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吾·容音传》（16）
你可知，世事终难料，今日谈空说有，怎想分离在明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念付惊涛。
说什么，善恶分明了，不过福祸无由，轮回生生求一报。
这一世匆匆忙忙，却已七情具，辛酸晓。
（二十三）
就这样，随着太吾容音的修行，我们也因此借住在了峨嵋派中。
在峨嵋派中度过一段日子以后，我们便发现，现任掌门古灵溪，我们只有在来派中第一日递送拜贴时好好见过，其余时间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因此，峨嵋派的实际掌控权其实在派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手中，其中又以常空师太的话语权最重。又因太吾容音与其是故交的关系，我们也自然而然地要与她多打些交道。
刚到峨眉的那几日，太吾容音并没有急着学习功法，而是跟着常空师太一起闭门静坐，钻研佛法。她说，书上的文理与功法的技巧的发挥相通，只重功法而弃书理，功法的发挥也不得奇效。
我懒懒地睡了几日后，因心下好奇，便跟着去看了看。
本以为出了太吾村，就可以逃避往日修习技艺的日子，没想到等来的，是更为“艰苦卓绝”的日子。
那日，我走到禅房门前，只是刚探出了半个脑袋，便被常空师太给发现了。她欣喜异常，忙和太吾容音称我是个聪颖好学的孩子，便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了她的身旁，陪她们一起参禅论道。
太吾容音只是在一旁看着，朝我无奈地眨了眨眼，表示她拿常空师太也毫无办法。
我只好硬着头皮在常空师太身边坐下，配合着她，开启了一段新的修习。
我本以为这样的状况一天就可以了结，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时，常空师太亲自来到了我们的房中，叫我起床。她还端来了早饭，说是吃饱了就跟她去禅房，这两日她会亲自教我些佛经。
由于她过于热情，我实在不好推辞，又想到太吾容音也要和我一起，我便也答应了下来。
没想到的是，太吾容音每日只学完一个上午，便去到别的地方钻研峨眉功法了。而我却依旧被困在禅房室内，和峨嵋派的众弟子一起，日日烧香礼佛，讲经说法。
但我发现，年轻的外门弟子们对这些佛法的态度和我一样，并不是十分感兴趣，每日里浑水摸鱼的人也大有人在。长老们见状，也只是纷纷摇头，连连叹气。
虽然我也抱着略微抵触的态度，但我还是下了些许功夫，几个时节下来，我也在日积月累中，通晓了《心经》、《金刚经》和《地藏经》的一些门道。因此，常空师太更是对我青眼有加，总是把我拉到太吾容音的跟前亲自夸赞。
“这下好了，估计以后只有饱读诗书的公子，才能娶走我们黛儿了。”
私底下，太吾容音还这般打趣过我。
听着这话，我假装生气地追着她打，而她嬉笑着逃跑，却也放慢着在速度配合着我含羞的愤怒。
但在这里度过的日子，也并非全在清净之地度过。
天气好时，太吾容音也会腾出空闲带我去到成都城里逛逛。或是尝些当地美食，又或是在茶馆静坐，听些有趣戏文慢悠悠地度过一日。
每每从城里回来，我们总要添置些新的衣物。也正因如此，我很是受峨眉众人的欢迎，尤其是女弟子们的欢迎。她们总是喜欢围绕着我，偷偷给我塞递许多东西，让我和姑姑下次下山时也给她们带些有趣玩意儿回来。
这样多次的交互当中，我也得知了一些他们过往的故事。因相枢作乱，天下异象横生，原本的家园也开始逐渐没落荒芜，他们的父母迫不得已，才把他们送上山来，为他们寻得一个安生之处。
这也难怪，她们都是“半路出家”，其中的大部分人还是凡心未断。
现在想来，我也大概理解了当初常空师太在禅房前对我异常热情的理由。
有时候她们也会问我太吾村中的故事，我便也不厌其烦地说给她们听，每次我讲故事时，她们便围坐一圈，每每要长者们驱赶，她们才肯散去。
但有一个人，我特别的在意。
那是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小尼姑。她总是穿着一身素净僧袍，一顶宽大的僧帽，瘦瘦小小，毫不起眼。
平日学习佛法时，她也非常用功，可惜每次长老们检验起来，她给出的结果并不是很好。别人结对说笑时，她总是独自一人杵在一旁，像是个没嘴的葫芦。
但当太吾容音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眼神立刻便变得不一样了。她看向姑姑时，眼里总是泛着光。
我注意到这一异常之后，被激起了强烈的占有欲。之后，每每太吾容音要从她面前经过，我总是找机会紧紧握住太吾容音的手，然后假装漫不经心地从她面前走过，最后再满意地打量着她低下头去。
但毕竟我们要在峨嵋派待的时间很长，总会有机会让我们当面碰上。
有那么一天，她来到了我们的房中。在太吾容音的面前，扭捏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一话来。太吾容音微笑着耐心等待，才从她支离破碎的语句中了解到是常空师太烦她有事，请她过去一趟。
等她说完之后，太吾容音还好心地从桌上的盘子里拿了一包蜜饯递与她。
她呆呆地在房里站了一会，看着她背影离去的方向，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似乎是早就察觉到了我往日的敌意，她谨小慎微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准备拔腿就跑。
“站住。”我开口叫住了她，把她吓了一激灵。
她犹豫了片刻，慢悠悠地转过身来，面带委屈地看着我。她把姑姑给她的那包蜜饯用双手护在了胸前，好像怕我随时会抢了她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了她的面前。
“……常念。”她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回答了我。
“我说，你真正的名字。”我离她更近了一步，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
“我……我……我叫沈灵敏。”
大概是不习惯和人对视，她移开了目光，小小的脸蛋上不经意间升起了两抹飞红。
我后退一步，试图减少自己带给她的紧张感。因为她现在正无意识地咬着下嘴唇，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
“你为什么总是那样盯着姑姑看？”我直截了当地问了她这个问题。
沈灵敏沉默了，但咬下嘴唇的力度更大了一些。
“在你眼里，姑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得不到回答的我，又发出了第二个疑问。
“太吾大人……太吾大人就像天上降下来的仙女。”
这句话回答得倒是很快。她又把目光转了回来，用一脸令人讨厌的坚定表情看着我。
又来了，又是那种眼神泛着光彩的状态。
虽然我并不介意姑姑获得这样高的评价，可面对着那样的眼神，各种复杂的情感在我的心底翻涌了起来。然后，一些小小的心思就那样阻挡不住地从我的五脏六腑中冒了出来，最后变成了言语，从我的嘴里吐露。
“你想和姑姑多说说话吗？”
沈灵敏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你跟我来。”
（二十四）
“就在这吧。”
我坐在一块山石上，一边用一只手托住下巴，一边慵懒地对沈灵敏发号施令。
我们此刻所在的位置，大抵是峨眉山的最高处，坐在这里，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整个峨嵋派尽览无余。
自我们二人在屋内交谈完毕以后，我与沈灵敏又花了好一会功夫才寻到太吾容音的身影，致使当我们到达这里时，已经接近日落时分了。
此时，太吾容音正在我们对面的山崖上，专心致志地挥动着长剑。随着动作的幅度，她柔软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白色惊鸿之影，她如瀑的黑发如游龙般飘荡在她的身后，她的剑身映衬着金色的斜阳，一举一动，都美得如画一般。
“太吾大人……真的喜欢我这样做吗？”沈灵敏小声地问我，眉眼中是满是藏不住的犹豫。
“当然了。”我冲她眨了眨眼，不假思索地给了她肯定的回答，“姑姑一定会喜欢你这样做的。”
她转过头，看了看太吾容音所在的方向，又将目光收了回来，然后在胸口前握紧了拳头，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沈灵敏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展开了歌喉，唱出了一支我从没听过的曲子。
“你可知，世事终难料，今日谈空说有，怎想分离在明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念付惊涛。”
我一时间呆住了。虽然之前早已在派中有所耳闻，说她的歌声如百灵鸟一样动听，现在看来果真属实。
往下看去，院内已有许多弟子停下了步伐，一齐抬头，仰望着沈灵敏歌声所在的方向。
这一做法显然也对太吾容音有效。她慢慢收起了挥剑的架势，望向了我们这一边。
沈灵敏的歌声还在继续，她已全然投入了进去，不知晓四周的状态。
“说什么，善恶分明了，不过福祸无由，轮回生生求一报。
这一世匆匆忙忙，却已七情具，辛酸晓。”
真是绝好的歌声。要不是她已经入了佛门，在山下，凭借这副好嗓子，维持生计绝非难事。
不过……她单纯得太过头了。
“成何体统！”
我对她怜悯的心思还没在脑内待上多久，预想中的状况便发生了——我的耳边响起常空师太充满愤怒的声音。
沈灵敏惊恐地睁开了眼睛，她朝着常空师太声音所在的方向迅速地转过身去，她低垂着脑袋，毫不抵抗等待着即将降临到她头上的灾难。
我收起懒散的模样，从山石上跳了下来，微微欠身，用恭敬的姿态等待着常空师太的到来。
不到一会，常空师太便从下面的台阶走了上来，并带着威压感地一步步向沈灵敏靠近，最后停在沈灵敏面前只有两三步的距离。
我像往日那样，同她行礼以示问候，但这一次，她先是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才冲我轻轻点了点头。
“你还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她盘问着沈灵敏，言语中的愤怒远超我的想象。
“这、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沈灵敏的头更低了，说话声止不住地颤抖。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如此作为？”常空师太仍在发问，“既然你已入了峨嵋派，就该六根清净，更不该让俗世里的曲子扰了佛祖菩萨们的耳朵！”
沈灵敏“扑通”一声跪下了，用双手紧紧抓住了常空师太的裤腿。
“求您恕罪，弟子知错了，弟子、弟子保证，从今往后绝不再犯！”
站在沈灵敏身后的我看不到她此刻的神情，但我打量着常空师太表情逐渐柔和下来的脸，也能猜到，沈灵敏现在一定是在惊恐万状地流着眼泪吧。
过了良久，常空师太重重地叹了口气。
“去普贤殿里跪上一夜，好好清净一下你的这些花花心肠。”
沈灵敏对常空师太连磕了几个头，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慢慢地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只是，她刚走了几步，就停住了步子，朝我所在的方向微微偏过头来。
但最终，她还是没有作出任何举动。我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本就纤弱的背影，一步一步远去。
事态不妙。
她们二人不能看见，此时我手心里已满是冷汗。
“要是没什么事，我先下去了。”我表面故作镇定，心里打着马上离开这里的算盘。
“黛儿。”
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背后响起，促使我动作僵硬地转过身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太吾容音越过了与这里足有八九丈远的纵渊，站到了我的身后。
“是你让那孩子这样做的吗？”她用那琥珀一般的瞳孔深深地望着我。
我的视线与她短暂地相接，便闪躲开去。在这期间，我察觉不出里面的任何感情。
正是这样，我才越发的害怕起来，本来在心里已经编织好的自圆其说的答案，现在已经不敢再说出口了。
“……是。”
我的内心挣扎了许久，也只能让我吐出这个字。
我的头快要低到地里，因为我已经不敢去和太吾容音对视。不知道她此刻的脸上是愤怒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呢？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呢？
长久的静默。
在这样的静默里，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你也去普贤殿里，好好反省一下吧。”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太吾容音的这句话让我已经一片空白的大脑重新运作了起来。
“黛儿这孩子天资聪颖，不过有些顽劣，好好教导一番便是了。我看这惩罚还是免了吧。”
听见常空师太对太吾容音的好言相劝，我才敢重新抬起头来。可是，姑姑仍只是微笑着，对常空师太的话不作任何回答。
气氛就这样僵持住了，常空师太看了看太吾容音，又看了看我，最终也只能对着我无言地摇了摇头。
“去吧。”
那是那天，太吾容音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