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子

“请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男孩的眼睛像见底的湖水般清澈透亮,他恳切的注射着交谈的对象,语气透着坚定。“也请给我讲个故事吧”这回是男孩的妹妹,她颔首轻声附和道,腼腆而又内敛。他们的叔叔靠着门框,神情像在思索,不久松开了抱胸的双手,“好吧,那就由我来讲一个故事吧....” 乔背上行囊,走下坡道,望向身后的蒲公英田,夕阳洒下余晖,金黄的蒲公英纷飞在天,每一颗都是希望的种子。坡道上睡着一座老旧却靓丽的木屋,漆成透亮的橙黄,是他工作和生活的伴侣,从小到大,数十载的风霜并未磨灭木屋的温馨,人住在屋内,它便怀抱着居客给他们温暖,现在就要和它离别了,现在它能够睡去了。 “先要走出门扉,去拥抱人世...” 乔沿着坡道行走了一天,两边的风景也渐渐改变,蒲公英开始变得稀疏,坡道的尽头只有杂丛中的谷莠子在轻轻摇曳。数年间,播种希望的人越来越少,到现在已经一个也见不到了,今天便是最后一次丰收,从此只能任过去的蒲公英自生自灭了。 在尽头处,乔又一次回首,他想起爷爷和爸爸,又幻想他们曾经放牧的时光,牧人是世代相传的,专门负责放牧希望,他们守在悬崖边,防止希望落入身后的深渊。如今他完成了最后一次牧人的工作,金黄的蒲公英鱼群般顺着他的指引游向远方,他看着这些可爱的光斑悄然远去,淡淡的笑着,心中祝福着它们去到更远更美的地方。 乔在尽头矗立了许久。他感受到周围空气在渐渐变化,他也在渐渐虚弱下去,牧人无需进食饮水,他们本身就由希望构成,有人需要放牧他们便会存在,空气就是养料,他们靠呼吸自然存在。没人再需要放牧了。乔感受到自己正在向常人转换,只是他不可能变成常人,失去原有的供料,他的身体将脆弱不堪。 必须振作起来,他拍拍脸给自己鼓气,步伐也加快了不少。一天,一天,接着又是一天,坡道后是感受上漫无边际的荒原,只有翠草的荒原。十天,走在只有草和石头的荒原上,乔只浅浅睡过两觉,牧人总是精力充沛,唯有这样才能时刻注意到快要坠崖的光点。“莫非是因为这磨人的路程...”乔思考着自己失业的原因,他从未走出过坡道,自然不知道找到牧人是多么困难的事,牧人天生就会辩识方向,普通人则可能随时在这片荒原上迷失。 他边想边走,已经忘记时间的流逝,又不知过了多久,乔似乎意识到什么,猛然抬头,峡谷就在眼前,两侧的岩壁整齐的如同打磨过一般,走近仍能看到不规则的纹理和凹凸,是天然的,奇迹一般的峡谷,是一座敞开的大门。接着只要沿路穿过去就好了,峡谷尽头的光点不过芝麻大小,但整个峡谷漫着幽光,原因是数不清的白色毛团漂浮着,乔想起父亲曾讲过,一旦触碰它们,就会昏睡过去再难醒来,他必须小心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充满睡意,乔的步伐逐渐沉重,眼皮更甚,最后只能扶着岩壁挪步。“或许就到这儿了...”他快要睁不开眼了,白色毛团越聚越多,或者说看起来越聚越多,乔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什么都像在融化着,普通人的生理反应也在慢慢涌出,“水,让我喝口水吧”,“食物,我想吃一口,什么都行”这些念头在他心中反刍,尽管他不清楚喝水和进食的感受,幻想和现实交织在他体内,在此时此刻,又延续到下一秒的彼时彼刻。“睡吧,睡吧,睡吧...”脑中只有这样的话重复,这不是他在说,是他疲惫的神经在替他发言。“就到这儿吧....” “大地之子可以实现你的一个愿望。”一道闪电般,这句话流遍乔的血液,大地之子,他想起这场旅行的目的,精神又一次振奋了,“要找到他,一定要。” 神经虽然复苏,身体仍旧疲惫,乔现在如同走向泥沼中央,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艰难,身体随时都会睡去,像是过了几个世纪般,远处光点在慢慢变大,他欣喜着朝目标迈进,就是这一瞬的放松,他倒下了,身体睡去了。 这既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也可以说是幸运。他倒下的位置算是出了峡谷,外面的空气很快过滤了他体内的睡意,慢慢的,沉睡的双眼睁开了,他感受到身体再次发生了变化,时间混沌在头脑里,他分不清具体的时间了,方向也只能认个大概,他在渐渐成为普通人。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牧人的世界,来到人世。 “穿过密林,路过花香鸟语,与村庄相逢,井水甘甜可口,山果味如蜜饯...” 出了峡谷是一片枯木林,树木都从中心溃烂,树洞中流出黑色的汁水,残存着的树叶在枝头颤巍着,树上留着死掉的蛛网,地下偶然会看见乌鸦的骸骨。 乔愈发虚弱了,走在这样的树林,更是感觉神经不断作痛。生理的反应涌现出来,他变得口干舌燥,饥渴的感觉就要将他撕裂开,眼中的一切都不同程度的扭曲着,一条条的蠕虫,一颗颗的树木,黑黢黢的,这些是此刻的美味,是他的解脱。但理智再次将他拉回来了,就在他抚摸着一颗树,双手沾满上面浓稠的汁液,准备大快朵颐时,“大地之子可以实现你的一个愿望...”冥冥中,这样的声音再次响起。乔哭了。他捂着脸,胳膊撑着地跪下了,汁液和泪水和在一起,流到胳膊,又流到了大地上。 如果这片树林充满地狱气息的话,那他现在来到的村庄便是地狱本身。村口的尸骸还未完全腐坏,几只乌鸦在抢夺一枚眼珠,争夺中一只败下阵来,它已遍体鳞伤,不久就一命呜呼了。不远处是一座小山,尸体堆成的,还在焚烧着,空气中弥漫着腐坏的甜香。食欲在他体内打转。眼泪又一次失控了。 埋葬这些尸体废了不少时间,乔早已精疲力尽。 村口唯一的井边放着一篮子腐烂的山果,井水早已染血,不再透彻。他打上一桶水,没有犹豫,一饮而尽,接着吃掉所有的山果,又喝了一桶水。该上路了。 “路过大河,就问问他 :'最高的山该怎么去?',大河会指引你;遇到风儿,就问问她:'最高的山能不能带我上去',风会载上你;看见云朵,就问问她:'大地之子睡在哪里?',云朵会回答你...” 湍流的河水搅动着乔的思绪,他第一次感到恐惧,普通人的生理反应渐渐支配着他。没时间了。闭上眼,他坠入河中。 在坠入的一瞬间他就昏厥了过去,之后就一直在清醒和昏厥之间徘徊,在撞到石块和河道伸出的枝丫时,他就会醒过来,疼痛过后,没入水中,又接着昏睡过去。 “到了,孩子...”深沉而又浑厚的声音。乔彻底清醒过来。到底过了多久,到底还有多久...不久了。 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峰矗立着,巍峨而静谧。 山腰上,刺骨的寒风裹挟着他,如今他只剩下七根手指,一个卡在岩缝中,两个粘在冰上。在乔的知觉渐行渐远的时候,寒风便愈发激烈,他得以一刻不停的攀爬。攀爬中,一切都失去意义了,没有可说的,没有想做的,只有向上再向上。寒风不断,风声像是在肆意的笑,又像是在哭泣不止。 山顶和云层平齐,只有一小片面积,中间结着一朵蒲公英,是金黄色的。乔吹散了它,旋即跌坐在一朵云上,沉沉的睡去... 梦中他见到一位少年,坐在云边看着月亮,少年的侧对着他,神情若有所思,嘴在笑,眉在忧。“你可以实现我一个愿望吗?”,少年转过身,笑着点点头,喜悦写满了脸。饥饿、恐惧、痛苦、解脱、享受、愉悦....无数幻想在脑中闪过,无数颗苹果,无数个故事,无数人的声音和样貌。 乔也笑了,“我想重新再来一次,来找你。” 收音机的电流声从木屋中传出,“滋滋,滋滋”先是就这么响着,过一会儿传出一个声音,“请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声音稚嫩而坚定,接着是轻轻的一声“也请给我讲个故事吧”,电流声伴随着沉默,“好吧,就由我来讲一个大地之子的故事吧...”乔的声音慢慢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