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泥
波澜不惊的月夜，一支明远而清翠的笛声，吹皱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也吹乱了枕边人的思眠，“故乡是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夜晚响起”，俯仰之间，二十多年的离别，已沦为记忆中被岁月侵蚀的痕迹。月光下，一老人，一掌灯，一束微弱而又明澈的烛光，点燃了整个如墨色般被黑夜所吞噬的空间，拨弄了老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思子心弦。游走于易安居士笔下的支离破碎的血色残阳，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凄美壮观。倘若碎落的落日余晖融化金的杂质，洗涤尘世间种种不安的难舍难分，聚散别缘，那么残缺的月也应该是“落月熔银”，与“落日熔金”相媲美吧。
蹒跚的身影，伴随夜间微茫的烛光，渐渐前行，老人泛白的发丝，银丝若雪，熄灭了万物归春的希冀，夹杂着歇斯底里的风的声音，细如银针，锋若利刃，深深扎入老人的身心。老人有着养花的习惯，半夜起床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看看自己所栽种的花，是否还“绿肥红瘦”。
“呵呵，毕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早就忘了我这个糟老婆子喽！”老人眯着双眼，平静，又象是有些自嘲的说道。借着点点暗淡的烛光，岁月的年轮在老人的双眸间却显得清晰可见，象是道道沟壑蜿蜒，见证着这位老人饱经沧桑，守护子女平安成长的最为虔诚的供养。
破晓之初，当东方的第一缕火红挣脱了夜的囚牢，彼时的窗边，露出了鱼肚白的黎明，花也不甘寂寞，挺直了腰杆，肆意吮吸造物者所赐予的阵阵初晨的甘霖，新的嫩芽，带着新生的渴望，探出枝头，惊奇的去探索，去发现造物者所“无尽藏”的世界。老人总是早晨起来，按时浇花，丝毫也不懈怠，像是在完成一件庄严而又肃穆的伟业，因为，这是老人与她的孩子们许下的约定。如细水潺潺，如细流绵绵，个个绿意耀目的新芽，沉浸于这片深沉的爱的海洋之中，无法自拔。
南飞的大雁带走夏的焦热，带来了秋的凉意，碧落如洗，秋凉如水，面对已经成型的花苞，哪怕是它的微微颤动，也能换来老人专注而又欣羡的凝视，哪怕是它的一片洁白胜雪的枝叶被寒恻的秋雨打乱了方向，也能换来老人揪心而又诚挚的祈祷。“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古人对于秋的看法始终执守着“秋日不胜春朝”的偏见。经过老人料理下的这一片片洋溢着春意的花园，却躲过命中该注定躲不过“枯败凋零”的劫数，愈生长得茂盛。秋意日盛，大多数的花儿在寒风中瑟缩摇曳，反而这些生长在老人花盆中的花，反倒明了老人的心思，为了感谢造物者所赐予令他们所钟爱的秋天，也为了填补老人多年以来独守空巢的内心的孤独，凌风傲霜，只为老人的深情的一眼回眸，送来缕缕幽香，充溢着老人的空房，伴着老人的梦度过今夜良宵......
“那时的你，估计和现在的孙儿一样，也挺调皮捣蛋的吧，记得那时的你，不论有了多大的委屈，总是向我诉苦，只要投入我的怀抱，刚开始还哭哭啼啼的，哭的就想花脸猴子一样，听我几句劝，就立马变了个脸，笑的绽开了花一样，比吃了蜜还甜，呵呵”，的确，跟回忆中的孩子一样，老人也破泣为笑，止住眼前温热的泪珠，望着窗外边皎洁的月色，老人再次陷入沉思......
北方的冬天，总是这样悄无声讯，肃杀的寒冷禁锢着空气中每一个活跃的份子，每一串节奏有致的呼吸声，心跳声，都能在老人的耳畔低沉作响。飘然落地的皑皑白雪，洒下一地银辉，不曾干枯缠卷的花瓣静静依偎在泥土的身畔，细听老人浅浅吟唱那首她的孩子最喜欢的那段耳熟能详的歌谣：
“那些痛的记忆，
落在春的泥土里，
滋养了大地，
开出下一个花季，
风中你的泪滴，
滴滴落在回忆里，
让我们取名叫做珍惜”
四季的轮回，落红的无情，只为等待破土而出的新芽延续自己未尽的生命，只为一次次在土壤中沉寂，冲破外界的羁绊，完成一次生命的涅槃，遒劲弯曲的体态，遮挡外界的风霜，是它来自于肺腑的护犊之情，亭亭净植的枝茎，是它不屈服于命运刻意安排的风骨豪情。
花，在老人的精心照料下，在冬日里尽情伸展出曼妙的舞姿，踏着纷纷杂雪涌现入老人的眼帘。刺骨的风雪，与盛开的花似乎毫不贴切，但谁又能怀疑，这不是落红，化作春泥，延续着另外一个春天的“诗情画意”吗？谁又能怀疑，这暗香犹存的清新，不是落红化作春泥，最为有力的证据？花，灿若云霞，洁若窗外白雪，保持着这份对于逝去的落红的痴情，有情人也难免为之动容，老人拭去眼角的泪水，模糊的视野，又怎能模糊漂浮于脑海中挥之不去，对于子女爱的回忆？记忆中的种种温馨，记忆中散尽于地的纷乱落红，烧成灰烬，随一杯温热的苦咖啡抚慰伤悲，却哪堪骤多离别的想念，汇聚成江流，决堤成泪水，冲击自己的内心。
几十年如一日的照料，昔日嗷嗷待哺的雏鹰如今直飞天际，划破苍穹，为生活，为事业，为理想奔波的子女，偏离家的航线越远，家在心中的分量也就越来越轻，那份曾经的家庭里与父母的交心而谈的快乐也就越来越难以找寻。韶华易逝，无情的流光啃噬老人的心田，雕琢着老人饱经沧桑的容颜。早年为子女健康成长操劳了身心，被生活的重负压弯的脊梁，被岁月风干的苍老的躯体，不知能否以这样的代价，换来一句电话里简简单单的问候，换回一次只在老人睡梦中才能上演的相见......
是夜，期盼许久的清脆的门铃声在老人耳边回荡，同时在老人耳边回响的，还有录音机里，二十多年前儿子最喜欢的那首歌的旋律：
那些痛的记忆，
落在春的泥土里，
滋养了大地，
开出下一个花季，
风中你的泪滴，
滴滴落在回忆里，
让我们取名叫做珍惜，
让我们懂得学会珍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