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女儿,我做出了流动的白纸(上)| 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虚拟」。未来的城市会是怎样的形态?在这篇小说中,成都在虚拟现实的加持下变成了一个无比绮丽绚烂的城市。价值观不同的父女二人,在探索城市可能性的过程中慢慢达成了和解。

| 未末 | 未末,平面设计师,风格无具形科幻作家,热衷于符号学意象的推演,经常摇摆于温馨和暗黑之间不知所措,追求点子密集型和脑洞串串烧。小说《无人驾控》《容器》发表于《科幻世界》,《孤岛之雨》获得2019年第八届未来科幻大师奖二等奖,《天书》获得2019第五届晨星奖最佳中篇提名奖。
成都倒影
全文约22500字,预计阅读时间45分钟。
一
成都与<成都>不是同一座城市,但是它们唇齿相依,阳光普照的大地不仅属于人间,还有想象所能抵达的一切疆域。
一片白茫茫的城市建筑群,琉璃化开的雪雾,穿云广厦并排成无数神柱,塔式起重机用探头打印3D大楼,老顾眼里的成都没有任何色彩,仿佛冰棍耸立,清一色黑白。
老顾把眼前的建筑看做大理石墓碑,总有一天,他的骨灰也该如它们一般煞白,埋葬其下,与那些高聚合纳米材质一同混合,搅拌,堆砌成新的建筑空间。
高楼之下,依然是卑躬屈膝的小平房,它们也布满灰白质地,如同一摞摞上架的豆腐。
今天的蔬菜市场比往常热闹,自由农场主们往这边赶集,无论你是何等身份,都想吃上一口土里种植的蔬菜、水里养殖的鱼和草场喂养的家禽。人们抗拒所谓的3D打印食品,却对古老的土培农村倍感亲切。
老顾在水果摊里翻找,龙泉驿水的蜜桃现在可是金贵的宝贝,富人贡品,论克购买。小摊主为了牟利,把桃子上的病斑用数字漏洞加以修饰,这种散户农民种养的食物本就没有溯源标签,购买者也就常常落入圈套。
但是老郭不受影响,他挑的肯定是最好的桃子,幺妮最喜欢的桃子。
掌柜见他避开全部陷阱,惊讶地与周边摊档交流,生怕他是城管或质检部门派来的探子。
然而不识相的鱼摊老板却惹到了老顾头上。当老顾要一条草鱼做巴蜀酸菜鱼汤时,老板却拎来一条廉价的鲤鱼给他,将它修饰成稀罕的草鱼。
两人争论着这条鱼的种类,老板竟骂他眼瞎不识货,只待菜管员的介入,鱼档挂羊头卖狗肉的黑幕才被揭穿。
说起眼瞎,老顾可不止一次被人如此奚落。
交警骂他看不见红绿灯,老顾却对着那三口白花花的圆筒,不住地摇头。于是他不敢开零重力飞车,即便是单位配置的无人驾驶汽车,他也看不见虚拟的人机界面。作为高级基建工程师,本可以享受中产阶级的待遇,却只能和普通人挤公交。更可恨的是,他居然也看不到公交站牌上的滚动消息,无奈只得让候车乘客帮忙读过一遍才安心。
然而他这种“睁眼瞎”也还算得上“火眼金睛”,他眼里的世界没有修饰,见人是人,见妖是妖。他知道给自己派发传单的并非打扮妖娆的萝莉,而是一位抠脚大叔;知道街上谁在裸奔,却被认为穿着皇帝的新衣;知道哪些是贫民窟的年轻人,却为了炫富而将自己修饰得一身名牌。
他们的修饰就像一层粉底,而老顾看到的全是素颜照。成都若比喻成一位湘妹子,她的素颜照则是钢筋混凝土构建的大理石柱,一如去皮去肉的骨骼,毫无生趣。
老顾乘坐的公交在离地40多米的可控超导悬浮轨道之上,轴承运转悄无声息,仿佛少女轻柔的发丝拂过城市上空。这是国产219型轻轨列车的魅影,在双螺旋轴向轨道上如同DNA解链酶一般穿梭其间。
老顾看到,前面是大熊猫动物园,也如泼了白漆一般,毫无绿色可言。
他想起曾带三岁的幺妮去动物园参观,老顾指着园子里的敦敦说,那是北极熊,而幺妮却摇头,说那是大熊猫,一只如假包换的大熊猫。它们吃的也不是修长的三文鱼,而是一片片竹叶。
老顾本想告诉她,大熊猫已经绝迹,动物园里都是骗人的玩意儿,但是幺妮活在虚幻的童话里,老顾一时却不愿把残酷的现实抛出来吓唬她。她迟早会明白。
然而只是一晃脑的瞬间,她看到的那只“大熊猫”却又变成了棕熊,老顾不确定幺妮会不会因为修饰软件的插件问题而导致认知偏差,但她在变动的世界中长大,看着植物颜色超越季节而交错更替;看着游乐园的画风在三种模式中切换;也看着隔壁阿姨一天换几次脸,就跟换微信头像一样频繁。
这一切对她而言,早就习以为常,无需担心。正如电视出现的年代,人们也在担忧频繁地换台会不会让人们大脑断片,直至引发不连续性思维混乱。然而社会达尔文主义却乐观地断言,人类会在社会发展的环境中进化,适应一切改变。
在当今人们眼中,世界已不再以固定形象示人,所见的一切都像流水般变动不居,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幺妮和老顾甚至还会争辩熊猫是“熊”还是“猫”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无解,又或者有多个解,不像老顾的曾祖父那个年代,人们思想单纯,工作是为了建设国家,结婚是为了组织需要,真理出自领袖,1+1=2,穿同样颜色的衣服,唱同样主题的歌。
那是个令人怀念的纯真年代,事物都那么简洁明了。
而今,老顾与幺妮不再有任何共同话题,熊猫在他们眼里尚不再是同一个物种,何况其他事物。
一个指鹿为马的时代,人们谈何奢望与他人分享自己独有的世界。
二
幺妮的妈妈也即老顾的妻子(废话),已经找不到她真实的模样了。
照片里的她都是滤镜修饰过的明星脸,录制的家庭片段中有十多个女子,那也都是她不同的面具,如今妻子的真实模样正在随着他的记忆消退,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样子了。
老顾只后悔,女儿没有遗传妻子的容貌,否则他还可以睹“物”思人,从女儿身上唤回那段消散的记忆。
他的妻子叫Marry,名字背后是个地道的四川女孩。老顾在拆迁施工时,遇到了正在汉肆牌坊路和锦里古街说书的Marry。她用地方腔演绎的古蜀故事曾让老顾驻足观赏,那时街灯忽明忽灭,露水湿了一波又一波,人来人散,老顾却像钉子一般被这个四川女孩迷住了脚。
后来得知对方是毕业生,因找不到工作落魄到这般田地时,老顾踏前一步,留了自己总工程师的名片。
Marry清秀的五官令人爱惜,尤其是夸张的大眼睛能反射别人的脸,她放下说书的醒木和扇子,仰头看到的老顾印刻在了她瞳孔黝黑的深潭里。那时,他们不仅交换了联系方式,也交换了心。
老顾喜欢Marry水一般的性格,偶尔还有点像火,Marry开玩笑说,在老顾眼里,自己就是一壶开水,性子里有冒不完的泡泡,贫嘴得像水壶发出呼嗤嗤的哨声。
幺妮得了Marry的馈赠,也继承了她的性格,打小就调皮,歪点子很多,爱掺和。
自从Marry去世后,老顾承担了照顾幼小女儿的重任。孩子爱哭闹,他便从古街的手艺人那里学来了快要失传的采耳技艺,这门技艺可以治一治幺妮的急性子。
于是老顾便准备了一套专业的采耳工具,给幺妮挖耳朵的时候,甚至可以将哭闹的孩子哄睡。洗眼针、鸡毛棒、棉棒、耳起子······随着轻轻地抖动纤细的针管,绒毛摩擦耳壁的酥麻感就能给人带来无比惬意的体验。
老顾说幺妮的耳朵里有听话虫,只要她把仙气吹进耳朵里,幺妮就会乖乖听话。
但是还只会咿呀学语的幺妮却说爸爸每晚都会在她耳朵里挖金矿,她指着被掏出来的东西说,那黄灿灿的可都是金矿。
幺妮平时还算听话,尤其是玩积木时,有一股难得的专注力,比起她三分钟热度的妈妈而言,这一点确实可贵,而且明显得到了老顾的真传。
老顾给幺妮做了许多拼装积木,但都是清一色的白方块。老顾是想着,让幺妮长大后从事自己基建工程师的职务,这个工作踏实,富有使命感。而老顾所造的房子都采用白色高聚合纳米材质,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构建冰雪王国的总工程师,是童话世界的魔法师。
但是幺妮似乎对纯粹的白色并不感冒,她用积木搭建了各式建筑模型后,总爱用彩色笔填涂它们,赋予它们华丽的外衣。
这一项工序可以花掉幺妮大部分精力,甚至比盖房子的冲动更胜一筹。
有鉴于此,老顾方想起要给幺妮一份生日礼物——给她的眼睛镶嵌一颗“宝石”。
透过宝石,幺妮的世界便不再花白,而是璀璨夺目。
“宝石”具有奇幻的修饰作用,幺妮小时候经常对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手舞足蹈,她看到了这个世界最美好的奇迹与幻境,而老顾却只能把天花板当做天花板。
幼儿园的所有课程也都需要透过这颗小小的宝石来反射,它是孩子与外界交流的第一扇窗。上网页面、通话界面、人机交互界面······都在这颗宝石中展开。没有它,也就等同于没有了视觉。
在幺妮眼里,成都已经不再是白色模型组成的冰雪王国,而是更加喧闹的灯光舞会。
交通线路如血管般遍布,密码在看不见的神经网络传递,城市的脉络通达一切细微的喧嚣。锦里古街宋代花灯散发LED光晕,雨水路面斑驳如漆器表面的洒金,游人的耳际闪烁着纵目联通公司的标志,在神经递质与电子元器件碰触的瞬间,城市中的每一个细胞融合成云端翻滚的鲲鹏瑞兽。
老顾自己却没有镶嵌宝石,在他眼里,女儿就是最美的宝石。
三
老顾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拎着手中的蔬菜,坐在公交靠窗的椅子上,看向自己一手缔造的成都,他怀疑自己适应了纯白世界的眼睛是否还能领略五颜六色的喧嚣,又或者早已失去了对颜色的敏锐直觉。
夜色虽然沉闷,但是在其他人眼里,透过宝石的修饰作用,城市依然沐浴在灯火之中。
午夜成都的华彩在市政亮化工程的包裹下妩媚地跳跃,正对着的居民区里某一家阳台内,哈士奇卷着地毯,温柔惬意的片刻宁静忽然被急速掠过的证券交易所大楼遮蔽,成都的脉搏便在数据传输中隐约透露人间气息。
老顾的思绪重新回到记忆库,也只有那里,他才能够设想这个城市华美的细节。
他想起了那条被自己的施工队拆卸的锦里古街,早已被一条白绫般的高架桥替代。Marry的父亲专门托人看了眼市政规划图,锦里老街三年后将成为一条重要的交通要道,地铁、高铁和汽车六车道像大动脉一般跳动,给这个城市大脑输送数以千万计的人流。
为了将拆迁的古街复活,市民在桥洞下面构建了它的虚拟影像,借助眼里镶嵌的AR投影设备,得以在数字矩阵中重建它的幻象。对那些环保主义者而言,古街的躯骸虽然消蚀,但是灵魂不灭。
成都老街正在一条条褪色,变成苍白的建筑模型。新建筑咄咄逼人地生长着,Marry看着高架桥从三层加高到五层,玻璃幕墙的格子间越来越拥堵,地下廊道从她家的水井旁经过,翘起的老砖鳞次栉比,她家后院像遍地雷区,已经不能惬意地在躺椅上享受午后的暖阳。
街坊们自发组成了抗议队伍,记者报道的时候,Marry就在桥边举着“文化永存、老城不朽”的横幅,如今时过境迁,老顾倒觉得很对不住Marry一家人。
那时Marry的父亲得知自己的女儿想要嫁给五丁集团的基建工程师,而且正是拆迁队的总工头,便大发雷霆,说老顾不仅要拆他祖坟,还要断他子孙。
为瞒着家人与老顾结婚,Marry想偷户口本,然而他们家的老爷子早已做足了准备。假户口本一共有四本,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Marry足足被骗了四次之后,才意识到他爸从游击战里学会的反侦察能力有多强。
不仅如此,他爸还从小道消息得知了老顾的身世,得知他的眼睛里没有镶嵌任何AR设备。他患有一种视网膜排斥综合征,医生告诉他,人有亿万分之一的概率不能植入眼球设备,老顾就是其中之一。并且他这种排斥体质还具有遗传概率,目前的医疗水平尚不能找到与此相关基因片段,因此老顾只能佩戴沉浸感极差的头戴设备。
头戴设备的份额越来越小,研发已经停滞不前,不久后将完全被植入式设备替代。
Marry的父亲毫不客气地当着老顾的面,说他是个残疾,连个瞎子都不如。
老顾受到了不小打击。如果说盲人因植入设备失而复明,那么他一个正常人,却因为不能植入设备,反被认为是盲人。这个世界变得让他无法理解。
所幸他学建筑设计专业时,植入设备还未普及,否则他会因为缺乏视觉辅助建模的能力而无法毕业。更幸运的是,当时招聘他的基建龙头五丁集团正巧需要一名没有安装植入设备的人员,他便一路坐上了成都基建项目总工程师的位置。
从未来100年的长远思维考虑当下的建筑营造,这是五丁集团宣传的企业信仰,一如它的名字,气魄不输于古蜀传说“五丁开山”的壮举。
他们采用最坚固耐用的打印耗材,将城市浇筑为单一白色的毛坯模型,老顾作为总工头,操作着成都几乎所有待建项目的塔式打印探头,一如操控五丁巨人的神祗。
他本该因为自己的遭遇而跌落深谷,却反而站上了群山之巅。
这些高脖子的自动机械设备被小幺妮当做长颈鹿。如果说一百年前,这种设备只是运输建材的起重机,那么此时,它们便是工程师延伸的画笔,将城市高楼一点点打印成形。
老顾很享受这个过程,也盼望着女儿长大后追随自己的足迹,与他一同站在城市的制高点,驾驭着苍茫的版图,仿若帝王指点江山。
然而,城市大跨步扩张的代价便是,具有多种材质和丰富机理的老城,正在被单一的白色打印耗材所取代。
幺妮确实对建筑设计有很深的热爱,老顾看到了她在高中兴趣班上做的模型,整个建筑表皮覆盖着各种植被,让人以为那是一座小山丘。
然而老顾却发现,幺妮参加的并非什么建筑兴趣班,而是一个环保组织的校园新星项目,这个组织得到大公司的赞助,专门抵制五丁集团用于城市建设的基本耗材。
幺妮拿出了让老顾都发懵的大量数据,用于证明这些不可降解的耗材对环境的巨大危害。虽然五丁集团号称这些建材100年才需更换一次,但建筑本身随着城市快速进化,废旧立新的建筑此起彼伏,正如一部手机无需长寿,人们总会在它用坏之前购置新的款式。
幺妮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五丁集团每年在城市翻建项目中制造的建筑废料就高达20亿吨,耗材回收的成本太高,只能等170年后方可降解。但到那个时候,日积月累的废料终将吞噬整个城市。
这些数字就连老顾自己都不知道。
四
幺妮正值叛逆期,再加上环保组织的怂恿,她几乎和老顾杠上了,觉得老顾是破坏环境的罪魁祸首。
班主任一直夸奖幺妮,说她的成绩几乎无可挑剔,只是自从做了学生会主席,便把其他社团都撮合成了环保协会,大搞游行。她自己的成绩倒是不受影响,却拖累了其他同学。
老顾从幺妮举着横幅的照片里,看到了Marry的影子。
那时学校需要家长配合孩子完成这个项目的后续工作,别的学生都由母亲过来帮忙,做一些简单的手工拿去义卖,但是老顾想陪女儿完成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
“老顾,你是来给我倒喝彩的吗?”幺妮看到老顾出现在她的活动摊位前面时,既惊讶又别扭。
老顾从他粗糙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幺妮的摊位上,然后学着她盘腿而坐。
那是幺妮小时候搭的积木,原本白色的积木被她涂上各种颜色。
“还记得这个吗?”
“别了,老东西,”幺妮一脸古灵精怪,甚至想偷笑。但为了和老顾再杠上个把月,所以她不打算撤下防御状态,“我很早就知道,这些白色积木不是市面上卖的,而是用你们厂里的耗材做的。你拿它们过来是给我做反面教材吗?”
“爸爸今天要去公司一趟,正式把一份文件提交董事会审核.”
“什么文件?我可不和你们谋划什么遗臭万年的‘好事’。”
“我给你复印了一份。”
老顾把文件用小夹子一张张夹在幺妮摊位的栏杆上,首页是五丁集团的五边形标志,它太出名了,以致引来不少人围观。
“一种新的纳米材料,ACP降解系数更低,”老顾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表格,上面的参数多到快要一片漆黑。
“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材料学?老家伙!”
“你忘了,老爸的建筑设计也学一些材料学。另外,这项技术主要是你高叔叔做的,他是第一代耗材的研发者之一。”
幺妮像听到了赎罪者的忏悔一般,流露出天使宽容的微笑。
她把老顾带来的白色积木放到这批文件的正中央,一个显眼的位置。
“那我在这里等你们好消息!”
老顾伸出胳膊,像敞开的大门,仿佛要引雀回巢,但幺妮却假装不知道这个姿势的潜台词,竟用手掌拍了老顾的左手,再顺势给个大拇指,眨了个媚眼,便回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老顾失落地放下胳膊,如同起重机降摆,没了气息。
想想小时候,幺妮没有母亲在身边,他给孩子换尿布、雷雨天哄她入睡、还给她的小球打气,如今这些情节却好似昨日之事,历历在目。
记得有一次妇女节,孩子问及什么是妇女,老顾就讲起了她已故的妈妈,但孩子并没有任何感觉。也许在她心里,那个女人等同于陌生人,在她的人生里已经没有了戏份。孩子打小就有几分鬼机灵,她说一听到“妇女”二字,还以为是父亲和女儿,为什么不安排个“父女节”专门给他们父女俩?
老顾当时有说不出的甜蜜和酸楚,哽咽了许久,才从情绪的旋涡中解脱出来。
此后老顾因为工作原因,常不在家,虽说将孩子委托给保姆并非长久之策,可只有无奈。孩子大了,越发独立,慢慢也就省了不少心,却也疏离了父女之间的感情。
孩子第一次不让他抱,是在幺妮十岁那年。也许是孩子大了想自己跑,也许他们之间的裂缝初见端倪,无论如何,在此之后她就染了一身男孩子气,与姐妹都是哥们相称,就更对家里面的这个老男人打不起精神来了。
老顾知道,许多东西都会一去不复返,如同流水般逝去。
老顾也离开了摊位,偶尔回头看向女儿,他还会期盼妻子在身后向他招手。
他去往公司大楼,一栋白色幕布般的建筑屹立在眼前,阻挡全部视线,入口的旋转门上有块黑白双色的招牌,五边形标志中央是一个“大”字,将五边形切分成五个三角形。
坊间一直以为五丁集团只有五位大佬,但那只是桌面上的摆设,桌下多的是跨国资本,甚至从未显露真身。如果他们参会,也必定将自己修饰成别的模样,不会以真容示人。
后一步进入会议厅的高总是老顾的同学,也是司莫希材料技术公司的创始人,这家公司与五丁集团联姻。老顾将自己的新材料放在容器中,推到会议桌中央,供人检测。他提供的新耗材里有大量微纳米机器人,可降解的本质来源于纳米机器人的自分解行为。
项目经理得到了董事会的眼神许可之后,便对高总提问:“这种材料增加结构负荷后还能保证足够的建筑强度吗?”
高总拿出一份德国拜尔的检测报告,然后指着文件上的红字,“拉伸强度130GPa。”
项目经理向着斜对面董事长点点头,证明他说的不假。然后一位分公司的老总咳嗽一声,用他那雪茄烟一般的食指敲击桌面。
他们商界人士只关心一件事,于是总经理说:“我只想知道,新材料需要投入多少成本?”
“需要多出三成!”
股东们流露出他们特有的充满深意的微笑。
“那不行,五丁集团的主体收入60%来自于专利材料,减少三成的收入对于本公司而言是个巨额的负债。”
老顾送走高总后,这件事便被暂且搁置,除非高总能把账算清楚,否则公司不可能对此感兴趣。
老顾给幺妮打电话,自顾自地说了当下面临的情况,幺妮沉默不语,这件事对她而言更像是一次无力的欺骗,而非好事落空。
五
幺妮高考还没出结果,她的目标就已经定得很高,老顾并不奢望在填报志愿方面幺妮会征求他的意见,但他心里还是希望女儿能考虑一下他的感受。
最大的可能是环境工程学和生态科学,这方面的市场需求大,也还算过得去。再不如,报个传统农业,投身于健康绿色食品的再开发也是可以的。老顾以为幺妮定是那种献身于环保事业的愤青,但是幺妮却报了老顾最不敢奢想的建筑设计,那是他在做基建工程之前的专业。
他一直希望自己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建筑大师,用不同的材料构建人类家园、世间天堂、人体的小宇宙,或是精神避难所。如果这个梦想未能实现,嫁接在女儿身上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虽然老顾目前的工作也称得上是建筑师,却毕竟与大而无当的基建行业和城市规划扯上关系,多少变了点味儿。
老顾极其欣慰,幺妮身上毕竟还流淌着自己的血液,命里要继承他的事业。虽说父女之间交流不多,但是千丝万缕的基因联系还是使他们无法分割。
通知书送达时,老顾抑制不住兴奋,私自拆开。
幺妮为此大为光火,几天生闷气,当老顾能说上话时,却从女儿口中得知了一个全新的名词:
数字营造工程师。
这是建筑设计新兴的专业方向,老顾被告知,这项专业无需涉及工程学和结构力学。要知道一栋建筑再怎么大胆而空灵,都要符合最基本的承重要求与结构强度,否则就是幻想。
他被女儿贸然选择这种荒诞的、纯文科、纯想象的专业而懊恼。如果幺妮和她商量,他必定会从社会实际和就业形势方面为她提供意见,走向正确的人生轨迹。但一切都已板上钉钉。
此后,老顾破天荒第一次批评幺妮,用的语气不算重,但恳切而急促。
如果可以,他希望明天和女儿一同去报到,看能否把专业调剂一下。他在省里面还认得几个相关领域的教授,不难操作。
幺妮总觉得老顾幼稚可笑,也懒得和他理论,毕竟有些新东西需要费些口舌才能让这位“老东西”理解。她只想搪塞过去,把问题拖后来处理。只可惜幺妮越发冷落,老顾却越发缠得紧,一天三顿饭,餐餐都要唠叨,最后幺妮扛不过去了,扔了一句话:
“我不想让你去我学校,就这样。”
老顾听不出话里还藏着骨头,便又往里面探了句:“为什么?”
幺妮肯定是得了她妈妈辣椒般的脾性,豆腐心里也能冒出刀子来,竟然说:“因为你是个残疾!”
老顾放下了手中的碗筷,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失去了所有知觉。
他想起同样的一句话是从他的老丈人口中说出的,而今仿佛穿越时空,从女儿口中再次复述时,却像一击重拳。他只能认为,女儿对自己的成见深埋了十几二十年,早已想说此话。他甚至会认为,幺妮和他气若游丝的情感连接,便是由这个成见导致的。
如果此话出自他人之口,老顾还能咽下去,可今天却像吞了一颗炸弹,把心都震碎了。
第二天,他没有去送女儿。
幺妮握着手机,希望电话响起来,她可以说声对不起,但是电话哑了。
随着空间距离被交通工具拉开,幺妮感觉身后有一条细线被扯断,没有痛觉,却比什么都痛。
幺妮在飞机上关掉了眼睛里镶嵌的宝石——那个幻境投影仪。为了航班安全,人们都关闭了修饰世界的滤镜设备,事物的真相显露无疑,万物苍白,仿佛白纸未成描绘。
她不敢相信,舷窗外的成都竟是一座白亮的晶丛,城市化进程使得都市像菌落一般堆砌成尖锐凸起的金字塔,而城外则是无限趋近于平坦的长尾,那里保留着森林、湿地、九寨沟和彝族文化。
在那些华丽璀璨的修饰背后,一切都朴实地堪称无趣,不,那是冰雪王国,而且是老顾一手打造的冰雪王国。
幺妮还记得雷雨天的一则童话,老顾用地道的法语念道:
“C'est le plusbeau et le plus triste paysage du monde(这是世界上最美却又最凄凉的地方).”
六
老顾在云端调配打印机组,无人机航拍视角是他的“上帝之眼”,他的触角伸向城市细微的角落,一粒粒耗材灌注在计算机编排的区域中,如同在显微镜中雕刻大米,此时,他盯向移动的探头,恍惚以为在给幺妮写信。
如果他能通过无人机看到幺妮,再用打印机探头点一下幺妮的肩膀,她会否抬头望向深空,与老顾对视。
想多了。老顾甚至还想靠这种方式,给远在校园里的幺妮腾空打印一个白色的发箍。她喜欢发箍,这一点还是很像她妈妈。
嘀嘀嘀,老顾收到一段匿名短信:“四川、眉山、彭山、锦江、无影教堂。”
莫名其妙,有可能是恶作剧,或者快递公司的错误操作。他本想删掉了事,但寂寞、空虚、无聊的老顾下班后还是搭车去了这个地方。飞车停到指定的游客驻机坪,老顾下来,爬上小山坡,薰衣草气息浓烈,一座水晶般泛着浑浊白质的小教堂安置在那里,远看像实体,却因为都是线性建材,侧边却又虚虚渺渺,似有若无。尤其是在临晚灯光的普照下,它介于通透和缥缈之间,一如灵魂。
老顾进去坐下,抬头看向上方,没有穹顶,只有松散的构建组成的点集。天堂无须遮掩,直透人心。
幺妮出现于神父所在的祭台上,一身粉白的公主裙。老顾以为是幻觉,回忆起那条短信,才想起只有女儿会玩这种钓鱼上钩的小把戏。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要结婚吧,看你这身打扮。”
幺妮转了一圈,笑成花儿:“没有啦,应应景。”
“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幺妮坐在老顾身边并排的祷告椅上,一同仰望头顶夜幕。
“老家伙,这是你熟悉的颜色和材质,”幺妮指着无影教堂上白色的构件,“它们其实很美,但也很单调。”
“虽然单调,却必不可少,一个建筑需要有它的实体部分,触摸得到的真实,让人们踏实。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这么认为,你学过建造史吗?”
“小毛孩子,别在你大师兄面前卖弄学识。”
幺妮嬉皮笑脸,发出宰羊一般的怪声,然后撩起裙子大放厥词,“我倒是要卖弄一下了,否则我在大学等于白混。哥特式教堂听过吗?它和之前的建筑一样,都是石头的艺术——古希腊、古罗马、哥特式——但它们却在不断消减自身作为石头的沉重体质,就像个减肥的少女。”
她指着教堂里的拱门,“他们设计出了这种叫做ogival的门洞结构,也即尖拱,承重力大幅提升,这便意味着门可以做得很大。再加上肋架拱顶和飞扶壁的产生,哥特教堂迎来了新生。它不再依赖于笨重的石块来支撑高度,而是可以大势镂空,在非承重墙上打洞,甚至挖一个巨大的圆,做玫瑰花窗。”
“所以你想告诉我什么?”
“洞和窗的装饰越多,外面进来的光线就越多,打破古罗马时代教堂的昏暗气氛,变得通透明亮。”
老顾倒是很赞许女儿的一腔热情,只是不知道她吊书袋子所为何意。
“这一步叫做用装饰实现‘去物质化’,而数字营造工程师所要做的,就是给基建工程的建模增加装饰和渲染,将冗余的物质性消解掉,将肉体升华为灵魂?”
老顾叹了口气。
“你很会选时间,今天是你妈妈的祭日。”
(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