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卓:猎手本性
已是傍晚。甲桑和夏布兄弟俩徒步赶往营地。麦尔贡朝另一个方向走了,他的帐篷扎在离营地很远的一处背风地方。
春天的傍晚散发着青草复苏的气息。月亮谷地漫山遍野开着各色野花,装点得谷地一片欣欣向荣。
夏布对麦尔贡仍然耿耿于怀。他走在哥哥的身后,望着哥哥被晚风吹起的腰带,说:“阿妈也是不同意的,他以为阿妈去世了,他就可以对茜达为所欲为。”
甲桑起初一直不吱声,他在想自己的心事。听到夏布这么说,不由得烦了起来:“别老为茜达考虑,你也该想想自己,都二十五六的人了,还不赶快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夏布立刻来了精神。他早就想和哥哥谈谈这个问题了,没想到这个问题会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提出来,不管怎样,这是个机会,他不能错过。
夏布赶上几步,看着甲桑的侧影,说:“是呵大哥,我在想自己,茜达也在考虑自己,可是你是老大呀,你不把嫂子娶回家,我们再着急也没用呀!”
甲桑道:“什么话!你结你的婚就是了,茜达也总要出嫁,阿妈在的时候常常和我商量着的,你要是看上谁家的女儿,我会替你去送聘礼。”
夏布说:“我的聘礼我自己想办法。我说的是你。你三十岁了,不想成家吗?”
甲桑的侧影里多了几分忧郁:“我这样习惯了。”
“咱家再穷,你也应该有个老婆,至少我们到家还可以喝到热茶的。”夏布说,“你就是固执。”
甲桑沉吟道:“我也不能只为了热茶就随便讨个老婆吧。”
夏布此刻已经表示同意:“那倒是,热茶可以自己烧嘛。”
甲桑忽然朝前努努嘴巴,示意夏布往前看。夏布放眼一看,远处的山坡上一只火红的狐狸也正好发现了他俩。
双方都停下来,目光紧紧对视,谁也没有妥协的意思。
夏布说:“我们赶去怎么样?”
“它比你跑得快多了。”甲桑说。
夏布试着朝前挪挪步子,狐狸警觉地立起耳朵。 甲桑又说:“其实它是胆小鬼,它跑掉的时候会拉一路的屎。” 夏布说:“你看它那颜色。要是今年冬天茜达戴着这样一顶狐狸皮帽,还不叫营地的姑娘们羡慕坏才怪。” 狐狸那火红的颜色在傍晚深绿的山坡上格外醒目,就像一团闪烁的火焰,紧紧地抓住了夏布的心。 夏布朝前慢慢地挪着步子,说:“我还从没有逮着过狐狸,今天就让我成为真正的猎人吧。” 甲桑落在后面。他笑道:“真正的猎人从不逮狐狸。” 狐狸看到了猎人的心思。它迈开步子,朝山坡后面走去。那步态不紧不慢,饱含高贵和雍容,仿佛根本无视猎人的存在。狐狸保持着无上的尊严,它在这种尊严的气氛中走着。 很快,双方都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外。 夏布一路小跑,风一样跑向山坡上狐狸消失的地方。 跟上来的甲桑依然笑着。他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果然,那只有着漂亮火红颜色的狐狸早已不知去向,而夏布正望着地上发傻。 那是狐狸刚刚待过的地方,有将近一米的草地上全是狐狸拉的屎。 夏布无奈地说:“它吓破胆啦。” 弟兄俩蹚过由西向东蜿蜒而流的达佤曲河,就要到家了。天已完全黑下来,远远就能闻到家的气息。 可是不对。甲桑特有的猎人的鼻子感觉到了某种不祥。 他制止住夏布前行的脚步,低头看看草地,又看看远方孤零零立在山坡底下那矮小的石屋。 “怎么?”被拦住的夏布抬头乱望一通。 甲桑说:“咱家的羊群出问题了。”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石屋前的羊圈里。一幕惨不忍睹的景象出现在两人眼前—— 一群成年羊咩咩凄鸣,它们在哭自己的孩子。圈里横七竖八地躺着鲜血淋淋的羊羔,这些年后刚刚出生的十几只羊羔已经全部丧生。 夏布叫道:“茜达哪儿去了?怎么狼来了也不知道?沙利呢,沙利也不见了。” “怪不得她,她大概到酒馆照顾客人去了,沙利肯定跟着她。” 沙利是甲桑心爱的黑色狼犬。 甲桑查看一番羊羔。只见每只羔子都被咬断了脖子,鲜血流满了羊圈。他把羊羔抬到一处后,胳膊已经僵硬,眼睛也被愤怒烧红。 “叼走一只也就罢了,非全部咬死不可,这群畜生。”甲桑喃喃自语道。 夏布似乎意识到什么,他说:“明天吧,我们一起去。” “就今晚!”甲桑粗暴地打断他,“你看羔子脖子上的血还是热的,它们肯定没走远,再说,哪有傍晚就来闯营地的狼群,胆子也太大了!” 甲桑转身进屋,再出来时就带着枪和长刀。他把枪给了夏布,把长刀别在自己腰上。 “你带上枪,罗米跟你走,从河岸往西追;我走东面,你追上就开枪,我听到后就会赶上来。” 夏布拿起枪,名叫罗米的快马已被甲桑一声长长的呼哨声招呼到眼前,夏布上马便走。 “别忘了带短刀。”远去的夏布朝后喊道。 “那当然!”甲桑把短刀紧紧地别在腰间。这把刀因为母亲的天葬仪式而留在了家里,现在就快要派上用场了。甲桑提着长刀,沿达佤曲河河岸向东走去。 他没用多久就追上了狼群。 夜色四合。明亮的月光静静地洒在草原上。狼群的荧荧绿眼仿佛散落在远处的星星。 这群狼曾是甲桑遭遇过的,那次他们得以彼此逃脱。 群狼在头狼的带领下,早就排开架势,严阵以待。头狼在这个种群里无疑是不容忽视的,它是一只雌狼,好激动,但又威力四射,本性冷酷,可又养育了一群好儿女,此时的它独自占领着一方阵地。它灰白的毛色在月光下忽隐忽现,就像一个飘浮的幽灵,随时都有发出袭击命令的可能。 甲桑的目光扫去,一共有十三只狼。 这是个不小的数目。 事情总是出人意料。那年,当他刚刚开始为生计奔忙的时候,在丛林里下过套子归来,遇到了三只狼,此时的雌狼那会儿还是女儿身,可它的勇猛非同类可比。一般情况下,当遭遇这种势均力敌时,双方往往都不轻举妄动,能避开则避开,可是这只雌狼却一反规则,它展开年轻无畏的身体,无声却致命地扑向了猎物…… ……幸亏当时还带着刀子。 甲桑望过去,当年留下的刀伤似乎还在那头雌狼的左颊上蠕动,这是对它最大的羞辱。要不是这把刀比任何动物更勇猛,他不知那时的战斗还要盘桓多久。 现在是一比十三。没有比这个比例更糟的了。 甲桑用左手把帽檐顶高一些。一缕黝黑略带卷曲的头发露在额头上。他的鼻翼翕动。他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一切都在静悄悄的气氛中开始。甲桑的耳朵能感觉到群狼的焦躁,它们的步履在雌狼的目光中轻轻移动。铁的纪律和规则是群体能否生存的最大保证,这群狼做到了这一点。 晚风袭来。 同时袭来的是雌狼那声绝地而起的长嗥。 雌狼已不再是从前的主攻手,它成了组织者、幕后的策划者和结局的观察者,静静地等待事情的发展。 年轻的斗士们已匍匐而来,双双结对,向甲桑的两侧挺进。那荧绿的眼睛和嗜血的獠牙在月光下寒气瘆人。 “留下你们的狼皮吧!” 甲桑大喝一声,从半蹲的姿态中一挺而起,长刀挥舞开去,冲锋陷阵的两只狼已被截断了前肢,紧跟而来的群狼依次退去。第一个回合在甲桑的全胜中结束。 甲桑感觉到所有的力量全部积蓄在双臂中。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是生存的力量,与群狼相抗衡使他勇气倍增。 “来吧,来!” 在甲桑的招呼声中,群狼已改变进攻方式,开始群起而攻之。四面八方的绿眼紧紧盯着孤单却挑衅不止的猎物,他的双眼中喷出的火焰使它们感觉到这场战斗结果的不可预知性,但现在谁能改变立场呢?谁能从这种对峙中离身而去呢? 谁也不能了。 甲桑的长刀挥舞得酣畅淋漓,刀刃所到之处,青草的草尖流出绿色的叶液,狼皮包裹中的肉体则跳着不可抑制的恐惧。甲桑已从心理上战胜了对方。 就在他全力以赴对付群狼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那头雌狼已经狡猾地、风一样滑向他的前方,它猛扑过来,甲桑的长刀还没有收回,就感觉到自己的左颊被撕裂了。 晚风洞穿了他的左颊,透进丝丝凉气。那种只有狼才有的皮毛的尖利掠过皮肤,留下久久的疼痛。甲桑噙着一嘴鲜血,坐在地上,发现身边又有五只狼倒下,其中一只大约摔断了脊梁,怪叫的声音不绝于耳。 那只雌狼带领剩下的五只在转瞬之间就发起了最后的冲刺。甲桑还没有来得及坐起,就势一滚,躲开凶狠的利爪,从他头上越过的一只狼已经被他的短刃划开了胸膛。 只有雌狼毫不示弱。它已看到了对方的伤口,嗅到了那鲜美的血的味道,它不能就此罢手。它灰白色的身影在甲桑周围盘旋,令人眼花缭乱,它用它的呼吸、冷冷的注目、斗志昂扬的利爪威胁着对方。 甲桑已经站起。此时,他的目标非常明确,不把头狼拿下,他就不能称此为胜利。他的应战态度已经转变,他是来寻找敌手的,他是追来的,他的目的是要让杀死兄妹三人来年赖以生存的羊羔的凶手全部落网。 他的站起扰乱了雌狼的视线。就在雌狼寻找进攻角度的时候,甲桑已经开始反冲。人和狼目光接住目光,伤痕对着伤痕,既不躲避也不欺诈,一场恶战顷刻间开始,又在顷刻间结束。 结束的还有多年以来积累的宿怨。 就在此时,一声枪响惊醒了失去头领也失去大部分同伴的另外四只狼,它们闻风而逃。来的是夏布,他发现自己赶去的地方根本没有狼的踪影,就朝甲桑的方向追来。 战斗早已有了结局。 甲桑的短刃深深地插进了雌狼的颈部,大动脉的鲜血汩汩而流,在夜里呈现黑色的胶稠状态,味道是腥的,猎人喜欢这种味道。 夏布看见哥哥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左脸上的创口令人不忍目睹。 “看来我有些晚了。”夏布说。 “你救了四只狼。”甲桑朝它们逃掉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只雌狼血红的眼睛仍然紧绷绷地盯着甲桑。甲桑一弯腰,从它的颈子上抓一把血,抹在自己的左颊上。 夏布惊叹地查看着远远近近躺倒的狼尸。甲桑开始把短刃从雌狼的下颌划去,沿雌狼紧闭的颌骨划出一道弧线,翻开,一条珍贵的狼舌已经被甲桑完整地取出。 “这能换更多的钱。”甲桑掂掂手中的狼舌说。 夏布数清狼只的数目后,说:“卖掉这些狼皮足够买回那头白尾牦牛了吧?” 甲桑道:“大约差不多,但阿·格旺老头喜欢更多的钱。” 夏布发觉哥哥说话有些异样,笑道:“你以后说话会漏气的。” 摘自《月亮营地》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