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
——
“你的意思是,我如今只剩下......”
“一年的寿命。”
我单手支着下颚,靠在桌案一侧,食指点在木椅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鬼姬坐在我对面,涂脂抹粉的脸被灯光映得惨白,垂发在脑后绑成发髻,松松散散用两根木簪固定。我停手,抬指勾下衣领,露出半截左胸,死寂的心脏上缠绕着一道黑气,扭曲盘旋,若隐若现。
“又来?我都跑到京都了,就不能让我安生吗。”
我叹了口气,拉上衣襟,理了理领口的绢缎玫瑰对扣,抬眼看向眸中星辉消散的鬼姬。她冲我张了张嘴,血色的唇上沾着点暗红,有些犹豫着开口。
“我替你算了,下咒的那位......很强。”
“月读。”
我轻哧一声说到,摇了摇头,露出个了然的笑。
“你自己算过了?”
鬼姬看向我的神色有些复杂,随后起身,蛇尾在身后拖曳着朝我游来,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这小地方的天道,挡不住我的。”
我淡漠开口,指尖点了点眼角,语调幽幽。鬼姬抬手将我红发揉得凌乱,笑嘻嘻地,一双蛇瞳眯成了缝。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嘛,小鬼。”
我没好气地拍掉她的手,翻了个白眼。
“滚蛋,按辈分你得叫我奶奶,没大没小。还有,你是鬼,我可不是。”
鬼姬收起笑意,难得认真地看我。
“你又要死一次了,对吗。”
这不是问句。她定定地看我,眼底满是哀戚。她手掌搭在我的肩头,蛇尾缠上我的腰身,高我一圈的身型像要将我融进身体。我挑了挑眉,缓力将她推开,有些好笑。
“怎么,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也知道,我不会真的死去。”
“放心,习惯了。”
她叹气,无可奈何。我耸耸肩,从靠椅上站起身,拍了拍有些褶皱的宽大狩衣,留下桌上凉透的茶,离开了鬼姬的质屋。
这里的茶,总归是喝不惯的。
“也不知你这之后,又会忘掉什么。”
我听见她的声音从身后飘来,脚步一顿,然后径直向前。
“都不重要。”
包括她。
——
“听说了吗,月读尊最近在寻两只中原来的妖。”
“中原的妖?来我们这做什么?”
我漫无目的地在夜晚的京都穿行,从擦肩而过的鬼物口中听到些只言片语。不动声色地低了低头,若有所思。
两只......另一个是谁。
愣神间,不察和迎面走来的人撞个满怀。发簪散落间,我嗅到一阵幽幽的海棠花。
好香。
“抱歉,你没......”
我开口致歉,抬眼,撞进一汪暖金色的潭。像是被扼住喉,我一时失了声。我看见一个绝艳的女人,稳住踉跄的身形后看着我笑。她穿着紫色,像是......旗袍?我艰难地从尘封的记忆中翻找出一个陌生的词汇,细密精致的针脚绣出一朵活色生香的赤色海棠,在玲珑身段的映衬下盛放开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恍惚间看见她头顶一闪而过的兽耳。
“你没事吧?”
她看着我,脸上挂着笑,尾音上扬,像只慵懒的猫。我甩甩头,有些晕乎,像是抓住了什么碎片。
“我没事,你......”
来自中原吧。我咽下后半句话,有些怀疑,怎么会这么巧。
“哦?你看出来了?”
她像是有什么神通,能看穿我的想法。又似乎有些惊讶,眸子里染上好奇,猫一样的,饶有兴致地打量我一番。
“你这身衣服,京都可买不到。”
我意有所指,京都买不到,别的地方便更不必说。她眼底勾起一抹探究,也不知是不是被我这张幼态的面孔迷惑。随后她向我伸出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我握住她的掌,有些凉,我感觉那只手将我的手掌包裹。
“认识一下,我叫,川上江。”
她又笑,像盛放的海棠,比旗袍上那朵还要明艳几分。我猛地感到一阵心悸,死寂的心脏里仿佛生根了一棵新芽,企图破开顽石。随之而来的是咒术钻心的痛,我僵了一瞬,她似乎感觉到了我手上力度的变化,眼底的探究更深。我回神,若无其事,咬了咬舌尖回她一个纯良的笑。
“月见里漠。”
这是鬼姬给我起的名字,她叫这入乡随俗,跑到京都,再顶着从前的名字总归是不合适的。
女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意不减。
“月见里啊......”
“和你人一样,很好听的名字。”
我听见她说,我又感到心悸。我看到她的视线停在我的领口,那对绢缎玫瑰扣上。我看见她伸手,葱白的指点缀着蔻丹,搭上我的领口。微凉的指尖碰到脖颈,危险,又让人深陷。我惊觉,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眼底的警告无声。她又笑,像个恃美行凶的惯犯,松开手只是无辜地冲我眨了眨眼。
“别怕,我只是对你......领口的玫瑰,有点兴趣。”
狡黠,我心中暗骂。咬了咬后牙,又怎么也拒绝不下。我无奈地叹气,败下阵来,松开握住她纤细手腕的掌,将靠下的那枚领扣扯下,放入她的掌心。
“送你了,别来烦我。”
她握住领扣,笑得弯了腰,抬手将我散落的红发揉得凌乱,不待我发火,又收手转身,摇曳生姿地走远。
“我有预感,我们很快还会再见的。”
“下次走路可得注意点,小鬼。”
话音和她的身影一同消散在风里,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我指腹抵在绷开线头的领口摩挲一下,半晌只轻声呢喃出一句话来。
“我才不是鬼。”
有风吹过,像一声轻笑。
——
“你这领扣怎么有些不对劲啊。”
这天我又来见鬼姬,她一眼看出我的不同。想到这事,我耸耸肩,压了压唇角表示无奈。
“对啊,本来是一对,后来......”
我又想起那朵中原海棠,又是短暂的失神。
“后来,送了别人一枚。”
“啧,你当初把这对扣可是宝贝得紧。”
鬼姬看着我,眼里闪着意味不明的神色。我静默,她也没有追问,只是转身给我沏了一壶新茶。
“最近京都不太平。”
鬼姬把杯盏放在我面前的桌案上。
“两个月前,月读神社大火。听说是来了只外域的猫妖,机括阵法之妙,独步天下。搅得京都这潭死水浑浊,鬼心惶惶。”
“连月读尊都在下令捉拿。”
“比你还强?”
我挑眉,有些惊讶。鬼姬的阵法在京都也是头名,竟有人能得她这般赞赏,着实少见。
“她的阵法功力,远超十阶。”
鬼姬幽幽看了我一眼,我惊讶更甚。那便确是独步天下了。
“知道名头吗。”
我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妖能让月读那老小子放缓对我的捉拿。
“听说,叫川上江,中原来的妖怪。”
川上......江。
我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朵海棠,猫妖......果然是她,真有这么巧。平息了数月的心悸感裹挟着咒痛再度传来,火烧一样。我一手抓住桌沿,一手攥起胸口的布料,杯盏被碰倒,茶水洒落一地。指节用力间,指甲嵌入木桌底部,掐出四个弯月样的孔。我咬牙,额角的汗顺着颊滴落,疼痛让我不得不弯身抵抗,黑气从体内冒出,心跳一般,起伏又收缩。
鬼姬被我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她俯下身看我,我从那双蛇瞳的倒影里看见了久违的狰狞和痛苦。
“怎么回事,那位的诅咒提前发作了吗?不应该啊。”
鬼姬的眼里星辉流转,她算了又算。待光辉散去,她唇角沾着血迹,有些迷茫。我看着她,重新将心悸强行镇压,黑气隐没,我恢复了平静。我冲她摇摇头,抬手抚去她唇角的殷红。我有些明白其中的缘由了。
“没事,许是因为日子近了。”
她静默地凝视我,想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我笑,不知为何对她的探究有些不动声色的抵触。我深吸一口气,松开被捏出一道裂纹的桌角,转头避过鬼姬的视线,望向窗外的夜色,眼底星辉涌动。
“算算时间,快到夏日祭了吧。”
“......嗯,在百鬼夜行之前。”
“想看花火了。”
百鬼夜行啊......我视线穿透云层,看见悬在夜幕里的那轮月,看见一片混沌,两道流星拉着拖尾纠缠,然后在火海中破碎。尔后阖眸,掩去眼底的一线破阵生机。
去看看花火吧。
——
我幻作鬼姬的模样,混入夏日祭的人群。来京都这么些年,我还真没有参与过这样的人类集会。我环伺,见周围人流都穿着浴衣,便也匿进阴暗处,捏个法诀变幻一身墨色浴衣。夜里的街道灯火通明,往来的人群摩肩接踵。我有些局促,并不适应和这么多人处于同一空间。我随着人流来到江边,无处下脚,更别提什么看花火。正有些烦躁间,我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我转头,看见路灯旁的古树枝桠上,蹲着一只毛色棕橘的猫,一缕金灿的纹路若隐若现。我逆着光微眯起眼,瞥见毛绒的颈间用红绳系着一朵绢缎的玫瑰。
是她。
我了然,那只猫睁开眼,漫不经心地睨我,扬了扬下巴,似乎在炫耀她拥有绝佳的观赏位置。我叹气,从侧边挤出人流,沿着台阶走到那棵古树下,脚尖轻点地面,腾身落在她身侧,缩小化作鬼姬蛇形模样,盘在一旁。
猫立起身来,蓬软的长尾在身后不耐地甩了甩,抖抖猫耳,朝我呲牙,慵懒的声线在我耳边响起。
“不喜欢蛇,冷冰冰的。”
“你能不能变成别的。”
我沉默,良久的沉默。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无奈地开口。
“那你喜欢什么。”
“喜欢小狗。”
她似乎笑了,我听见极低而短促的气声,语调里也带着一丝愉悦。我静默,没有说话,只无声地掐诀,身形变化间,成了一只白色的幼犬。她似乎很满意,踩着猫步贴在我身侧,尔后懒洋洋地望向漆黑的江面。
第一朵花火绽放的时候,她将绒尾缠在了我的腰上。
咚、咚、咚......
十六片贝奉纳花火,凤凰乱舞,四尺玉。
这朵像棉花糖,那朵像雏菊,这朵......
是海棠。
漫天的星光落入她的眼中,我分不清是花火盛开的声音,还是心跳。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她变回了人形,坐在古老的树枝上,轻晃着腿。她望着璀璨的夜空,我悄悄转头,看着她被镀上一层暖光的侧脸。
“好看吗?”
她转过头来,我仓促地移开视线,仰头看天,将通红的耳尖小心地藏好。我能感觉到她眼中的笑意,清了清嗓子。
“人类的花火,很好看,像星星。”
“那我呢。”
我听到她问。我怔愣,没敢回头看她。这一瞬我清晰地听见胸腔里传来的破碎声响,震耳欲聋。种子已经穿透了顽石,生根发芽。黑气随之浮现,附骨之蛆一般,烧灼着新生的幼苗。疼,又没那么疼了。
原来如此......
月读,你好毒的计。
我深吸一口气,扭过头,望进她那双暖金色的眼,咧开嘴笑。
“你也好看,像月亮。”
这回轮到她怔愣了,似乎是未曾料到我的回答,眼底罕见地闪过一瞬慌乱。随后她笑,垂眼低眉,在我唇上印下一个微凉,又极轻的吻。我闭眼,嗅到一阵海棠香,风也带不走。
“想看真正的星星吗?”
她说。
“嗯?”
“睁眼,看看我。”
我颤了颤睫毛,睁开眼看她。我看见雾星拢月,光辉璀璨,因果命数,银河闪耀。我呆呆地看着星辉在她眸中流转。她也在算,但是算些什么?
她静立着,算了整半个时辰,我察觉到她的身子有轻微的颤抖。我靠过去,拥住她削瘦的肩,从袖间拈出一枚白玉色的药丸。她睁眼,转头震惊地看我,视线瞥向左胸,血珠顺着唇角浸出。我垂眼,替她拭去血迹,将药丸抵在她唇边,扯出一个笑来。
“星星很美,很好看。”
我说。她不应,只定定看我,眼中是不可置信。她启唇,服下药丸,金纸般的面色总算恢复些血气。
“勾绞煞,大凶。”
她吐出几字,深吸口气,望着我不掀波澜的眼,有些失神。我看着她一向尽在掌控的外壳上起了裂纹,笑得释然。抬指点在她唇珠上,眼含碎星。
“别急,并非没有破局生机。”
“不可能,我根本算不到。”
她没有避开我的指,只摇头否认。说话间我能感受到她红唇的张合,柔软又凉薄。
“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力,还是别窥天道了。”
我弯了眼,低低地轻笑,颇有些神秘。她瞪我,张嘴欲说。我指腹轻轻按压她的唇瓣,将她反驳的话堵在齿后。
“天机,不可泄。”
——
月黑风高夜,百鬼夜行时。
我终究还是来了。今日杀局,我若不来,她必死无疑,而我,便是那月读企图扼杀的一线生机。
子时,乌云蔽月,洪钟声一十二响,空气都凉了三分。有鬼啸声起,京都十里长街亮起血色灯火。一只又一只鬼怪现形,汇聚,混乱又有序,在青石街巷穿行。漫无目的,又四下张望,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我立于红砖瓦楞之上,遥望京都正心的月读神社,外墙上似乎还有烧灼的碳迹。江悄无声息地落在我身侧,神情凝重又复杂。她看我,又看那神社。
“这是死局,你为何要来。”
我偏头,看她侧颜,咧嘴笑开。
“你又为何要来?”
她摇头,不曾转头看我,只那暖金的眸色沉得骇人,利刃一般钉在神社上,那里有幽蓝的虚影晃动。
“我本无意惊扰,不过云游,但从踏入京都之时起,便入了月读的阵法。”
她轻叹,语调幽幽,空洞而凄凄。
“他合万千阵法,变幻莫测。这法阵无时不在掠夺我的寿元,今日再不破阵,我会死。”
我冲她笑,皓齿星眸,抬指戳了戳她领口的绢缎玫瑰扣。
“今日若我不来,你一定会死。”
“你来又能改变什么呢。”
她叹气,转头看向长街十里的鬼怪,各个都是阵眼,又各个都是虚幻。
“我月前火烧神社,为的便是找到阵眼,以寻破阵之法,可惜......”
“这京都大阵乃混沌阵法,诡谲莫测,无人能预料轨迹。花火大会那晚我算过你的因果,不过是又一个死局。”
她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哀,我又笑,在她疑惑的眼神里摇头。
“所以我说,你虽精通阵法,数算之术却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
我走上前,捉起她皓白纤细的腕,顺着淡青的脉络指向灯火通明的街。
“我且问你,倘若你只剩一年寿命,你会做些什么呢。”
我突兀地问,她蹙眉,有些不明所以。
“我会用这一年时间,去寻让我再活几百年的办法。顺着因果,反摸过去,将阵法一一破掉。”
我又笑。
“你倒是自信。”
我俯首,在她手腕内侧落下轻淡的一吻,尔后直身转向城中。
“我同你指一线生机。”
“屠尽这百鬼夜行,祸乱人间。”
“可那混沌之阵......”
我转头看她,眼中星辉璀璨,字句迸如碎冰。
“我来算。”
“就算无解,我也能在混沌火海中为你找到落点。”
“可是你......”
我抬头,望着乌云之后依稀可见的月,发簪散落,红发无风自动。
“我不会死,我还要把月读揪出来,破除他所有的鬼蜮伎俩,予以反击。”
阖眸,血泪顺着我的颊从两腮滑落,我笑得释然。
“我知道你对我好奇。”
“我有十个秘密,你脱阵之后去找鬼姬,她会告诉你其中九个。”
“至于最后一个......”
“待下次见面,我亲口说与你听。”
我张开双臂,有风起,鬓发翻飞,长衫被吹得猎猎作响。睁眼,我深深看了她一眼,失了血色的唇微动,吐出两个字。
“去吧。”
——
我眼见她手掐阵诀,杀神一般掠过鬼街,鬼物污秽的血迹将旗袍上妖冶的海棠压得暗淡无光。我轻叹口气,抬眼看着那隐隐散发着黑炎的暗月,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月读,想杀我还得借天照的火?”
“废物。”
神社上空庞大的虚影猛地晃动了一下,像是在震怒,随后一朵漆黑的焰自天幕飘下,落在我身侧,于屋顶接触的一瞬燃起滔天烈火。黑炎如阴暗的蛇,匍匐着蔓延至我脚边,恐吓一般,像是要将我震退。我咧嘴,话语间嘲讽得不加掩饰。
“她找不到阵眼,你以为我也找不到?”
我垂眼,看着脚边来势汹汹,却偏偏不曾触及到我的焰,终于没忍住笑出声。
“混沌阵法,是活阵,亦是死阵。”
“所以这阵眼......要是活物,又要是死物。”
“你用障眼法构建了百鬼阵眼,瞒过了她。她怕是到死也无法算清,阵眼其实一直在她面前。”
我看着月读的虚影开始细微地颤抖,扭曲成一张暴怒的面孔。
川上江......
我低声呢喃着,抬手抚上左胸。
咚咚、咚咚......
黑气随着心脏紊乱却有力的跳动,从指间溢出。我又感到钻心的痛,痛到失语。我无声地嘲笑着,这所谓神明自以为是的低劣的计策,以及这轮永远无法同中原比肩的暗淡的月。我转过头去,望着踏血前行的猫,在妖异诡谲的夜里肆意盛放成一朵海棠。
我又抬头看了一眼面目狰狞的月读,心脏每跳动一次,胸腔的黑气便更盛一分,最终几近凝结实体,成了同脚边一样的黑炎。
“把我当作阵眼,夺她的寿元。”
“想都别想。”
我神色木然地,扯起一个狰狞更甚于祂的笑,抬起手冲祂竖起一根中指,后仰跌入火海。
“你输了,月读。”
——
百鬼夜行,猫妖夫人血染京都长街,火烧十里。
混沌阵破。
川上江拖着疲惫的身体敲开质屋的门,开门的鬼姬视线落在她领口的玫瑰扣上,挑了挑眉,侧身将她让进门。
“所以她另一枚领扣,就是送给了你。”
鬼姬沏上一壶茶,杯盏放在川上江身侧的案几上。江的旗袍上还染着血污,尾摆有破损的烧灼痕迹。她抬头看了一眼鬼姬,暖金色眸子里残存的杀意淡去。
“她叫我来的。”
“谁?”
鬼姬明知故问。
“月见里。”
“她说你会给我讲九个秘密。”
鬼姬幽幽地看着她,蛇信轻吐咧开个轻佻的笑。
“我和她认识很多年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你居然能得她青睐。”
江垂眼,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一手抚上左胸跳动的心,淡漠开口。
“她救了我的命。”
鬼姬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转头望向窗外残缺的月亮。
“月见里,我给她取的名字。意思是,没有山的地方,能看见月亮。”
“你这颗心脏,漠肯定喜欢。”
“她为何只叫我说与你九个?”
“她说......”
“最后一个,她会回来亲口告诉我。”
鬼姬端茶的手一顿,茶水洒落星点。随后呼气自嘲地摇头,露出个凉薄的笑。
“她骗你的。”
“...她不会回来了吗?”
“不,她会回来,只是她不会记得你,也不会记得......”
“这个约定。”
江愣了,抬眼望着鬼姬幽绿的蛇瞳,星辉浮现,却笼罩迷雾,她参不破。
“听我讲完你便懂了。”
鬼姬笑着,娓娓道来,凄惶,又悲凉。
......
——
“漠姨,这份档案需要销毁的。”
我回过神,头有些晕眩。定了定眼,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流星。低下头,我看向手中翻开的档案夹,页眉标红的“绝密”有些刺眼。
“这份档案,有别人看过吗。”
我侧头,淡漠地对上他平静的眼。
“族中绝密,除了家主,就只有你看过了。”
我再次将视线落在档案纸张上。这是一份纯手写的密档,应当是她笔下的产物,铁画银钩,鸢飘风泊。我翻到尾页,字迹变得有些凌乱,像是后来新添的。我脑中突兀地蹦出零散破碎的字句,“十个”、“最后”、“约定”、“月亮”。我捂住额,弯下腰,失落的记忆风暴一般涌来,让我窒息。她竟然还记得......
良久,我直起身,长出一口气,合上档案,转手递给身侧的男人。
“销毁吧。”
流星接过文件,转身离开。我听见身后的阴影处传来一阵脚步,鞋跟落在地面,是她独有的节奏。
“你想起来了。”
我听见江明月说,没有回头。我颔首,有些低落。
“所以你那天在罗马冲我发火。”
“原来......”
“我真的会忘记你。”
我听见她一声哼,轻轻浅浅的。我叹气,喉间有些干涩。
“最后一个秘密——”
我开口,转过身,迎上那双带笑的暖金色的眸子。
“那时候的我,喜欢月亮,月亮不知道。”
我听见她笑,手抚上我的发顶。
“那现在呢,还喜欢月亮吗。”
“喜欢。”
她又笑。
起风了,我看见风掠起她的长发,在月色下美得那么虚幻。
我听见她开口,像浪潮将我淹没。
“现在,月亮是你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