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井俊二-《零的晚夏》试译
零的晚夏
作者:岩井俊二
她们、模特们无一例外地走到生命的尽头。
拥有“死神”之称的谜之画师nayuta。
那幅作品背后的禁断世界是?
岩井俊二所描绘的、生与死的轮廓线。
倾尽浑身解数新创作的神秘绘画。
1.绘画
那是去年二月初的事情了。部门的后辈滨崎堇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如果按当时正确的记录,是二月二日周六下午的三点二十七分。那个日期和时间,至今还留在照片所带的信息中。
伫立在窗边的是一名女性。这是什么呢,她是谁呢,是什么选拔现场的照片吗?
就在我还在诧异的时候,滨崎又发来了这样的消息。
“这个人,是不是和花音前辈你很像?”
花音前辈说的正是我本人。
是和我很像吗?这样说起来的话,确实有相似的感觉,但窗边的女性脸侧向一边,我难以分辨清楚。至于自己的侧脸是否也是如此,说到底对于自己侧脸是何样貌,忽然问我的话,我也说不清楚。
“这个人,是谁?”
我回复了消息。
“不知道。”
滨崎回道。这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她按照自己独特的方式与人交流,与此同时也会有遇到麻烦的时候。公司内部对她的的评价是,一个不谙世事、只喜欢动画的腐女。
“我现在出来取景”她又发来了消息。说起来今天她要为某企业网站的会谈企划寻找外景。而我们所在的部门,即是名为William willows的广告代理公司下负责企划制作的团队。
“发现好的外景了吗?”
“我认为这里还不错,但客户有点不满意,似乎是与他的理念不合。这是千叶的一家时尚的美术馆,迄今为止展出的都是相当鲜明的写实风格画作,而在客户看来,有一些抽象派的画作看起来更好。那样的话虚化背景不就能达到他的要求。”
“哎呀”
“我就是在那发现的这幅画。当时突然觉得,啊、这不是花音前辈吗!于是情不自禁地拍下了那张照片。”
“这是,画作?”
“是的。”
“是油画?”
“是的。”
我再一次注视起这张照片。手机上只能看出这是一张照片。我又传到电脑上再来确认,但即使这样我也只能看出这是一张照片。我被画作的质量震惊到了。大多数写实画作被错认为是照片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这幅画作如此出类拔萃,已让人无法把它当作一幅画作。而且,它拥有与一模一样的照片所不同的存在感和深度。作者为了达到这种程度所付出的时间与精力,想想就会起鸡皮疙瘩。
“是谁画了这幅画?”
“零。”
一瞬间我好像想起了什么。滨崎继续发送着信息。
“那是画作者的名字。好像只有一个字。”
“一个字!字的读法是zero?还是rei?”
“其他的画作者在标记名字的地方都会同时注明罗马音,但他的作者名与作品名却只有汉字写法。”
“这样啊。”
“要不要我多打听一下?顺便一提,画作的标题是晚夏。”
她接连发来的消息就止于此。
“不了不了,没想知道那么详细。”我发出的这条消息迟迟没有变为已读,大概是向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去打听了吧。趁着等待回信这段时间,我再一次注视着这幅画作。
一名女性伫立在窗边。是高中女生吗?身着制服一样的衣服,深蓝色的学生裙内,是白色的衬衫,胸前系着深蓝色的丝带。这和我母校的制服非常相似。
“……晚夏……晚夏”
我无意识间低吟着那幅画作的标题。
终于,我最后发的消息变成了已读,紧接着她回复了新消息。
“不好意思,我也不太清楚。”
“哎呀”
滨崎拍下了那幅画作的作者名并发了过来。画作的标题也在上面。
【晚夏】 零
“……晚夏……零……零的晚夏……”
我无意识间把零读作了zero。
我试着在网上搜索,有关作者叫零,作品叫晚夏的相关内容。我本来以为马上就能找到我所期待的答案,然而连以单字零为名的人都没有找到,网上列举的全是游戏名,还有餐厅名。于是我又试着以零和晚夏为关键字搜索,显示的毫无疑问正是滨崎所在的那个千叶的美术馆,名字叫光之森美术馆。这里正在以“超写实绘画的青年才俊们”为主题推出年轻画家的专集展。“零的晚夏”似乎也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在没有其他的有意义的信息了。他大概还是一个默默无名的画家吧。
我给滨崎回了消息。
“我还想看这个画家的其他作品!”
信息迅速回了过来。
“似乎只有这一幅画作。”
得知这一消息,反而让我感觉到物以稀为贵。
啊,我好想去看!这幅画作我无论如何都想去看看!这种不知名的冲动,在内心中澎湃不息,让我也有了想要绘画的念头。虽然我已放弃走专业美术道路,但在看到这幅画的一瞬间,我猛然发现内心中有一种冲动,一种如孩童一般立即就想去尝试的冲动。与此同时,我才发觉我一直在不断控制着这种冲动,一直在拼命压抑着、甚至到了封印着它的地步。而今它开始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这样想来,连这种冲动,也变得可爱、变得坚强起来了。
这一天是周六,还是一个难得的休息日。
我从书架上翻出来一本已经用旧了的素描本,找到一页白纸,用铅笔开始画起来。我试着临摹一张“晚夏”。兴许是太久没画,我始终找不到下笔的感觉。接着我又连续画了好几张,内心对于绘画的欢喜跃然于纸上。
抽空吃了个晚饭,我开始挑战画自画像。我把穿衣镜放到身边,又花了几个小时继续与画纸搏斗,虽然没有做出太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却着实感受了一回许久不曾有过的绘画的快乐。而这一切皆源自滨崎发来的这一幅画作,而我也再次认识到一个事实,即是我竟尘封这般快乐一直生活至今这件事。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转过天来的周日,从清晨就要开始工作,首先是要到CM摄影现场。看来今晚熬夜画画可真不是最佳选择,我赶快准备好然后上床睡觉。摄影前一晚我总是睡不好,即便如此我还是好好地闭上眼睛,若是现在一点也不睡的话,明天一整个上午我都会打瞌睡的。作为人类的我,总归是努力一下就能够睡着的。然而这一晚我却难以平静。是的,就是看到“晚夏”后的这一晚,是我被激发了绘画欲望的一晚。没有给内心的这份渴望降低多少温度的我,始终没觉得自己睡着了。于是我索性从床上下来,蹑手蹑脚从楼梯上下来,一潜入了一楼的储藏室里,我就摸到了放在里面的纸箱子,心中顿时有了一丝疑虑,这样真的没有问题么。在这边放着的这些纸箱子里所存放的,是组成我人生的无数回忆。差一点就要一整夜都沉浸在这怀念之中了,只有那些我无法回避。而现在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只要找到了它其他的东西就不用管了。纸箱中有我孩童时代所读过的绘本和蜡笔,但没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于是我又打开了另外一个箱子。
找到了!
这是画油画的工具。高一那年我买了它并加入了美术部。一直到大学我还在用。是我非常喜欢用的东西。不知为何,看着这些东西我忽然沉默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母亲从楼上俯身往储藏室这边看过来。
“有点事,吵到您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说起来,反倒是一听到有动静,以为家里进了小偷呢。你明天还要上班的吧?”
“是的。不过这边还有点事,和工作有关。”
母亲皱了皱眉,就回去房间了。
我家在横滨纲岛,从车站下车,沿纲岛公园边上的一条斜坡小路,走上五分钟左右,在路边可以看到我家——一座二层小楼。我的母亲在樱木町的一家经营税务业务的公司上班。我的父亲在神奈川县的一家私营铁路公司从事宣传工作。而父亲去世,是在五年前冬天的一个早晨。那天是一月二十五日,星期日。我赶上在休息日加班,准备出门的时候父亲还在房间里睡觉。这时母亲刚好晨跑回来,便送我出了家门。而我连一句话都没和父亲说,就直接出门了。说起来,每个休息日都是这个样子,我从来也没有过特意去和还在睡觉的父亲说一声我要出门了。不对,小的时候也曾这么做过,明明没什么用还是会去做。不知从何时起,我就再没那么做过了,说起来,就连最后一次去父亲的房间是什么时候我都记不起来了。正因为我这个样子,就算安慰自己后悔也无济于事,心里也仍然满是懊悔。我像往常一样出去的那个时候,父亲大概已经不在了吧。到公司以后刚准备开始查看信息时,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告知我父亲过世的消息。我立刻返回纲岛的家中,看到父亲平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一样。然而真正睡着的人是不会那样僵直地躺在床上的,甚至还有些许的威严。母亲交代我先给殡仪馆打电话,说明情况后,对方告知我们需要先找一辆救护车。接下来我和母亲,就按照殡仪馆负责人的要求,稀里糊涂地为父亲举行了葬礼。
父亲过世以后,又过了三周年忌,已经是第五年的去年二月二日深夜,应该说是三日凌晨,也就是我在储藏室翻开了纸箱子,还吵醒了母亲的那晚,正是在那一天,二月二日,我在照片上看到了“零的晚夏”。也因此,那个时候的发生的事情也与那一天一样清晰起来。
然后,找到绘画工具箱的我,正准备合上箱盖,抱起这个装满了我儿时回忆的箱子,打算把外面打开的盖子合上的时候,一个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一本发黄的素描本。
哇,原来放在这里了么。
我如此感叹道。之前还在回忆把它放到了哪里,由于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让我下定决心好好找找,眼下一找到它,就把它当作宝贝一般,并且还不停埋怨自己之前为何没有花时间寻找。
我两手拿着绘画工具箱和古旧素描本,回到了二楼我的房间。
一打开工具箱,到处都是工具被用过的痕迹,然而调色板、颜料以及画笔,都已经被整齐地摆放好。我看着这些东西,喜爱油画的时光便浮上心头。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自己平静下来了,好像终于能睡着了一样。从学生时代开始使用的画架一直在我的房间,现在仍然还经常使用,因为把杂志和手绘板固定在上面会很方便。有点暴露自己的懒惰了,不过之前会把衣服挂在上面,这还真是个方便的替代品,不经意间我在上面挂了许多东西。我看了一圈,最终还是把刚才找到的这本素描本挂到了画架上。
我重新拿起了这本素描本,指尖在这怀念的封面划过。
小学的我所画过的无数素描,大抵都留存在这上面。
哎,不行,如果我现在打开它,估计一整晚都睡不着了。想到这我又匆忙把它挂回到画架上,关上灯躺下。毛毯里还是热的,这让我冰凉的身体感觉很舒服。借着这温暖,这一次我觉得我可以安心睡下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在医院,似曾相识的一间白色病房,还有一个后院。
那是我偶尔会梦到的,在某个医院的梦。
小学时候的我,心脏有些不好,必须经常住院。虽然最后,我还是闯过了一场有难度的手术,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当时的伤口现在仍然能在乳沟看到。它也成为我内心自卑感的一部分了。
那个时候,我住在儿童病房,在医院内的班级里上课。听说后来有许多孩子去世了。我也曾梦见过那些孩子。天真的孩子们和已经长大的我,用小时候那样的亲昵口吻一起聊天。有头上缠了绷带的孩子,也有半张脸都被纱布盖住的孩子。
醒来的时候,我已泪流满面。越过窗户,所见尽是清晨的天空。我看了下时间,刚过六点。考虑到现在起床虽然尚早,但回笼觉更加危险,我索性下床。
现在还早。
我伸手取下了画架上的那本白色素描本。想来一定是因为它才做了那样的梦。翻开封面,纸上所画的,正是那时候一起住院的朋友。露出笑脸的、一直板着脸的,每一个人我都还记得。有头上缠了绷带的孩子,也有半张脸都被纱布盖住的孩子。
还有我的自画像。不如说我的自画像更多。那些都是我特别认真画出来的。现在想来一定是想要把自己画的好看才那么认真。
即便如此……我自己也觉得画的真的很好。
我不禁叹了口气,眼泪也流了下来。
这本素描本正是让我喜欢上画画的原点。我想到了一件事。
是长大以后才会深切感受到的一件事。我最喜欢的绘画的世界里,有远比我优秀的人存在,所以这绝不是为了自己这样的人而提供的地方。然而在尚未意识到这些的、幼小的单纯的我所画的那些画中,正绽放着一道耀眼的光芒。
我看到了。那个时候的我,那个清晨的我。
一幅画作,有时也许也能映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