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树上的猫

《树上的猫》
(一)她
「早安!」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我不自觉缩起脖子,那张笑脸则趁机塞进了我的视野。
「在看什么呢!」
笑脸的主人用手指戳了戳我因紧张而变僵硬的肩,我本试图去理解她这亲暱动作背后的深意和暗示,捎带思索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回应对方,但却抢先被她的一惊一乍给打断了本就混乱的思路。
「哇!是猫咪呀!」
她撇下我小跑到树下,仰起头,树荫间细碎的光落在她的脸上,不加收敛的笑意在明晦变化间显得有些迷离。
「它这是爬上去以后下不来了嘛?」
这么自言自语着,她用力抿住嘴,略带婴儿肥的左脸颊因之挤出可爱的梨涡。
「好嘞!看本小姐来美女救猫!」
就好像独立舞台中央演独角戏的女主角,她用朗诵般的语调念着话剧台词般的句子,随后利落地卷起袖子,露出那好看而精致的手腕。她没有在意裙装的不便,也没有考虑安全与否,就这么旁若无人地攀上了那棵足有三四层楼高的树。
「乖哟咪咪!不要怕哦!美女小姐姐这就来救你啦!」
她继续这么自言自语,明知道猫咪不可能听懂,更不可能去回应她,但她的语气间依旧充满了真挚而坦率的情感,好像始终笃信着猫咪能够理解其中的意思一般。
可真傻啊……
这么想着,我只是觉得好笑。
「哇!」
清脆的叫声让我抬头望去,她如树袋熊般用四肢紧紧抱住树杈,而那只踡起身子躲在树梢处的猫,则扭动着那黑白相间的丰硕体型,趁机从她背上踩过,沿着树干迅速爬下树来。衹是眨眼的瞬间,它便蹦跶进了不远处的灌木丛,消失了。
我收回目送猫咪远去的视线,再次抬头,恰好对上了她那略显尴尬的笑脸。
「可真是够无情的呀!」
她这么嘟囔着,并不是抱怨的语气。从树杈上直起身子时,她的长发从肩头滑落,顺势扫落了粘在衣服上的几片枯叶。
「怪不得它要呆在这儿呀。」
她发出赞美般的感慨,微笑着将长发捋到耳后,发梢随风而动,拂乱身上细碎的光斑。
「我也蛮喜欢这边的。」
笑意朦胧于明晦变化的树影间,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跨坐在枝杈的高处,视线越过那灰白色的围墻,眺望着远方。
「在这儿能看到围墙的外边呢!」
话音未落,她伸出纤长的食指,以指引者的姿态指了指围墻的方向,转而又指了指自己,最后再指了指我,就像有意在和我打哑谜一样,整个过程没有额外的言语和动作,只是静默地笑着,捎带眨了眨那明亮的眼睛。
我将自己藏在了树影下,抬头注视着她。
四周往来著名为同学的路人,他们谁都没有看我,也都没有看她,就这么背着充实沉重的书包,行色匆匆地从我身边经过,就像树叶缝隙间流淌而过的风。
「你还不去教室嘛?」
呆在枝杈上的她趁向我问询的间隙,灵巧地挪动了下身子,迅速将坐姿从不雅的跨坐转成为侧坐。那白皙而修长的大腿凌空摇摆着,半露在裙襬外的可爱膝盖不时碰撞在一起,发出咚咚的微响。
很显然,她并没有从树上回到地面的打算。
「不下来么……」
我轻声问到,有一种明知故问的愚蠢感觉。
而对于我的询问,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扶着树干瞇起了眼睛,露出猫咪般的笑容。
「我要呆在这儿。」
「为什么?」
「因为呆在这儿能看到外面!」
她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如舞蹈般转了个身,她满不在乎地踮起脚,把双手在眉骨处搭成了小小的棚。
「外面有什么?」
「乱七八糟,而且是那种一塌糊涂的乱七八糟。」
「那为什么还要去看?」
「因为我想看。」
她一边给出蛮横而有力的理由,一边继续执着地将目光投向灰白色的围墻外。在那张被阴影所遮挡的脸上,我无法捕捉到任何的表情。
「数学公式概括不了世界,句式词汇装饰不了人心,文学修辞形容不了现实……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别有用心的点缀。不过没关系,至少我还有眼睛,我还能去看。因为我能去看,所以我想去看。」
放下架在眉骨上的双手,树叶缝隙间撒落的光重新照亮了她的脸。
也顺带照亮了她那如猫咪般乖巧而骄傲的笑容。
(二)猫
透过教室的窗户,半隐在茂密树冠中的她和那棵树一起成了被裱在窗框中的风景画。树梢间被照亮的叶子没有颜色,明晃晃的,像漂浮在虚空中的破碎星尘。而她就那么安静地端坐在枝杈上,不声不响地望着远方,不带目的也没有企图。
就在我忍不住去猜想她究竟在看些什么的时候,讲台处的一阵骚动转移了我的注意。循声望去,只见一大团黑白色正在讲台上晃动着。
正是那只从树上跳下的猫。
体型丰硕而饱满的它,此刻正旁若无人地踩着骄傲的步子,自顾自的在讲台上来回转圈,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也因此成了引发骚动的中心。
「是谁带进来的?谁带进来的!」
班主任尖着嗓子,用那指甲盖在木板上滑动的语调,让出刺耳叫声。
同学们的目光陆陆续续投向了我,被他们的视线所指引,停止叫嚷的班主任也终于是抬头看向了我。他的嘴微张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细碎的杂声。但终究什么也没有冒出来,或许是被他给咽了回去吧。
「你!把它扔出去!」
他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转而用教鞭对准前排的某位男生一指。就像被魔法棒点中后输入了灵魂的人偶,那个自上课起便始终僵硬坐直的男生,「啪」的一声站起身来,一把抱起了那团肥硕的黑白,小跑出了教室。
整个教室重又恢复到了原本的模样,在这里,照进室内的阳光是冷的——只有亮度,没有温度,是一种刺眼而没有意羲的白。
相较而言,我果然还是更喜欢那只猫的颜色——白中带黑,黑中透白,既白的不彻底,又黑的不纯粹。那是一种模棱两可、似有似无的状态,不倾向于任何一方,而是以一种灵巧的姿态保持了有趣的平衡。
班主任依旧在黑板上写着复杂的数学公式,画着复杂的几何图形,然后从那喉咙里硬生生地挤出那噪声般没有意义的杂音。
身边是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的沙沙声。
窗外是清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都没有意义,都不过是杂音。
我重新将视线转向窗外,攒动的绿影间,她依旧保持着眺望墻外的姿势。她究竟在看些什么呢?又究竟看到了什么呢?她口中所谓的那种「一塌糊涂的乱七八糟」又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番景象呢?
我觉得这并不属于好奇的范畴,而应该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本能——因为能看,所以想看。于是,我选择无视正在上课的老师、无视认真听讲的同学,径直走出了教室,之后便选择循着那只黑白相间的猫咪被赶走时的路线,我来到了树下。
「午安!」
树上的她热情地向我打招呼,意料之中的,那只被赶出来的猫咪此刻也正和她呆在一起。它完全没有理睬我们,只是慵懒而惬意地理着杂乱的毛发,而后便踡起了身子,瞇起眼睛望着远方。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书?」
我没有回应她元气满满的问询,只是默默举起了手里的那本书,向她展示了一下封面。
「《树上的男爵》?」
她从树木的最高点爬了下来,在最接近地面的枝杈处坐下,裙摆下的双腿细长而洁白,小巧的脚尖也落到了我起身便可伸手触碰的高度。
「我觉得你可以写一本《树上的公主》,搞不好能得诺贝尔文学奖哦!」
她指了指自己,好像被自己的逗乐了一般,侧过脸去爽朗地笑了出来。见我没有反应,她倒也没有觉得尴尬,只是很自然地主动止住了笑声。
眨了眨明亮的眼睛,那张略带可爱的脸让我不禁想起露出好奇表情的猫咪。她俯下身,长发也顺势垂落,几乎触到了她的脚尖。
我并不担心她会失去重心跌落下来,相较而言我更好奇她为什么要俯下身子,然后还要用如此认真的目光注视向我。
本想避开的我终是无处可避。
「那本书里有什么?」她问道。
我摇了摇头,至于这个动作究竟是在传达「没有」或是「不知道」的意思,我也不清楚。而之所以会拿这本书,只是因为姐姐将这本书留在了她房间的书桌上。我曾试图从其中找出某些问题的答案,但这本书里终究是什么也没有,根本不存在什么所谓的答案,除了一个很出名的作者、一个很经典的角色、一个很有趣的设定……除此以外,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啊……空空如也呢!」
仿佛洞穿了我的心思,她突然反复念叨起莫名其妙的话语,转而再一次自顾自笑出声来。轻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她的笑声混在了一起,生出一种时远时近、不可捉摸的迷离感。
我继续默然地望着她,她也只是笑瞇瞇地看着我,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沉默对视着。
然后,她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树干。
「你想上来吗?」
我点头,她也以点头作出了回应。
「那欢迎你哦!」
开心拍了几下手掌,将身子伏在那最接近地面的枝杈上,长发从肩头滑落的同时,她热情地向我伸出了手。
无视内心些许的犹豫,我握住了她的手,鞋底踩在那粗糙的树干上,奇怪的踏实感支撑着我的身子向上升去,而与之相对的,那片死鱼般的灰白正在逐渐从视野中被剔除。
然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施加在了我的肩膀上,将我重新拖拽回了地面,于此同时,那片灰白也趁机再一次占据了进我的视野。
「你到底闹够了没?」
班主任那三角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圆规尖般的视线生硬地刺在我的身上。
「带猫来教室!大张旗鼓地逃课!现在又要来爬树!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他的喉咙像被挤破了一样,愤怒以声浪的形态从其中肆意喷涌而出。树梢处的那只猫也被这阵声浪所惊动,它懒散地扭过脸来,瞇起眼睛注视着我——以一种略带悲悯却又满是不屑的目光。
枝头的树叶被风吹动,绿荫下弥散开毫无意义的沙沙声。
(三)树
我坐在空空如也的教师休息室里,屋外,班主任和母亲正在交谈,前者因为离门口很近,所以他的声音得以断断续续地渗进屋来。
——和姐姐感情好,可以理解……压力估计太大了,回去后好好劝劝……明年也要高考了,千万不能松懈……要抓紧……今年是最关键的一年……数学比较差……没关系……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受之有愧…………那孩子可惜了……请节哀……只是个意外……谁都不想的……那孩子一直都很优秀……一直很乖……可惜了……
我想避开那些破碎冗杂的话语,于是起身走到了窗前。
出于安全考虑,窗户只能推开一道窄窄的缝,透过那道缝隙,我艰难调整着视线的角度,终于勉强看到那棵树的些许枝叶。
——她究竟怎么会从树上摔下来的?
模糊不清的交谈声中,母亲的这句询问却显得莫名的清晰。
——同学说她是为了去救树上的猫。
班主任虽然有意压低了音量,但我还是清楚听到了他给的答案。
不对!才不是!
我在内心大声的反驳道,视野角落里的那簇枝叶在风中晃动着。
我或许的确不知道姐姐她爬上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我至少能肯定她爬上树的原因不是什么。
——老师们都很喜欢她,可惜了……
班主任的叹息在此透入屋内,我却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因为我和她都清楚地明白,他们真正喜欢的不过是她的优秀和乖巧。
而不是她。
黄昏的时候,他们终于结束了这场冗长而无意义的交谈。待我向班主任道完歉,母亲向他道了别,然后便领着我离开了学校。在停车场等待母亲启动汽车的间隙,我借口把作业落在教室了,重又悄悄跑回到了学校。
我选择去见那棵树,它继续在孤独而骄傲地生长着,树叶茂密而美丽。而她也仍旧和那只黑白色的猫咪一起,正安安静静地待在树上。
「晚安!」
她一如之前那样朝着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还上来吗?」
她伸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和猫咪之间留着的那个空位。
我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没有催促,也没有驱赶,她用静默的笑回应着我的沉默。夕阳的斜照落在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暖洋洋的,至于踡缩在其身旁的那只胖乎乎的猫咪,看起来更象是一枚被蜂蜜包裹着的蜜饯。
此刻已是放学时分,背着书包的人流开始朝校门口涌去。他们的身上穿着一致的校服,他们的脸上有着一致的疲倦,他们迈着一致的步伐朝着一致的方向移动着。当从我身边经过时,他们的脸会小幅度地朝我偏过来,但很快又转了回去,以回归正轨的姿态朝着既定方向有序地移动着。
「为什么一定要和别人一样呢?」
她偏了偏脑袋,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发出断续的低语,那倒映晚霞的双眸间也因此闪耀出浅浅的微光。
「我要做一只猫,而且要去做一只树上的猫……哪怕依旧要被迫呆在这墻里,但至少在树上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墻外,看到那一塌糊涂的乱七八糟,既不用再去背诵那些公式和词汇,也不用再去理睬那些套路和修辞,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树上,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呆着,谁都不会来打扰,我也不去打扰任何人,睏了就睡觉,醒着就发呆,实在无聊的时候我就数数叶子,然后就这么看着那些叶子从绿变黄……看着它们落了再长,长了再落……」
我本以为她会用充满期待和元气满满的语气,来阐述自己那美丽如童话的理想。但她的语气却是那么的平淡,平淡到让我觉得有点儿失望。
「然后呢?」
或许是没料想到我竟然会主动追问,毫无准备的她罕见地露出讶异的表情。
「然后?」
收敛住情绪的她陷入了沉思,眼中那星星点点的微光也在逐渐变淡,最终开始一点点地消散。而在那残存的微光彻底消失前的一刻,她闭上了眼。
「然后我老了……最后我死了……」
露出苦笑的她显然察觉到了这份理想中一如既往的空空如也,她的音调愈发平淡,平淡到开始变得枯燥。
「所以……你还上来吗?」
她用叹息般的语气再次询问了,但相较之前,这一次,我并没有从她的询问中察觉出邀请的意味。
于是,我摇了摇头。
「不用了。」
我轻声回应道,虽然很想露出微笑,但僵硬的面部始终无法做出想要的表情。
「都一样。」
说罢,我转身,让自己融入了那放学的人流,并尽可能地去适应他们的步伐和仪态,初开始的确有些不适应,但很快,这份不适应就开始变得理所当然。
终于,我成为了他们。
当我走到校门口时,内心仅存的小小的悸动让我还是忍不住选择了回头。然而那棵树上已经重新变得空空如也——没有猫,也没有她。
夕阳半落,空空如也的树被入暮的暗色所笼罩。我并没有感到悲伤,也完全不觉得失落。比起不在乎,内心只是多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也称不上是所谓的在意——那只是种轻微的、细碎的、浅薄的情绪。
然后,我突然想起了明天有数学测试,复杂的公式和方程让人感到困扰。之前那轻微的、细碎的、浅薄的情绪旋即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且毫无痕迹。等到明天,依旧空空如也的我将继续背负着结实沉重的书包,和千千万万个「我」一起,独自走在这不再有猫的校园。
我终将习惯这里的空空如也。
然后,逐渐成为它的一部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