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里外

封面与头图源自lofter

五六点钟的天,黑色的,白色的,此刻都有。
(一)黄昏
将夜未夜时分,过西大街两间书报亭,从左数第三个口子往里走,有年久失修的路灯,柱子上贴满了都是废纸黄色广告。旁边是老路牌,生锈的字写着XX弄,后面是分出两条的岔口。靠左一条窄的,是无名人家的旧屋,借住着发疯的瘦弱男人;右边拴着站起来有半人高的大黄狗,是会咬人吠尧的陆家的爱犬。
回头踮起脚,对过儿高墙后头的石头房子拆了一半,剩下一半用牌楼废料修修补补,日里敞着屋顶漏雨,住着涂白面唱高调的丑儿,人都叫他“刘西皮”。
庞琯的父亲刷了十年油漆,扫了十年大街,二十年里把周围几里的包子点心铺打探了遍。沿西街一环从洋场的头开始吃,一直吃到西边儿钟楼塌下来,手里的扫帚仍没停过。父亲早些年读书的时候喜欢红楼,看见芳官龄官的好名字,便给生女命的儿子取了“庞琯”的名字,听上去像女娃,性子却调皮。
庞琯坐在三轮车后头,小男孩儿占不了多少地,用捡来的蛇皮袋子铺成床垫躺着,每天跟他父亲上班、下班,仰望的都是黑白里夹着橘黄的天。
父亲骑车很快,唯独路过西大街那条名字模糊不清的弄堂时,总是停下来抽支烟,说是累了歇歇脚。庞琯知道这只是个借口:父亲先前当油漆工时,常常能从一条街起点一直刷到末尾,中间甚至不带喘气。不是父亲老了,他想。
他是在等什么人。
父亲跨坐在三轮车架上抽烟,车轮正对着弄堂里徐徐升起来的炊烟,是陆家开始做饭了。他给儿子在街边买了只糖烧饼啃着,听见上地的刘西皮喊声吊嗓子,而后弄堂口里走出来佝偻的身影。庞琯认出那是父亲昔年的同事,便激动地挥挥手,期待他会再带一两样晚饭来加餐。
“今天收工早啊,哟,小琯长这么高了,上学了罢?”那人走近来说。
“这两天街上都人少,扫得轻松。”父亲吐出一个烟圈,让庞琯喊人,“你怎么样?刷墙对腰不好,估计下雨天你又要疼了,夜里吵得该是睡不着了。”
“这么多年大概也习惯了,而且这种地方,也没人愿意来的,他们不敢来。我好些年和媳妇商量搬走,再过一段时间,这里也得要迁。”陆叔手有些脱力的抖,家传腕表下面露出一块淤青,神色却是为难。父亲说他发迹了,却不知道怎么发迹的,刷墙的苦活赚不了多少钱。
庞琯咽下一口饼,干得呛了几口。
陆叔回头看了一眼:“刘西皮你碰上没?”
庞琯在后面使劲点头,被他爸瞪了一眼。“他还夜里唱戏吗?”
“他昨天晚上喝醉了,在弄堂里撒酒疯把我的墙给踹了,在堂口和那疯子干架,两个人不知道泼了什么脏东西上去。得,腆着肚皮走了,我还要把墙再刷一遍。”陆叔急速地搓着指尖,甩了甩脚,“我到西面远点儿的地头转了一圈回来,蹲在口子那儿抽烟,结果狗被人踹了一脚,死倒霉的。”
父亲皱着眉:“我听说他唱戏被洋人在台上打了。”
陆叔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几秒钟,叹了口气:“他素来看不起我们劳动的人,唱方字旁的戏,一天到晚吼着唱西皮,唱西皮......早晚要被打的,洋人没错。”
“西皮不是唱得好戏吗?”庞琯忍不住插嘴。
“他的戏根本没人看,台下没一个观众,只是他在自己唱戏。”陆叔直摇头。
“幸亏你早搬走了。”他不知怎得又加上一句。
之前倒没看出他这种人,父亲想着,纳闷起洋人怎么会到这种破旧的弄堂中去。欲要问那疯子有没有被打时,忽从老陆背后看见了弄堂里的人,匆匆地掐了烟。
到点了,弄堂里那个疯子出来遛街,父亲忙把儿子凝视着街口的眼睛呵回来,把脚放在踏板上要骑走。庞琯害怕那个男人,却也好奇,只是父亲一如既往故意躲着那个疯子,生怕被他看见,大约是不想招惹麻烦。
陆叔拍着庞琯的后脑:“别看了,走了,离他远点。”于是绕远路回了家。
远处的疯子浑身是汗,头发也不剪,贴在脖颈上湿哒哒的粘腻,嘴唇干裂,晃荡着长杆一样的身体呜啊乱叫。他就近抓住一个路过的行人,对着他做鬼脸、哈哈大笑,接着呜啊呜啊地乱喊。直到行人挥动起拳头,他才被吓坏了一样蜷缩在角落里,眼珠子咕噜噜转,不一会儿就拉起下一个人继续捉弄。
“爹,那个留头发的人到底是谁啊?为什么你和陆叔都怕他?”
“屁!为什么怕他?”父亲愣了片刻,愤懑地朝他啐了一口,“小孩子管这些事吃什么?你和他一样不上学,赖在弄堂里当疯子不成!”
庞琯唬了一跳,那个高个子男人的身影又摇摇晃晃地走进脑海。
打前面插进来一辆慢跑的黄包车,父亲不由得握紧了车把,手心里密密冒汗。他长吁出一口气,用一转温和的口吻道:“......算了,你愿意上学也好,不愿意也罢,只别像我和你陆叔,一辈子都只为了钱......”
还沾上去宝子局赌博的瘾。他这句话没能说出来,老友颤抖的指尖令他心寒。
庞琯躺在三轮车上,面颊吹拂过夏夜昼夜更替时黑白变换的风,虽没听懂,却也模仿着父亲思虑起来。他大概不算在这条弄堂里长大,却又算是在那里认识周围的人事。他不了解这条弄堂,就和不了解父亲和陆叔对话里的刘西皮为什么被打一样,不知道什么叫“唱西皮”,更不知道那个似乎快三十的高个子男人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或许是疯子,抑或是流氓——不过这两个词在他未读多少书的年纪看来都没什么差别。
月光温柔了风云的棱角,将影子一针一线织成了夜色。天空浮现起点点星光,耳边响起归家的鸽哨。他想起方才吃的烧饼上撒的白芝麻,才发觉甜味不够,下次该买个多放糖的,怏怏地唱起父亲教他的,词为“烧饼”的新歌。
(二)入夜
“你还记得昨天戏子往哪个方向走了没?东边还是西边?”
陆叔揣手站在墙前,问向身旁被父亲留下托管、正扔石子玩的庞琯。孩子抠鼻子的手在身上抹了一把,往钟楼那边懵懂地望去。
西面?刘西皮演出的戏园子在东边茶馆里,不晓得他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和洋人宝局烟馆扯上的都不是好事,和疯子扯上的更不是光彩的事——当然,除了能像他动用聪明才智,从那些黄头发人手里赚点钱,才算是积了些德。
陆叔现在更关心他那面被泼脏了的墙。一整面洁白的墙上被泼了个拳头大小的黑点,不偏不倚,正中白墙的中央,用手蹭不掉,应该也是油漆掺了墨,丑陋别扭的很。刘西皮不读书不写字,倒是疯子小时候还没疯时住在弄堂里,自己读过两年书,不禁觉着更加厌烦。
这必定是他搞的鬼。
刷白漆吗?也不知道能不能盖住污渍。庞琯见他纠结了半天,忽想出万全之策般一拍手,步伐矫健地冲回了家。男孩儿扔完了石子,折下一朵三叶酸打起了绳结。陆家的大黄狗躲在树荫下午憩,怪道今天弄堂里这么安静,否则平日应该吠个不停得烦人。它听见主人归家的脚步渐渐靠近,又渐渐远离,耳朵一扇一扇的。
“陆叔,你要干嘛呢?”庞琯上下打量了一番精神抖擞的陆叔,他把刷子浸入一桶乌黑如夜色的油漆,摒去多余的颜料,在墙上挥洒起油漆本领。白墙中间的墨点由拳头大小逐渐扩散成车轮,一圈一圈向外延伸,从上往下侵蚀掉无暇的白,由灰色转为深邃的黑。
他刷得很慢,力道却很重,仿佛将刷油漆的动作想象成在刘西皮和疯子身上用力揉搓,近乎要搓下来一层皮。看腻了如一始终的刷墙,庞琯觉得陆叔在某一刻与父亲竟有些神似,只是那个男孩儿的眼神陌生而冷漠,便不迭出了一身汗,往陆家去喝水。
还没迈进右边的弄堂,沉重洪亮的犬吠从家门口传出来。庞琯怕狗,躲在墙后面探出半个脑袋,还只当是刘西皮回弄堂了。
“你赖在这儿心甘情愿吗?我多么羡慕正儿八经被困在这里的你。”那人掐着狗的脖子,从项圈上扯下来一块反光的牌子,凝视半刻,两颊绷紧着肌肉,狠狠地将那块金属牌子砸向陆家的窗户,玻璃应声碎了一地。“我不想离开这条弄堂......”
那人喃喃自语:“这里是朽木,这里的人无一不是蜗居的蛀虫。可我不是死皮赖脸的虫豸,不会钻进方铜孔里,一捏就死。”
弄堂口传来陆叔的一声骂街。黄狗惊起向后一退,龇牙咧嘴地撕扯起项圈。那人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黄狗在原地挣扎狂吠,在它的食盆里看见自己冷漠的表情。他眼神恶狠狠的,目光可以活生生剥去一层皮。
刚要喊他自讨没趣,孩子顺着狗前的人往上看去,那人脖颈处的头发粘在一起结成了块;那人转过头来,再定睛一看,浑身尘土的白布衫褶皱开线,竟不是刘西皮,却是那摇晃走路的疯子男人!
审视敌人一样的眼神,如何会是那疯子?
他好像知道那种眼神,父亲同他讲过,疯子不会有那种眼神。
庞琯僵在原地,待反应过来,陆叔已冲进院子揪起了疯子的后领,也顾不上腰疼,拖拽着恢复晃悠的他扭打起来,一边骂着“让你偷我的徽章”,“丢了我就死定了”,一边把他死死按在地上扇耳光。
庞琯感觉到喉咙里一阵涩涩的,念起糖烧饼。
“陆叔!”
“小孩子别插嘴!忍了这么多年,看我今天不把这人模狗样的疯崽子......”
“不是!你看那是谁!”
陆叔停下殴打,庞琯发颤的手指指向对过儿高墙后头的石头房子和走来的人。本该在唱戏的刘西皮头顶吊了一块玉,每颤悠地迈一步,玉就在脸上猛击一次,却未能将他从迷意中抽离出来。他双眼耷拉着,走的路扭曲不直,连唱出来的调也是混乱扭曲的——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黄沙盖脸魂不还......相国啊......相国!”
“番邦小丑朱楼塌......原道是,空空一场!无众之戏......”
这些戏词庞琯曾听刘西皮唱过,只是此刻全部混作一团,夹杂了他自己混说的词,听不出是哪段,唱的是何意了。
陆叔把疯子男人扔给黄狗对付,自己对着刘西皮喊:“吸了烟片还有脸回来!”
“你不也一样,洋人的狗!”没成想刘西皮喝醉了并不领情,一抬步子冲了过来。“黑心家伙!卖了家不敢自己担,非要扯上我!”
前人反应了几秒。“.......你他娘的敢跟着我!”
庞琯想回头看看疯子男人有没有被打伤,转头的一刹那,正巧对上那人的眼睛。男人还是凌锐的恨恨的眼神,也不躲开,这让孩子更加确信他方才的举动清醒无比,打心里却还觉得他是个被莫名其妙激将了的疯子。他猛地意识到被扔出去的徽章,随即拔腿冲进陆家,在玻璃碎渣里翻出了坚硬的金属。
他用手指抚摸过徽章,上头刻着外国人喜欢的动物——好像是鸟,他不认得——和凸出来的字。金属盖咔擦一声打开,露出一小卷纸条,上面写的是外文。庞琯唯独知道那句外文,还是他刚跟着父亲扫大街、路过这条弄堂的时候,几个站在弄堂口东张西望的外国人教给他的。
关于洋人的脸,庞琯已尽数忘却,他只记得他们胸前口袋里的金表会发光,教给他的洋文单词极为简单,年纪尚小的他却不懂。
陆叔那时似乎就在洋人身边,谈笑着和他们看房子。
疯子抄起狗食盆向陆叔砸去,刘西皮一闪躲,头磕在墙上见了血,混在没干的黑色油漆里着实难闻。陆叔骂了声,还有疯子呜啊呜啊在旁边叫。庞琯头次见弄堂里这么热闹。
下了班来接人的父亲从弄堂口远望,二话没说,把儿子扛在肩上奔了出去,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留下狭窄墙壁之间的哭喊声嘈杂。
到家吃完饭,陆叔才传话过来说刘西皮走了,他在台上再也经受不住洋人的毒打。他离去的方向有红日升起,口中依旧是《缀白裘》,直截跳到《山门》一折往下唱,仿佛只是和往常一样吊嗓子练曲儿。他趁五六点钟天不黑不明时,悄悄捡了东西走人,没和任何人打照面,为他送行的只有一条蹲守的大黄狗。
陆叔背上划了道口子,没流多少血,倒是那疯子冲进高墙后头闹了一番,被人打断了几根肋骨。陆叔懒得送他去医院,丢了几块银元让他滚蛋,只是不想他半夜里再来踹自己的爱犬。陆叔自己躺在洋办医院里数床底下压着的钱,打算马上就搬走。
庞琯那晚只睡了三个钟头。他梦见白日里扭打在一起的陆叔、疯子和刘西皮,担心着刘西皮头上的伤口会不会发炎,疯子会不会疼的厉害,便在后半夜醒了。弄堂里的争吵如此喧闹,以至于偷看的男孩儿完全忽略了高墙后房屋坍塌时的轰鸣,一群人的欢呼,和疯子撕心裂肺的喊叫。
路过墙壁的时候,他看见那面泼了墨迹的白墙已经漆刷了一半,上面是纯粹的黑,下面是纯粹的白。和那时的天空很像,只是天上多了一道灰色的线,而地上没有。
(三)黄昏
庞琯的父亲扫着大街,他龟裂的指尖已被汗水浸透了,硌着扫帚传来不可忽视的热流。他双手不自觉颤抖起来,这样的感觉他已好些年未曾沾染,必定是此刻的情景勾起了早该忘掉的一些事,从粉刷过的墙下渗透出来。
油漆工卖力地刷着白漆墙,临近傍晚的日头依然毒辣。他感觉到汗水从脑后直灌入背后的沟渠,开裂的皮肤又刺痛几分。
男孩儿扯了条棉布毛巾跑过来,踮脚在油漆工背上塞了一条毛巾吸汗。男人只是道谢,没敢说自己家其实不远,走几步就能回去取,怕伤了孩子的一片好心。
说是男孩儿,其实已有了少年的模样。那年头少吃多饿,这孩子却长得高,油漆工觉得他踮踮脚尖就能伸手碰到自己的头,稳稳当当的。孩子坐在地上看他刷油漆,毛刷在他手中好似挥毫的画笔。
“你怎么不说话?”男孩儿见他沉默,忍不住问。
油漆工笑道:“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不好讲。”
“噢,我也不知道,那我先说。你在这儿刷墙多久了?从前没见过你。”
“......刷了俩月,来了......不记得了。”他答道,应和间一刷完一面墙,“你家大人呢?没见弄堂里其他人。”
“不知道在哪儿,家大人把我放下就走了,没说会来接我。喏,左边岔口里的房子没人住,我就把那儿当作家。我认识的人,这条弄堂里的大叔,跟你干的是一样的活计。至于墙后头......”男孩蹭棱一下跳起来,用手指在油漆桶里沾了一块,涂在自己鼻子上,晃晃悠悠地打转,学着丑儿的模样插科打诨。
“好,唱得真好,无师自通了,比西边钟楼下的台子还像回事。”
油漆工拍着孩子的肩膀叫好,却见那稚嫩的脸渐渐阴沉下去,眼神冷起来,明明自己没说错什么话。
“我不喜欢西边。西边的人同这里刷墙的商量着要拆弄堂,他们拆家拆墙得了钱,我该去哪里?”
男人沉默不语,他也不知该如何对付。
“对了!”男孩儿突然欢呼雀跃,“我要唱缀白裘!墙后头的刘西皮就会唱,他们都这么叫他......好像是《山门》还是后头一出?我应该读到过......是在哪本书里?不管不管,只要我在这里唱,西边的人就不会来,永远不敢来......”
“就这样办!你看着我郑毅该如何做!”他说着在信箱广告上随意取的名字,拔了一朵墙角里的三叶酸,脚步齐溜奔回了名为“家”的房子。
油漆工眼前浮现出西边宝局的做派。契押递过去,钱票收回来,自己这般往复,却也落到这条弄堂头上。他望向弄堂里靠左已经被自己卖掉押债的房子,右边是自己老友的新房,丝毫未察觉到自己刷墙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五六点钟,父亲骑车到了街口来接庞琯,顺便在点心铺排队。铺子里来了一群外国洋人,叽叽喳喳地对着一张图纸讲鸟国语,动作忒慢,让他等出了一身汗。在外头喊了半天,里面依旧没人走出来,想起来弄堂里这会儿也没人照应,他便下了车,慢慢往口子里走去。
庞琯坐在地上,屁股上都是灰。那面墙已经刷完了,现在是完整的一片黑色,看不见原本丑陋的黑色污渍。大抵陆叔昨晚不放心,从医院里溜出来把墙刷完了,才会落下两桶黑白颜料。从前他没悠闲空刷墙,总是有刘西皮从烟馆酒场回来,或是疯子叫嚣着来捣乱,昨晚上可能是他最清净的一夜。
孩子坐在墙前发呆的空,疯子来闹了两回。第一回被大黄狗叫得逃了回去,第二回连黄狗也不理他,自讨没趣地晃悠回了家。那精神性儿,和没断过肋骨似的,泼皮的精神。
那桶白色颜料是原就在那儿,还是后来拎过来的?庞琯不记得了,总之陆叔只是蘸着黑色颜料刷墙,没用过白漆——即使它是新的。
“爹,咱走吧。”庞琯拉起父亲的手,提醒他再过几分钟,那疯子又该出来遛街。
这回父亲没动,他蹲在墙前点上一支烟,高墙后头的石头房子完全倒了,静静的没有声响。他嘴里发涩,也想吃加糖的烧饼,又想自己孩童般顽劣幼稚,简直荒唐得可笑。
没抽完半根烟,弄堂口乌泱泱围起了人。刚才坐在点心铺里吃茶的外国人走进来,指挥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工人提着工具箱,把父子俩赶到远处站。那么粗重的锤头,庞琯没听说书先生或是洋人讲过,读的红楼里也没有,直到今天才亲眼所见。
就快要天黑。父亲把庞琯护在身后,眼见洋人手下的工人卖力地敲墙。他们齐心协力砸着平整完美的高墙,向后把它推倒,宛如刘西皮的石头房子倒塌下去,扬起尽是灰黑的尘土。
黑墙倒下去,露出里面本来白色的石膏砖块。墙被涂黑了,可原先的黑点还确确实实存在,没有消失过。洋人欢呼雀跃地拍手,商议着往弄堂深处走去,嘴里时不时冒出来那个庞琯知道的单词,惹得他极力去想。分岔口靠左的窄路里挤满黄头发的人,黑色的衣服,白色的衣服,此刻都有。
那是他从前的家。
就在父子俩觉得少了些什么时,右边安静的院子里,晃晃悠悠走出来一条狗。项圈上的绳子系在后头,连着一个人。疯子还是那样的打扮,一身尘土的破白布衫,只是昨天被打以后松碎过了头。他走路不再晃悠,甚至极其稳当,不用踮脚就能碰到男人的额头。
父亲熄了烟,在疯子眼里又看到那个冷漠又炽热的眼神,烈日下让人心寒的眼神。他念起老陆对着儿子说的话,也想那样拍拍后脑说着长高了——可是他不能。油漆工早已经老了,够不着,只有抬头仰视他的份。
“你和当年唱的好一出缀白裘......”父亲不敢拍手,怕再看见那个阴沉的脸。庞琯说得对,他害怕这个疯子,其实打心底里害怕;然而他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弄堂靠左的房子又倒下去,和黑墙一样没生气。
庞琯想起了那个外文单词的意思,不敢对父亲说,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
房契,房契......抵押赌债的房契......
住的地方窄,路也走窄了。疯子发不出声,肋骨疼得难忍,只得艰难地做着口型。
我不会唱山门,太难了,我学不会。他这般说道。
他以为自己守住了一条弄堂,其实只守住了弄堂里的自己。
天还没黑,仍有光亮点缀其间。
男人离开时,没人为他送行,只牵着一条打伤了腿的大黄狗走出去。五六点钟的天,黑色的,白色的,此刻都有。墙砖也是黑的,白的,此刻都有。他脚下的路越来越长,不晓得是黑色的,白色的,还是此刻都有。
“他叫什么名字?真住在那儿吗?”回去路上,庞琯坐在三轮车后,啃着加了糖的烧饼问。
儿子不知道,父亲或许知道。和弄堂门口路牌上生锈的字一般,他当然知道,只是不想讲。他再不着急骑,因为没有了需要躲着的人。他想起那面推倒的墙,自己心里也有面墙,有个走路起来晃晃悠悠的人。人无再少年,他已够不着墙顶端,够不着墙一样的人。
父亲腾出一只手来点烟,对着儿子,又像对着自己说似的道:“你可以停在弄堂里,但不能被困在那儿。”
房子倒塌的时候,和西边钟楼倒塌时如出一辙,都唱着洋人新编的歌,但歌词不是庞琯的糖烧饼。他并不知道那首歌的歌词,其实是个发狂的孤儿编了在耳边传唱,刷漆时传唱,晃悠时传唱。他不知道老陆其实认识那个在弄堂里长大的疯孩子,那个曾经坐在一旁看油漆工干活的孩子——不过是一直都不想说。
他更不知道疯子不会唱《山门》,是父亲自己忘了。疯子总是跳到后一折去咿咿呀呀地唱《妆疯》。
父亲骑着车,从自己给洋人卖房契,又拼命低头扫街挣钱的回忆里,品出几味悔恨。他花了十年时间扫大街,才能让颤抖的指尖重能拿稳东西。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老陆成了一类人,尽管他从前不屑于承认这一点。
庞琯从前不了解父亲和弄堂,此刻大约能明白一些。他啃着烧饼,心间想着疯子离开时自己在他衣袋里放的花环,是用三叶酸编的。紫红色小花点缀其间,比弄堂好看。
骑行在漫长的西街,父亲哭了,哭声是庞琯听到的,和疯子一样撕心裂肺的喊叫。他再没见过弄堂里一到点儿就出来遛街的疯子,没再见过刷完墙就奔洋人宝局赌博、卖弄堂还钱的陆叔,也早已不见唱西皮的刘西皮。
天上的墙够不着,地上的墙容易倒,可心里的墙是推不倒的。
疯子疯没疯,庞琯不晓得,也不愿晓得。他只是个吃烧饼的孩子,至少现在是,当年的男孩儿也是。后来庞琯明白一件事,大约也是父亲之前想告诉他,后来没舍得说的话。
父亲以为自己是弄堂的过客,即使搬走了,仍没发觉自己早就在弄堂里。但唱西皮的刘西皮,大概是叫郑毅的疯子,还有卷钱跑路的陆叔,连同早早移居的父亲——他们与走进来拆家的洋人群众最不同的一点就是,走的路都是同一条,不过其中的方向里程,是越走越远了。
庞琯学着他们的样子,一步一步,从这条弄堂里走出去。
仍是将夜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