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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夜晚奔去

2023-03-09 10:22 作者:祝子凌  | 我要投稿

“我们把人类一个睡眠周期的平均时间称为一天;每三十天月球绕地球公转一周,为一月;每十二个月地球绕太阳公转一周,天空中太阳经过十二分之一的区域,为一年……”

暮色里,东风一阵冷似一阵。海岸边,一幢幢高楼缓缓移动,驶入大西洋的滚滚波涛。海面上铺展开一支绵延数十公里,载满百万人的巨型船队,缓缓驶向大洋彼岸的美洲大陆。如今毕竟是科技发达了。古人类迁徙时,非得等北大西洋的水面尽数结冰,才能经由不列颠-爱尔兰半岛【1】、冰岛和格林兰前往美洲。 只可惜,我不能与我的故乡同行。唯有穿过半个地球的苍茫暮色,我才有再次与家乡、与世人相见的机会。这是我的使命——在这个举世西行的世界里,转向东,奔向夜晚。 海岸被抛在身后,荒凉的大地上唯有我一个逆行者。食草兽们已无心咀嚼青草,食肉兽亦无心捕食。它们混杂在一起,生灵的洪流滚滚西去,只留下凌乱的足印。落在最后的食腐野兽,咀嚼了几口病弱落单者的尸体,不安地抬头,望向东方渐浓的夜色,也仓皇地向西逃去了。 空旷的土地上只剩下我,和那让众生丧胆的黑夜之墙。 翻过阿尔卑斯山,穿过亚平宁半岛和巴尔干半岛,经由土耳其地峡【1】进入亚洲。最后的晚霞也隐没在地平线下,每向东前进一步,寒冷就加重一分。身后,地球最大的湖泊——地中海【1】,正在严寒中缓慢冻结;前方,漫天飞雪里,坚冰堆成的高山阻住了前路。隆隆的声响隐约传来,那是下方安纳托利亚高原在重压下发出的沉闷呻吟。从东经三十度到一百五十度,这片冰原覆盖了三分之一个地球。东消西长,它如一只潜伏在行星阴影里的巨兽,一圈圈缓慢而不可阻挡地爬行着。它环绕地球一圈的时间、人类和其他“逐昼生物”【2】环球迁徙一圈的时间,和地球昼夜更替的周期一致——二十四年。 冰原从小亚细亚延伸至远东,几千米冰层覆盖下,原有的一切地貌都看不清了。只有依靠卫星地图的指引,我才能沿着正确的路径前进。

“穿过白令地峡【1】进入亚洲后,古人类的迁徙道路一分为三。北路穿过蒙古高原,径直向西,到达里海、黑海的北岸和东欧平原;中路则略转向南,经过东北、华北平原,沿河西走廊进入塔里木盆地,随后西越帕米尔高原到达中亚、西亚……”

而我走的是南路,最远的一条。 “走北路?那还不如直接走北极呢!想让人家看不起,说我们投机取巧吗?就是要走离极地最远的路,‘第一次横穿夜半球’的名号才称得上实至名归!” 上面下了死命令,我别无选择。西迁的路已掩埋在厚重的冰层下,冰原上却还有一个固执的逆行者,沿此路一步步东进,迎向寒夜,和寒夜后的黎明。 两河、伊朗高原、印度河……我只能从卫星的讯号里得知自己的所在。四五年前,我的族人们在这片土地上短暂地耕作、生活,随后赶在黑暗与严寒来袭前,收割最后一季庄稼,同移动的房屋一起西行。八九年后,随着黎明来临、冰原退去,另一支人类将在这里生活劳作,直到被渐亮的天光和渐强的热浪驱赶着离开。这就是人类的宿命:被昼与夜追赶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逃窜…… 雪停了。寂静的冰原上,月亮升了又落,圆了又缺。黑夜与漫天繁星却不曾改变,像是被严寒冻结成了永恒。 为什么? 数千年前的贤哲,面对西行路上的累累白骨,就曾如此发问。为什么太阳不可以停下来,让人类和众生在稳定的晨昏线上繁衍生息?

“上古的巨人,不忍见人类终日奔走,追赶落日。他大步向前,超过凡人的西行队伍,进入白昼的领土。他要将太阳停住,它却让他浑身炙热、口渴难耐。他来到河边,欲饮水解渴,可河水已在烈日炙烤下沸腾;他寻得一片桃林,可树木正在烈焰中焚烧枯萎。他疾步向北,他知道唯有极北的大泽可以躲避白昼的炎热。可没等他到达,炎热就已夺去了他的性命。”

也许我们是弃儿。宇宙的弃儿,神明的弃儿。那太阳,给我们带来光与热的太阳,岂不是在一刻不停地弃我们而去吗? 也许我们是有罪的。世界本不应该如此,只是昔日人类的罪孽让世界变了模样。这走不完的西行路,就是人类的赎罪之路。

“起初,人类居住在晨曦与暮色里,他们的土地丰饶而美好。而后人类逐渐壮大,不再满足于神明所赐的土地。他们抱怨这星球上属于自己的地方太少,正午之地太过炎热,午夜之地又太过寒冷。他们对天口吐怨毒之言,触怒了神明。于是白昼逼过来,晨曦之地毁于烈焰;黑夜压上来,暮色之地亡于严寒。两支人类先民开始了无休止的流浪。而他们最初的两个伊甸园,早在寒冰与烈火的往复侵袭中,从地球上彻底抹去,不复存在了。”

可是没有人想做罪人、弃儿,人们总是渴望救赎。 从渴求,到信仰。从原始部落的小小祭司,到仅次于神的至高无上之人。对生的向往凝聚成了可怕的力量…… 一轮圆月高悬中天,脚下数千米是掩埋在冰雪下的恒河平原,北方的喜马拉雅雪峰刺破冰原、直指苍穹。我到达了“午夜”。 仍需经过四分之一个地球,才能迎来黎明。 我看向身上的太阳挂坠。金色的挂饰反射着月光,月亮又反射着地球另一侧的阳光。 “愿太阳神保佑你,孩子。” 太阳神教的教皇将它挂在我身上时这样说。 教皇丧失军事、政治权力,也才短短一百年。“晨国”的人类从未特别崇拜过太阳,尽管太阳给人以光和温暖,他们却不得不在它可怖的热浪前年复一年地奔逃。而我的故乡“暮国”,被追赶落日滋生的太阳崇拜统治了数千年,直到一场惨烈的起义将最后一个实权教皇掀下宝座。人们将他钉在大西洋边的一根石柱上,随后渡海西去,黑夜吞没了太阳神的代言人。十二年后晨国人到达时,冰川已将他的骸骨和那根石柱一并抹去了。 横断山脉巍然耸立,山间的河谷全被冰雪掩埋。百无聊赖的旅途里,我回忆起了在家乡听来的故事。 最古老的传说无不以地球为中心,认为太阳为环绕大地而行。这种原始的“日动说”很早便遭到了质疑。一方面,人们注意到太阳在天空中的轨迹呈“之”字型——一面西行、一面南北往复移动。倘若太阳上的神明要弃人类而去,大可径直向西,而非沿这样怪异的路线行进。另一方面,太阳神教的信徒也不接受地球居于宇宙中心的说法。于是“地动说”应运而生。

“太阳神于虚空中创造了球型的大地。地球一半沐浴在他的光辉里,一半隐于黑暗。而后人类的贪婪激怒了太阳神,他派遣三名天使前来,毁灭自己的造物。地上的人类见到他们遮天蔽日的翼展,无不战栗。他们将三根锁链钉在亚洲、欧洲、美洲三块陆地上,然后手执锁链一齐发力,使大地缓缓转动起来。太阳神本想使地球高速旋转,让倏忽而至的昼夜毁灭人类,锁链却骤然绷断。从此地球缓慢旋转着,使人类在追赶落日的旅途中,尚有喘息之机。而那三截断裂的锁链留在地上,成为人类迁徙路上三道高耸的山岭——亚洲的喜马拉雅山、欧洲的阿尔卑斯山、北美的落基山。”

古人相信,在那次不成功的灭世之举后,地球如同一个不稳定的陀螺,一边旋转一边摇摆着,使南北两极轮流朝太阳倾斜。由此导致了两极反常的昼夜变化——一昼夜只有一年。 作为太阳神教教义的一部分,“地动说”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一直是主流观点。直到距今四百多年,宗教的统治日渐式微,“公转说”才带领人类接近了真相。地球不是一个原地旋转的陀螺,而是一边自转,一边沿一条椭圆形轨道绕太阳运行。在自转与公转的共同作用下,才产生了两极一年一昼夜、其余地区二十四年一昼夜的现象。 而随着近现代科学家对宇宙的认识进一步深入,最后的拼图也被补全了: 也许问题不是东升西落,而是东升西落的速度太慢了? 天文学家观察了太阳系里的其他星球,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们的星球转得太慢了。以邻近的火星为例,它的自转角速度远高于地球,那里的一昼夜只有一天多一点点。至今仍盛行一种阴谋论,认为人类起源于火星,人体节律与火星昼夜变化一致便是证据。 科学家的计算给出了一个反常识的结论:倘若地球的昼夜交替有火星那么快,人类固然没法再追上太阳,却也完全不用追了。与古人所想相反,昼夜的迅速交替,将大大减小地球两面的温差,正午和午夜所在的地区也完全能住人…… 南中国的丘陵沟壑全被冰雪填平,前进反而容易了许多。我盯着天边的月牙,我知道,它是罪人。 地球的自转周期只比公转周期略短,两者共同作用下,产生了这地狱般的十二年白昼、十二年长夜。可这并不是地球诞生之初的情况。那时,原始地球的转速并不慢于它的行星邻居们,直到某天一颗火星大小的天体与它轰然相撞。撞击大大减慢了行星的转速,碎片形成的月球又以潮汐力进一步“拖住”地球,使它的自转近乎停止。此时此刻,月球的引力仍在产生作用,仍在不断延长自转周期。 也许有一天,自传与公转的角速度恰好相等,人们会看到太阳在空中停住。地球将和那些被恒星“锁住”的行星一样,永远以同一面朝向太阳。太阳神信徒们持续千年的祈祷将得到回应,人类终于可以停下来,在稳定的晨光与暮色里安家了。 但地球永远不可能转得更快。那个没有严寒与酷热的世界,只存在于梦中。 行至华北地区时,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即使有最先进的技术作为支持,长期身处严寒环境仍对我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我的前进速度和这星球一样,被拖慢了。我知道这里没有支援,停下就意味着任务失败。 和死亡。 灾难接踵而至。通讯设备的报废,使我经由卫星和总部的联系,彻底断开了。 已经不远了。我拖着残躯艰难行进着,记录着只有我一人可见的风景。倘若有幸逃离这寒冰地狱,这些仍是宝贵的资料。 失去了我的讯号,世人大概以为我已经倒下,任务已经失败了吧。也罢,只要我走完剩下的路,带着前所未见的夜半球影像重现于世,我相信自己将被视作英雄。 父亲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净搞些没用的。”临别时,他对我身前的护身符嗤之以鼻,“但凡他们让你走北路或中路,风险就会实实在在地减小很多。唉,明明是第一次尝试,却偏要走最远的路……” 一寸寸挪过冰封的东北平原和鄂霍茨克海,我终于还是倒在了东西伯利亚的大地上。距离预定的目的地白令地峡已经很近了。冷热空气的对流卷起漫天飞雪,渐渐模糊的视野里,我见到了东南方天地相接处,冰盖尽头的晨曦…… ……这是哪儿? 我躺在冰雪消退的陆地上,温度高得异乎寻常。我艰难地扭头,看出自己似乎是在某个营地里。远方那是……冰川?已经退得那么远了? 我这才意识到,天亮了。 身旁是一丛嫩绿的青草,一朵白花绽放其间。或借助风力,或借助迁徙的动物,或将坚实的种子深埋地底:这些没有脚的生命也有它们的生存之道。 我听到说话声。 “好家伙,简直不敢相信,暮国人真的做到了!” “都以为那个机器人在华北就报废了,没想到走到了这里!” “按内部资料推算,它在这里躺了有一年多了吧……” 晨国的语言。 “接下来怎么办?” “资料已经拷贝完毕了?好。上面的回复到了。我们跨越昼半球的机器人没走多远就烧了,这家伙却已经无限接近它的目的地了。可不能叫这事传出去,长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把这家伙拆开,搞清楚构造就处理掉。这事对外一概保密,我们从来没有见到什么暮国的机器人!” 我倒也不怎么恐惧或愤怒,父亲没有为我设计这类情感。只是想起自己的家乡,我还是有些遗憾。不知道它走到哪儿了? 话声渐行渐远。 “你说会有哪天,人类,而不是机器人,走完它走的这段路吗?” “再过一千年也没可能!刚才那几张照片太可怕了,午夜的喜马拉雅山!我这辈子不想去那种地方!这种事情还是让机器来做吧,尽管我们叫‘逐夜生物’【2】,对真正黑夜的恐惧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1】由于大量水被冻结,这个世界海平面较低,英吉利海峡、直布罗陀海峡、土耳其海峡、白令海峡等均为陆地。 【2】暮国的“逐昼生物”和晨国的“逐夜生物”是两国对同一类生物(即迁徙生物)的不同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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