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棒】一个假骑士的独白
今天，救世主死了，或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祂一动不动，摊在灰色的地窖里，身上爬满了红黑色的疖子。
可奇怪的，太阳正把天地晒的滚烫，却照不亮祂的尸体。我的脑袋像被子弹贯穿了，所有的血管都一齐在皮肤下面跳动，太阳像铙䥽一样，一阵阵地敲在我的前额。
“祂死了？”
“嗯，”
我并不确定救世主真的死了，只是想应付一下某个冠军的疑问。与此同时，我眉毛中积聚着的汗水一下流到了眼皮上，蒙上了一层温热而浓稠的水帘。这一泪水和盐水混合而成的水帘后面，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朦朦胧胧间，那刺眼的热锋一直正对着我，滚烫的刀尖啃噬着我的睫毛，挖凿着我干涸的眼睛。
就在那一刻，在我唯一疏忽的一刻，一声声干巴巴的巨响震耳欲聋，一切都结束了。我甩了甩汗水和阳光，看到了身后七滩黑色的干籽。
我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抓了一把，它们是干硬的，不像是淤黑的血液，更像是烈日沙漠里的一层黄沙。我全身紧绷，摸着光滑的利贝，又对准那具肉体开了四枪，子弹打进去，喷出来一窝黑虫。而这四枪，就像是我在苦难之门上，急促地叩了四下。
这里好像是一座地下室，漆黑里的墙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这不重要。我抬起头，盯着陌生的天花板。
门被打开了，黑暗顿时凹陷下去一块。柔和的白光亲吻着我的脸颊，让我感到安心。
哦，是她啊。我舒了一口气。
“骑…骑士…”
她的双手捂住嘴巴，蓝色的瞳孔在眼眶里颤抖着。她急忙冲过去，但上前才发现，眼前这个和骑士无比相像的人是一位男性。她猛地停下来，又后退了几步。
我勉强笑了笑，心里多少有些嫉妒。
“你是谁？”
“如果我说，我不是坏人，你会信吗？”
我扶起身子，尝试站起来。但当我的左腿一躬出去，整个下半身像是被灌了铅一样，麻木的感觉顿时在我的神经里弥漫开来。我的膝盖不听使唤了，沉沉地砸在了地上。
但它们没有真的落地，因为她突然搀扶住了我。
“你是躲在这里的伤员吗？”
她平静如湖水的眼睛让我倍感安心，我下意识地肯定了她。
“走，我们出去。”
就这样，我被曾经唯一一个打败过我的人重新带到了这片大地之上。
一路上，我一直盯着她的脸颊，盯着她脸上自在的几根金色的发丝。她们静静地摇晃，撩拨着我内心的死水。
她的弱小让我感到啧啧称奇，难以相信，这样的“我”也能在世界上活下来。可当我真正遇见“我”时，才发现自己错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身边那个金色的精灵，原来她从来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因为这位公主，我才和“我”相去甚远。
但是，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不打算再做任何事，它们都无法再使我感到悲喜，我没有理由这么做。
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我不清楚。她又来了，我那时正躺在I地板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白色的、陌生的天花板。
她本想敲门，但我的门没有锁，无力地虚掩着。
门缓缓推开，她看着我，又看了看桌上没有开封的食品。
“不合胃口吗？”
我说我不挑食，或许是因为我忘记了。
她从里面抽出了一块饼干，递给我。我把它放在嘴里，像是在嚼一把塑料。
她和我一起吃，眼神时不时向我这里瞥上几眼。
“你有家人或朋友吗？”
我说他们都死了。
“我也…”
她换了个话题。
“我是说，你不想去做些什么吗？”
我说，可以。
她不说话了。我也不打算说话，可她还在这里，仿佛在等待什么一样。
她还是走了，离开时对我说：
“我还回来的，希望下一次，我看到的食物是开封的。”
她笑了，笑的温柔而悲伤。
透过房间的窗户，可以看见远方的废墟与荒原，于是我不再盯着天花板了。荒地上稀稀拉拉几个忙碌的小人，他们扛着锄头，把铁铲按进赤铁一样的大地里。傍晚，他们便打上昏黄的油灯，继续料理着这片贫瘠的土地。等漆黑的幕布铺盖住整片天空，他们再摇摇晃晃地离开。第二天大早，一般是我数到四万八千只羊左右的时候，他们又会回来，继续在原地受苦。
这可能是我唯一感兴趣的风景了。
可我突然发现，淹没在尘土里的，还有一双大海的眼睛。她穿着和其他人一样土灰色的衣服，锄头抬起来，砸下去，完美地相融了。
她不是每天都来，可能因为这里是轮班干活的。但只要她来到这片土地上，她就不会停下手里的工作。哪怕是这样机械的重复，她脸上滑过的泪水好像也在告诉我，她正乐在其中。
晚上，她时不时会来我这里。但她会换一身新衣服来，好像和田野里的完全不是一个人。
她每次都不会多说什么，只是简单的问候，再沉默地坐上半天，之后离开。
某一次，她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讨厌我吗？”
“不，”
“我会不会给你带来困扰？”
”不会，”
她看着我，深深蹙眉，小声吟喃着：
“我知道你不是她，我…”
我说没关系，我并不在意。或者，我应该谢谢你，你给了我一个重来的机会。
“你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是，”
我说如果你想，我也可以出去。
“你也出去看一看吧，一直闷在屋里。会憋坏的。”
我同意了。
我再一次站在了坚实的大地上，大地的光景却和昔日无法同语了。那片荒原，那片被抛弃的无主之地，如今已经被改造成了绿油油的田园，一眼望去，望不到尽头。蝴蝶在低垂的叶片上休憩，蜜蜂在新生的嫩花间摇晃。那片废墟，那片断壁残垣的朽烂，搭建起了一座座低矮而结实的房子，远处听得见鸡鸣犬吠，孩子在巷子里穿梭嬉戏……
原来这才是——拯救世界。
我杀了救世主，却忘了身后的人。或许祂死不死并不重要，我们要做的，始终是让他们过上一个没有战争、贫穷、疾病的生活。
疾病——
一滩黑水在我的脑髓里荡起波澜，血管再次发了疯似的膨胀。我太阳穴边缘的青筋跳动着，太阳又开始灼烧我的皮肤了。
汗水在我的额头上蒙上一层热雾，我知道我该离开了，我必须离开。
我向了无人烟的地方走去，阳光的刀锋追得越来越紧。我感觉身后是一盏大灯，惨白的灯光斩断了我的去路。
有人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们是来回收我的？”
“不，没有那个功夫，我们来找下一个勇者。”
“这个世界不是挺美好的吗？为什么还需要勇者？”
“他们的目标还没有达成，就需要一个勇者。没有勇者，他们注定也是悲哀的惨剧。”
我叹了口气，关于那个女孩的点点滴滴从我脑中闪过。面对这样一个充满启示的白昼，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温柔的冷漠敞开了胸怀。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和曾经的我如此相像，终究是如此友爱，我觉得我曾是幸福的，现在依然是幸福的。
我最后一次掏出了利贝，为了让一切有个了结，为了使我不感到那么孤独，
我还是希望我被天神处决、或我来处决他们的那天有很多人观看，希望他们用仇恨地喊声来欢迎我。
……
晚上，公主兴冲冲地来到假骑士屋前，照例打开了虚掩的门扉，今天她带来了许多蓝宝石。
屋里空荡荡的，桌上的食物被带走了。
明天再来吧。
第二天，不在。
第三天，不在。
第四天，不在。
第五天……
……
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在想什么，他本来就不是骑士…”
那扇门终于永远地关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