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楚道石传奇·昼行明焰录》(4)
场地另一侧,白猊和蓝甲人的较量还没有结束。白猊二度停下脚步,慢慢走回场中间,任由蓝甲人逃窜。麒王扫视全场,发现剩余人等,也看见了除掉面甲的曾奉煦被白甲人摘下马扔在地上。他迅速改变主意,准备截住白甲人的去路。
穿蓝的那个小子要跑就跑吧,反正最后只会剩下两个人。
他停下,蓝甲人也放慢了脚步。在全场观众的注视下,他掉转马头,稍微观察了一下局面,然后果断地冲向了白甲人身后的两位贵族骑手。
两柄马刀在他的手中旋转,红黄二人仓猝之间再挥动长兵器已经无法有效格挡,马刀就贴着他们的手臂劈切进去。
一个交错,两名骑手同时落马。场上顿时只剩下三个人。
办完这件事后,蓝甲人停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以逸待劳,观望白猊与白甲人之间的争斗。
白甲人正面对上白猊,明显自信心不足,刚才的一轮激战追逐也终于让他露出了疲态,只能有些狼狈地后退。麒王则是慢慢地转动着武器,漫不经心地思考到底要让他哪个部位变残疾。
厘於期看向皇子们所在的高台,那里现在一片沉默,喝彩声和加油的动作都没有了,只有一个人明显格格不入地陷入了歇斯底里状态。
素王白徵明。
就见他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看台上一个很小的圈子里疯狂地打转,虽然距离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估计已经是满头大汗惊慌失措。厘於期想了一会儿,觉得他不可能是为了白猊担心,蓝甲人又离得颇远,那么值得他这么担心的,应该就是这个白甲人。
这个人值得素王这么紧张?厘於期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把手暗暗地在桌子底下捏成拳头,开始做施术之前的准备。
眨眼之间,麒王已经发起了进攻。他这次直截了当,挥动长枪当头劈击白甲人的头顶。后者似乎还是想逃开,但可能是意识到了逃跑没有意义,更有可能是什么都没想,本能地举起了自己的长兵器来抵挡。
那是一把长柄狼牙棒。众人耳中就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狼牙棒斜着就飞了出去,同时还把白甲人从马上整个带起来,一起砸向地面——居然没松手,算他还有把子力气,不过到此为止了。白猊把马头带回,忽然有些生气:就是这样的人,撑到了最后吗?
从他古怪的穿着打扮,以及没有置办重甲这两条看来,应该是个不懂进退的平民。这样也好,刚才只是把他们弄得残废,也许起不到什么警告的作用吧。现在我要给他们所有人好好上一课:有很多东西,不是靠努力和野心就可以得到的;更有很多东西,绝不可以奢望。
白猊把自己的马刀抽出来,日光下一道暗金色闪过,那是刀锋上的血槽光芒。他把刀尖垂下,贴着地面策马冲向白甲人。刀光所向,是后者的脖颈。借助马匹的力量,麒王可以轻松地一刀把白甲人的人头剁下。
这是宣示,也是警告,更是一场展览。然后他会顺势奔向正在看热闹的那个家伙,要不要留他一条命到时候再想吧。
看到白猊的举动,看台上的白徵明顿时凝固住了,就像一尊石像。厘於期的眼神则已经深入到白甲人的身边,只要再靠近一点儿,就可以看清此人面甲背后的脸。
猛然间,厘於期就觉得自己在虚空中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粗暴地推开了。这股力来势汹汹,从里到外透着紧张忙乱,几乎就是大喊大叫着把厘於期一脚给踹了出去。
白猊的马刀转瞬即到,白甲人仓促间只得用手抱头护住咽喉,马刀深深地砍进了他的臂甲之中,破裂的护腕和鲜血同时四下飞溅。
说也奇怪,白猊感到自己的刀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畅快地斩开障碍物,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似乎在刀锋的下面顽抗了一下。麒王顿时感到一种恶心:这小子的双臂不是应该凌空飞出去吗?怎么还好好地呆在原处?难道说……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是白猊最为痛恨的。
那就是秘术士。
麒王憎恨所有扭转这个世界常理的人,这些施行术的妖人,干扰了真实与虚幻,把迷信和恐惧种植在人们的心间——这种人是不配活在天启的。
只要被我看见就没有机会。麒王刹住坐骑,毫不犹豫地返回第二次冲刺。
“住手!!”
突然有人吼叫着拦住了去路,白猊透过面甲的缝隙,发现那正是弟弟白徵明。
谁也没看清他是什么时候怎么从看台上翻下来的,当大家意识到,他已经提着袍子狼狈不堪地冲进了染满鲜血的演武场,气喘吁吁地伸开双手拦在麒王的马前,挡住了地上的白甲人。
白猊停住坐骑,黑马的前蹄在素王的脑门上方划了一个圆圈,落在了离他半尺内的范围里。白徵明被带起的疾风吹得睁不开眼,但还是厉声喊道:“殿下住手!”
白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用沉默来提问这是怎么回事。
素王的眉头已经拧成了麻花状,脸一阵青一阵白的,最终下定了决心,扭回头冲父亲的方向跪倒,拱手高声道:“着白甲者,系我门人,恳请父王留他性命。”
看台上顿时大哗,所有人都开始交头接耳,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有直接向白猊告饶,而是选择了求助于父亲。这小子还真狡猾。麒王恼怒地想。
文帝的方向没有回音,过了一会儿有个侍从过来传话:“所有人等,座前回话。”
包括蓝甲人在内的演武场中人,悉数来到了文帝的驾前。白猊下马,但是因为甲胄在身,并没有跪。传话的侍从接着转达文帝的意思:“白甲人除去面甲。”
刚才受到的重击,虽然没有落得骨断筋折,但是因为伤深及骨头,白甲人双手不灵,还是白徵明过来把他的面甲掀掉。厘於期刚才施术的效果还没有减退,他远远地看得清楚,顿时差点儿叫出来:这不是楚道石吗?
楚道石的身份,表面上来说是素王的门人,但实际上,是白徵明手下非常得力的一名秘术士,在一年前,刚刚被素王从大狱解救收入门下。虽然他被硬塞到盔甲里的样子跟平时完全不同,但是那副眉毛紧锁的衰相却是丝毫没变——依然是垂着肩膀,高大伛偻,瘦巴巴的营养不良状,凌乱的黑发从头盔中乱七八糟地露出来,疼痛扭曲了他的整个张脸,本来就苍白的面容,现在因为失血几乎变成了白纸。他垂着头,一声不吭。
厘於期心中一翻:就他这样的?刚才能够在演武场上忍到最后?
确实,楚道石经过一些生死攸关的凶险场面,但那都是在秘术的掩护下。真刀真枪地马上作战,厘於期相信这小子不会撑过一刻钟,他会不会流畅地上下马都是问题。至于他拿过的最沉的武器,估计也就是一把匕首刀。
可是刚才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不但成功地避开了所有的攻击,而且还在最后把曾奉煦徒手掀下马去。厘於期冥思苦想:难道是我离开的这半个月里,他勤学苦练,由秘术士改行去做肉搏系保镖?
想来想去,他忽然联想起刚才那股将他推开的虚空之力。没错,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感觉才像是楚道石本人。如果从施行术的可能性上来讲,楚道石很可能是在一瞬间,才进入那身盔甲。也就是说,在那股力量出现之前,在盔甲里的,绝对不是这个小子。
可是,那又是谁呢?厘於期的脑子飞速转了很久。忽然,他想起一个人来。
难道是……这么一来完全说的通……可是,未免太胡来了!厘於期用手撑住额头,一阵哀叹:素王,你们到底在搞什么把戏?要是让白猊知道真相,那后果可就……
他正纠结且不论,关键的局势已经急转直下。
看台之上,文帝还没有发话,白猊已经抢先躬身拱手:“父王,此事荒谬之极。五殿下最好能解释清楚。”
白徵明急火火地用身体遮蔽着重伤的楚道石:“这个……父王的谕旨下达之后,此人斗胆前来,也是我一时失察,不过他罪不及死……”
麒王截住了他的话头:“谁说他有罪?演武场上,死生有命,刀剑无眼,技不如人,死了又怎样。”
素王被堵得语塞,但是没有放弃努力,只是一味哀求:“此人虽然愚钝,但平日做事谨严,十分难得,我日后一定严加管教……”
这已经近乎于无赖地护短了。麒王心中的不快越来越多,他本来并非要一定杀这个门人,只是当时情景实在令人窝火,就算斩他于当场也并不算逾矩,而要是动了一念之慈,也可能就放过了。可是白徵明这种态度,明摆着是要给自己上眼药,这么丢脸地护卫一个手下人,实在是毫无体面可言——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
“败军之将,将来落在敌人手里,也有人说情吗?”
白徵明苦着脸:“皇兄,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
白猊打断他:“你把演武看成是儿戏?”
“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猊并不是有意找小五的麻烦,但目前来看,势成骑虎,让他就这么把这个门人放了,面上实在过不去,既然如此,那就要看父亲的意思……
还没等白猊想完,忽然有另外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加入了进来。
“父王,此事有趣。”
翼王白矩从座位走下,他的扇子已经消失不见,表情恢复正常,一脸似笑非笑:“五殿下门下有如此善战之人,愿意为国效力是好事。而皇兄所言也极是,演武场上留情不得,但总归是自家兄弟,闹僵了也没意思,更何况众目睽睽。”
文帝脸上的表情很显然不是恼火,而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白矩深知,这次父亲的心情不错,终于不再是以前一群贵族自愿被白猊打趴下的情景了。趁此机会,一定要给麒王和素王两个人同时找点儿麻烦。如果能借机摸一下大哥的底线,那更是再好不过。
说到这里,白矩笑嘻嘻地向上望了父亲一眼。文帝虽然知道他可能要借题发挥,但也很好奇他到底想做什么,于是微笑着点头:“你说。”
不祥的预感从白猊心底浮了上来,他很清楚自己的二弟有多少心眼。白徵明则是可怜巴巴地向上望着,似乎有无数难言之隐。
“五弟力保门人,看来甚为看重,可如果就这么放了,大哥脸上不好看,不如五弟也下场试试,让大哥出出气……”
白猊立刻出言阻止:“不可。如果五弟执意要人,我不会阻拦,废掉此人一条腿,即可。”
麒王已经看出,翼王要借着文帝心情不错,蓄意以轻薄言辞挑拨,如果自己中计,做出有损尊严的事情,实为不智。
听到白猊的要求,楚道石的脸顿时由惨白转为灰败。一条腿,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白徵明的脸色变了变,看了看楚道石,放低了声音,但是仍然不肯退让:“……皇兄,你就放过他吧。腿断了,日后役使不便。”
白猊瞪了五弟一眼,心想:我这是给你台阶下,你难道看不出来,老二是在玩你我二人吗?一个下人,用得着如此保护?好不晓事!
骑虎难下。白猊不想退让,他并不是故意为难这个没用的弟弟,只是绝对不能给二弟留下话柄,如果他现在步步后退,会让其他人误会自己软弱可欺。
特别是白矩,必须让他知道,麒王的底线没那么低。
白猊向上拱手:“既已下场之人,定有置生死于度外之勇,忍辱偷生,非士所为,一切听凭父王决断。”
话说得很明白,败了就要领死。文帝不想驳大儿子的面子,更何况那小子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门人。但是刚才白矩的几句话,果然起了微妙的作用,文帝忽然起了玩心。
多少年的沙场争斗和宫廷生活,难免给一个老人种下些黑色幽默,就算必须始终保持威严,偶尔让儿子们彩衣娱亲一下,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吧。文帝和颜悦色地摸着椅子扶手说道:“既然是小五的人,小五当然要负起责任来。”
白徵明的冷汗顿时淌了下来。白矩微笑。而白猊脸上表情纹丝不动。
“你二哥的主意不错。如果你想留他性命,就替他下场与你大哥比试一下吧。”
素王立刻跪倒,一脸哀怨。还没等他抗辩,文帝就抢着说:“他必不会伤你。万一你侥幸,赢一招半式,就把门人带回,要是你大哥全胜,就把此人交予他处置。就这么办吧。”
说完,老人很满意地靠在了椅子上,看起来十分愉快。
白徵明知道,父亲还是决定惩罚他了。文帝想要说明,素王并不是特别的宠儿,如果做出违反常理的事情,同样也要承担一切后果。所有人都知道,麒王在演武场上的实力,跟他比起来,一个在天上的宫殿顶楼,一个在地下的井底深渊。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基本上等于判了楚道石死刑,文帝才不会怜悯失败者。
他抱歉地看了一眼楚道石。后者一脸就义前的悲壮。
只是公开的羞辱,白徵明当然能忍受,可即便受到羞辱也保不住楚道石一命的话,忍受又有什么用?楚道石是在他授意下,冒险挽救了一位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友人,这一切都是他素王主使的,如果他不下这种命令,楚道石会好好地呆在府里,也不至于挨上一刀,然后一脚迈在鬼门关上。
看来只有硬着头皮上了。白徵明决心把一切都扛起来。
白猊听到父亲的决断后,觉得不妙,这场较量输赢早定,自己跟小五比试的话,除了让自己栽面之外别无所得。他并不在乎那个白甲人的生死,还是向父王进谏阻止这场丢脸的争斗为上……
“谨遵圣意。可是父王,可否由我选择比试题目?”
什么?!白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五你疯了?就你?你懂刀和枪之间的区别吗?你还选题目?
成何体统。麒王对目前的形势就是这个评价。白矩不怀好意,父亲玩心大起,小五心智昏乱,自己却成为牺牲品一件。不过事已至此,看上面的意思,也不会取消刚才的命令。只有陪玩到底。算了,白猊想,就当是娱乐父王。自暴自弃的他沉声应道:“听凭圣意。”
文帝大悦:“好啊,小五你选吧,随便选。”
白徵明认真地思考了一小会儿,口齿清晰地说道:“射箭。”
楚道石猛地从地上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素王的背影。
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露出一副见鬼的表情:跟麒王比射箭?跟那个可以在纵马狂奔之时仍然能射落百步外飞鸟的白猊比射箭?
白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认为白徵明选的不错,至少可以免掉皮肉伤。如果小五真上马抡枪的话,他可不敢保证把这个弟弟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如果他自己不小心再摔断哪根骨头,惹得父亲不悦,就更称了老二的心。射箭可以免去危险,而且放水比较容易,同时全场人也会迅速能领会自己是在对这个弟弟表示谦让。
白猊有这个自信,他射箭的本领是在战场上用弓弦一根根射出几万支箭磨炼出来的,他的箭很少射在靶子上,而都在敌人的身体里。他可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凭借听觉射中敌人的哨兵,可以在暴风雨中瞄准千军万马中的敌军将领,他不需要安静,也不需要稳定,在各种环境中都可以适应,只要能射倒对方。
而返回父亲宫廷的第一次射箭,看上去是如此乏味——到处都是战战兢兢的寂静,即将跟他比试的弟弟长得比他还要高大,却始终低着头,散发出瑟缩和委屈的气息。
白猊把视线投向看台,那里坐着他其他的弟弟们,他们无一例外穿着入时,仪态典雅,举手投足显示着最好的修养。几个因为他而呐喊的皇子还只是孩子,他记得那个最小的孩子似乎是叫白悯。他挥舞着小小的拳头,跟一个比他大一点点的皇子坐在一起,满脸狂热和困惑。
父亲,你需要我来教育他们吗?麒王走向自己的马和仆从,从一只黑色箭袋里拔出一根箭,转过身来面对着被华伞遮盖着的高高王座:可是我只能保护他们,却救不了他们。
他转身面对立起箭靶的方向,闭上眼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