MALIFAUX官方小说——在天成象,在地成形

每当魂灵行者被迫在“道路”上游荡时,他都会身处迄今为止从未造访过的地点,他从不会两次踏上同一条路径。所有的记忆如同丝线,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他可能行走在任何一条线上,但永远也无法剥离一条曾经相遇的线。无数条线各不相同,有的线结实粗壮,就像铺就而成的道路,多是清晰如白昼的亲辈记忆。但大多数的线都是破旧断裂的,就像秃顶头皮上的缕缕发丝粘在节点上。沿着“道路”的旅行不可能完全相同,所以即使他早已旅行数千次,这一切的神秘也一直在吸引着他。
魂灵行者一旦到达某条线路的终点,就会维持自己的不动如山——他的行为必须是一个常数,否则就会被无尽的不确定性取代定义。他探刺着。他倾听着。他冥想着。他知道无论在哪段记忆中,记忆中的人物都看不到他、听不到他、也触碰不到他。他于他们来说就像是个幽灵,一如他们于他一样。魂灵和记忆的演员们永远被生死边缘阻隔,两者无法相触。他只得被迫目睹他们命运的展开,就像那些倒霉的演员不得不被迫面对观众一样。有时,他会觉得自己是个神,直到他不情愿地提醒自己,在真正的神明自称的领域内,没有一个神像他这般无能为力。
今晚也不例外。“道路”在召唤他,魂灵行者全神贯注地闭目运气,回应“道路”的召唤。他迈开脚步,在虚无中向着灯塔挪动,他的灵魂开始了行走。这一次“道路”会引领他去往何处?他能感到自己的脚步在虚空中回响,脚跟碰地的每一次咔哒声都会在似有似无的骨头间产生疼痛的共鸣。那令人满意的敲击声就像甜蜜的歌,他很熟悉它的节奏,但这感觉如往常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首先听到的是声音,在声音传入耳中的片刻后,光线和色彩在他的眼前爆发出来。他知道光速要远高于声速,但“道路”的记忆景观显然并不遵循世俗常理。喧闹声和光亮之后,来的是感觉。凉爽的秋风吹拂过他布满皱纹的皮肤。虽然他只是这个世界中的一只幽灵,但他能如此生动地体验到一切细节:他的灵魂能感受到风的抚摸,能感受到脚下坚硬的石头发出咯咯声响,能感受到空气中樱花飘散的香气。他因此有了额外的感受:他在这世界中,却又不在,夹在记忆和现实之间。
这位流浪者出现在一座高耸的八角宝塔的室外庭落中,这座宝塔由涂漆的红木和精雕细琢的红瓦建造。屋梁上挂着未点亮的红灯笼和红丝带,随着蝉鸣飘动。他知道这里曾是某人的家。面前站着两个人在黯淡的月光照耀下进行着激烈的谈话,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现在重做打算还不晚,铁心。”一个身着优雅的祖母绿长袍、留着细细的山羊胡的男人说着。他径直穿过了魂灵行者。在那短短的数秒内,二人站在同一处,身体重叠,却被一条不容置疑的界线完全分离。幽灵什么也没感觉到,只是站到了一旁。
“不,是时候了。”铁心毅然道。他身穿深蓝色的金绣官服,弯曲的官帽上挂着的徽记标识着他的高官身份,表现出他曾以优异的成绩通过科举。他的右耳上夹着一只毛笔,这并非纯粹装饰,而是为以防不时之需。笔锋由于无数次地着墨已经被沁成了黑色。“我们讨论过了,阎罗。这个决定由我们共同做出。”他拍了拍手,寺庙中走出了其他八位贤才,每个人都穿着同样精美的官服。在闪烁的月光下,他们在庭院中央围成一个圈。“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九人围城一个圆圈,留出一个空缺。铁心满怀期待地看着年轻的阎罗。“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做。”他指着空缺说道。
魂灵行者看着他,看着从前的自己摇了摇头,觉得有点好笑。一旦通往彼岸的大门开启,就再难关闭了。“肯定还有别的办法。”他坚定地回答。

“你知道没别的法子了,兄弟。我们别无选择。”
年轻的阎罗恼怒地用锡杖敲击着地面,锡杖上的圆环吓人地响个不停。“你还记得我们组织里的人为何随身携带此物么,铁心?”
“你怎敢教训我!”他出言道,但他的同伴只是安抚着他。
“我们的锡杖在走路时会发出声音,惊退蝼蚁。我们发过誓言,不会伤害任何生物,无论多么渺小,哪怕是偶然......”
铁心挤出一丝苦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的眼中充满了悲伤,眼皮沉重地低垂着,颜色暗淡。显然,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能好好睡过觉了。他用灵巧的手指摆弄着帽子上挂着的一个徽章。“肮脏的蒙古部落不会停止对我们人民的奸淫掳掠。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几十年。你真的以为那些野蛮人会在乎我们的誓言么?为了拯救大多数人,我们拿少数人的生命去冒险又如何呢?”他指了指锡杖。“铁匠锻打你的手杖时,你觉得会有多少看不见的小虫子死在炉子里?它们的死拯救了那么多人,让他们免遭践踏,不是吗?”
“你凭什么觉得鬼门人会愿意帮我们?对他们来说,我们可能与蝼蚁无异,他们可能会为了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宏大设计而牺牲我们。”他怀疑地反驳道。“你们在试图用另一个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的敌人取代我们已经熟知的敌人。如果我们的人注定要遭遇屠杀,我宁愿战斗的对象是熟知的恶魔。”
“天罗,地网。”铁心简短地回复。“在天成象,在地成形。”
年轻的阎罗终于停了下来,捋了捋胡子,陷入沉思。“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他不断重复。魂灵行者也不知不觉地说出了这句话。
“宇宙中万事万物都是平衡的......陷阱和诡计无处不在。不管彼岸存在何种邪恶,都会在我们的世界中映射出来,反之亦然。”铁心满面愁容,“如果说这些教义是对的——当然我不会傲慢到质疑它们——那么我们就不能假定鬼门人真的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
“你不觉得我们自认为可以驯服鬼门人也是一种傲慢吗?”
“我愿意冒这个险。现在,请你就位。”铁心咬牙切齿地做出总结。“我已经礼待过你了。别逼我先礼后兵。”其他法师举起了他们的锡杖。
年轻的阎罗不情愿地加入了召唤团,和铁心等人一同吟诵着,魂灵行者也跟着吟诵。他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一如他知道对年轻的自己大喊大叫也是完全徒劳,幽灵保持着沉默,但眼中充满了泪水。
大地开始震颤,血红色的光芒从院子石板上亵渎的缝隙中迸发出来。花园中的假山摇晃着,然后崩碎开,碎石被抛向空中。法师们继续着吟诵,速度更快,声音更大,咆哮声愈发高昂,丝毫不见减弱。
幽魂行者痛得喘不过气来,他的视野瞬间被黑暗笼罩。院子、铁心、法师——都消失了,在他们的原位,一个全新的景象从一片漆黑中逐渐浮现。他知道自己已经偏离了主道。他能感到此处的疼痛。一名身穿紫色浴衣的年轻女子跪在一个由骨头和血红色蜡烛组成的神龛前,她紧闭双目,仿佛陷入了某种恍惚。她那美丽而有光泽的头发似乎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开始竖了起来,因为暴露在明火中,头发开始一绺绺像遭难的蛇一样扭动着。

幽魂行者倒吸一口冷气,一只张开的大嘴将她的后脑勺撕成了两半,它撕磨的牙齿和裂开的嘴唇将周围的皮肤和骨头拉伸成了不自然的比例。疼痛再次袭来,他大汗淋漓。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脑,那疼痛的根源,当他感受到一排排的尖牙新嵌在那里时,吓得缩回了手。一只邪恶的舌头,又湿又滑,舔着他的手指。他想尖叫......
“叔叔!醒一醒!醒过来!”
他能感到千秋柔软的手将他摇醒了。他不再是那个魂灵行者了。阎罗睁开了眼睛,松开盘腿,伸手去拿千秋颤抖的双手捧的茶杯。“这是什么?*(此句原文为中文)你没准备烈酒么,侄女?”他将热气腾腾的茶杯送到嘴边,呛到了自己,发出一阵刺耳的咳嗽声。“我没教过你该怎么做嘛?”他胡乱地擦了擦自己老朽的嘴。
“你刚刚在尖叫,还用手抓挠着后脑。”她尖刻地说。“难道我应该留你在那不管么?把这该死的茶喝下去,老人家。”

阎罗皱起了眉头,他感到体内有一股魔力在全身涌动,他毫不犹豫地用手指捏碎了装茶的陶杯。他确实回到了现世。多亏了他隔着不知多少代的曾侄孙女,在现世成为一个锚点,他才能在现实获得力量。他记得每一次在“道路”上的游荡,这对他的精神和灵魂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虽然他永远不愿意承认,但他很感激千秋。作为一个半永生的灵体,知道在另一侧的世界中有人在等他回来,是一种很令人愉悦的感受。
不过,这些天来,他的思绪已经足以进行自主游荡了。
“叔叔!”茶水四处飞溅,千秋被吓了一跳,但没有躲开。
“我们得走了。”阎罗激动地说,用流畅的动作抓起斗篷,盖住了他隐隐作痛、摇摇欲坠的关节。“这‘道路’......已经好几个世纪没有把我带回到铁心了。我看到了些新东西......那不是记忆。那是......”
“铁心是谁?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她抓住他的手腕,但当她看到他眼中的急迫时,她松开手,抓起自己的背包,准备一同出发。
“我想我可能碰到美咲的新宠物了。”他说。“她会将我们所有人置于危险之中。我会解释一切的,但我们现在必须走了!”
还没等她问出其余问题,阎罗已经走到了门外。“等等!”她叫到。“我还得拿上我的——”
阎罗又把头探进了房间。“在找这个嘛?”他在她鼻子底下挥动着一支细长的银笛子。虽是在紧急情况中,但他还是对她露出了一个罕见、扭曲的微笑。
千秋饱含惊愕地摇着头,随着她的先祖走进了黑夜。

麻美精细的双手颤抖着,向天邪鬼展示着五件破旧的小饰品——一幢凹陷的青铜经轮,一只青金石戒指,一串血红色的明珠手镯,一个布满划痕的银色鼻烟壶,最后是一尊拇指大小的龙雕。最后这一件格外使人印象深刻:它那错综复杂的细节已经被磨掉了漆,锃明发亮,它的主人曾数千次抚摸过它那雕满鳞片的木质表面。麻美用自己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每一件物品,就像抚摸婴儿的脸颊般,她悲伤地眯起眼睛。这些小饰品前主人的死令她痛心疾首。
“快完成了。”天邪鬼总结道。“不过我能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没关系。你到时候会改变的。”自彼岸而来的小恶魔窃笑着。
“这真的有必要么?”麻美问,她的细眼睛眯了起来,显然很厌恶。五名受害者中有一名老妇人。当麻美抓住她的身子,扼杀了她衰老身体的性命时,她脸上恐惧和困惑的表情仍然在困扰着她。“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我不能靠近那些符咒守卫。成为一个人类——哪怕只是一部分成为人类——难道不是很美妙吗?”他将留着长指甲的十指合拢。“我猜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来,你一点儿也没变,你知道的。我发现你对生命价值的定义......挺有趣的。”
麻美什么也没说,只是跪在神龛前,恳求她的神原谅她,将五件饰品逐个放在神龛上。它的祭坛由一堆精美的骨堆拼凑而成,用彩色的绳子和红色的蜡固定在一起。
天邪鬼轻蔑地轻笑,“把庆太的尸体扔掉......或者吃掉可能都算明智的选择。但是,你却制作了这么个小小的艺术品?哪怕对我来说,也有点可怕。”一想到这里,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他高兴地旋转着他那件人皮制的长袍。

“他本值得更好的待遇。”麻美阴郁地答道,一边把新鲜的茶饼和成熟的水果放在曾经是她的主人手掌的骨头上。在麻美第一次展现力量的那命定的一天,庆太死了,那一天拿菲利袭击了铁路线。当时的麻美无法控制自己的产物,但在那件事发生过后的几个月里,她已经逐渐熟悉了这种力量。“如果我任由他在地下腐烂,他的死就毫无意义了。至少现在他时刻提醒着我。”她怒视着小恶魔。“让你来到这边是付出了代价的。”麻美又愧疚地看了一眼那几件小饰品。
天邪鬼依然咧着嘴大笑。“振作点儿,小麻美。庆太只是想让你成为十雷的玩物而已。”他咯咯笑着。“他也算是某种朋友吧......但并不全是坏事啊。我为你许下了承诺,不是嘛?”
“距离我们达成协议已经好几个月了,”麻美反驳道。“我全照你说的做了。我在遵循亲分命令的同时还要为你杀人。她没发现是我攻击了她的符咒守卫真是个奇迹。”她来回踱步,紧张而又愤怒。
“你答应我的孩子呢?你还是什么都没给我!”她啐了一口,头发危险地竖了起来,但麻美还是设法控制住了自己,头发随即无力地落到了肩膀上。“我凭什么还要留着你?”麻美伸手拿起木龙雕,伸到天邪鬼的眼前。
“小心点儿,别乱指!”天邪鬼似乎惊慌了那么一瞬间,但随即恢复了平常那种沾沾自喜的镇静。“我在镰仓从提图斯手里救了你的命,难道你要赶我走嘛?在我赋予了你能力之后?在我费了那么大劲把咱俩弄到这儿之后?”他晃荡着舌头。“哦,那可不行。如果我走了,你就没有孩子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你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追踪并杀死这几个人?”他哼了一声,仿佛答案显而易见。“他们的灵气会让我们更难进行召唤。不要让他们就这么死去,你离目标只有一步之遥了,姑娘。快毁掉那些该死的符咒!”
“好吧。”麻美承认道。“但你必须离开。我在执行时不希望你在旁边。这些人......这些饰物是他们唯一留在世上的了。我们要心怀敬意。”
天邪鬼消失不见了,但从麻美出生起就萦绕在她心头的闪烁金光像无数只嘲讽的萤火虫一般模糊了她的视线。“麻美,就算你看不见我,我也一直在你身边。现在去做你被选中做的事吧。”金光随着鬼说的每一个字的节奏而跳动。
麻美咬紧了牙关。一瞬间,她黑亮的头发就展开了。一个接一个的,蛇形的发丝将饰物们送进了脑后的巨口中。锋利的巨齿将饰物咬成了碎片,她痛苦地颤抖了一下。
当最后一个饰物被撕成碎片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一股全新的能量在体内涌动。直到此时,麻美才意识到这股看似全新的力量其实本就一直存在于自己体内:符咒守卫们随身携带的符咒抑制了自己。她仍有一部分是人类,所以他们的抑制力场对她仍有不凡的影响,以至于她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力量。现在,她突然感到一种兴奋,数月来从未有过如此真切的活力。
这能量吓到她了。
“太棒了。”天邪鬼又出现了,兴奋地搓着双手。“感觉这里已经没那么压抑了!”他补充道,同时灵活地伸缩着灵巧的手指。恶魔把手伸进长袍肮脏的口袋,掏出一块乳白色的石头,急切地舔着嘴唇,抚摸着它光滑的表面。
麻美战栗了。“那是......另一个黑曜石大门?怎么会?”
“很敏锐。”鬼答复道。“但不确切。”他闭上眼睛开始低声咕哝起来。
片刻后,恶毒的绿光从小恶魔紧握的手指缝中射出,闪烁的黄光再次在麻美的眼前爆发。突然,一阵剧痛刺穿了她的全身,这个来自镰仓的苍白女人瘫倒在地,发出一声哀嚎——并非从她的嘴中,而是从后脑的巨颚中发出。她听到一声湿漉漉的哽咽笑声,好像一个快要淹死之人的叹息。麻美捂住耳朵,蜷缩在地,拼命地挣扎着不让它进入她的脑袋。
麻美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此时,一个全新的声音——人类的声音——大声而清晰地发声,驱散了威胁。麻美不认识这声音。这声音如刺骨的寒风般,苍白、衰老、冰冷。
“好久未见了,铁心。”

阎罗面前的东西和他记忆中的那人已经完全不同了。他曾经白皙的皮肤现在已经腐烂、结痂、发黄,在他腐烂的苍白肉体上,疖子和脓包自坏疽的液体中爆发,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活体蜂巢,蛆虫和苍蝇进进出出。他原本光泽、柔滑的黑发板结在一起。几绺头发不见了,露出肿胀、发炎、溃烂的头皮。或许最令人难忘的是他两只充满好奇的双眼,曾经迷人地捕获了年轻崇拜者的心,如今只剩下破烂的空心眼窝了。现在,眼窝里燃烧着一种不自然、坏死的光芒。
“看来岁月苛待了你,兄弟。”阎罗说,话语中流露出一丝同情。他能辨认出铁心新身体的全部可怕细节,但他的身体像剪影一样在闪烁,好像还没完全具现化。法师低头一看,发现铁心的腰上被一道光和一块淡绿色的石头连在一起,一个像小小恶魔的蓝色生物用爪子紧紧抓着那石头。更令人费解的是,“道路”向他展现的女人正蜷曲着躺在地上,显然承受着难以忍受的苦痛。
“把这句话还给你......不过,你总不至于也要在地狱里度过大半个千年吧,是么?”铁心针锋相对道。“我不敢相信真的是你......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太久了,阎罗!”
“发生了这种事,我很抱歉,铁心,真的。”
“铁心死了。你杀了他!”这恶魔吼道。他腐烂带爪的手愤怒地攥成拳头,力度之大到连发黄的指甲都扎进了掌心。结块的血液从伤口中滴落在地,随着酸性腐蚀的嘶嘶声蒸发。
“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你让我变成什么样,我就成了什么样。”铁心紧咬牙关指责道,他那淤青的紫色嘴唇上流淌着恶臭的唾沫。“我是瘟神!”
阎罗摇了摇头,不肯移开目光。
千秋倒抽一口凉气。“叔叔......是你做的?”
瘟神将目光投向千秋,千秋挣扎着止住退缩。“他把我推进了通往地狱的大门,孩子。”他说。“我曾以为我会永远迷失......直到灵虚子向我展示了彼岸的真正力量!”他朝天花板举起腐烂的双手,发出一串黑暗而疯狂的咯咯笑声。“从前,我号令他人敬我。如今,我号令整个军团。”
“我也付出了代价,兄弟。”阎罗哀伤地低语。“其他八人......他们放逐并诅咒了我。”他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在‘道路’上,我不得安宁,举目所见只有灰烬和白骨。我目睹了王朝的兴衰,不得不惭愧地看着忽必烈登上他蛮族的宝座。那夜我牺牲的远不止鲜血!”阎罗咧嘴露出大大的微笑,再次打量着眼前的怪物。“为了保护我们所有人,我宁愿千次重复曾经的过往。就连蒙古人的统治也比这强上万倍。”他轻蔑地指了指铁心那腐烂肥胖的躯体。
瘟神正要作答,一个尖细、恶毒的声音打断了他。“欢迎来到噩梦镇,我的老朋友。”蓝色的小恶魔说着,眼里充满了崇敬。“我费了老大劲才把你带到这儿。”
“是你!”瘟神低下头,轻蔑地皱起眉头。“是你召唤我的吗?”他又发出一声湿漉漉、洪亮的狂笑。“你总是能给我们大家带来惊喜......没人相信你这样的小矮子能穿过屏障!”
“但我确实身在此处。”小恶魔满意地点点头。“我。可怜的、无助的天邪鬼。”他补充道,“我必须承认——我得到了一些帮助。”他用脚趾轻轻地碰了碰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她还在地上扭动着。“瘟神,来见见田中麻美。”
阎罗紧紧地抓着锡杖,他终于明白了......美咲的宠物和这个小小的鬼门是连在一起的。
瘟神的语气突然从怀疑变成了傲慢的屈尊。“我就知道你太弱了,仅凭自己无法穿越屏障,你这个无耻的恶棍。”
“没必要嫉妒。”那个叫天邪鬼的东西恶狠狠的咧嘴笑着。“很快,我就会帮助灵虚子穿越过来......但我需要你先协助我。”
瘟神眼眶中的火焰沸腾着,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我们不和凡人厮混!”他高喊道。“你被污染了!”
“用词不当。”天邪鬼笑着反驳道,他看着蛆虫从瘟神的眼窝里爬出。“你也曾是凡人。”他挖苦地总结道。
“灵虚子治愈了我的苦痛。”瘟神轻蔑地补充。“你许诺了这个麻美什么?”他指着那个女人。
“一个孩子。”
“太荒唐了。”瘟神高兴地鼓掌,咯咯笑着。“我想你从未打算兑现诺言......你一直是个背信弃义的小畜生。”他的语气几乎转变成了赞赏。
“所以我站在这里,从彼岸逃离,而你在这儿,仍然受困。”
瘟神又发出一阵沙哑的、噼里啪啦的笑声。“要是你说的是真的就好了。”他嘲笑道。啪的一声,一扇迷蒙的绿宝石门出现在他们面前,整个小房间被淹没在了一种强腐蚀且剧毒的光芒中。
阎罗刚举起锡杖,一股呕吐物样子的剧毒腐臭液体就开始从现实结构的裂缝中渗出,发出令人反胃的扑通一声。它以与其厚重外表截然不同的速度向他们渗来,膨胀的同时又在收缩,向阎罗蠕动着。几秒后,那东西开始聚集在他的脚旁。令法师惊恐的是,他意识到那东西是有知觉的。黏浆裹住了他和千秋的腿,颤抖的凝胶状物质将他们绑在一起。蛛网状的脉络在泥泞的混乱中纵横交错,散发着恶臭的神秘能量。它们越是努力挣扎,挣脱的难度就越大,光是那股气味就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
“是肉人!”千秋极其厌恶地喊道。与此同时,四个新的鬼门从瘟神的大门中走了出来,他们矮胖的橙色身体上的脂肪圈每走一步都在不小心地颤动、互相拍打着。它们粗壮的手臂上凶恶的爪子和圆滚滚和黑眼睛一样炯炯有神,它们那黏糊糊的紫色舌头——比它们的身高还长——向他们猛烈的击出。

阎罗哼了一声,挥动锡杖,御气向迎面走来的垢尝射出了一连串能量。当魔法箭飞向目标时,空气中充满了以太能量。垢尝被正面击中,空气中充满了腐臭、嘶嘶作响的肉味,但垢尝并未停下脚步。肉人已经缠上了他们的腰部。
“叔叔!”千秋再次叫到,挣扎着不被肉人吞噬,用笛子吹出一个音符,释放出一股神奇的能量。垢尝射出的舌头被抽回了自己的嘴里,但肉人凝胶状的身体仍在向上缠。

痛苦......
这就好像一种食肉的寄生虫嵌入了麻美体内,它带刺的下颚锁住了她的头骨内部,无情地撕扯着她的大脑。自镰仓那个致命的夜晚以来,自提图斯将剑刺穿她的子宫、永远地改变了她的生活以来,她从未感到如此破碎过。麻美神经极度紧张,几乎无法呼吸,更不用说痛苦的呼喊了。她忘了自己身为何人,地处何方,她竭力想维持清醒。但她从前听过的那个声音——那个与恶魔笑声形成鲜明对比的声音——就像锚一样固定着她。她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声音的人性上,不知怎的,尽管很痛苦,但是她明白,她并非一人。她正和天邪鬼以及她帮助天邪鬼召唤的新怪物在一起。她的呼吸放缓了,尽管痛苦仍然难以忍受,尽管她双目失明,尽管她蜷缩着的身体残破不堪,她仍能感受到某些痛苦之外的东西。
那些声音——老人和恶魔的声音——在她周围响起,一片混乱中,她只能听到他们零碎的声音。但她听到了一个名字,几乎令她停止了挣扎。阎罗。真的么?当然,他不存在。疼痛让她发了疯。她听错了:魂灵行者只是一个传说。
短暂的片刻仿佛几个世纪,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你许诺了这个麻美什么?”恶魔般的声音问道。她疼到不能自已,那些音节对她来说是如此的陌生。
“一个孩子。”她听到天邪鬼在用一种尖锐而恶意的笑声作答。
“太荒唐了。我想你从未打算兑现诺言......你一直是个背信弃义的小畜生。”
霎那间,吞没麻美的痛苦似乎消失了,这痛苦与她内心中那如同麻痹毒素一般令人窒息的残缺空虚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她被耍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为了给这个世界多带来一个生命而杀死的那些人......这竟然只是一场虚妄。庆太、那五个符咒守卫,还有无数为了她宝贝孩子而死的人——他们的死都是无意义的。她心中只剩下灼烧的愤怒。
她的双眼闪烁着睁开了。
麻美挣扎着站了起来,只花了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就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她看见一个睁大双眼、眉毛浓密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根锡杖和几串念珠,身边跟着一个穿着飘动的青绿色长袍的年轻女子。他们被一团腐烂却充满活力的肮脏肉团包围着,麻美立刻认出这是一个肉人。在她的正上方,一扇旋转的绿色传送门闪烁着微光,四只垢尝从中冲出。它们一进来。麻美就想到了一个破疮,将污秽流的到处都是。天邪鬼和另外一个恶魔突然不见了。
麻美迅速的思考着,努力驾驭自己的魔法,她感到了一阵压倒性的解脱,熟悉的巨口从她的后脑冲了出来,高兴地咬牙切齿,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战斗。她的头发又飘了起来,散发出一种神秘深邃的蓝色,它那近乎天国般的光辉和闪烁的裂缝中可怕的绿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麻美扑向垢尝,掌心向前,命令鬼门停下。然而,这些傲慢的生物根本不理会她。她们扼住麻美的喉咙,试图抓住她身后的老人和他的伙伴。麻美的信心来得快去得更快,她惊恐地意识到,这些恶魔已经超出了她的控制。她需要一个新的计划。
麻美将能量重新聚集在头发上,发丝开始在她周围滑动,形成保护层,以令人炫目的速度击退从任何方向打来的攻击。她被裹在一个漆黑的蓝黑色茧中,闭上了眼睛。就像她曾做过的很多次的那样,麻美向远方发出呼唤,在绝望和愤怒的驱使下,她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邪恶的地狱中。她现在已经很熟练了,只花了一秒钟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她就像一个渔夫,已经学会了在最佳水域放线。麻美和猎物连接起来,将第二张嘴伸展成了一个绝对不可能的比例,足以容纳一个全新的形体强行通过。
首先出现的是异常修长灵活的手指,其指甲如剃刀般锋利,手掌和胳膊瘦骨嶙峋,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细长的头颅,苍白的皮肤紧绷在憔悴的头骨周围,完全覆盖了本应有眼睛和鼻子的位置。脸上只剩下一口邪恶的黑牙,数百根肮脏却闪闪发光的针插进了腐烂流血的牙龈。麻美愤怒地咆哮着,黑齿女一挣脱那潮湿的巨颚牢笼,就直奔垢尝而去,以非人的嗜血欲望将
它们完全撕成了碎片。

这些鬼门人毫无胜算,根本无法与黑齿女原始而凶猛的饥饿相抗衡。恶臭的橙色怪物们在血泊中结束了生命,空气中满是厚重的恶魔油脂。老人和他的女伴终于有机会将注意力集中在已经勒住了他们腰部的肉人上。他们配合着黑齿女的魔爪,用魔法一波接一波地轰击肉人,直至它萎缩成一个小水坑,其中的红色血管爆裂开来。黏浆开始冒烟蒸发,密室中只剩下了各种鬼门的零乱碎片,麻美脑后的巨颚开始大快朵颐。
麻美走向传送门,在其他鬼门强行进入前,双手闪烁着魔法的光芒,抓住了大门的两边。她轻松地抵抗着传送门的阻力,像拉上窗帘一样关上了传送门。当大门的两边越来越近,她感到手上传来了令人满意的弹性。大门的两侧连接在了一起,就像鬼门人一样消失了,未留下任何证明其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围观的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黑齿女走近麻美,牙齿上闪着鲜血,显然对没什么可杀的东西感到绝望。“再见,母亲。”麻美说道。“下次再见。”鬼纤细的手指用难以置信的温柔缠绕着麻美的脸颊,将她的额头拉进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如果有的话,她们的鼻子本该会贴在一起。然后,鬼的生命静静地熄灭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它的身边依然围绕着爱。

“瘟神离开了。”阎罗痛苦地说,一边喃喃地念着除臭的咒语,然后将他和千秋长袍上的黏液擦干。他停下了动作,麻美这才从告别中恢复过来,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她的双眼大睁,充满了好奇和惊讶。千秋仍然呆立地盯着麻美,好像无法理解刚刚发生的事情。
“你一定有一肚子问题。”麻美说。“我也是。你真的是阎罗吗?我还以为你只是一个用来晚上吓唬小孩的鬼故事呢。”她看起来有点担心。
“鬼故事?”阎罗不好意思地反问。“这可不是什么故事,孩子。一切都是真的。铁心、鬼门人......我在这条被诅咒的‘道路’上游荡,诅咒我的正是这些我曾视之为朋友的人。”老法师怀疑地看着她。“告诉我,美咲知道你和天邪鬼的关系么?”他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要诚实。这是一切的关键。”
“不。”她双手捂着脸,打了个寒颤。“她不知道我的能力从何而来,也不知道那个怪物向我承诺了什么......她只知道我能做什么。”她的头发又开始自动飘了起来,后脑的巨颚舔了舔嘴唇。
“那么,你就是背叛了亲分。”千秋插嘴说,不安地盯着那张巨大的恶魔之颚和粘在毒牙之上湿乎乎的、粘稠的、虚幻的唾液。她怒视着阎罗。“她一直都是鬼门人的棋子。你警告过老亲分,他根本不听。美咲也是......她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像她的父亲。我们还要努力!”她的右手本能地握紧了笛子。“这个恶魔母体很危险。”
阎罗严肃地摇了摇头,用赞赏的目光瞥视着这位来自镰仓的年轻女子。“确实。天邪鬼是一头古老的魔鬼。”
“你能看见他?”麻美惊讶地问。“大多数人都不能——”
阎罗好像没听见,继续说。“他的容器总是充满欲望。”魂灵行者一只手撕着胡子,另一只手伸向麻美,更多是出于好奇而非善意。尽管如此,她还是握住了阎罗的手。“你的战斗很棒。”他真诚地说,但并无丝毫热情。
“我无法控制他们。”她颤抖着承认,回复了一贯的谦虚。“无法控制所有的。铁心的仆从们有自己的意识。”
“看吧!”千秋指着麻美说。“连她自己都承认了!”
“但想象一下,她能用她的能力去做到什么。”阎罗耐心地沉思着。“你刚才没看到她召唤出来的鬼吗?我最初的想法可能太保守了。她不仅仅是鬼门,也是人类......也许比我更像人类。”他放开了握住麻美的手。“你很有天赋,姑娘,更不用说你出众的意志力了。但你需要训练和准则......你需要完全的自由。‘道路’将我们连接在一起绝非巧合。”
麻美的态度突然冷淡了。“我不需要你的怜悯,魂灵行者!”她厉声说。“我能照顾好自己。”短短的几秒钟,她的眼睛闪着红光,蛇形的头发更有力地扭动着。“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幽灵?”
阎罗若有所思地说:“铁心将你我联结在了一起。从亲缘上说,我要对他负责。从天邪鬼来说,你要对他负责。为了我们两人,我必须做个了结。对他做过的一切,我都从未后悔。如果他成功打开通往彼岸的大门,也许全人类都会遭遇和他一样的命运。”他急切地用锡杖轻敲着地面。“我需要终结由我而起的一切,你也一样。”
千秋突然走到他们二人中间。“这太疯狂了,叔叔。”她严厉地看了麻美一眼,抱起双臂。“我们才刚刚认识这个女人。你已经看到了她有多危险!离开她。”她建议道。“如果她不能控制鬼门人,那要她还有什么用?我们只能依靠自己去追捕瘟神和那个小恶魔。”
阎罗正要作答,麻美全神贯注地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她后脑的巨颚伸展成了可怕又不自然的比例,一只长着蓝色皮毛的类人猿从翻涌的混乱中挤了出来。在完全脱身后,这妖怪发出了一声猿猴般的嚎叫,两只手里抓着锋利的镰刃。“舞。”麻美简短地点了点头命令道。突然间,妖怪将镰刃装进了皮套,拍着手跳来跳去。要不是这恶魔看起来太恐怖的话,场面还挺幽默的。

“这把戏太低级了。”千秋嗤之以鼻。
麻美用一只颤抖的手指指向千秋。“杀。”她冷漠地下令。
妖怪立即拔出了武器,咆哮地冲向千秋。
“停。”麻美命令道,镰刃在刺穿千秋的胸膛前停了下来。
“我早就等着你这一手呢。”千秋生气地说,双唇挨着笛子。
麻美没有理会千秋。“自裁。”她怜悯地说。妖怪犹豫了几秒钟,直勾勾地看着女主人,好像是希望自己听错了。麻美点了点头,看似心意已定。这头野兽将两柄镰刃刺进体内,发出一声悲惨的哀鸣后消逝而去。“满意嘛?”麻美严苛地看了一眼千秋问道。她后脑的巨颚闭上了,头发也不再悬于半空,回到了平常的位置,垂在肩膀上。
“不。”千秋固执地说,将笛子放回了背包。
阎罗笑了。“她和你一样有精神,侄女。”
“那现在怎么办?”千秋皱着眉头问。
“我们去找天邪鬼。”老人满怀期待地看了麻美一眼。“你们是有联系的,不是么?”他眯着眼睛,凝视着麻美后脑被掩藏的巨颚。
麻美闭上了眼睛。她把手伸向闪烁的黄色光点,就像儿时一样,努力地想象它们如往常一样在眼皮后跳动。自从天邪鬼附身她后,这是麻美第一次徒劳无获。
“我无法联系到他......他好像将自己切断了。我想他知道我们可能会利用我和他的关系来对付他。但是......他并没有完全消失。”她茫然地抓着后脑勺,仿佛能感到巨颚在她的体内沉睡。“我......我还留着他的赠礼。”她的眼睛又开始闪烁着红光。
“如果我们无法追踪到他,那么也许他也无法反查到我们。”千秋说,多少放下点心来。“我们应该召集符咒守卫,搜查全城。”
麻美突然变得愧疚了。
“没时间了。他会把石头带去哪里?”阎罗质问道,逼迫麻美回答问题。
“这仅仅是个开始。”麻美忧郁地回答。“小恶魔的计划是召唤瘟神帮助他打开另一个足够灵虚子穿过的传送门。但是我想出乎他意料的是,瘟神自己都没法突破屏障。他需要一个更强大的能量来源......整个噩梦镇最强大、魔力最丰厚的地方在哪?”
千秋忧虑地看向阎罗,他们的双目圆睁,面面相觑。“不不不。我们不要去那里。”侄女激烈地摇着头。
“就连我都能感到它对我的召唤。”阎罗说。“如果连我都能感受到,那么天邪鬼也一定能感受到。毫无疑问。”
麻美不知所措。“你们俩在说什么?”
千秋低头看看麻美飘逸的紫色浴袍。“我希望你已经做好弄湿它的准备了。”她轻蔑地说。然后阎罗将锡杖重重地敲在地上,三人随着一道闪电消失了。

当麻美重新出现时,附近湿气的压迫感瞬间吞噬了她,就好像一整块铁山在她的身体周围熔化了。沉重的衣服从她的四肢上垂下,就像周围树上悬挂的苔藓一样,在高温下像尸体一样腐烂。他们被传送到了一片浓密的树丛中,只有朦胧苍白的月光挣扎着从盘根错节的树枝和树叶中透过来。过了好一会,麻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陷进了一个臭气熏天的沼泽。
“我警告过你。”千秋皱着眉头抱怨道。她甚至懒得尝试提起和服,而是任由脚下的淤泥没过双脚。
“我们这是在哪儿?”麻美环顾着远处破败的棚屋,仍然感到困惑。“这就是那个河口嘛?”
“显然。”她粗鲁的翻了个白眼。“你从没来过这儿,是么?”千秋反应了过来。“那你很幸运。”她抽出笛子,小心翼翼地吹出几个精心挑选的音符。麻美倒吸一口气,因为无论她走到哪里,脚下的水都会为她分开。
“不用谢。”侄女得意地笑着说,将乐器装进口袋,看都不看在她脚下被神奇魔力排斥开的臭水。
“太安静了。”阎罗说,他闭上眼睛,伸出双手,好像在寻找其他人无法识别的以太流。“没有蝉、青蛙、蟋蟀或蚊子,没有地精。”
“看!”千秋压低声音。在林地的另一边,从黑暗中一座高耸的建筑拔地而起,它凶狠的尖角让麻美后脊梁都发麻了。这宏伟的建筑矗立在泥地中,看起来就像一只垂死蜘蛛的腹部,仰面朝天,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腿部蜷曲。一束绿光从那里亮了起来,渗进了附近黑石头和回火铁粗糙的轮廓中,整座建筑闪烁着一种陈旧的氛围。“他在这儿,叔叔,你说得对。”千秋总结道,随后转向麻美。“基瑟拉,昔日的墓碑。”

“这是什么地方?”麻美小心翼翼地问道。尽管沼泽很潮湿,但她还是能从空气中感到一股神奇的寒意,她感到了恐惧——不仅是她自己的恐惧,还有在他们之前所有走过这里的不幸灵魂的恐惧......还有尖叫声。她隐约能听见,那早已消逝的声音的最后的、令人作呕的赞歌。像旋转的浓雾在炙热的空气中飘荡。
“没时间了。”阎罗说。“天邪鬼已经开始仪式了。”老法师冲在前面,用锡杖敲开树枝,示意两个女人跟上他。当他们走近基瑟拉的阴影时,沼泽的水在他们的脚下分开了。紧张的几分钟奔袭后,他们到达了其中一个尖塔的底部。
“你就不能直接把我们传送到目的地吗?”千秋气急败坏地问。
“你知道这是行不通的。”阎罗不耐烦地说。然后闪进了漆黑的门廊。麻美忍俊不禁,跟着魂灵行者爬上了螺旋楼梯,千秋在后面紧紧跟随。山顶的情景让他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天邪鬼漂浮在石头地面的几英尺上空,一只手紧握着召唤石,另一只手握着剥皮刀,他那双恶毒的眼睛紧闭,全神贯注。在基瑟拉高塔的底部,众多绿色的传送门放出邪恶的能量——每一扇都像麻美的密室中曾出现过的那样——像旋转的万花筒中的折射一样邪恶地脉动着。小恶魔手中的小宝石上有能量束连接到每一扇传送门上。
在天邪鬼身边,瘟神朦胧的身影被一群苍蝇包围着,随着时间流逝,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它正从宝石和通往彼岸的通道中汲取能量。瘟疫使者不再被魔法线束缚在天邪鬼的石头上,他身体的下半部分现在已经完整具现化了——或者说至少剩下的部分具现了。他袍子上的破洞露出伤痕累累的皮肤,坏疽、淤伤、浓水和血肿正在溃烂。似乎只有最纯粹的意志力维系着双腿的肌肉和筋腱,好像没有了意志力,他的整个身体就会塌陷成一个剧毒的肉质水坑。
瘟神慢慢地拍了拍手,“我知道只能争取一小点时间。”鬼门人咯咯笑着,专注地盯着天邪鬼。小恶魔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恍惚之中,他要么不能,要么不愿认出新来的几人。“但已经足够了。你迟了,阎罗。天邪鬼将会完成召唤,我将来临,灵虚子将占领这个世界!”
魂灵行者什么也没说,将锡杖重重地砸向了基瑟拉冰冷的岩石表面。一股魔法能量在他们周围涌动,塔尖开始摇晃。地面开裂下沉,麻美吃惊地跳到了后面,地面深处出现了五对瘦弱的手指、破碎的手臂、残破的头骨,永远紧闭的下巴发出无声的尖叫。不一会儿,复生的尸体就组成了完整的身体,握紧拳头准备战斗。不死战士们威吓地咆哮着,伸出双手,渴望复仇。千秋吹出了一个音符,他们的眼睛和四肢立刻被腐败的火焰点燃。

“看来你还能教教这老头一手新把戏。”瘟神嘲讽道,差点笑出来。
“很多人都死在了此处,铁心。你很快就要加入他们了。”阎罗嘶嘶说。
“今天不行,阎罗。不是今天。”那瘟疫鬼又咯咯笑了起来,他打了个响指,一股鬼门洪流开始从彼岸穿过现实的边界。麻美感应到了瘟神入侵队伍的庞大,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首先是咬牙切齿、挥舞着锋利镰刃的猿猴妖怪。紧随其后的是体型庞大的黑曜石像鬼,它们挥舞着长柄武器,舞动出精巧的弧线,期待地拍打着胸膛。其他动物就更奇怪了——火红鬃毛的淡蓝色的马、像公羊一样却有六条腿的庞然大物、长着凶恶的角的蝙蝠害虫,皮革般的翅膀上薰衣草色和桑葚色斑驳地分布。整个基瑟拉的中央平台都被来自彼岸的鬼门野兽淹没了。阎罗、麻美、千秋和他们的复生骸骨被绝望地包围了。“你看起来很自信啊,阎罗。”瘟神得意地笑着。“不过话说回来,我想你曾经确实从我手里夺走过胜利。”

“叔叔。”千秋颤抖地小声说。“我们赢不了。敌人太多了!我们应该回去找美咲重新集结兵力。”阎罗的骸骨战士们不断转换着目标,试图先发制人。亡灵们并未表露出任何恐惧的迹象,但就连他们都知道,自己在人数上处于危险的劣势。
阎罗还没来得及回答,怪物群后就爆发出一阵尖叫,几只较小的鬼——尤其是妖怪——闪烁着消失了。他们在两个世界之间牢不可破的屏障左右来回闪烁,他们的形体在苍白的月光下扭曲。片刻之后,一些体型更大的恶魔还没来得及扭曲丑恶的面容做出惊讶的表情,就随着砰的一声消失在了夜色中。
瘟神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恼怒地咆哮。“全是废物!”他喊道,但无济于事。许多鬼消失的速度比召唤的还快。有的妖怪甚至只是走了几步就消失了。
“仪式还未完成,和彼岸的连接尚不稳定!还有时间!”阎罗意识到这一点,恢复了平静。
麻美已经不再需要鼓励了。她的后脑分裂成两半,头发再次活跃了起来。她扑向了那逐渐消退的来自彼岸的恐怖浪潮,释放了体内积蓄已久的愤怒。闪亮的发丝以令人厌恶的姿态击退了敌人野蛮的攻击。她像指挥管弦乐队般操纵着发丝,驱使它们鞭打、拍击、阻挡敌人。在混乱的战斗中,麻美看到了一只尚未消失的妖怪。她迅速将自己的一缕头发缠上那只恶魔纤细的脚踝,将它从地面上拎起来,朝着怪物们甩去。妖怪脸朝下撞上了一只黑曜石像鬼的刀刃,溅了它的同伴一身血。这笨拙的恶魔惊呆了,随后放下武器,向后飞走,穿过了一批新召唤的鬼门。
与此同时,阎罗和千秋正在逐渐靠近瘟神。骸骨战士们连在一起,在二人周围形成了一道保护墙,攻击任何敢于靠近的鬼门。千秋用她的笛子精确适时地喷出魔法浪潮,将挡路的小恶魔轰击到一边。在她身边,阎罗释放了古老锡杖的力量,锡杖中被诅咒者的灵魂增幅了阎罗的魔法,融合成不断增强的弹幕。心灵闪电从锡杖中以非凡的伟力爆发而出,炸碎了路径上的所有恶魔。几次集中火力打击后,这对叔侄已经进了瘟神十步之内,已经有三个骸骨仆从被魔群夺去了。
“不!”瘟神高叫。他以惊人的速度从磨损的腰带上摘下锈剑,凶猛地向阎罗挥去。一具残存的骸骨战士跳了出来拦截攻击。甫一接触刀刃,它的骨头便迅速腐烂,眨眼间碎成了灰尘。“你!给!我!死!”这鬼门人每吼出一个暴怒的字眼,便挥起他的锈剑,划出一道宽阔的弧线。阎罗无法用锡杖阻挡,只得运气调用魔法能量偏移瘟神的攻击。鬼的邪恶力量对于阎罗这具浑身疼痛的物理形态来说实在是太强大了。
为了避开猛烈的砍杀,千秋不得不向一旁滚开,刀刃只差几英寸就将她开膛破肚了。她的笛子似乎有自己的思想一般,从她的手中掉了下来,慌乱中在石板上弹走了。阎罗从手中射出一道闪电,挡住了另一次猛击,但露出了破绽,瘟神的剑柄擦到了他的身侧。阎罗扑倒在坚硬的石头地面上,抱住肋骨,浑身一阵灼痛。
在那一刹那,自私和恐惧压到了他。他想将自己从尘世中解脱出来,抛弃肉身躲进“道路”,逃避痛苦......一走了之。腐烂的鬼门站在他的头顶,举起剑对准他的头颅。“我等这一刻已经好几个世纪了。”他说着,用分叉的舌头舔着腐烂的嘴唇。“你将我送进了地狱。看来一报还一报的时候还是到了。”他用尽全力挥下了锈剑。千秋尖叫起来。
在阎罗脖子上方仅几寸处,瘟神的刀刃撞上了一根巨大的戟尖。阎罗惊讶地扬起长眉,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半蜘蛛半人的笨拙生物,手里抓着那把将他从死亡边缘救回的长戟。络新妇的力量超乎寻常,用后退抵住地面,慢慢地将瘟神的剑抬起,给法师留出了足够逃走的空间。

一句热切的命令打破了平静。“反击!”是麻美,她闭着双眼,双腿盘起,一幅冥想的姿态。她像天邪鬼一样,也漂浮在地面上,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刚刚从她巨颚中爬出的恶魔身上。“保护魂灵行者!”络新妇点点头,眨了眨眼睛,将长戟对准了瘟神。这瘟疫鬼怒斥着络新妇抢走了自己的战利品,怒吼着挥动双手对新敌人发起了一连串残忍的攻击。
瘟神心烦意乱,阎罗抓住了机会。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时机。他抵抗着侵蚀肋骨的剧痛,聚集起残余的气,利用锡杖的灵魂力量增幅自己,向天邪鬼手中暴露的石头射出了一道魔法能量。咒语命中的瞬间,天邪鬼手中的宝石被炸得粉碎,爆炸的冲击将小恶魔从塔尖边缘抛下,掉进了下方的沼泽地里。
瘟神发出一声可怕的恶魔般的嚎叫,眼看着自己腐败的身躯闪烁着消失在虚无中。余下的鬼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了传送门旁。夜逐渐静了下来,只剩阎罗、麻美和千秋了,黯淡的月光和垂死星星短暂的光辉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络新妇跟着他们下了塔尖走进沼泽,受伤的阎罗依扶着它的前足。千秋茫然地盯着麻美召唤出的庞然巨物,看着它闪烁着消失。“那......那玩意儿是怎么出来的?”她一边问,一边用手指着麻美头皮上的巨颚。“这不可能啊!”
麻美只是耸耸肩。“顺其自然吧。我以前也做过。”
天邪鬼四肢伸开趴在泥潭中,泥巴掩盖住了他咆哮的脸,他像个受冷落的小孩一样在地上捶打着拳头。麻美的头发耷拉在身体两侧,当她大步走向这背叛者时,眼中虚幻的黄色光点消失了。来自彼岸的召唤石已经成了小恶魔爪子上的祖母绿粉末。
“结束了。”她简短地说,身后跟着阎罗和千秋。魂灵行者的锡杖举起,劈啪作响的闪电缠绕其上,千秋的唇边,笛子发出纯净的光芒。她娇嫩的手指紧紧按在笛子上,准备吹出放逐的音符。
“哦,来吧。”天邪鬼举起双臂,好像要投降,眼睛偷偷瞟着自己那把剥皮刀。他恳求地看向麻美。“你我也曾遇到过这种情况,不是嘛?”他说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们上次达成了协议。综合考虑,你身上也没发生那么遭的事嘛,对吧?”他紧张地干笑一声。“我们可以另做安排。”
“了结他。”阎罗在麻美回答前就急切地吼道。他眯起的双眼中蓄满了泪水,不是轻蔑,也不是憎恨,而是决心。“已经有太多人受苦了。灵虚子决不能再这么靠近噩梦镇了。”
千秋点点头,阎罗开始喃喃念起致命的咒语。当闪电从他的手指和锡杖顶端划过时,天邪鬼闭上了眼睛。
“等等!”麻美的头发又活了过来,小鬼开始抽搐,好像癫痫发作。
“发生什么了?”千秋恐惧地问。
“我不知道!”麻美跪了下来,她的视野几乎要被闪烁的黄色光斑闪瞎了。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天邪鬼的双眼突然睁开了。他的双眼完全变成了如深夜般的黑色。他的身体继续抽搐,仿佛被一种邪恶力量附身。小恶魔开口说话,但那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这是一种可怕的狂笑,每一个狂热的音节都饱含渴求、饥饿和统治。这是一种压迫和支配,不似她曾听过的任何东西。
“”
“你是谁?”麻美叫道,但那个声音无视了她。
“”天邪鬼咆哮。
虽然极度震惊,但阎罗仍未退缩。“你吓不到我——”
那声音没有理会。“”
“魔鬼,你什么也没资格拿走。”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
“我说了什么?”
“”
“你输了,恶魔。我放逐了你——”
“”那声音轻柔地说,盖过了阎罗的声音。“”
他们尚未再说一句话,天邪鬼就颤抖地抽搐一下,动作幅度减缓,最终消失了。控制他的力量消退了。
“那是.......”千秋结巴着。
阎罗严肃地点头,看着天邪鬼大口呼吸着恢复正常。
“我们不能杀他。”麻美说。“我和你们一样想取他人头,但他是我们和灵虚子唯一的纽带。我敢肯定那个存在会再次通过他联系我们的。噩梦镇太有诱惑力了。我们杀了他,也就蒙蔽了自己。”
“我同意。”阎罗痛苦地说。“但我担心的不是噩梦镇。他说通知你的人民。鬼门肯定会先去地球。很快就会。我们可能已经没时间了。”
“我会通知亲分。”千秋决定。“我们应该利用和三国地区的联系,在地球上部署防御力量。还不算太晚。”
老法师什么也没说。
“叔叔,你在听我说话么?叔叔!”
阎罗还是没有作答。他只是找了一个突出满是泡沫的浅滩的树桩,坐在星空下,水浸透了他的僧袍,没过他的脚踝。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凝视着天空,双手放在膝盖上,希望着——祈祷着——“道路”指引他战胜避无可避的风暴。
最后,他哀求地看着麻美。“你,和我走。”
麻美严肃地点点头。
他们都知道,此次风波后,将再无处可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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