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鬼裁”是谁？

我是一名“小伙计”，且听我慢慢道来。

“河底捞”水店（注：饮料店名，夏卖冷饮冬卖奶茶，华语水坛集团旗下低端品牌，绝对不是受到“海底捞”火锅店的灵感启发！！！）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主要工作是“灌水”，是的你没听错，就是明目张胆的灌水并且卖出去。

店里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大冰柜，方便夏天随时冰镇、冷藏、冷冻，冬天再卖点热水就行，但我们主要做夏天的生意，因为本来轻轻松松的灌水卖都那么累了，谁还再想把水烧热卖出去呢？

工作的人，傍午傍晚下班后，每每花一块钱，买一瓶纯净水怡宝——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瓶要涨到两块，——靠柜外站着，凉凉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点钱，便可以买到矿泉水农夫山泉（我们不生产水，我们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再买一碟花生米；如果出到一百块，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穿工作服的蓝领工人 ，大抵没有这样阔绰 。白领阶层中也只有极少数裁缝出身才能穿得起昂贵精致的西装，并且还能踱进隔壁“周黑鸭”的店里，买一大份鸭脖，配上“水中贵族”百岁山，有水有菜，慢慢地坐下吃喝。

那时我十八岁，还在上大学，课余时间闲来无事，便在市中心的“河底捞”水店里兼职当实习店员，老板说我笨手笨脚的，样子太傻，服务不够热情，不懂人情世故，怕侍候不了那些每天上班比上坟还沉重、下班憋了一肚子火的白领，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蓝领工人，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纯净水从坛子里舀出，看过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瓶子放在冰柜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掺更便宜的自来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太嫩了，还不够脸厚心黑，干不了这事。幸亏招我进来的人事（我舅舅）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冰镇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边，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顾客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李鬼裁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李鬼裁是站着喝农夫山泉且西装长袍混搭的第一人（拼接风穿搭）。他身高175（如果没虚报的话），属牛（确实很牛，驴脾气，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喜欢吃鸭嘴（大概是因为死鸭子——嘴硬？），面色本就红润，再加上胆大心细，说谎时脸不红心不跳，故而一般人是看不出来他说谎的。穿的虽然是西装，但是又喜欢外面套个长袍耷拉着，以显示自己和那些蓝领、白领都不一样，标新立异、鹤立鸡群、木秀于林、卓尔不群。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4536251”（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现今华语水坛的套用旋律,难怪好多流行歌曲都可以串着唱），让人半懂不懂的。只知道他姓李，具体叫啥不知道，服装设计专业辍学，靠着祖传裁缝手艺（搬运、裁剪、缝合布料那是一绝，简直是天衣无缝，反正明眼人看不出来丝毫缝合的痕迹，一开始我不知道这些，后来干得久了听别人说的），别人便从他自称的“服装鬼才· 搬运大师· 裁剪能手· 缝合匠人·李 ”（自比诗鬼李贺，实际圈内人都知道不是李逵是李鬼）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简化一下取个绰号，叫作李鬼裁。

李鬼裁一到店，所有喝水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李鬼裁，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冰一瓶水，要一碟花生米。”便排出九块一元硬币，我刚要把钱收下，只见老板拿起一枚，吹了一下放到耳边听个响，确认不是假币，才让我放心收下了。其他顾客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李鬼裁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许家的衣裳，吊着打。”李鬼裁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是许先生（许嵩？）半夜给我布料让我替他做身西服，裁衣不能算偷……裁衣！……裁缝就是专门干这个事的，能算偷么？服装圈的事，你们懂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驳口”，什么“滚眼”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刚来的时候不知道，后来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听多了才知道，李鬼裁原来也上过民办二本，服装设计专业，但不学无术，天天泡吧抽烟喝酒烫头（于谦直呼内行！），挂了几十门课，被学校劝退了。出来后凭借祖传的裁缝手艺在闹市区路边摆个摊位替人缝缝补补，勉强维持生计，可是他又好赌，居然十赌九输，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还画得一手好画，于是灵光乍现，便兼职替任女士（任然？）做服装设计图，赚点外快，其实就是网上随便找找，东拼西凑一下就成自己的“原创设计”了。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更有一副坏心思，一开始还认真替任小姐设计（抄），后来坐不到几天，活还没干完，便连人和设计图一齐失踪。任小姐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把自己委托做的一份设计图先卖给他人，一分耕耘两分收获。如是几次，叫他做设计图的甲方也没有了。李鬼裁没有法，一气之下，也顾不上什么商业道德了，便把之前做（bushi）/抄过的设计图模板直接挂上淘宝卖，还坚称是自己的设计，无本万利，损人利己，虽然在服装圈子里名声臭了，竟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当然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账本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账本上拭去了李鬼裁的名字。

李鬼裁喝过半瓶水，旁人便又问道，“李鬼裁，你当真是上过大学、服装设计专业毕业的吗？”李鬼裁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那你怎的连半个大学毕业证也捞不到呢？”

李鬼裁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也不知是不是刚喝完冰水的缘故，直冒冷汗，嘴里虽是支支吾吾，倒也蹦出几个服装设计的专业名词，仍是什么滚眼、驳口……旁人都有些听不懂了。

又说了个什么背带裤，在这时候，众人先是一惊，然后恍然大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李鬼裁，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李鬼裁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听过古风歌曲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听过，……我便考你一考。那当下流行的古风神曲《离人愁》怎么唱来着？”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一个大学生吗？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李鬼裁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唱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么好的古风歌应该记着。将来去KTV的时候，无论是下属巴结领导，还是自己当上领导，不仅会唱还能讲出这首歌的来龙去脉，无形装逼最为致命，晓得吗？”我暗想我就是个打杂的，和老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老板也从不喜欢唱歌；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需要！”看着无知的我，李鬼裁来了劲，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我一个做服装的都知道，《离人愁》至少有四个来源，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李鬼裁说道，“周杰伦的《烟花易冷》、《红尘客栈》，许嵩的《清明雨上》，任然的《山外小楼夜听雨》，都是好歌呀！”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说道，“现在的大学生哦，都没听过《离人愁》这种好歌，更别提欣赏它喽”，脸上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李鬼裁。他便给他们花生米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花生米，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李鬼裁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我做裁缝的钱只够买这点花生米吃，已经给了你们一人一颗了，你们还想多吃，那是想屁吃，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一个孩子说，“本来就没几个钱，你喝不起水中贵族百岁山，买不起周黑鸭的鸭脖，又不愿意喝最便宜的怡宝，只能买瓶农夫山泉就着花生米吃，死要面子活受罪。”另一个说，“喝了几瓶水呀，醉成这个熊样哈哈！”还有一个笑道，“别光喝水，矿泉水喝多了容易醉，赶紧吃点花生米垫垫！”李鬼裁听了脸上挂不住，伸出手来想吓唬他们一下。不料被孩子家长一把拦住，说道，“他们还只是孩子，也就随口一说，你跟孩子一般见识干嘛？”李鬼裁也不好再做什么，孩子们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李鬼裁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看着账本，忽然说，“李鬼裁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水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抄。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抄到周先生（周杰伦？）那里去了。他的东西，抄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人赃俱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我心里默念：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话）儿……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周末我还会去做兼职，只不过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店里放着“你爱我我爱你，河底捞甜蜜蜜”，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杯珍珠奶茶。”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李鬼裁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算了，温一瓶水。”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李鬼裁么？你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李鬼裁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水要热点。”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李鬼裁，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李鬼裁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温了水，端出去，放在地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枚带着污垢的硬币，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热水，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李鬼裁。到了年关，老板取下账本说，“李鬼裁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李鬼裁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李鬼裁的确没了。 我心想：果然华语水坛水太深了，你把握不住！

二零二三年三月。

附录

某位不务正业的服装圈内匿名人士对古风神曲《离人愁》的评语：

说一下直观感愛，这是一首工业感非常强的一首歌曲，仿佛两个人在后工业化这种时代中发出的一种呐喊与抗争。我很少听这样的音乐，说心里语，有些时候的那种音，单拿出来可能是噪音，可能是不和谐的，但是在这样的一个乐曲中，它给我的感受就是一种冲突、抗争、富有戏剧性，它这种美感是一个多元化的美感，填补子近几年这个舞台的一个空白。

文化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太会夸人了！

有网友说，工业化指这首歌是套和弦做出来的批量产品，口水歌；噪音就比较直白；戏剧性，多元化是说这首歌七拼八凑；填补空白指以前从没有人把这种抄袭歌拿到这种舞台上来表演，如果李健老师事前不知道选曲的话，也可能是在嘲讽节目组没有底线。

姑妄言之，姑妄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