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第六代导演中，娄烨或许是气质最独特的一位，他总是将镜头对准这个时代正在发生的事情，并用自己已经成型的、锐意进取的艺术风格去表现这一切。翻涌的时代现状之下焦虑的人们，总是会将自己的苦闷诉诸性与死，娄烨也总是会直露地去展现这二者。

也正是因此，娄烨从他的处女作《苏州河》开始，他的创作生涯就一直与审查制度脱离不了干系。最严重的一次冲突是《颐和园》，娄烨在没有经过审查的情况下私自带去参展，在戛纳电影节公开放映，受到了禁拍电影5年的处罚。

但娄烨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在重新获得创作权之后，他继续忠于自己的电影理念，2009年的《春风沉醉的夜晚》聚焦同.性.恋群体，2014年的《推拿》依然大胆地表现着性爱场景，而刚刚公映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则直指广州城中村的官商勾结悬案，该片在拍摄过程中一度受到很大的阻力，但娄烨还是坚持把它完成了。在首映前4天、公映前7天的时候，影片突然要求需要重新审查并修改，这让娄烨很是沮丧。他最终是这样表示的：

不幸中的万幸是，删改较大的部分大多是床.戏，非常明显的改动痕迹，几乎是只留下了两三个镜头，但整体而言对叙事的完整性伤害不算大。娄烨用这样明显的手段将删减也赋予了作者性，让观众能够切实地感受到他抗争的勇气与良心。

影片结束之后，伴随着王杰《一场游戏一场梦》的歌声，字幕缓缓升起，幕布上出现了剧组的幕后纪录，让人久久不愿离去。

捕风捉影

影片是娄烨首次执导的警匪片，故事背景是位于广州的城中村，没有拿到拆迁补偿金的村民们与拆迁部队爆发了激烈冲突，在这之后城建委主任唐奕杰（张颂文 饰）坠楼身亡。年轻警官杨家栋（井柏然 饰）对此展开调查，逐步牵扯出了一宗触目惊心的官商勾结大案，也逐渐揭露出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奇情纠葛。

在这部影片中娄烨动用了非常多的航拍和摇臂，这与之前以晃动手持为主的影像风格大相径庭。这两种方式拍得的影像都非常平稳流畅，更像是一种纪录片的呈现，而不是给观众以代入感；同时速度也相对较快，很多时候窥不见事物的全貌。这或许就是娄烨想要达到的效果：涉及权贵与财力的案件，我们往往得不到真相，只能捕风捉影，甚至是被蒙在鼓里。

同时整部影片有在模仿新闻报道的形式，例如将照片作为静止帧出现在银幕上，使用片中记者的摄影机所拍到的影像，利用电视机反馈舆论等等。这些报道对“真实”进行避重就轻的选择，虽则没有造假，但依然是“失真”了的。因为舆论也是可以操纵的，尤其是新闻媒体被控制了之后，再喧嚣的风声也会渐渐平息。

在对真相进行披露的时候，娄烨选择用“看录像带”的方式，即可以“快进”和“倒带”，甚至还会出现影像受干扰的“花屏”。“快进”和“倒带”是为了让我们能够迅速地了解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以及先后关系；而“花屏”则是表示证据的真实性、隐秘性和脆弱性。

联系到娄烨本人与审查制度之间的矛盾，我们可以想见他对于这个故事是多么感同身受：被公开的都是经过选择的，追求完整的真实永远是一种奢望。

雨打浮萍

官商勾结涉及到的人物，除了唐主任，还有他的妻子林慧（宋佳 饰）和幕后黑手姜紫成（秦昊 饰）以及一个已经失踪的人连阿云（陈妍希 饰）；四人之间或因爱情或因仇恨，彼此之间都有情丝瓜葛纠缠不清，以至于唐主任的女儿小诺（马思纯 饰）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

在娄烨的作品当中，大事件或是动乱永远是时代背景，而核心事件一直都是爱情：陷入爱情的人能够暂时地脱离焦虑与苦闷，获得远离历史的权利，尽情地享受心灵的寄托与归属。而在这部影片中，爱情逐渐成为历史事件发生的参与者，成为激化矛盾的催化剂，爱情双方（多方）不能够再独善其身，而是被卷进了历史的漩涡并逐渐向中心靠拢。用这种方式，娄烨实现了在警匪调查与人物关系刻画之间的平衡。

博尔赫斯曾经因为“雨”而引发对时间的思考，他认为时间是非线性的，如雨滴似的间断、跳跃或连缀，而这部影片的叙事形式正是给人以这种感觉。在调查过程中会时刻遇到时空的转换，或是用一个蒙太奇段落迅速交待干净，像是砸在雨棚上的水珠；或是用一个长镜头直接连接过去与现在（靠演员走位和空间的一致性实现），像是汇聚在一起的水流。最终达到的效果，就像是一场下在满池浮萍的水塘里的瓢泼大雨，有纵向的每个人物的命运线，有横向的整个探案过程的进展，还有人物关系的涟漪与溅跃。

可以看出，由于警匪片涉及的人物数量和社会面向明显增多，娄烨对叙事的考量要比以前复杂得多，虽然逻辑清晰内容丰富，但却给人以过度的“解谜的快感”，缺少让人去感受情感的间隙了。

烟消云散

“云”是贯穿影片的一个视觉元素，或者说是视觉主题。在开头的引子里，烟雨渺茫孤舟独立，使人如堕云雾之中，一对情侣趁此机会在江边寻欢，其间一直是云山雾罩，还用淡进淡出的“白屏”而不是黑屏来进行剪切。这个奠定全片情感基调的操作足以看见娄烨的艺术直觉力和艺术表达力。

将“云”的视觉特点提炼出来，那就是“朦胧”与“模糊”，这既可以指视觉上的观感，也可以指人物之间暧昧的关系。全片是以较突出的长焦镜头设置的，因此当镜头聚焦在人物身上的时候，四周的景物都会变得异常模糊，灯光都会变成一个个恍惚的光圈，在运动镜头之下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实体的景物变成了缭绕着的、笼罩着的朦胧氛围，这能更好地用灯光和色彩反映人物的心境，也能更好地去展现城市的气韵。

从视觉特点进行延伸，我们会发现“云”是虚无缥缈的，难以把握的。在影片中，有两件事情是“云一般的”，一件是推动着剧情向前推进的“探寻案件的真相”，因为层层封锁和阻挠，以及舆论话题热度下降之后的消散，“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会过去，被忘记”；另一件则是丰富电影文本纵深的“人与人之间脆弱的爱”，为了权势与金钱，逢场作戏、勾心斗角，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笼罩在人周围的云烟，终会消散。

这部影片能够出现在银幕上，已实属万幸，在这部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娄烨，他跳出了自己的小圈子，开始尝试更大的格局，动用更多的电影语言；但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一个始终如一的娄烨，他忠于电影、忠于自我、忠于真实。

影片《春风沉醉的夜晚》取自郁达夫的同名小说，这部电影让我惊觉娄与郁的气质竟是如此的相似，其中有一项表现就是“自叙传的体式”。我们是否可以继续认为，《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也依然是娄烨的自叙传呢？至少，这种对真相追逐的执着，这种面临无法把握之事的愤慨与无奈，戏里戏外都是一致的。

这包蕴着雨，随风漂泊的云，不知还要飞向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