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星上的沙

她觉得自己已经必死无疑。

两个地球日前，她驾驶的货运飞船蛱蝶号本该跃迁到太阳系木星附近的安全空间，然后回到木卫二的人类殖民地。卸掉船上的货，然后回到她那虽小但干净整洁的居室，洗个澡再美美睡上一觉。

跃迁结束后，她很快从一丝眩晕中恢复过来。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星系。蛱蝶号漂浮在一颗巨大的橙色行星旁边。她还没来得及从惊讶中缓过神来，飞船就遭到陨石流袭击。她能做的就是打开防护力场，尽力规避。

好消息是，她并没有命丧当场，在AI的帮助下，飞船避开了所有可能致命的陨石，自密系统也飞快地修补了陨石带来的损伤；坏消息是，跃迁系统出了莫名的故障，任凭她想尽办法也恢复不了。更糟糕的是，导航系统也出了问题，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她携带的常规燃料支撑不了多久，于是她只能把飞船迫降到唯一可能的地方——事发时离她最近的一颗行星。

在进入这颗橙色行星大气的时候，如果燃料不足，或者船体出现一丁点问题，她的飞船将在空中解体化为灰烬。

在船体震动最剧烈的时候，她甚至闭上了眼睛，默默祈祷。

她觉得自己已经必死无疑。

什么都没发生。她幸运的活了下来，如果这能算幸运的话。

蛱蝶号一头扎进了橙星沙漠那温柔的怀抱。

她晕了过去。

五岁的她在草地上里醒来。夏天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的枝叶，在草地上留下斑驳光影。她撑起身，眯着眼睛迷茫的四处张望，原来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

怎么会在这睡着了呢？

一只小狸花猫不知从哪跑了过来，亲热地用身体一侧蹭她的手臂。她感到毛茸茸的触感。

豆豆，那是它的名字。

可是哪里好像不对劲，她心里闪过一丝怀疑。

不，不会是豆豆。豆豆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她也不是那个会在草坪上疯玩，最后累得睡着的小女孩了。

她想起来了，想起来跟豆豆的最后一次见面。场景也瞬间转换了，变成室内。18岁的她刚踏进家门，看见豆豆正躺在地板上。豆豆已经很老了，老到不再能跳上猫爬架最低的那一层。它的毛乱糟糟的，失去了光泽，眼睛似乎也睁不开了，豆豆还是一下认出了她。颤巍巍地慢慢地走过来……

不，等等，那也是10年前的事了。我应该是在……飞船……橙星……

梦境坍塌了。她惊醒过来。

尽管头痛欲裂，她还是用蛱蝶号上的有限的探测器尽可能探测了这个荒芜的星球。

这个星球的大小，大气成分，重力，几乎都跟地球没什么区别。不同的是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也没有探测到任何水。行星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沙，连这沙的成分也平平无奇，也就是二氧化硅和少量其他的元素。它没有卫星，但是有一条环带，布满了岩石碎块。毫无疑问，蛱蝶号就是因为出现在环带，遭到了攻击。

尽管这颗星球充满了未知之谜，她现在也没有心情去探究。她在意的是，在能到达的范围内，没有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这次航行只是一次常规货运，并没有带大量补给，食物够吃一周。但没人知道她在这里，没人会找到这里，她已经陷入了绝境。

有那么一会，她坐着一动不动，陷入自哀自怨的情绪。心里想着还不如跃迁失败那一刻就死掉。跃迁事故概率已经降到很低，然而远非安全无忧，这也是为什么飞船驾驶员薪水很高。她听说过许多跃迁事故，包括一些客运船的惨烈事故。但是从结果来看似乎都比她现在的处境要好。毫无痛苦的瞬间死亡，还是在这个荒凉的沙漠星球上饿死，她掂量了一下这个问题。

最后，倔强的精神和暂时的乐观主义占了上风。她决定先出去看看这个即将埋葬她的星球。

当她穿上宇航服，踏上橙星的沙丘，立马感觉到不对劲。头盔里的数字提示着她周围的各种环境数据，此时，风速已经达到40公里 / 小时，她迈步都能感觉到风阻。可是看上去却好像没有一丝风，因为没有任何沙粒飞散在风中，全都纹丝不动，好像凝固了。但是当她踩上去，或者把沙粒踢飞出去，又跟正常的沙粒完全一样。她就这么步行了一会，风呼啸而过，高低不平的沙丘沉默地注视著她。

此时，这个星系的太阳高悬当空，宇航服外温度高达90摄氏度，她却感到一丝凉意。

她突然失去了散步的勇气，谨慎地采了一瓶沙粒的样本后返回了飞船，返舱时甚至启动了全套检疫程序。

沙粒的研究毫无结果，跟之前的测量没什么出入，确实就是普通沙子。她把它们放进隔离箱，然后把一根塑料管子接到上面的接口处，向里面灌气。沙子被吹得四散蹦跳，撞在箱壁上簌簌作响。难道是外面有什么奇怪的力场能不让沙粒随风而动吗？

她决定暂时抛开这些无解的问题，开始整理物资，检修飞船。

白天很快过去，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她停下工作，一边欣赏陌生的星空，一边吃了异星上的第一餐，然后沉沉睡去。

傍晚的雨下得很大。她抱着他撑伞的那只手臂，头贴着他的肩，感觉到温暖。两个人往前走着，路旁的梧桐树在风雨中哗哗作响，黄叶落了一地。路灯突然都亮了起来，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刺眼的反光。

他在说着些什么，她却听不清。于是笑着让他再说一遍。

他大声说：“我爱你”。有行色匆匆的路人看了过来，她感觉有些害羞，但是又很开心。

雨停了，他收起伞。于是她自然的放开了他的胳膊。这时天亮了，他们站在操场中央，周围人来人往。他背对着太阳。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说了什么。她又没听清。于是笑着让他再说一遍。

他冷冷地说：我们分手吧。周围人们冷冷的眼光投射过来，她感到一种无力的绝望，好像困在一个全是沙漠的星球。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问。但是她心里很清楚原因，不同的人生道路注定了他们只能到此为止。毕业后，他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外太空开拓计划，奔向了未知的宇宙。她决定留在地球，这里的一草一木吸引着她。在他看来，地球不过摇篮，但在她看来，这里是她的一切。

她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操场中间裂开了巨大的一条缝，她脚下一空，赶紧拉住他的手臂，他挣脱了，她掉了下去，掉进黑暗里，发出尖叫。

这叫声却不是她的，好像一只猫？豆豆？

她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浑身冷汗淋淋。

喵呜——

真的有猫在叫？还是依然在梦里？

喵呜——

她悚然发现叫声更清晰了。起身循声找去，一只狸花猫，在角落看着她。熟悉的模样，正是豆豆。

内心提醒着自己，这绝对不可能是豆豆，豆豆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然而它的一举一动，无不说明它就是豆豆。它甚至走了过来，尾巴高兴的扬起，走到她腿边，蹭来蹭去。

这一刻，她的恐惧竟然消失了。她蹲下身，轻轻抚摸着猫咪。熟悉的毛茸茸的感觉。“豆豆”仰起头，眯着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她把它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她过了很久才冷静下来，想理清头绪。“豆豆”如此真实的存在着，她确认自己没有做梦。等等，她真的能确定吗？也许是自己产生了什么幻觉而不自知？她看着豆豆在控制台上打瞌睡，旁边屏幕上，还是不变的沙漠外景。不，这不是幻觉。又或者是这个星球上难道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这神一样的力量，能复活她心爱的宠物，是不是说明这种力量并不邪恶？似乎还在跟她交流？这未知的力量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

她突然想起放在隔离箱里的沙粒，赶紧去查看。箱子里空空如也。

她不由产生奇怪的想法，莫非“豆豆”是这些沙变成的？但是这些明明普通的沙，怎么能变成有血有肉的小猫呢？真有这种魔法吗？

等下，“豆豆”真的“有血有肉”吗？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确实“豆豆“无论看起来还是摸起来，都跟普通的猫咪没什么两样，但是，如果它真的是被这个星球上什么未知力量通过沙粒变成的，它就不可能真的有血有肉。这也很好测试，只要它有正常的小猫的生理结构，那么一针镇静剂就可以让它睡着。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正在熟睡的小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醒了过来。它机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跳下控制台，一溜烟跑走了。

这无疑加剧了她的怀疑。她打开医疗箱取出一支镇静剂，用注射器抽出来，然后让主控电脑封闭所有舱门，接着逐舱清查。

她什么都没找到，满心疑惑的回到驾驶舱。一个人正坐在驾驶座上。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那人转过身来，是的，这么熟悉的身影，她不会记错的。是他，她的初恋。他看着她微微一笑，如当年一样。

她感到一阵窒息，手一松，注射器掉了下去。”豆豆“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用嘴叼住了注射器，一下扎在她小腿上。

睡意袭来，她慢慢软倒在地板上，在眼皮合上之前，只看到他站起身向她走来。

”玲儿。“妈妈亲切的声音在耳边呼唤。

她醒了过来。

“你怎么又睡在这里？小心着凉。“妈妈责怪道。

7岁的她发现自己在草坪上，穿着小碎花裙，头有点晕乎乎的。

”豆豆呢？“她仰起脸问。

妈妈没说话，努了努嘴。她顺着方向一看，爸爸正在门廊的躺椅上坐着，一边把豆豆举得高高的，一边跟它说着什么，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这时有雨点打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妈妈也感觉到了，一看天说道：“要下雨了，快进屋吧。”

妈妈把她拉了起来。

于是一家人都进了屋，她走在最后，进屋前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雨已经下大了，大到门廊外什么都看不清。

当她走进屋时，才发现屋里冷冷清清不像有人的样子，只开了一盏惨白的壁灯。

她犹犹豫豫地往前走，窗户映出自己的人影，发现自己变成了20多岁的样子，穿着一件庄重的黑色裙子。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在灵堂里，正对面赫然两个黑色相框里，正是父母的照片。

她记起来了，导致父母死亡的那次跃迁事故。一个小小的参数不正确，几十条人命失去了。

从那时起她就变了，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但她自己知道，内心的某种东西，永久地改变了。她辞去地球上的工作转行去开货运飞船。在每次跃迁的眩晕袭来的时候，她都感到某种慰藉。

这一刻她竟然意外的平静。她轻抚着相框，轻轻说道：“爸，妈，我来看你们了。”

梦境远去了，她睁开眼，感到脸上湿漉漉的。

“玲儿，你怎么哭了？“妈妈问道，轻轻为她擦去眼泪。原来她的头枕在妈妈腿上。

她坐起身，看着妈妈。妈妈也慈祥地看着她，像从前一样。

”妈，你怎么在这？”她呆呆地问，感觉自己大脑特别迟钝。

一定是因为镇静剂的作用。为什么会想到镇静剂呢？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拉起她的手。

她们一起来到桌旁，爸爸和他已经坐在旁边了。豆豆也在桌上，自顾自舔着毛。

她环顾大家，心里感到无比安宁。

橙星上不动的沙粒，此时动了起来。风越来越大，黄沙漫天飞舞。蛱蝶号很快消失在风沙之中。

空中飞散的沙粒在无形之手的驱动下，慢慢聚合。沙漠中心隐约出现了几个雕塑，看起来像是4个人类和一只猫。风沙围绕着它们呼啸，盘旋，似乎正在跟它们玩耍。

在橙星外围的环带上，所有陨石好像活了一样，突然开始加速运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