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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末世中,我在轮船上找到了神明(上) | 科幻小说

2020-09-30 20:34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中秋和国庆的长假快到了。

中秋,是一个关于思念和团圆的节日,无论身在何处,对亲人和爱人的思念都能让我们更好地明白,自己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在哪里。

本周我们为大家带来思念和团圆主题的两篇科幻小说。昨天的小说,讲述了最后一位苏联宇航员的故事:无嗣老夫妻从海里捡了个外星青年

进入长假后,大家将迎来一段连续和完整的阅读时间,因此我们将以连载的形式,刊登无形者的两篇精彩的中篇小说。祝大家有一个收获满满的假期!

| 及立 | 一个希望天塌下来但没有人受伤的人。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众号


无人思及你

全文24000字,预计阅读时间50分钟。


风不会害怕人,但火会。灭火,二氧化碳就足够了。灭风,你有对抗风的办法吗?

对,首先风不能算一种物质,它是由气体压强差引起的一种“力”。这种力能将高温带往地球各地,没有人可以阻止风的到来,就像你没办法阻止空气包围你,你发现风像什么了吗?没错,是爱情,它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渗入你的生活,你根本没办法阻止。你的姿态也很像风的,你像风一样拥有纯真的力量。

电视里正播出新的新闻。

“近日,我们终于与失联的红船102号取得联系,”由于黑子周和飓风的影响,红船102号被困了一个月,电视里天天报导这事,全世界的人都很关注。“原来102号已经从一艘偶然靠近的灰船那得到了物资和定位系统,现在正急速赶往南极。”

这是叫那艘灰船上的乘客去死。没有足够的燃料,灰船无法跟随红船前行,也无法保持原地等待救援,南半球陆地本来也少,无法停靠。

你生气地摁掉电视,你看不惯红船总是拥有这么多特权。你说,“不过都是人。”

你又一次简单地得出结论,“人的坏真的是坏到骨子里的。”

是啊,人们的坏本就千奇百怪无奇不有,但又非常统一,统一地指向一个词——人性。即指人天生如此,生来如此呵。这是人类的天赋,也是人类存世如此久远的原因。我知道你明白这些,你经常跟我说这些。

这时我看见停在我们窗外的鸟儿扑闪着翅膀离开了,它很努力地冲向天空,轮船划起的波浪却将它裹挟住,我等待着它冲出来,但它没有。波浪太沉重了。这溺亡的动作很熟悉,很多生物都是在人类创造的环境无力地走向死亡。人类的一切对其他物种总是很有影响力。

你还沉浸在新闻中,生气地说了一句,“太无耻了。”其实这种情况还是很少发生的,总要很多偶然的情况加在一起。

但我喜欢你这时简单的样子,好像你只是一个需要陪伴、很好哄骗的孩子。让人只想告诉你全世界上我最爱你。

如果你也这样爱我就好了。

“要是我们也遇到这种事情,该怎么办呀。”

我趴在床上,感觉到你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

“那就去死好了。”你的回答也没有温度,哎,你突然又不是那个情绪激动容易跳脚的小孩了。

我望向你,想真切地看清你的表情,这个角度的你在暖色光晕下显得很温和,脸上一大片浅橘色的阴影,刀削似的下颌线也消失不见,但你依然可以说出最刺耳的话语,你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该不会怕死吧,我就知道你一直是个胆小鬼。”

只是你大概没想到我们后来真的有一次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每年五月,北半球要开始发烫了,一场场大雨接二连三地下,灼热的水蒸汽将人们从这里赶跑,要是在室外待上一秒钟人都会被热晕的,就算是在室内,将冷气开到最足,许多人也无法忍受这种极高温带来的生理不适,必须曝晒在光下的植物就更无法生长了,于是人们不得不乘上南下的巨轮,带上农作物带上家禽,按照红黄绿灰的顺序一圈一圈向南极洲围拢,将南极洲附近围得水泄不通,每一艘巨轮就像一个小城市。等到夏天终于从北界离开了,人们又从南边匆匆回去。

这样,无数巨轮隆隆地来,又隆隆地去,人们借助这样的方式一代代存活,让我想起一种鸟,那种鸟是候鸟,不过从前它们爱往暖和的地方走,现在也不得不和我们一样往低温的地方去了,都是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看起来很笨拙,也很无奈,也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北极圈里一些陆地倒是温度适宜,那边一向远离太阳辐射,但是上面的房子租金贵得吓死人,也只能容纳下小部分人,几个国家靠着这几个地界将国际形势重新洗了牌,尤其是拥有格陵兰岛的丹麦,南极洲地倒是大点,温度也很好,只是门槛更高了,那里只属于全世界顶尖的科学家,他们聪明又纯净,普通人不可能进入那里。不过人们不恨南极洲,只嫉妒北极圈,因为我们使用的轮船,我们吃的食物,我们穿的防护服,我们戴的防护头盔,我们用的药物,甚至给我们远程看病的医生,全都来自于那里,可以说没有那里的人们,就不会有我们。

南极洲,鸟语花香的地方,乌托邦一般的地方,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我以前也以为我有机会进入那里,而你甚至半只脚都跨进去了。

也有许多人连坐上轮船都是一种奢望,他们只能在夏天到来时默默忍受着高温的折磨,或者选择安乐死,那是很人性化的选择了,安乐死药丸也是南极洲的发明,这趟旅程结束我就要去街边领一颗水果味安乐死药丸啦,那是免费的,我最后买得起的东西。然后我就只剩下躺在床上慢慢等死,我想我已经准备好赴死了,我一定会从容不迫。

我们就相遇在一个巨轮启航的五月,我其实心底很喜欢我们这样相遇,像宿命。这个时代如果能有什么让你感受到是宿命的存在,那一定是顶珍贵顶珍贵的。因为人们已经很难去相信什么了,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过人们倒是相信那些相信感情的人都是傻瓜。知琪说我就是个傻瓜。

那天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等待上船的人们在长长的港口道排成一列列,缓慢前移,这里其实也是封闭且充盈氧气的,但绝大多数人还是小心翼翼地穿上防护服,是怕癌。然后我就看见你了,你太打眼了,这个时代的美貌其实并不少见了,但我看到你的时候眼角还是跳了一下,我感到被什么击中了,这种感觉同时伴随着一丝酸楚,好像我就已经预示到了什么。

你没有戴防护头盔,我很佩服你的勇气,麦色的肤和银色的发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眼前,你让你的美恩赐似的给众人看见,头盔被你抱在胸前,周围的人都被你吸引去注意力,你突然就蹲下了,好像被憋坏了一样,大口喘着气。没有人上前询问你,大家害怕你是癌症患者,我也没有,我很胆小,一开始就是这样,从来就是这样,除了这个我想还因为我被你的美镇住了,这可不是什么开脱罪名的借口,你的美本来有惊人的力量。

知琪曾经说过,这是人与人距离之间最遥远的时代,人人都穿着防护服害怕感染癌的样子,什么小心思小动作也都可以悄悄掩盖在这身防护服下面,知琪说这话绝没有抱怨的意思,她只是喜欢这样去阐述去总结。而且她还说,我们所有人都该感谢防护服,它不仅为我们阻挡了病菌侵袭的可能性,还给我们提纯了氧气浓度合适的空气。

后来我才知道你那时病已经有点严重了。你快步奔向出口,银发向身后流淌,我想知琪形容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河流也不过如此了,人们纷纷给你让路,你肯定难受坏了,那时我还以为你在假装特立独行,只是盯着你的背影。你的背影也有一种很吸引人的魔力了,但同时我也感到危险的气息混杂着海洋的味道扑面而来。


知琪说过轮船很像他们满族神话里的宇宙,一层一层的,每层都住着神、魔和生物,她不喜欢。

巨轮的底层是家畜住的地方,常常向上面几层居住层传来草料味和粪便味,最下面的居住层受影响最大,船票当然也是卖得最便宜的,所以底层的乘客常常跑到甲板上透气,我就住底层。甲板上种了许多快熟的农作物,都是机器人在收割照料,我看它们工作能体会到原始的乐趣,现代人的体力几乎不能支撑这么高强度的劳动了,因为高温的影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稳定的食物来源。

我没想到我又在甲板上遇到你了。

我看到一只翅膀有力的白鹭掠过巨轮,爪子蓦地松了一下,掉下一只鱼。那只鱼落在甲板上空的透明封闭罩上,马上被船体自带的清理功能扫掉了,大概率会成为肥料。

你冲着离开的白鹭大喊,谢谢,那声音中带着令人迷惑的不可思议的真诚。我好久没看到人这么真诚的语气。

这时你已经戴上头盔了,透明玻璃下一张灿烂的笑脸。这个时候的你看上去又不危险了,我鬼使神差地试图与你搭话。

巨轮正驶出去,远处的房子蚂蚁似的向北方移动。房子的主人们都是少有的倔强的人,他们付不起船费,甚至租不起北边的地窖,也不愿意安乐死,只好将房子移去北方的大山里、空地上,祈祷能熬过这个夏天。他们是真的倔强的人。

“你看那些人,他们都在搬家呢。”

“你说他们在搬什么?”你嘴角似笑非笑。

家。我没有说出这个字,因为我立马就明白你的意思了,他们哪里有家,家是个太神圣的字,即使是他们自己,也不会用这样扎眼的字去形容他们最后的住所,那不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无奈之举,家该是幸福的化名词,不只是他们,这个时代的人都没有家呀。从那一刻起,我看你的眼神更不一样了,你应该也察觉了,我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把你认作同伴了,因为你懂人类的徒劳与孤独。但这时我也又感到那种危险气息了。

“哎,我叫和卓。”我有让你记住我的冲动,但你早没听我在说什么了,我的声音特别小,小到我自己都想为这点胆怯发笑。

我再抬头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我连你流淌的银发都没见着。

你看,从一开始,你就是高高在上的那个。你老是高高在上的那个。

晚上了,还没习惯船舱的憋闷,我推开舱门,顺着小道找电梯。

结果就看见了你,和一个女子,你们痴缠在一起,你的唇贴着她的唇,互相搂得很紧,你的银发有些乱了。你乱了的银发在月光下发出清冷的光,像被冻住的山涧小溪。依然很美的。

我倚在那里,玩味地看着。心情有丁点复杂。我原以为你是河流流淌一样的人儿。你的眼睛突然睁开,我吓了一跳,刚好对上你的双眼,你的眼睛也是非常美的,像一汪热腾腾的清泉,有雾气升腾,我再不好意思看下去了,灰溜溜地离开了。

这是我第三次看见你。

那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们一起泡在温泉里,吸着烟,温泉的烟雾上浮,香烟的烟雾上浮,我也感到了上浮的力量,像在提醒我这里的不真实,你这个时候也不爱说话,只是盯着我笑,刘海太长遮住了你湿润发亮的双眼。在梦中,你的眼睛比我白天看见的更加清澈。

你看,遇见你的第一天,我就开始梦见你了。

白天的时候我几乎都呆在甲板上,我猜我还会再遇见你,这是对宿命盲目的信任。知琪说,总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个人,一见到那个人,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我以前不信的,现在你出现了,我就信了。

我在甲板上守株待兔了半个多月,小麦都开始收割了,黄灿灿的一大片大片倒下,你终于出现了,牵着一个姑娘的手,不是上次我撞见的那个,你们坐在一家餐厅室外的桌子上,那姑娘手托着头,脑袋不时摇晃,一副求偶的姿态,很讨人厌,你们很开心地聊着天,然后又一块笑了,我看见你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你这样爽朗笑着的样子非常好看,让人想起山顶融化的雪水,那捧雪水顺着山路淌过蓬松的雪地,流向我的手心,我将它饮尽了,在心头慢慢化开。你的笑笑进了我心里,这让我觉得今晚我又会梦见你了。

没多久那姑娘就很开心地离开了,你变成一个人了,直接把目光转向我,好像抓包一个偷窥狂,啊,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的,我有点无地自容,但我又马上想起我是要安乐死的人了,羞涩实在没什么必要,和上次的怯懦不一样,我径直向你走过去。你微笑看着我,等我开口。

我说,“我昨晚梦见你了。”故意用惊奇的口吻。“梦到你盯着我。”不说我们在泡温泉,怕一开始就给你留下下流的印象。

“是吗?”你说话的时候,菩萨一样含笑。

“可能还会梦见好多次呢。”

你又笑了一下,正准备说话,一个巨浪打在了透明罩上,一艘灰船出现在我们的视野,距离好近,立马有人尖叫了,是的,在海上,人们第一怕遇见灰船,第二才怕遇到红船,灰船上可全都是传染指数级别三级以上的癌症患者,人们相信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病毒也能穿越层层障碍攻打过来,他们也不管轮船上装着的透明隔离罩,他们就是恐慌,害怕。

这当然不是因为无知的缘故,要是见识过病毒的厉害,就知道为什么这种恐慌像刻进了基因里面,上几个世纪的大动乱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让人肉跳心惊,从动物的尸体里、融化的冰层里、掩埋的冻土下,从各种地方渗出了可怕的病毒,它们可能是最强大最原始的碳基生命了,在最恶劣的环境里蛰伏了如此久,又在人类最脆弱的时候爆发出来,于是,在以细胞疯狂增殖为主导的癌消亡不久后,我们迎来了新以病毒在体内扩增为主导的癌。那么多人轻而易举地感染了,他们又互相感染,成为越来越棘手的癌症。

于是,五花八门的病伴着高温来了。人类数目经历了一次大锐减。

政府只能优先为患病数量大的人们研发药物,科学家毕竟是有限的,大多数人只能得到通用的干扰素,那永远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这就让一批最会考虑自己的人钻了空子,他们疯狂散布自己的病毒,以期从他人体内获取抗体或者让政府出马,除非有十分确凿的证据,政府几乎无法将这类人定罪,那时候的黑暗程度可以在人类史中写上笔墨浓厚的一笔了,恐怕只有二战时的犹太人大屠杀能与之媲美。

后来,无奈的政府干脆出台政策:政府将不再接受民间药物研发申请,只根据疾病传染指数进行疫苗研发,请各位患者自行增强身体抵抗力,提高身体素质。

政策一出,政府被骂得狗血淋头,不过也确实行之有效。防护用具也很快研发出来,全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一个空气过滤阀门,那便是现在人们常用的防护服的雏形了。不过那个时候,海洋的酸碱度还处在一个正常的范围,地球的高温也没有现在这样夸张,海洋中的浮游生物还能提供大量的氧气,空气中的氧气远没有现在这样稀薄,人类还没有呼吸上的担忧。

看着甲板上吓得四处逃窜的人们,我也赶紧把你拉下甲板。你把我带去了你的房间里,这倒是让我意外,我本来想不知不觉把你拐去我房间的。

你的房间和我的房间一样格局,也是在一层,一张窄床,白色床单,床尾上面嵌了一块窗户,透过那里可以看见灰船,我趴去紧张兮兮地观察动向,你也跟着趴过来,说,“我房间的视角不错吧。”我笑了,本来也不是所有房间都有窗子,你带我过来,是为这个呀,我为自己的自作多情发笑。

你也笑了,打开了电视。你说,陪我看看纪录片吧。我当然说好。

我们真的看了一整天纪录片,看得我昏昏欲睡。我都不知道你从哪搜罗来这么多几百年前的影像。你喜欢用很老道的语气点评,显得很专业,也时不时地跟我说几句话,“你可以想象地球上曾经有一百三十亿人口吗?”

我摇摇头,现在几千万人口我都已经觉得很拥挤了。但是我说,“人们以前可以在绿色的草原上奔跑。”这是知琪告诉我的,她说她九岁的时候,还可以这样做。

“你今晚可以梦见那样。”你说这话时扬了扬下巴,很有宽宏大量的气概,好像你能掌控我梦的内容,我不过梦见了你一次。

我想笑,但是我说,“我们来看看那个时候的纪录片吧,我外婆说她小时候可以在草原上奔跑,在雪地里打滚。”

你却笑了,“那不可能,你外婆的外婆出生的时候地球上就没有雪了,草也不长了。”温度太高了。

我仍然站在知琪一边,“她说她在雪地里抓兔子,红眼睛,银白色的毛发。”

知琪当时的原话是:我在雪地里抓了好几只兔子,它们把头钻进树洞里,圆滚滚的屁股露在外边,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我走过去往树洞一掏,提起它们的长耳朵,它们那耳朵好像生出来就是叫人提的!又长又粉,烤起来吃的时候嘎吱嘎吱响!香死了!

知琪这话就有说服力多了。

你仍说,“她是逗你玩的嘛。”

屏幕突然灰掉了,我问,“电视坏掉了?”

你又笑,说,“你看嘛。”

于是我看的很认真,终于从那灰扑扑中看到几个小小人影。“这是怎么了?”

“是雾霾,这个时候空气已经不怎么流动了,雾霾吹不散,但是他们仍然能在空气中呼吸。”你说这话时眼神很复杂,我只读懂了其中的羡慕。

我指了指房间顶部的送氧机口,说,“我们现在也可以的呀。”

你又笑了,那笑中有些悲怆的意味,但我只认识到原来你是一个喜欢笑的人。

后来我们还说了什么我就记不清了。我就知道我们聊得很开心。

“我在哪?”睁眼就看见你了, 你戴着眼镜正摆弄一个相机,好像醒来很久了。

很久以前开始,我就经常大脑一片空白,有时候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尤其是刚醒来的时候,我觉得是自己故意在疏离这个世界,知琪让我赶紧找个心理医生看看,但她只是说说,第二个月汇来的生活费也没有变多。

你告诉我,我们在去南方的绿船上,你的房间里。

我看见你的脸,感觉自己好像爱了你很久。我的表情肯定有点发愣。

你问我在想什么。于是我说,“我感觉自己好像认识你很久了。”你挑挑眉,也许听多了这样的话。

我又问你在想什么,你说想我会不会又做了什么梦,要说给你听。我笑了,你还真是很明白我的。我真的梦见你了,梦里我们吵架了,吵得很凶,吵了什么内容记不得了,但我没有对你说这个,我告诉你你在梦里对我说全世界最爱我。我敬佩自己说话的时候脸都不红。心里却在打鼓,会不会轻浮了?

你浅浅地笑了,酒窝里盛满了早晨的阳光,说,“是吗?”

“你该负责。”我让你为在我梦里说过的话对我负责,有点无赖。

你笑意褪去,眼睛里的雾气起来了,好像思考了会儿,然后才说,“好。”

我还没来得及继续逗你,眼前突然一片黑,后脑勺重的像秤砣,把我整个人带下去,晕过去之前听见你叫了我的名字,原来那天你听见我告诉你我叫和卓了呀。

我的名字是和卓,在满语里的意思是美,这名字显然更衬你些,你很美的。和卓本来不是我的名字,是知琪的满语名字,她是个满族人,在我还没有名字的时候,她见我很喜欢这两个字,便慷慨地把她美丽的名字送给了我,也有懒得起名的缘故。那是在知琪最爱我的时候,她还说我,很会挑嘛。

模糊中,我好像被推进了自动化医院,在各种设备中转来转去。绿船上是没有医生的,只有一些检查设备、服务机器人和药物,不过这也够了。

我猜我醒来还会看见你。结果这回我猜错了。我是被强制叫醒的,然后被塞了一张诊断单,机器里冷漠地说着:“经初步判断,您的基因里携带病毒,您感染了二级病毒性感染病,也就是俗称的癌症。这里是给您开的干扰素,回去后,每周注射一次,喷剂是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的。”机器里往外吐药。

我得了癌?我自认为是个很小心的人了,绿船上本来三级癌症患者以上的人都进不来,他们只能去灰船。小学课本上把这些教的很清楚,二级癌症,是通过体液人传人,可我不记得我接触过谁的体液。我得了癌啊,我是不是该崩溃一下,可是我又想起来,我不是本来就要去死的吗?我怎么老忘记这件事。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直被拍打的皮球,一直紧绷着,一直撞击,突然被松了阀门,气泄了,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绝望和松快的矛盾中。

几天后,我特意在你房间门口等你,想向你道谢。我知道是你把我送去医院的。

你和一个女生从电梯里走出来了,又是不同的一个,你拍拍她的肩,在不远的地方分开了。我好像听见她叫你神明。

你看了我一眼,走过来毫不避讳地当着我的面按下密码。

然后你靠在门上,很慵懒地抱着肩,问我情况怎么样。

我很坦然地告诉你我得了二级癌。然后我看见你眼神暗下去了,我知道你嫌弃我了,结果你说,“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我看着你美丽的脸庞,心生歹念,想为难你,我说,你跟我谈一场恋爱吧。

你眼睛都没眨一下,说好。回答得快速极了,让我误以为我有什么自己都没发现的魅力。

但那以后你很少来找我。我又暗示自己,一个要死的癌症患者不应该有太多要求。

但有次我还是忍不住问你,“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啊。”

你一下忍不住笑了,好像我在说什么笑话,你说,“是吧。”我自己也觉得不自量力了。

我还是问,“你人脉很广的样子。是因为对大家都这样好吗?”你的房间经常有不同的姑娘出入。

你看了我一眼,说,“都是这样好。”

我问,“为什么啊?”

你很苦涩地笑了,“我是她们的神明。”

这下轮到我像听到笑话一样,我说,“你能满足她们的心愿吗?你又不是真的神明。”

你说,“她们认为是。本来不就是这样吗?找到你愿意信奉的。”

“所以你也要做我的神明了,你好累吧。”

你看着我,眼睛开始发亮了,用笃定的语气说,“我一直都是你的神明。"

我不高兴了,说,“哎,我们在谈恋爱,你不是我的神明。”

你还是笑着说,“好。”

我感觉自己落入了什么圈套一样,我想起初见你时便感到的危险气息。

我说,“你要多找我玩。我活不得多长了。”

你收起笑容了,“按时打针了吗?”

我掀起衣袖给你看那些密密麻麻的针眼,我总找不准自己的血管。

你叹了口气说,“让我来给你打针吧。“

我当然说好,这样你至少每周来找我一次。

我们的船已经停靠在南极了,还要在这边等北半球的夏天过去才能返航。这段时间往往是最难熬的,日子很无聊,尤其是对我这种没有工作的人来说,所以我很高兴你来找我。顶楼的精英们经常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走来走去,这个时候的他们更忙了,北方来的巨轮基本都停靠了,平时很远才能去的外国公司,坐上快艇,立马可以面对面谈话了。有的公司还会包下一个整个区的房间,连在一起,方便工作。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人了,现在工作很难找,大家都没什么钱,所以娱乐产业也很难发展,我们玩的游戏仍是几百年前的游戏,看的电影、听的歌也是。还有人靠倒卖这个赚钱,有些很难找的电影卖的奇贵,居然也有人愿意买。

你每周都是固定在周三来找我,每次来,你都很喜欢发表自己对一些事物的看法,我很少听你赞扬什么或者喜欢什么,我感觉到你对生活不满意,对这个世界也是,你的语气总是恨铁不成钢,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本可以更好,但大家都明白世界是很难变的。我也很懂你的不满意,你的话总能感染到我,但我总是不知道该回说什么,说出来之后感觉不是那个意思了,如果是知琪倒是可以和你论道几句,她也好喜欢讲话。我仍然最喜欢你这个样子,因为你话一多起来就让人觉得很亲切,让我想起第一天见你时你对白鹭说谢谢的样子,那么真诚。

我有时候偷偷去你房间附近,看你每天和不同的女生亲吻,数量多得吓人。你可以和她们那么亲密,但你从不和我那样,我知道为什么,也非常理解。

你偶尔过来和我一起住,我都很谨慎地不让你碰我用过的东西,怕你被传染。你把这些看在眼里,没说什么,你是个没什么情绪的人,我常常猜你是原本就这样,还是因为什么事变成这样,我猜是后者,我告诉过你我的猜测,你也只是淡淡回答,是这样的。可我都不知道可以为这样的你做什么,让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走进过你,甚至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你。

吃饭的时候我也特地坐得离你很远,有天拿出几个玉米,你眼睛亮了,我得意地笑了,说,“我梦见你说最喜欢吃玉米,没想到是真的。”我想起梦里你两颊蹭上玉米粒的样子,笑得很灿烂,很像小孩子。你眼睛又蒙上雾,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我想告诉你你吃玉米时面目狰狞的样子也很美。这时甲板上的作物早已经收割了一茬又一茬,时间过得好快呀。那天海上的阳光也很好,我们躺着床上,阳光从窗口直直地射进来,依然保持独立的姿态,好像不小心误闯,我觉得这房间的幽暗与阳光就很像我们俩的关系,看着亲密无间,其实界限相当分明,隔了好远好远。我就一直等待着你偶尔的照射。

用你放在我这儿的音箱放一首《一起跳海》,里面有一句“我还是想和你一起沉入海底”很不起眼,我却听进了心里,偶尔有海腥味幽幽地传来,也不觉得嫌恶了,就很快乐,如果这样死去了也没什么不好。然后就是这一天,你突然提出,你说,“和卓,把有关我、有关我们的都写下来吧。”我没有问你原因,我本来也很闲,而且能有一次轮到我对你说好的机会,我好高兴的。也是这一天,我们在阳光里睡得昏昏沉沉的,我感觉自己忽然变轻了,飘了起来,又被房顶拦住,身体想继续往上浮,意识却不住地下沉,看见下面还有一个我,你也在旁边,眼睛弯弯地笑,眉毛也弯弯的,你说出了让我惊讶的话,你说想与我做爱。

但是那个“我”拒绝了你,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有癌。”

可你明明都知道呀,你确实一点没奇怪,你笑着说,“我也有呀。”

我和那个“我”同时笑了,“那我们很般配嘛。”

然后过了好久,我感觉自己落回地面了,睁开眼睛后我就知道我又做梦了,老是梦见你,梦见和现实里不一样的你,让我实在分不清,到底哪个是你?我不知道该遵从梦境还是遵从现实,所以在我的脑海里,你总是如此的复杂。

梦里的你总是很纯真很开心的样子。

身旁的你也是刚醒的样子,右眼有些发红,看见我醒了,你指着你右脚的第二趾,比其他脚趾要长一个指头,知琪说过这样的人都走不快,受力不均。你说,“它好累的,要承受我好多。”

我斜躺到你身上,说,“哈哈,那你要好好爱它。”

“可我好像总是忘记爱它。就像你有时忘记爱我。”

我立马坐起来,你老是爱这样倒打一耙,委屈的口吻让我又好气又好笑。我知道你是在寻求某种平衡,明明是那个伤害别人的人,却要做出一副受伤的样子。好像这样就真的没有伤害任何人,至少心里好受了。

“您是不是有失忆症?”

你盯着我翻了个白眼说,“你才有。”

我又想起我才做的梦,于是对你说,我梦里的你也有癌症。我想你肯定会和我一样惊讶,然后翻个白眼问我是不是在咒你,可是你说,“我本来就有。”

大脑抽空了一秒,你从来不亲我,我一直知道是因为我的癌,可是现在你这么坦然地告诉我你也有癌,那你是为什么,你是介意什么呢。

还是,单纯不喜欢我?

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啊,你说你是神灵,我知道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从来没有相信过,但是为着你的美,为着你的不该被我霸占的美,我也愿意配合你。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觉得自己被巨大的难过笼罩着,透不过气来。

你只是想多一个信徒吗,我觉出你的残忍来。

本来就只是想死前占个便宜谈个恋爱,我没想让自己这么伤心啊。我让你有多远滚多远。你笑笑,又说好。

这时船也快靠岸了,终于想起来联系知琪了,躲到知琪那里去吧,只有知琪还愿意给我一点爱了。我发信息告诉知琪我确诊了癌症。她没有回复我,这几年我们很少联系。我想起前些年,我们还住一起的时候,知琪买了日本富士山爆发后的地下居住权,那时候价格还没有现在这样离谱,但很多年了,富士山都没有动静,她本来以为等不到那一天了,这样的好事只能落到我头上,没想到富士山居然悄悄爆发了。知琪很满意自己的眼光,忘了她之前怎么捂着心口心疼她那些砸进去的钱。

知琪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很热衷于研究各地的火山,她以前也坐过一次巨轮,就再也不敢坐了,受不了,那对她来说是地狱般的经历,可她也负担不起北极圈的租金,火山就是剩下的最佳选择了。火山爆发后,会先让周围环境温度升高,几个月后,火山中喷出的二氧化硫会与周围的水蒸气结合形成硫酸气溶胶,这种气溶胶可以反射和吸收太阳辐射,造成地表温度下降,通常可以维持数年。所以富士山终于爆发的那天,知琪就兴高采烈地开始收拾行李了,她说她是去养老,要在那里寿终正寝。其实她还期待自己死前能看见富士山再下一点雪,我笑她痴心妄想,在心里却觉得她很可爱。

也许是心里太难受了,我的身体烧起来了,意识还清醒的时候让船长把我的目的地改到日本,又给知琪发去信息,告诉她我大概什么时候到。然后我的脑子就处于水深火热中无法思考了。

迷糊中我想起了小的时候有一年连下了半年大雨,每天都是震人的雷声和连绵不断的雨,雨滴打在屋顶,每天都跳密密麻麻的、急躁的舞,这些声音很容易扰乱人的思绪,所有人都说,雨该停了吧!雨还是不停,雷声也一个个大得吓人。但对知琪来说,比这更折磨人的是我尖利的哭喊声,知琪总是凶巴巴地说,“祖宗啊,你别哭了!乖一点吧!”又指着天,“这雨也是的,你怎么还不停啊!”劝架一样。对我不管用,我还是害怕得哭,后来知琪灵机一动,换了个路数,她给我说她们满族的故事,其实她自己也是听来的,也没记全,又加工成更好哄孩子的样子,也不知道和原版差了多少,但是被我牢牢记在了心里,她说,“萨满们是厉害的巫师,她们能从自己信奉的神明那里获得力量。有的萨满很信雨神,有的很信雷神。如果下雨打雷了,那就是雨神和雷神的萨满们在做法呢,她们要打败坏蛋,你听,现在她们就在做法,你不要吵到她们了。”我果然不哭了,问,“那太阳公公的萨满们去哪了呢?”知琪一愣,立马说,“太阳就是坏蛋!”那时候还有些人相信全球变热是因为太阳黑子的暴乱,虽然这从一开始就被推翻了。

见我很吃这套,知琪就在雨声中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讲到她自己都信了的时候,雨才终于停了。那都是我好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想起这些,然后又很自然地想起了你,你也是一个“神明”。

知琪一直不让我叫她外婆,她自己说是不想被时时提醒年老色衰的事实,我看她是不想记起自己作为长辈的责任,她总是嘴上说着后悔养了我这么个小冤家。

病毒在地球上肆虐的时候,很多都成功写入了人的基因,至今仍存在于这些人的后代体内,经过漫长的重组之后,有些狡猾的病毒甚至变得更强大,它们在宿主体内不断改造宿主基因,试图激活自己,它们相当危险。有时候它们直到宿主死亡都只是一串不断表达的基因,有时候它们只是让宿主更虚弱更容易感染其他病毒,但最可怕的是,有时它们伴随着别的病毒一起出现,让宿主成为可怕的毒源,人类数次和这样的病毒交手都败下阵来。

所以出生许可证出现了,这是一劳永逸的,在怀孕前或怀孕后,夫妻必须前往医院进行基因筛查,注定虚弱的孩子是没必要出生的,在地球资源如此稀少的情况下,我们没必要浪费粮食和氧气去供养一个容易死亡的孩子。可能性超过百分之二十会成为毒源的孩子更是不能出生的,他们的出生会给地球带来严重的打击,人类赌不起。

人类已经和那些从远古祖先开始一路陪伴的病毒达成完美默契了,但那些新出现的病毒仍然很难控制,它们在人类身上下起手来总是没轻没重。也很难对病毒来源进行全面管理,人们只好将自己严格管理起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可总有人不认命,传宗接代的思想深入骨髓,他们总想拥有自己的后代,也有不懂事的青男俊女不负责任地生下孩子。

知琪就是在她家门口捡到了我,有人急匆匆地敲了她的门,然后一溜烟跑了。

知琪起初准备把我送去政府,让政府处理,然后她从襁褓中抖出一封信:“亲爱的艾老师,我们是您的邻居。”知琪做了很多年老师,看人一向很准,想起那两个年轻人的样子来,男生一直给她吊儿郎当的感觉,女生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果然。“这是我们的孩子,她很健康。”读到这里,知琪放心地把哭闹的我抱进怀里,非常生疏地哄着我。“她还没有名字,我们不配给她起名字,她是我们偷偷生下的,怀上她的时候我们都吓坏了,但是孩子都已经存在了,我们不忍心杀死她,也拜托您不要将她送去政府,因为我们两个都是癌症患者,我们担心她的基因里还存在着我们的病毒基因……”

知琪吓得松开手,我落在地上,幸好知琪是个讲究的人,她在家里铺上了厚厚的雪白地毯,她以为踩在白雪上也是那种感觉,正是她以为的白雪,我才不致于在出世没几天就扭到脖子一命呜呼。

然后据知琪说,她做了人生中最煎熬的一次选择,她第一次面临如此大的心灵考验,一方面知琪觉得癌症患者生下的我很不洁净,一方面她又不允许一条本可以抓住的鲜活的生命死去,而且知琪一直是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但她最后还是选择养大我,是我破坏了她原本简单的生活。

知琪常说那个时候多么多么不容易,藏着掖着好不容易才将我养到两周岁,我自己也很难想象她是怎么将一个会哭会闹的不具备自我控制能力的婴儿偷偷养到那么大。知琪说那个时候她每天担惊受怕,怕政府马上来人把我抱走。政府认为两周岁以前的婴儿不具备自我意识,还不能算是个完全的人,当然也不具备应有的人权,他们觉得如果不知道自己有选择,那么被别人做选择也没关系。像我这样基因不干净的,会被立刻销毁。

那段时间几乎是知琪对我最上心的时候,后来我大了,知琪就像是从之前的紧张过度中解放了,不大管我了。

知琪她们小区的人看见我了,总会说,艾老师,怎么不养个聪明点的,这孩子看着怪笨的。

知琪都只是笑笑,我自己倒是会一脸凶相地打上去。

小区的人就会说,哎哟,自尊心这么强,还说不得,这点倒是像艾老师。

这下知琪也要一脸凶相地打上去了。

“知琪,你老了好多呀。”这是我见到知琪的第一句话,几年没见,她真的好老了。这时已经是我到知琪家的第二天了,知琪照顾我照顾得一天没合眼,听了这话很生气,给还在病中的我拍了一巴掌,拍得我眼冒金星,嗨,这老太太,还是说不得。

知琪依然穿着她的白色衣服,她只穿自己做的白色的衣服,她说白色是最好的颜色,是吉祥色,她说除非参加我的葬礼那天她愿意为我穿一次黑色,否则什么都无法叫她换下那些纯洁的衣裳,她那些衣裳倒真有几分洁净的美。所以知琪也喜欢漫天的雪,只是她再也等不到一场雪啦,去南极去北极都等不到啦。我也没法替她等到,等到地球的温度降到能下雪的时候,那都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知琪一直无法想象,人们把红色轮船定义为最高级的轮船,因为她觉得红色可是最血腥最肮脏的颜色,是最凶恶的颜色。她也因此一口咬定,轮船不是什么好发明,为轮船设定规则的人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话想必你会很支持。

这些年知琪一直是个小心翼翼的老太太。她还劝我与其把钱浪费在坐轮船上,不如一直跟着她,我每次都是笑笑,我知道,要是跟她说火山的庇佑之所也不是百分百的,那里的温度有时也非常异常,她一定会骂我诅咒她,我以前也不是没劝过她和我一起上船,她还说我想赚她的保险赔偿,说得很难听,因为她以为很容易翻船。于是那天我烧糊涂了脑子,才对多心地她说,我要是在船上死了,你还能得到一笔赔偿费,多好。

哎,又挨了一巴掌,“你真当我对你没感情啊。”知琪凶凶地说。

这段时间知琪照顾我照顾得很卖力,我看她新染的黑发中间刺出来几根显眼的白发。她可能又找到了几分当初将我藏着掖着,为我抢生命的那种感觉了。虽然她嫌弃我也嫌弃得很认真,家里消毒水味好大。

有天晚上,我好像清醒了一点,说,“知琪啊,爱人好累啊。”迷迷糊糊中我好像感觉到知琪掉了几颗眼泪。那眼泪掉在我脸上,很烫,好像包裹着热切的情感,很难得了。知琪好像从来没有真切地表示过爱我,但是那天她居然为了我掉眼泪了。我想,下次我要是再生病一定滚得远远的。可我又突然想起来了,我不是要死的吗?瞧瞧我这个傻瓜又干了什么傻事。

有过了几天,我就感觉好多了,等有一天知琪出门办事,我偷偷溜了出去,打算领一颗安乐死药丸。结果又看见你了,怎么你也在日本,我还以为自己脑子完全坏掉了,出现幻觉了。我这才发现,我其实好想好想你啊。

你身边挽着一个女人,我偷偷跟着你到了你的住处,住所的门没有关上,我站在门口,没觉得局促不安什么的,可能是脑子还不清醒的缘故吧。

我看见你对着那个女人笑了,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还是亮亮的,弯弯的,其实你这个样子已经刻在我心底了,但我还是感到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我在门口站了好久好久,我怀疑你早就注意到我了,就是假装看不见,就连那个女人都不住地瞥了我好几眼,很嫌弃我的样子,那我也只好假装你没有注意到我,我也有自尊心的,我是自己偷偷跟了过来,都没和你打一声招呼,现在你又把我当空气,然后我还没皮没脸地贴上去,那可不行,好下贱的。我因为你都要成为我自己都看不懂的那类人了,那怎么行呢。我以前都不相信有人能因为爱别人做到这份上。

你终于善心大发,凑到女生旁边耳语,女生佯装生气,忸怩了几下,你好看的指节抚上她的头,在你温柔的注视下,她气消了,我却有点生气了,我一直当那是独属我的眼神,多不自量力啊。

女生重重地撞过我的肩膀,狠瞪我一眼,离去。

你看向我,脸上又挂上了孩子那样天真的笑,你不知道,你就这么轻易的让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孩对彼此有了天大的敌意。

“想听什么歌吗?”你问我了我之后就放起了一首曲子,好像原本就打算放这首歌,问我不过应个景。我又听到那句“我想和你一起沉入海底”。

你都不问我点别的,你不问我怎么也在日本,也不问我为什么跟了过来,你总是这样,什么都等我自己说出来,你从来不开口问。这也是我好恨你的一个点,好像什么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还恨你麦色的肤和银色的发,恨你说自己是神明,我当然最恨你盯着我看的样子,恨你发光的眸子。总让人想入非非。

可是怎么我唯独不恨整个的你呢。哎,原来你的方方面面我都恨,只是不恨你独个人。

你好像看穿我,很有把握地笑了,问我,“你是不是恨我,恨我们的相遇。”

我说,“我不恨。”

你说,“你恨!”

你说这话时有些恶狠狠的。脑子里浮现出了类似的对话,也是你和我的声音,一个说,“我不后悔。”另一个说,“你后悔!”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你在叫我相信你。

我看着你的眼睛,看着你眼中突然升起的雾气,很无助地问你,“你说你是我的神明吗?”

你说,“是。”

“那么神明可以满足少女的一个心愿吗?”

“好。”你扬了扬下巴,这是你在觉得自己慷慨时的惯性动作。

“给我一个吻吧。”

你又说,“好。”

你骑着摩托载我出门,带着我在日本的街道狂奔,直到天都黑了,你一身皮夹克在黑夜里发亮,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

我们都跑到了郊外了,这里完全没有人影,只有冷冷的月光照射在我们身上。你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你终于说话了,“试试摘掉头盔吧,风吹在脸上感觉很好的。”也不提吻的事。

我说,“你有病啊,我们这么脆弱的人,一不小心就死掉可怎么办。”我很胆小啊。

你笑了,眼睛很亮,说,“我们可不就是有病嘛。”

我也笑了,我被你的笑声感染了,真的摘下了头盔,风吹在我的脸上,我第一次与这样强烈的气流直接接触,脸都要冻掉了,就像你说的,这种感觉很好,也很奇妙,我还听到海浪低嚎的声音,你的河流一样发浮在我的眼前,它们又在流淌了,我想到灿烂的银河,窒息感也是那一瞬间来的。

你立马将我们停在山崖上,我感到一个冰凉的吻轻轻地落下来,很快,呼吸罩扣在了我的脸上,氧气浓度慢慢升高,我眼睛慢慢张开了,意识清醒了,你帮我戴上头盔。我知道,你已经恩赐给我了,从今天开始我还要恨你散发苹果气味的唇。

原来你早有预谋,我看见你笑得很坏,你说,“这下你忘不掉我了。”

我依然躺在地上,欣喜地笑,又想起刚才的风,忍不住问你,“你说我们的后代能看到地球恢复正常的那一天吗?”

你用很大的声音凑近我耳旁回答我,还有风声灌进来,“我们不会有后代。”

噢。要是这个时候台风来了,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多好。




(未完待续)


编者按

思念是一种强大的心理力量,它能够重新塑造你的人生,如同这篇小说所展现的那样。这是一个情感细腻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并不美好的未来,然而情感会支撑着我们的人生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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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2012》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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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末世中,我在轮船上找到了神明(上) |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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