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未央】原创 | 新叙事:寓言五则


文 / 姚 渊
【全文5900字 通读需10分钟】
这五则寓言
一般有原型有出处
在原型基础上
更有创作 赋予新意
各自独立叙事
亦具备内在理路的深度关联
有很强的互文性与矩阵性
应作为一套整体的文本
来理解

飞卫是天下闻名的神射手。纪昌向飞卫拜师学射。
飞卫说,不要急,学射,必先学看。什么时候很小的东西在你眼里看成很大,你再来找我。
听了飞卫的话,纪昌想了个办法,抓个虱子用牦牛尾悬在窗上。
每天别的不干,日复一日,就盯着虱子看。如此三年。

三年里,虱子在他眼里果真越来越大。
三年里,他的妻承担了全部家庭责任,所有经济收入只靠她日夜织布勉力维持。
三年里,她不知多少次问他,你眼中难道只容这一只虱子,日子不过了还是怎的?
三年里,友人们劝他,你是魔怔了么?生命中有那么多重要的珍贵的美好的,你跟一只虱子较哪门子劲?
他笑道,你们这些庸人,岂知我鸿鹄之志!
终于,一个虱子变成车轮那么大。就这么射箭,哪怕射一个虱子,倒是无有不中的了。
他如愿成为继飞卫之后驰名天下的射手。

可是,在这一天到来前,劳苦不得稍歇的妻,累死在了织机上,老父母辞世他不闻不问,友人们离他而去他也无动于衷。
他变得冷漠无情,他丧失了情感能力思辨能力,看任何人任何事物,都目珠爆出,狠狠盯视,却又茫然空洞,无有一物。人们只当他眼力过人,实际上,他已无法区分何为大、何为小了。

郡守闻其善射,以为贤,征辟为县尉。
本县的士民听说了这个消息,大惊失色。人们说,纪昌这么疯,说到底还只是他个人的事,如今却要来治一县,那是要把全县都逼疯么?乃举家出逃,倾城迁徙。
纪昌上任时,迎接他的,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城池。


堂吉诃德本名并不叫堂吉诃德。他因终日幻想着扶危济困解民倒悬,因此自封为“堂·吉诃德·德·拉曼恰”,即德·拉曼恰之地的守护者。
于是,他置办了甲胄,弄来了长矛,骑上老马罗齐南脱,拉上邻居桑丘·播萨,仰天大笑离开阿尔卡萨尔镇,出门行侠去也。

按说,做一个正义侠客,本不是什么坏事。但桑丘很快发觉不对劲。
堂吉诃德似乎沉浸在幻想中。他把旅店当城堡,把羊群当敌军,把理发师的铜盆当做魔法师的头盔,把苦役犯当做受迫害的骑士,把赶路的贵妇人当做落难的公主。
桑丘为此很担心自己的前途。但出于习惯性的忠诚,他依然追随堂吉诃德。
直到风车的出现。

郊野里有三四十架风车。这是西班牙农民借风力推转石磨,磨麦子和饲料的。堂吉诃德远远望着风车琢磨了好一会儿。桑丘见他如此,就知道又要整出些幺蛾子来了。
果然,他对桑丘说,桑丘,我看出来了,那些怪物竟是魔法变出的巨人。
桑丘没搭理他。
堂吉诃德又道,桑丘,你还没看出来么,那张牙舞爪伸向天空的正是他的臂膀和翅膀!
桑丘叹口气。老爷,这是风车,不过是风车罢了,拉曼恰的田野上有许多这样的风车。
风车?堂吉诃德怒了。分明是入侵拉曼恰的巨人!

说着,堂吉诃德拉下面罩,挺矛策马向前冲杀过去。桑丘来不及阻拦,小毛驴又赶不上罗齐南脱,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头扎入风车扇叶的间隙。
大风吹过,扇叶转动,连人带马瞬间甩出老远。
他更加愤怒。

好在罗齐南脱只受了点轻伤,堂吉诃德骑上它,让桑丘跟过来。桑丘不知他要做什么,见他怒气冲冲,也不敢多问。他们来到最近的一个村。堂吉诃德在村道上来回叫唤,把所有村民全部召集起来。
你们给我听着,外头你们称之为风车的那些东西,其实是迪亚波罗施展的阴谋,那是用魔法派来征服拉曼恰的恶魔。你们大祸临头还不自知!我,堂吉诃德,拉曼恰的守护人,现在我命你们操起家伙,随我诛灭恶魔!
村民们一脸懵。将信将疑,迷迷糊糊地,也就找来了农具工具,一窝蜂涌出村。
一看,哎,不还就是那几十架风车嘛。哪来的妖怪?

人们望了半天,实在并无异常,颇觉无趣,也就要散去。堂吉诃德突然发起狠来,示意桑丘从左包抄,他自己策马从右侧拦住村民,驱赶到一处,举矛相向。
他咆哮道,谁敢回去?我这都是为你们好,都是为了保护你们呀!我命你们转过身去,都给我进攻,谁敢不去,格杀勿论!
饶了我们吧,这只是一架风车!不知哪个村民老实巴交地说了这么一句。
堂吉诃德怒不可遏,直前一矛捅了他。拉曼恰蜡黄色的土地上顿染殷红。
桑丘惊呆了。

最终,桑丘与村民联手,绑了堂吉诃德,把他关进笼子里,用牛车拉着,踏上了通往阿尔卡萨尔的返乡路。


上古时代,还不曾发明镜子,人们便盛水为镜。这种盛水的敞口容器,就叫做监或鉴。
某日,有卫国人路过鲁国的城邑,见一人趴在一座铜鉴上,右手捏根树枝,不停地搅着鉴里的水。
卫人上前看了会儿,问,这是在干什么?
鲁人道,不关你事,只管赶你的路。

卫人并未离开,鲁人正要赶他,却有一贵人姗姗而来。只见他头戴崔巍之冠,身着蝉翼之衣,腰配锵锵之玉,打扮得倒是十分之华美。
贵人仔细看了鉴里的情况,摇摇头。
这水还是太浑,照不清。如何是好?要不干脆换一盆水?贵人自语道。
鲁人说,没法子,我们这儿的水土就这样,打上来的水都这么浑。
贵人叹口气。这都搅了三天了,几时是个头?
鲁人说,主君,惟有激浊扬清,将这鉴水继续搅动,总有变清的那一天。岂不闻物极则必反?水越浑,就说明越快返清了。
理好像是这么个理!这话,贵人听进去了,面露喜色。
那就继续搅。贵人道。一时照不见镜子,也是烦闷,那么你给我好好看看,我今日相貌怎样?
鲁人端详了一番。主君,您的俊美,有如仪凤鸣于扶桑。您的英武,有如猛虎啸于昆冈。您的玉容,有如日月昭于四方。
贵人大喜,从肘下掏出一枚金子,赏给了鲁人。说道,你接着搅,我还有赏。
卫人在一旁看了半天,此时也不禁叹服。这些拍马屁的话,骈俪齐谐,合辙押韵。不得不说,绝了!

贵人这时才注意到了卫人,喜滋滋地问道,这位客,你看我俊美否?
卫人想了想,说,这位君侯,敢问,您是要这一盆水浑,还是要这一盆水清?
贵人道,当然是要清啦,我要照镜子用,越清越好。
卫人又说,您要水清,那是再简单不过了,这盆水就这么放着,什么也不用做。重浊者下沉,轻清者上浮,清浊两分,水自返清。您若要水浑,那就搅,使劲儿不停地搅,越搅越浑。
鲁人脸色,顿时煞白。
贵人闻之大惊。竟有此事?

他当即让鲁人停止搅动。鲁人还想搅,都被他喝止。他就这么趴在铜鉴上,静待验证。
一刻之后,水开始分层。二刻之后,水开始变清。三刻之后,水照见人形。贵人一照,大骇,倒退三步。再照,面如土灰。
我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样子!贵人跌坐在地,失声喊道。
鲁人大叫,主君千万莫信,这是妖术,他是个妖人!
我以前可是照过镜子的,我明明是公认的城北第一美男呀!你老实讲,这水里是不是施了妖术?他转脸看向鲁人。又或者,是我那门客竟然欺瞒于我?
卫人从容上前,深深一揖。
君侯,我还能依稀看出您当年的俊美,然而现在,您的模样,一如镜中所见。


你也许听过西西弗斯神话。
西西弗斯是科林斯城邦的开国之君。
科林斯是希腊本土与伯罗奔尼撒半岛的链接点,又是穿过萨罗尼科斯及科林西亚湾通往伊奥尼亚海的航海要道。说到这儿,你就明白科林斯真是个好地方,有非凡的商业禀赋,在创城之初,就成为地峡贸易的枢纽。
西西弗斯生来聪明,善经商,把科林斯经营得风生水起,积累了足可匹敌雅典的巨大财富与影响力。

就是这个西西弗斯,现在他面临这样的处境——
他被困在了谷底。推石上山,就能完成自我救赎。
只见他把巨石推将上来,眼看登顶的一瞬,每次都会遇到各种奇奇怪怪的幺蛾子。
要么一脚踩入陷坑,要么山体突然滑坡,要么刮起一阵无名风,要么不知哪飞来几只乌鸦,在他头顶屙屎屙尿,要么石头猛然膨胀三倍,泰山压顶。
总之,无一例外造成巨石滚落。
前功尽弃,周而复始。

围观者很多。
有人冲着艰难爬坡的西西弗斯叫着,西西弗斯,你可是天之骄子呀,你怎么也有今天?
有人喊,西西弗斯,你不是聪明过人能干过人嘛,这么简单的事,你居然拉胯成了这样?
有人骂,西西弗斯,没想到你原来这么矬,亏我以前高看了你,现在看来,你不配!
有人质问,西西弗斯,你到底是真爬不上来还是压根不想爬上来,你如此这般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到底是想丢谁的脸?
有人拗出各种造型,喊道,西西弗斯,还不赶紧照我的手势做,我包你一把上来!
西西弗斯朝他们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追着石头往谷底跑去。他不解释,不回应,逆来顺受,仿佛丧了心志,傻呵呵地跑上跑下,看上去就是个低能儿。
可他,原是科林斯之王呀!
如今像是受了诅咒。一切毫无希望,毫无意义。
他为何身陷谷底?
他到底在干什么?

此时,天神宙斯、宙斯的兄弟冥神哈迪斯、宙斯的儿子战神阿瑞斯,都在天上看着。
哈迪斯道,真不打算让他上来了?
阿瑞斯道,他要为他的聪明和桀骜付出代价。
人间一片哄笑。随即一声轰鸣。正是巨石滚下,西西弗斯又一次登顶失败。
哈迪斯道,是不是太狠了……这么干,人类会怎么看我们?
宙斯笑了。人类?那下面哄笑的人类?宙斯摇着头,笑出了声。
哈迪斯又道,西西弗斯完了,科林斯也会衰落,伯罗奔尼撒与希腊本岛之间的地峡及跨海贸易必将深受损害,最终影响人类向我们的供奉。西西弗斯确实讨厌,但这么做,值么?
蠢!听着,冥王哈迪斯,难道你忘了他曾愚弄过你,并让人间没了死亡?宙斯瞪了一眼。不解决西西弗斯,恐怕今后整个希腊都会不把我们再当回事了!
骄傲如西西弗斯,还有什么比这种游戏更能摧抑他、折磨他、羞辱他?就这样,让他沦为世人眼中,荒唐的笑柄,永远的傻子。
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毁灭。


西周后期,周厉王末年,发生“国人暴动”。厉王逐奔于彘。周定公、召穆公联合摄政,代行天子事,号为共和,是为中国历史准确纪年之始。共和十四年,厉王崩,周、召二公遂立太子静为新王,是为周宣王,共和乃告结束。
宣王即位不久,与周公、召公做了一次彻夜深谈。
宣王问,发生了这样惨痛的事变,先王到底做错了什么?敢请叔公教我!
周公召公面面相觑,俯首拜曰,惟请我王赦我等妄言万死之罪,方敢略陈一二。
宣王郑重地免了他们的罪,但讲无妨。

周公道,错就错在一个“塞”字上。他是一位有志于振兴周室的王,本心是好的,但方向不对,方法不对。他破坏了我周克殷受命以来,乃至远溯自尧舜禹汤以来,古老的根本大法。
宣王问,这是一种什么大法?
敬天保民!
召公道,何为天子?天子膺承天命,就要替天行道。不是让他去做天下的征服者,而要做万民的守护者;不是让他去滋扰天地的秩序,而应顺任天理,使万物自成,各得其宜。
天何言哉?四时有常。地何言哉?厚德载物。江河何言哉?善利万物而不争。天子,就是要放下我执,真正做到与天地合德啊。

周公道,那么先王是怎么做的?他犯下了“两塞”之错。
何为两塞?
一塞,塞山川之利。他急于扩大国家财源,于是垄断山林川泽,推行专利政策。邦畿千里,惟民所止。整个王畿的山林川泽,有多少民众的生计仰赖于此。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他以为,民众没有自己的利益,王室的利益就是民众的利益。其实恰恰相反,没有民众的利益,就没有王室的利益。
一项政策,哪怕你再有苦衷,只要侵害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失了民心,就很难行得通。

此时天色已昏。宣王召来宫人,点燃庭燎。
宣王问,先王是不是受了奸臣蒙蔽,不了解下面的实情?
召公道,他完全了解,卿士芮良夫曾如实禀报。他告诉先王,天生烝民,天地养之。山川之利,无不是天地之所供,无不为天下之所用。天子的职责是维护之引导之,而不能破坏之专擅之。治国治民一如治水。真正的王者就是要把资源像治水一样疏通引导,使上游下游,周流均溉,泽被万民。岂能堰塞壅堵,断绝下游而自肥其田?水资源是天地所生,怎容他一人霸占?这是违逆天道。一介匹夫若干了这样的事,民众便要称之为盗,官府一定要抓了他。天子若是做了这样的事,又当如何呢?
宣王赞道,芮良夫真乃直臣也!直言逆耳,先王听不进去吧?
召公道,确实,他不予采纳。

这是一塞。何为二塞?
二塞,塞万民之口。山川专利政策实施后,民众多有议论。结果先王竟从卫国弄来一个巫者,专门监察民间舆情,也不知用了什么法术,街头巷议无不掌握。凡有察觉的,即施刑罚,乃至诛杀。这种搞法,自古以来实在闻所未闻,虽桀纣亦不为。畿内氛围极为恐怖压抑,以至国人道路以目。
周公道,权力不是这么用的!
天子行使王权,既不能缺位,也不能出位。要让民众近乎感知不到权力的存在,却享有岁月静好未来可期。帝力于我有何哉!这样的权力才是最好的权力。
自专利政策推行以来,王权突然跳到民众面前,予取予夺,民众有怨气,有非议,这是很自然的。他们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可是,先王沉不住气。他把权力当成愤怒的工具,因此王权被赋予了人格化,带着较劲的情绪,横冲直撞。
它钳制得了人口,却如何钳制得了人心?
召公道,先王竟觉得他赢了。有一次,他对我说,你看,我能消除非议,打赢舆论战。我劝他说,这不是消除,它还在那儿,不过是堵塞了而已。舆情就像水情。治理舆论,亦如治水。民众议论几句,又怎么了?翻不了天。宣泄一阵子,再给他们谋一条出路,危机自然就化解了。你切不可对着干,不能堵他、逼他、斗他,否则适得其反。你越堵,他就越看出你心虚,看出你惶惶不安,那么他就越自信,越来劲。
岂不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让人讲话,那就相当于筑堤堵口。堤虽可塞洪水于一时,却使河道更加蹙迫,水情更加汹涌。终有一日冲开决口,一泻而下,铸成大祸。

周公道,那时候,我与召公夜不能寐。痛心!民心已无法安抚,君心也无法规谏。我们不知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先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明明是懂得治平之道的呀。我记得他即位初年,还告诫我们,治大国若烹小鲜。整个王朝曾有一番中兴景象。
召公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在位久了,人就变了。他以为自己就是天,就是昊天上帝,失了敬天之心。尤其品尝了权力的任性,简直疯了,谁也不要再想劝得住他。以他的材力,本可成为一代圣君。可惜,在他执政的末年,他把他自己给毁了,更是几乎葬送祖宗的基业。
天命靡常,惟德是辅!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话音方落,雷声震悚荒原,似是天降丧乱的王朝哀歌。
大风雨忽至。窗牖吹开,帷幕掀动,烛火明灭。
君臣三人,一时沉痛不语。

召公叹道,塞山川之利,塞万民之口,有此二塞,人们终于明白,这世道变了,我们原本共有的常识与信念没了,规范与底线破了,权力与意志就登场了。王纲解纽,周道衰矣!生活既然无法继续,那就推倒重来吧。
周公道,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权力一定要认清自己的限度。惟有慎用,而绝不能滥用。可以自信,但绝不能自负。否则,终将走向自我归谬与否定。天道无往不复。兴焉亡焉,不过一瞬息之间。

言至于此,天已昧旦。
宣王浑身瑟瑟,战栗不已。起身,避席,稽首再拜——
敬谢叔公教余小子!小子敢不戒慎,如履薄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