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守望篇初审入围19号《灵山之上神风起》
传说很久以前,山中时常发生小孩子被天狗诱拐,然后失踪的事情。
天狗会将他们带回自己的巢穴,给他们吃妖怪的食物,穿妖怪的衣服,强迫那些孩子以妖怪的方式生活,长此以往,他们就会渐渐遗忘过去,身体也会开始变化。这个过程取决于他们对人间的留恋,有时很快,有时很慢,但只要这么潜移默化下去,总有一天他们会失去一切身为人类时的记忆,再也不会想要回到人类的世界中,彻底成为妖怪的一员。
在那个连年征战,出了村子就是未开发的危险地区的时代,人口失踪实在是再常见不过,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永远都没有再现身,人们用这种猜测,一方面解释了亲人的去向,另一方面也多少能给他们一丝心理安慰:失踪的人并没有死掉,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去。
这种用来欺骗自己的故事,对于真正的妖怪来说也至多是茶余饭后的笑谈罢了。
可有时它也会真的发生。
天正二年七月初二,妖怪之山的结界短暂出现过一道裂隙,一个在山中迷路的孩子因此偶然穿越封锁,来到我们这边。我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管她叫“人类”。
也是从那一天起,“人类”就再也不是人类了。
灵山之上神风起.
天狗有自己的纪年法,一般来说我们也不会太关心人类之间的事情,不过我依然对“天正”及其后的这几个年号印象深刻。我第一次见到“人类”的时候,她正缩在一处隐秘的水坑里,身上跌得青一块紫一块。她确实很聪明,借着大雨洗掉了自己的气味,让白狼天狗难以追击,不过她还是没能从妖怪之山的监视网下溜掉。最好的证据就是我出现在了她面前。
见我顺着洞口倒挂下去,“人类”抬起头,投来满是泪光的视线,我们两个像这样面对面沉默良久,一会儿,她小声开口:
“我想回家……”
她看起来又累又困,说起话来气若游丝,我没有回答,不过也没给她什么脸色看,片刻小女孩又啜泣道:
“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
她的脸上挂着两列清亮的水痕,说起话来不住呜咽,似乎在逃跑的过程中被吓坏了。但不知是否是觉得终于遇上一个长得好欺负的家伙,一会儿,人类镇定了下心情,闭上眼睛作着深呼吸,再开口时,话语里就多出了一分颤巍巍的威胁:她说她是一个很富有的大名的女儿,如果我不把她送回去,她父亲就会带着军队来踏平妖怪之山。
“所以……妖怪小姐,为了大家……”她说着,但面对天狗,到底还是掩不住自己的恐惧,最开始的坚定迅速烟消云散:“也是、也是为了你——”话到最后,她哭着祈求道:“求求你,放我回去吧。”
老实说,我懒得怀疑她的身份,在那个年代妖怪和人类的冲突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再说天狗之间分工明确,即便真的遇到麻烦,也是那些打杂的先顶上去。所以这些恐吓在我看来没有任何意义。
也许昨日她还在跟家人一同吃晚饭,也许几个小时前她还跟伙伴一起玩耍。但自从进入妖怪之山的那一刻起,一切再也跟她无关了。
我从有记忆起就一直在妖怪之山上生活,山上的结界是在跟人类的拉锯战中诞生的,为了在最混乱的时代里从他们的攻击中保护大家,结界被特地设置成只有妖怪可以通过。也就是说身为鸦天狗的我可以随意进出。不过即便有着这一层方便,我也没去外面的世界看过几次,一方面是我没什么朋友,一个人的旅行太孤单,另一方面在于山外让我没有安全感。
没错,外面的天地,太宽广了,甚至只要站在山巅,看着无边无际的地平线,就足以让我双腿发抖。那里没有我认识的妖怪,没有我熟悉的规则,一切都让我那么地不知所措。
而她就来自这么一个让我心生畏惧的世界。
那个年代山上的一切都还很简单,只需不要乱跑,不要惹事,做好自己即可。实际上妖怪并不像人类那样热衷于将自己束缚在条条框框里,我们天狗可能是其中的异类,但天狗社会并不是这座山上的一切。这种自由的生活方式的确让妖怪不需要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折腾来折腾去,同时却也意味着生活中遇到的大多数问题,无论是机遇还是危险,都得凭自己的能力解决。
很显然,像她那样的凡人是没有这种能力的。
妖怪之山上曾经也有过像她这样的误入者,其中的大多数都没能坚持超过两天,就我所知的,有幸被妖怪接纳的,也迅速就成了它们中的一份子,从此再也想不起来自己曾是人类。“人类”的确是读过书的样子,头脑很清晰,不会被感情摧毁理智,我将她现在的处境说明了一番,虽然迅速就让她消沉了下去,然而她也明白了自己的状况:
“那就是说,如果哪天结界再次出现裂缝,我就可以回去了……对吧?”
“理论上是的。”
实际上用这种方法逃走的可能性基本为零,首先结界裂开本来就是几十年都不见得会发生一次的小概率事件,即便真的发生了,裂缝也很快就会自己修复掉,中间根本没有可以让她反应的窗口期。而且也不见得会像这次一样裂在地上,万一是出现在空中或水底呢?
毕竟,这东西存在的意义就是将她这样的人困住,无论是困在外面还是困在里面。
不过她并没被我这番分析吓倒,实际上在我们见第一面的时候,“人类”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寻找这个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了。接下来的两天中,她多次溜出去,尝试用乱摸的方式找出结界的薄弱点,她正是以这种方式上了在妖怪之山的第一课:不要妄想对结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否则会被法术打得遍体鳞伤。随之而来的第二课则是不要一个人在山上乱跑。
头几天是最难捱的,除了突然掉进另一个世界的冲击外,衣食住行也是个大问题。我讨厌待在同类太多的地方,所以我的巢穴在远离城塞的山崖边,出了房门就是一小片空地,我曾经在那里留过一批用来修房子的木板。起初我只是想让“人类”暂时有个地方休息,也许中间掺了点小小的期待的私心,不过我最开始的确是打算把她赶走自生自灭的。至多是留待观察一下。或者……我只是说或者,我很早以前就想要个朋友了。那么孤单无助的她可能正是个适合我这个家里蹲的目标。
我首先把家门口的陈年烂木头交给她处理,算是卖个人情,不过真正的目的是省得到时候再费劲自己收拾这些垃圾,而她的动手能力实在难以说得上有多好,直到差不多三个星期后才勉强搭出狗窝一样的、比起房子更像是箱子的小木屋。在此期间,她被山上的野兽追着咬,被路边的妖怪欺负取乐。可以说在那段时间里,每天“人类”身上都会增添新的伤痕,即便她哪天突然死掉了,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但她最后还是撑了下来。她很坚强,思维敏捷,就像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同伴一样,会开心和失落,也会为了未知的将来而恐惧。这种共情最终让我决定将她留在身边。
“认领”,说得好听些,这也许算是天狗中流行的一种和人类的契约,通过在我们两个之间建立起某种社会意义上的关联,就能让她在这之后受我保护——不过只是名义上的,因为我并没打算真的在她身上花什么力气,不过这样至少也能让不把她当成入侵者,其他的妖怪也不会再肆无忌惮地骚扰她。否则她可能在几天内就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大概这种关系就是人类的传说中有“天狗诱拐小孩子”的说法的原因吧。
这不会持续太久,等她也变成我的同类……到时候大家就会把她真正视作自己的同伴,她也就不需要再被“认领”。
我整理了一些自己的旧衣服送给“人类”,只是不是很合身,因为我早就想不起来像她这么大时的东西被丢到哪里去了。
天狗送的衣服,她起初十分抗拒,但最后还是接受了,不然就真的会什么都没得穿,就像为了不饿死,妖怪给的食物她也不得不吃一样。“人类”来到妖怪之山后的第六天,她将自己紧紧扎进紫色的袍子里,正式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变成“鸦天狗的宠物”。
从那一天起,她对我的称呼就从“妖怪小姐”变成了“果”。
虽然我不喜欢跟同类混在一起,但作为鸦天狗的一员,还是难免要服从规则的。各司其职,彼此相助,听从调遣,这就是天狗社会的维系方式,落到我身上,就是要定期靠念写的本事记录下这段时间发生的各种事情,不过具体写哪些内容可以由我自己判断。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个鸦天狗在干类似的活,每隔一段时间,大家都会以宴会的名义聚在一起,实际上到了地方就会开始互倒酸水。
自然,收到她们发出的请柬,对我来说也算不上很值得开心的事情。
对她来说则完全不同。
人类来到妖怪之山的正赶上大家准备七夕的那几天,七月初七的晚会算是一年中少数意义重大的活动之一,我自然是不好缺席的,不过初七前几天朋友间的小宴会倒是能翘就翘掉。
“……那个东西。”
“嗯?”
“我可以去吗。”
她望着被我随手团成一团丢在窗边的请柬问道。
“你自己?”
这是她进入妖怪之山以来第一个对我提出的正式请求。从这件事本身的角度来说,让她去倒没什么不可以的,顺便还能帮忙替我应付一下那些麻烦的家伙,何乐而不为呢。
“想去的话倒是没问题啦……”我说着,把揉成一团的纸团子捡起来,她就巴巴地望着,“拿着这个的话路上就不会有妖怪找你的麻烦,到了地方它们也会像对待同类一样对待你。
“不过你确定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她刚要接下请柬,我又临时改了主意,将手往后一抬,人类随之愣在了原地。
“那可是妖怪的宴会。”
我望着她一双褐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念道。我的确是低估这个几天前还在妖怪的围堵下哭哭啼啼的家伙了,人类只是思考了一小会儿,接着就道:
“确实是妖怪的宴会。”
往后的三天里,上午她忙着给自己盖避风港,下午则是徒步环游妖怪山,以搜索她幻想中的结界的裂隙,这当然没有任何成果,不过她并没气馁。这项活动她做了很久,甚至久到彻底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直到另一件事发生。不过那也是后话了。
同时也是在那时候,山上的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姬海棠果收留了一个人类。她很快就跟我那几个算是老相识的家伙混熟了,到了七夕那天的晚宴上,她跟那些妖怪说的话甚至比我跟它们说的还多。当然,主要是因为我本来就比较沉默寡言。妖怪不像人类一样对食物有那么大的依赖,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们吃的东西都非常简单,连带着让她几天来也只能靠野菜充饥。而那天的晚宴上则摆了大盘大盘的佳肴,基本上她在烤肉和浓汤面前只维持了不到十秒的风度。然后她狼吞虎咽。
那场宴会,非常热闹,大家在一起,非常开心。“人类”难得又好好填饱了肚子,而她也在那次宴会上认识了许多新朋友。那天的宴会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虽然当时看来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太值得刻在心里的事情,几天后我才将关于宴会的真相告诉了她:
她吃掉的东西里面有人肉。
实际上早在那天之前我就隐隐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了。她的性情变化太快,昨天还在害怕的东西今天突然勇于靠近,她曾经非常冷静,能在恐惧之中镇定下来想到恐吓我以求得生机,然而如今在宴会上面对妖怪时又过于亢奋。我确信她是一直明白自己的处境的,因为很久以后她再跟我说起最开始的那几天时,她依然能够记住当初的心情。还有自己莫名又飘忽不定的冲动。
当“人类”得知自己吃了人类的肉,她才重新清醒过来。小女孩呆呆地望着我,张口无语凝噎,她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晰,随后迅速掺入了某种无法形容的色彩,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几秒种后,她本能地捂住嘴巴,弯腰开始干呕。
她早就该做好心理准备的。
她早该做好心理准备的。
“人类”使劲咳嗽着,喘息的粗声携着呜咽,一下,一下。伴随一阵猝然的抽搐,她的身体瘫软下去,跪倒在地,捂住口鼻的指缝中,滴滴鲜血赫然落地。
从进入妖怪之山起,她就被这里的环境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迷失在这座山的第十天,“人类”的身上第一次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异状,她开始咳血,背后冒出了一对微小的凸块。而这正是所有成为妖怪的人都经历过的起点。
她最终也没能逃脱这个轮回。
秋天过了有冬天,而冬天到了又会是新的春天,春夏秋冬不断轮回,这座山却依然不变。
一同不变的,还有“人类”。她依然是个人类么?我不确定,但至少不是个完全的妖怪,因为她还是出不去结界,以及她偶尔会开玩笑说“我还记得我是谁”。
“人类”的精神仍然有些怪怪的,有时候她会对着镜中自己又短又秃的翅膀深深陶醉,有时候又会哭着拿起刀子想把它们全砍下来,她没有放弃离开妖怪之山的想法,每天都在继续自己寻找结界缝隙的努力。一年多以来她以我助手的身份在这里活动,时常帮我写新闻稿,她认识了一些朋友,在妖怪之山上也有了些自己的地位。尽管这常常会让她清醒过来时难过不已。
天正五年十二月,妖怪之山受到过一次攻击,因为有几个白狼天狗在外界惹了点麻烦,附近村庄的驱魔师带着军队将整座山围困了三个星期,最后由几乎从不搭理凡间琐事的鬼出面才得以解决。“人类”得知有机会跟外界取得联络时非常激动,她曾想即便无法离开结界,至少也设法跟外面的让搭上线,让他们帮忙给自己的家人带个口信。
在如此紧张的时刻,这种行为理所当然地被当成了通敌,结果别说见到那些人的面了,直到次年入秋之前的时间里,她都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
几个月后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她终于被放回阳光下时,我跟几个认识的妖怪给她好好办了个宴会接风。餐桌上,“人类”什么话都不说,她邋遢无比,双眼通红,仿佛一个流干眼泪的、没人要的可怜妖怪。那不仅仅是疲惫导致的:半年多的监禁足够让她从怀抱希望到彻底绝望,而正是这些失去的东西一直抑制着她的变化。
不过她依然是“人类”。
从那以后她就老实了许多,寻找结界漏洞的活动也从明面上转入了地下,只有趁着没人的时候会稍微关注下周围的情况而已。实际上到她被困妖怪之山的第六年开始,“人类”基本就不会再特地去做重复劳动了,因为她已经将整座山的状况都记了下来,哪片山坡上长了几棵树都能说得清清楚楚。哪里的结界比较稳定,哪里的忽强忽弱她也烂熟于心。但这并没能让她找到离开的方法。
我对她打包票道:“你就算老死也不可能再碰上一次从裂缝穿越结界的机会。”
她当然明白这点,不过她并没放弃。除了这些之外,她也逐渐开始给自己找些别的事情做,天正七年的某日,我偶然得知她在外出时会背着我去找别的妖怪学习剑术,一般来说很少有白狼天狗愿意花时间在一个人类身上,我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软磨硬泡出来的,或许是用三寸不烂之舌把哪个小笨狗给哄开心了吧。
不过让我稍感意外的是,虽然在不违反山上的规则的情况下,想干什么完全是她的自由,我却逐渐因为她把时间花在我以外的妖怪身上而隐隐不快。就这样,在我隐瞒了“我已经知道她在向我隐瞒”这件事的两个月后,它还是被挑明了。
“不然的话……我这么弱的家伙,该怎么在这儿保护自己呢。”
她这样回答,一句就把我给噎住了。尽管我对外宣布已经“认领”了她,但确实至今都没给她提供过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因此她依然时不时会遇到些麻烦,或是被别的天狗欺负,或是在路上遇到危险的猛兽及野生妖怪。
我无法反驳。在那之后她仍去练习,有时候我会通过念写悄悄偷窥一下,她跟瀑布下的那个小白狼似乎关系很不错,她学东西也非常快——不过只是表面上的快。妖怪并非纯粹是依靠自己的肉体来战斗的,即便是同一把剑,在凡人手上和在天狗手上都有天壤之别的威力。
天正八年的第一天,“人类”兴冲冲地跑来要跟我比试,老实说,这让我非常不高兴,尤其是她背着的是白狼天狗的大刀。于是在喝口水的时间里,她就被打得在接下来一周内再也没能下床。
我第一次看到“人类”特地梳理翅膀是在天正十二年,那时候她已经彻底习惯了妖怪之山的生活,消停下来了。时间是消磨伤疤的最好的药物,这些年来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社交圈,有了新的朋友,顺带在河童的帮助下也把原本的狗窝修成了一座非常漂亮的小房子,一切都让她看起来像是出生起就在山上生活一般。
她开始对我说“其实长对翅膀也不错嘛”。她仔细地,用刷子一根根地清理,然后又用皂荚煮水将每一片羽毛都洗得闪闪发亮,在太阳下反射着斑斓的彩虹。那的确比我见过的许多天生的鸦天狗的翅膀更漂亮,尽管以我们的标准来看,那尚未完全长成的双翼就像是把小孩的肢体强行安在了大人身上般不协调。自然她也没法用这些东西飞。
她的瞳孔已经拉成一条细线,虹膜变成漂亮的赭色,耳朵也越来越尖,虽然这个速度比起我知道的其他案例来说太慢了。但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彻底成为一个妖怪吧。至少那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天正十二年,她身上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她对结界常年的毛手毛脚总算被鬼给注意到了,她被叫到天狗的城塞里,被当面打量了许久,因为多少有点担心她的生命安全,所以全程都有我在旁边盯着。大家都知道伊吹萃香是个思维跳跃的家伙,那天她对“人类”起了格外的兴趣,少女瑟瑟发抖地被从头搜到脚,接着鬼王就咧开嘴,大声问她的名字。
她愣了一下:“……什么?”
我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萃香的一句话猛然唤醒了“人类”早已沉睡的记忆,少女站在原地,绷直得像只触电的猴子,一双空洞的眼睛直望着鬼王,那并不是因为她看到当初的地牢生活,而是她想不起来那个东西了。
她张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那个眼神之下,我又看到了什么多年未见的神色。那种猛然想起什么的情绪,面对猝然的未知的惊愕,以及随后的恐慌:正如我第一次见到她那般。
“——你的,名字?”
萃香似乎有些奇怪,她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少女干巴巴地“呃”了几声,大厅里的空气一时凝结,许久等不到答案后,萃香眯起眼睛,死死地注视着她,接着鬼王就把目光投向了我这边。
我不知所措。一会儿,我尴尬地耸耸肩:“无名氏?”
“原来是叫‘无名氏’。”
此刻我只想拔掉翅膀两眼一闭从山崖上跳下去。
因为小动作被唤来,但萃香并没提那个“小动作”,她比在场的所有妖怪活得都久,自然也比谁都能明白状况,她没有再强求“人类”说出自己的姓名,而是凑到她面前,踮起脚,以非常滑稽的姿态摸上了她的头顶。就像是在揉一只小猫。
“想不起来也是好事。”萃香说道。
“忘掉那些失去的东西,就不会再被它们给困扰了。”
“人类”勉强应了一声,萃香接着问:“在妖怪之山上过得开心吗?”
那个问题她直到最后都没有给出答案。
第二件事则发生于那年七月。众所周知,天狗主导的社会中等级分明,就算只是“鸦天狗的宠物”在理论上也是会受到那些小妖怪的尊重的,何况如今她跟真正的鸦天狗只有些细微的区别了。有几个河童看中了她即将融入我们的种族,于是就见缝插针地想跟她搞好关系,在那年七夕的晚宴上,河童特地给“人类”雕了两片小小的、洁白的羽毛。
听说那玩意是用尻子玉做的,每一片上面都刻着六十道纹路,加起来代表她来到妖怪山的整整一百二十个月。“人类”拿到这个东西的时候面无表情,并没有特别开心,但也没有生气,只是呆呆地数着上面的刻痕。
“河童……河童。”她轻声呢喃着,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彩。我不知道这个小玩意对她而言有什么价值,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自那天以后她跟河童的交流的确频繁了起来。七夕后的第二个周末,她跟送自己礼物的那几个家伙一起溜进了深山,三天后才再度现身。这原本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直到许多年后我回忆跟她在一起的时光时,我才察觉到一切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悄然开始了。
我对外面的世界没什么兴趣,对人类更没有兴趣。但妖怪之山并不会因为没兴趣就将自己隔绝起来。
文禄元年,这座山附近的几个大名一起带着军队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打仗,在这期间人类和妖怪维持了一段难得的和平,我就对她说“这下你父亲肯定也离开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了。”
她不说话,似乎是没有听清。然后我重复了一遍。
“救我……?”
她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吹嘘的东西了。
萃香在妖怪山的大殿上挖苦我说她叫“无名氏”之后,渐渐地大家也开始用无名氏来称呼她。不过我很讨厌这种叫法,我觉得在吃了苦头之后才想起来给她个名字,对她来说是种侮辱——尽管她本人可能并不在意。
可能我只是有些无法原谅自己吧。
如今妖怪山上的大家全都认识她了,就像认识任何一个住在这里的妖怪一样,“人类”的生活早已模式化,上午跑来跑去,顺便例行公事一般找着某样东西,下午则是去和白狼天狗学习剑术,我怀疑她只是机械地去做,而忘记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因为某一天我问她在寻找什么,她自己都回答不上来了。
老实说,她逐渐变成了我不那么想看到的样子,浑浑噩噩,没头没脑,活像具行尸走肉。我去找过一些有经验的老妖怪,向他们咨询关于“人类”的这种异状的问题,他们给出的回答则又冰冷又无情:人各有命。
的确,在那个年代,连妖怪都难保彼此在残酷的自然中好好生存下来,何况一个无助的人类呢。我只能继续尽我“认领”了她的责任,在一旁好好看守罢了。
但有时她也会灵光乍现,比如从天正十八年开始,她除了学习剑术之外,又来请我教她妖法。有些人类虽是肉体凡胎,却也能通过各种手段掌握原本没有的力量,体现出来就是神职人员,巫女,除妖师之类的。至于“人类”,确实没什么这方面的天赋,她的学习能力很强,却很难将我传授给她的东西用好,有好几次,我明明已经亲自确认她学会了,结果过上片刻让她自己再使用一遍,她又跟故意耍我一样两眼一抹黑。
我怀疑她就是要气死我。我怀疑她是有什么阴谋。不过她在这种情况下不时向我发起的挑战的确也都是以失败告终。
如果一切就按照这样的日常继续下去,虽然我无法确定结局是好是坏,但一定不会是后来那样。文禄四年,她遇到了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那一天“人类”没有按时回家,尽管以往这样的事情并不稀奇,然而那次我的心情却格外紧张。是因为我已经跟她建立起某种联系了么?我不大清楚,我只是在家中一直等到太阳下山,期间好几次去她的小屋查看状况,一直没有她的身影,直到不安驱使我外出寻找她的踪迹。
这点并没什么困难,因为我知道她每天出行的路线,顺着路线飞了不到一刻钟后,我在妖怪山下的小溪旁发现了她。还有一个满身是血的,躺在她怀里早已不省人事的小男孩。
我从没想过结界会在她彻底变成妖怪之前再次裂开。
“人类”没有赶上结界打开的那个瞬间,当她察觉到这边的异样的时候,小男孩已经倒在溪流旁边了。她瘫坐在草地上,呆滞地望向象征着结界正在愈合的微光,片刻,她对那道光芒伸出了手。
“嘿!”
我提醒她,一步上前担心她做傻事,最终“人类”还是停在了触摸到结界的前一刻。
“……这是跟我开玩笑呢吧。”
她说道。
光芒化作闪烁的沙尘,迅速就在空气中飘散殆尽了。她的目光顺着妖怪山的溪水流向结界之外的广阔世界,星空之下,流水煜煜生辉,一路消失在模糊的世界尽头。来到妖怪之山的第二十一年,她与自己苦苦寻找的逃脱的机会以这种方式不期而遇。
然后又擦肩而过。
我们将那个受伤的小男孩带回了山上,两天后,当他醒来看到“人类”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
“妖怪小姐……?”
在那之后,“人类”常常去找那个小男孩玩耍。他们之间可以聊的东西简直太多,许多许多我不知道,或者没有了解过的东西:乡村,城市,他们每年的节日,平日的生活,各种她还能记起来的琐事,以及孩提时代听来的各种关于这个大世界的传说。不过对于“妖怪小姐”这个称呼,她并没辩解什么。似乎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即将遭遇的一切。
男孩会出现在这里纯粹是一场意外,“人类”没有去问他的名字,因为她觉得这必然会导致对方想让她用自己的名字来交换。而她总不能说自己叫“无名氏”吧? 至于我,则按照我的恶趣味称他为“妖怪之山上的第二个人类”,简称“人类二号”。
在妖怪的治疗下,他的伤恢复得非常快,短短三天就能走路了,等到第五天,这两个外界来的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人类”向他介绍这座山,同时也顺便说明了一下关于结界的事情——并且她明确禁止人类二号试探结界的威力,因为她不想看到他受伤。在那段时间,她又活泼起来,一直依靠别人保护的家伙如今终于也有了个可以保护的对象。
人类二号暂时被她留在自己的家中,而关于具体改怎么处置就看顶头的大人物们有没有心情理会了。“人类”整天缠着他,跟他腻歪在一起,甚至连自己例行的巡山和练剑也落了下。我隐隐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她是不是快要越线了。
“要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嘛……谁让我见多识广呢~”
“人类”喜欢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知识,而我则完全没法插入这两人的交流,因为我只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家里蹲而已。
而她很久都没有这么笑过了,似乎和人类二号的相遇让她重新找回了生存的意义,如今想来,这或许是那么多年中我见过的,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在文禄四年夏天,一个孤单的游魂在度过八十多个季节后,终于遇到了同类。
直到他身上也出现不该有的东西。用妖怪的方法疗伤,的确能让他的伤口迅速恢复,然而长在伤口上的也并非人类的身体组织了。
进山一个星期,他开始咳血。于是他向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指教自己的“人类”求助,她愣了下,很快又支支吾吾道:
“放、放心啦,大姐姐我可是无所不能的哦。”
实际上她什么都做不到。从那天起,她四处奔波,试图找出能挽救人类二号的方法,这自然是无用功,她连自己都救不了,何谈别人呢?“人类”跑遍了妖怪之山,向天狗求助,然后又向河童求助,最后甚至找上了当初天天欺负她的野生妖怪们。无论是她喜欢的,还是讨厌的,到了这个关头她最终都选择放下身段低声下气地去求。人类二号的变化速度很快,不到三个月,他就渐渐失去了人形,在这期间“人类”百般安慰他,跟他说了很多外面世界的话题,试图以这种方式让他继续坚持回家的希望。
“……大家都觉得我胆子很小。我不想让他们笑话。”
他告诉她自己进入这座山的原因。
“我就说好要在附近试胆,让他们好好看着。因为这儿离村子很远,这样就不能在害怕的时候去找大人了。”
正是这种愚蠢的勇气让他最后落入这样的境地。他说他很担心朋友,因为那天失散不久之后天就黑了,说不定他们都没能安全回家。还有他一直都想念的家人。
“人类”沉默片刻,说道:
“放心。
“我一定会把你送出去的。”
她并没有“认领”那个孩子,可她还是为他铤而走险,决定直接去面见鬼王。
“——啊,是无名氏。”
那几年萃香正忙着应付外界来的鬼,为此一改形象,从一个小孩变成了风华正茂的青年女性的外貌。“人类”眼见她变化这么大,一时间有些胆怯,然而萃香依旧是萃香,她摆摆手示意不用那么拘束,“人类”深呼吸一番,最后向她请求道:
“可以把妖怪之山的结界关闭么?”
萃香一听就认真了起来。“人类”连忙解释这并非是为了自己,尽管谁都知道她一直渴望离开,她先是说明了人类二号的状况,还有他在外界的家人的事情,只是这些的说服力依旧不够,她最后犹豫片刻,甚至保证道:
“如果可以让他离开的话,我、我……
“我以后都会留在妖怪之山,再也不会想回外界了!”
老实说,她这番话并没有什么可信度,而萃香关心的也不是这个。她撑着下巴,眯起眼睛打量眼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一会儿,她问道:“你知道把结界关掉之后,要花多少年才能将它重新构建起来么?”
“人类”无话说了。
“保护着整座山的,这么大的结界。是能像闹着玩一样随意关掉的吗。”
她依然想辩解,被萃香冷漠地打断:“你说你不能亲眼看着他变成妖怪?
“我看你也确实需要冷静冷静。那你就去自己待一阵子吧。”
于是,文禄四年的秋天将至的时候,“人类”再一次被丢进了地牢。这次她在里面待了整整三年,等她出来时,人类二号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妖怪。纯的。
三年没法离开那个一丈见方的小空间,三年没人跟她说话,无人告诉她外面的一切,每一天她都在焦虑和担忧中度过,直到时间一点点流逝,让她明白一切已经再无希望为止。她没在里面把自己的手指全部磨碎,因为四面狭窄的墙壁被她挖上一年就再也没有空间可以放下那些血淋淋的抓痕了。
“人类”和他再次面对面,在那一日的黄昏中,她掩面低泣着,透过指缝再看到的人类二号已经彻底变成了乌鸦的样子。他背后生着一对漆黑的大翅,一身哨戒天狗的着装,他对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不知所措道:
“你是?”
“人类”终于抑制不住情感,她瘫坐下去,跪在冰凉的泥土上,仰天大哭。她辜负了当初对他许下的承诺,那个承诺如今也再也不需要履行了。
庆长五年,“人类”进入妖怪之山后的第二十六年,她依然被困在这儿,从这年开始她不再去寻找结界的裂缝了。二十六年,相当于一百零四个季节,三百一十二个月,九千三百六十次昼夜交替,这足以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度过童年,少年,长成大人,结婚生子,然后再眼看他们的孩子开始新的轮回。二十六年足够让外界天翻地覆,足够让国家崩溃、朝代更迭。足够改变成百数千万人的命运。
而她依然是那时误入深山的少女的模样,只是身上多了一些人类不该有的东西。顺便提一下,虽然人类二号已经不再是人类,也把她给忘干净了,她依然会时不时去关照一下他,两人的关系可以说是重新开始。人类二号有时候会跟着其他妖怪出山去处理各种事情,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修理修理那些不知轻重的凡人”。而“人类”从未对这些指指点点。
我建议她向他问一下关于外界的事情,比如她还能想起来的,跟她的过去有关的一些地点和人,因为我觉得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实际上到了那一年,大家都觉得她也该彻底死心了。她甚至问我做个妖怪是不是也挺好的。
结果没过多久,人类二号就因为一些事情要暂时离开妖怪之山,从他出门到她开始自暴自弃只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她整天窝在床上,不出门,也不见朋友,只有饿极了才会吃上几口饭。也是从那时起这个家伙真的让我有点害怕了。
我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我怕哪天回到家一推门就看到她的尸体吊在房梁上。她的朋友们——包括我在内,一起商议了很久,最后觉得还是要由人类二号来解决她的心病。
于是,庆长六年的新年早上,大家提议为她办一场婚礼,等他回来就举行。
“让我和一个妖怪吗。”
这个长着翅膀和尖耳朵的女妖怪说道。大家被这句话给噎住了,“人类”环视一圈,最后把目光投到我身上,片刻,她闭上眼睛。
“跟他在一起……确实挺不错的,说不定这样我确实就不会天天想着外面的世界了。
“然后等我也变成一个妖怪,一切就能大团圆结局吧。”
她的话音很轻,然而内容非常刺耳。最后她没有表示同意或拒绝,只是说了下“再考虑考虑”,就把大家赶走了。
我很少像那次一样对她生气。
“你到底想干什么?”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我使劲踩着地板,质问她:“你就这么恨这里吗?
“恨这儿的一切?恨我和那些河童跟天狗跟鬼?”
她向我投来了不解的目光。我从未因为谁的眼神而感到羞辱,一瞬间我抓向腰间的枫叶扇,就差冲着她照面劈下——不过我最后还是冷静了下来。
“……我本以为就算再慢,十年的时间也足够你接受我们了吧。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不愿意?”
最后我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后退两步,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说来可笑的是她还想安慰我几句,然而她连自己都安慰不了。“人类”想开口,我用往常一样冷漠的眼神狠狠地瞪了她一下,一般来说她看到这种恐吓就会闭嘴,不过或许是那几天她精神太差的原因,甚至都连读出我的情绪的本事都没了。
“人类”抬手遮住双唇,咯咯地笑了一阵,不过声音中带着分淡淡的哀愁,正如人类的故事里常常出现的阴柔的贵族小姐一样。
她说她前几天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许多不认识的人。我梦到了一个人类小女孩。
“她是一个……不该出生的小孩,不过她还是出生了。她的父亲不想要她,所以她就跟母亲一同相依为命,不过她的家庭并不贫穷,所以她能上学。
“然而她常常跟身边的人起争执,对于母亲的管教也时常叛逆,于是有一天她们吵架了。接着她就独自一人溜出村子,想要通过离家出走的方式来抗议。然后她停在了一座从没见过的山前。”
我愣住了。想必你也能明白她此刻说的这些有什么含义,只是让我惊讶的是她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些,甚至从天正十年开始她就连自己的名字都给忘记了,而此刻她说起这些久远的故事的语气却仿佛一切就在昨日。
“不过呢,她最后还是没有上山。”
“人类”说到这儿,话锋一转。
“很惊讶吧。虽然我也不知道原因……我一直在旁边看着,她面对大山踌躇不前,在原地犹豫了很久。然后我看到了许多回忆。她也看到了我,我们两个就这样相互沉默不言。
“之后她放弃了,她转身沿着路回到家中,跟妈妈道了歉,然后得到原谅。最后她跟母亲互道晚安,这个平凡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只有我被留在一片漆黑中。”
她的脸上挂着两道清澈的泪水,眼神中洋溢着某种我从未见过的幸福。她是个聪明人,一切对她不言而喻,最后“人类”又投来一阵感激的目光:
“我谁都不讨厌。我很喜欢你,果……喜欢你跟大家。但我果然还是……”
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有朝一日忘记自己曾是谁,忘记自己为何而活。
两年后,跟随人类二号出行的天狗们回来了,可他没能回来。于是我们撮合这一对的计划也彻底告吹。
我想不出“人类”在妖怪之山的这么多年都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甚至有时候我都会觉得老天在刻意刁难她,因为她总是不断经历希望和失望,每到她万念俱灰的时候给她点光芒,然后又像开玩笑似的将其碾碎。如果是我的话,可能早就在这么多重折磨中发疯了。
萃香说的对,忘记那些失去的东西有时候是件让人求之不得的好事,而我也相信虽然这一路非常艰难,不过总有一天她会接受一切的,因为她身上只要还残存着人类的部分,就无法离开结界,而只要待在结界里面,她总有一天会成为妖怪。
我曾以为这是早晚的事。
自从人类二号死掉以后,她就不再对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抱有幻想。她重新开始经营自己的社交圈,重新担任我写新闻的助手,一起为妖怪之山的发展出谋划策,顺便她又开始向白狼天狗学习剑术了。大家商议是否要给她取一个名字,因为“无名氏”这种称呼终归还是有点儿戏,然后我们问了她的意见。她倒无所谓。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对当时只看到表面的我们来说如此,对她本人来说更是如此。
庆长十年,她在妖怪之山某次武斗会上终于打赢了一个河童,一年后另外几个河童也加入了败者的队伍里,她愈发熟练地掌握了鸦天狗的力量,她学会了飞行,学会使用弹幕,到最后已经有了建议她加入巡山队伍的声音。
我愿意相信这一切代表她正式决定和过去的自己割裂了。我愿意相信如此。不过妖怪的本能……还有“认领”在我们两个中建立的联系,却让我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因为按照这种效率,她早就该彻底完成妖怪化,然而到了庆长十二年,“人类”依然走不出结界。
我最终确定这个表象之下有问题。
庆长十三年新年夜里,在我对是否挑明一切犹豫不决的时候,她主动来找我了。
“要拜年的话是不是迟了点?”
“只是想跟你叙叙旧啦。”
说实话,现在她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可疑气息,我怀疑她是不是在背后藏了一把刀子。嗯,也许她不会攻击我,那其他人呢?
我开始思索她最近有没有跟谁结仇,然后她就拉上我,不由分说地飞向了山巅。我们逆着瀑布而上,她全程都兴奋无比,结果丝毫不熟练的飞行技险些将我甩出去,最后我们停在妖怪之山最高的山峰顶端。她指向了冬日月光下银色的天际线。
这人绝对知道我最讨厌看这种场景了。
“你……哪根筋不对?”
我问道,她只是笑嘻嘻的,拉着我坐到了悬崖边,顺便一提我不怕被推下去。接着她问我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又是来自她早该遗忘了的小时候,据说是发生在她家附近的村子里的。主角是一个被神隐,也被家人寻找多年的普通人,失踪多年,大家都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但某一天他突然又出现在了亲人面前。只是那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妖怪。
他的家人并没因此排斥他,为此还跟那些想赶他走的邻居不断争执。按理来说这个故事应该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尾,因为已经受了这么多磨难的情况下,谁会不喜欢有个好结局呢?
结果某天夜里,那个变成妖怪的人突然把连带父母在内的整座村子的人都杀了。
真是个充满恶趣味的故事。“人类”却说这一切都是有依据的。
“因为成为妖怪之后就再也想不起来身为人类时的感受了,对么?
“妖怪都是没有心和感情的。”
对此除了一句“扯淡”之外我没有任何好说的。不过她怎么一下子想起这么古董的故事了?
“哎呀……不是有个东西叫回光返照什么的吗,人死之前身体会突然好起来之类的。说不定这代表我已经到了还能维持人类身份的最后期限了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可得好好谢谢老天爷。她今天有点不对劲——可能每一天都不太对劲,今天尤其有问题。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那你想起你的名字了么?”
她顿了一下,又嬉皮笑脸道:
“我不是叫‘无名氏’吗。”
我确信她有大事瞒着我。“人类”望着遥远的天际,伸出手似乎想指着什么,我猜她想说那是她家的方向。不过她找了两下,最后自嘲般放弃了。
“——那果呢。果好像还没跟我说过你小时候的事情吧。”
“问这个干什么。”
“人类”冲我投来一个难以名状的眼神,她挤挤眉头,我觉得她在打什么不好的主意。
我告诉她那么久远的事情我早就忘掉了,这就是她想听到的答案,于是我赶在她开口之前就直接堵上她的嘴:
“先说明一下,我天生就是妖怪,所以你别想了。”
“好吧,那看来是可怜的姬海棠果没有童年了。”她吐吐舌头。但也没有继续挖苦下去。
“我小时候的梦想是环游世界。”她说道。
“我听过很多故事。我想游遍整个日本,然后渡过大海,去故事里才会出现的那些国家。朝鲜国,琉球国,南蛮国,大明国……等我老了,再把旅行的过程写成书籍,告诉大家世界各地都有什么样的人。
“如果没有来到妖怪之山的话,现在我应该已经开始记录此生的见闻了。一定,会跟现在经历的一切都不同吧。”
“人类”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她的表情中没什么怨恨,没什么不甘,她的语气像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在回顾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一切痕迹的老人。
这我愈发感到不安。
“天正二年,至今三十四年。如此漫长。我小时候的朋友们,如果还活着的话此刻已经到了当爷爷奶奶的年纪了。我却被定格在了三十四年前的样子。”
三十四年,三十四年。我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家伙能在妖怪之山上过了三十四年依然保持人类之身。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果啊——”
她最后忽然又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她冲我投来一个漂亮的笑颜,轻声道:
“谢谢你。”
即便妖怪是很长命的生物,但也是会死的。即便没有伤病或饥饿,也是会死的。
而“人类”那脆弱的身体虽然外表看起来一切正常,但在漫长的侵蚀、在人与妖的部分的拉锯中,内部恐怕已经彻底乱成一团了吧。
庆长十三年的整个春天我都在紧盯着她,除了怕她做傻事之外,也为她的身体状况担忧。她依然维持着以前的生活规律,依然做着大家都习以为常的事情,因此除了我之外并没有谁察觉到她的问题。她实在是太正常了,完全不像是那天会找我说出那番话的人,有那么几次,我甚至怀疑当晚的情景是错觉,或者只是个梦,后来我再去找她旁敲侧击,她也只是摸不着头脑地反问我干什么。
她绝对不对劲。
她绝对有问题。
她也没让我等太久。“人类”在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加入了巡山队伍,第三天她就行动了。
我算到了一切,我算到她会借着身边无人的机会实行计划,也算到她会把目标放在结界上,我熟悉她熟悉的每一片土地所以我知道她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可我犯了一个最致命、也从一开始就没想到的错误。如今想来哪怕我的傲慢能少一分,在一开始就反对她加入巡山队,或者退一步在那个清晨多叫上几个同行的,结局都会大有不同。
庆长十三年,同样是七月初二,她选择了自己迷失在结界内的那个日子,选择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作为终点。然后她深呼吸,站在原地等我出现。
“一切从这里开始。然后又从这儿结束。”
她说着,回过身,向我展开双臂,“难道不觉得这很浪漫吗?”
“别告诉我你想硬闯。”
我有些愕然。
“你忘了以前失败过多少次了?”
她两指拉住脸颊,做了个调皮的鬼脸:
“现在的我可跟以前不一样了哦。你看——
“我的翅膀有这么结实!”
我没再跟废话什么,我只想揍她一顿,然后再带回去让她好好清醒清醒。她背着的大刀,是白狼天狗送的礼物,如果没有白狼天狗哪种力量的话,她是绝对发挥不出那个武器的威力的。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犯的那个最致命的问题是什么了:我太低估她了。她的确在耍我,无论是假装学不会我的法术还是故意装作弱小以让我掉以轻心。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我轻易就被打得爬不起来。
我在“认领”她,我是她的监护者,她需要我保护。这种思维最终让我一步步落入了深渊。
“谢谢你……果。”
她又一次说出了这句话。“人类”收起大刀,轻轻走到我面前,然后蹲下身,和我碰了一下鼻尖。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人类”从进入妖怪之山起就没有放弃过回归自由世界的想法,她不想变成妖怪,因为对她来说遗忘一切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她确实曾经动摇过,也一度怀疑离开是否真的那么重要。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放弃。
可是,你他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整整三十四年啊!
“想知道么?”
她后退几步,苦笑着伸出爪子:“接下来可别被吓到啊。”
我愣住了。她直接将锐利的指甲捅进了自己的侧腰。“人类”的确很有勇气,但那也非常痛,她划开衣衫,咬着牙撕开了自己的皮肤,接着从血淋淋的伤口中挖出了一把朽烂的碎片。
“现在……我要穿越结界,所以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一大把漆黑的、几乎要化作尘土的碎片,伴随血污啪嗒啪嗒地被她丢到了地上。维持着她最后的人性的东西,居然是我已经遗忘了二十多年的那两片羽毛。
只要仍然被困在这座山上,妖怪法力对人的侵蚀就是不可逆,也无法打断的。而天正十二年七夕节那天的宴会上,她忽然有了个点子:使用河童当初送给她的礼物来抑制这个过程。羽毛里面藏着原主人们的精气,是很合适的“替死鬼”。
花上两个星期了解尻子玉材料的特性后,她并没像河童一样把这对东西吃掉,那样它们只会被她的胃吸收然后迅速消失,她使用了更残忍也更考验勇气的做法:让河童将其缝入了自己的身体里,以这种方式与羽毛共存。那几个白痴河童一味地想讨好她,全然没有想到她的用意。
所以天正十二年之后,“人类”的变化速度急剧放缓,足以让她再坚持二十四年,直到挣脱束缚的机会来临。强行穿越结界的计划需要尽可能保险,因此她好好把握着长久以来身体的变化状况,在最合适的一年,最后的关头挖出羽毛。没有了抑制的力量,她会迅速妖怪化,在完全变成鸦天狗之前的那一刻,结界对她的阻力会降到可实现层面上的“最低”。
“谢谢你,果。”
她第三次重复这句话。“人类”举起臂膀,将所有妖力汇聚在指尖,奔涌的能量迅速将其盘绕,伴随着她的法力活动,背后结界散发着一波又一波的刺眼的光辉,如同在与其共鸣。
“我永远不会忘记妖怪之山的一切。我不会忘记有过你这个朋友。”
她留下这句话后,纵身消失在无尽的天空。
庆长十三年七月初二,“人类”撞破了妖怪之山的结界,回归自由,她的一生被这座山夺走了超过一万两千个日夜。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传说很久以前,山中时常发生小孩子被天狗诱拐后失踪的事情。
许多人会把这个传说当真。许多时候它也的确会成真,而每一次成真背后,都是一段血泪史。
春天过了还有夏天,春夏秋冬轮回不断,万物生生不息,地平线无边无际,辽阔的世界永远看不到尽头。
也许此刻她还在继续着自己的“旅行”,也许正在人间的某个角落里隐姓埋名地生存着。没准还在撰写自己的游记。
至于我……
只要“认领”还在,只要心脏仍在跳动,只要我们之间还存在着一丝独有的联系。
总有一天会在外面的世界相逢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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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分项:关于她的一切(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