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到底讲了啥?
相信这两天去影院看了这部电影的朋友不难发现,整部电影在情节上是比较简单的,而影片中许多画面却具有很强烈的象征意味,制作方也有意地将影片立意拔到了讨论女权问题,关注自我价值的高度,我不想用常规地方式梳理剧情,而是尝试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完成对影片相关内容的解析。如果有不当的地方,欢迎大家在评论区友好交流。
电影上映后,网络上对这部电影的评价是两极分化的。其在商业上的成功无需赘言,但是在其试图讨论的性别议题和自我认同的问题上我个人认为是令人失望的。芭比在面对尖锐的两性问题时选择了逃避,它并未真正挑明两性关系该如何发展,而是用追求自我,什么是真正的人这样宏大、老生常谈却又并没有做到文以载道的命题“糊弄”了过去。
追求自我这种想法的背后,是某种意识形态所规划出的秩序等级。追求自我的过程中有想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既然有想做的和不想做的,那么你就已经接受了某种秩序等级的框定,什么是值得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只有依据这样一种秩序等级你才能“想”做什么事情。而社会灌输给你的某种秩序等级,就是社会规训。之所以规训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就是因为它几乎无法被打破,你只能从某一种秩序等级跳到另一种秩序等级里,对社会规训的否定同样是一种对社会规训的依照。影片的问题在于他并没有给你任何答案,追求自我这句话是一个太空泛和幼稚的想象,当你这样做时又何尝不立足于社会对你的规训,在我看来这并不是在讨论问题,恰恰是在逃避问题,他好像在告诉大家人是可以脱离社会规训而生活的,然而实际上这样的生活根本无从想象,这代表了一种不可能性。绝对意义上的社会规训无法被打破,然而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等级秩序却有落后和先进之分。想要真正解决问题,我们应该、事实上也只能直面原有的秩序等级、剖析其背后的矛盾根源,然后努力构建一套先进的新秩序。芭比的叙事中,展现了原有的性秩序,即父权制。
在影片的开头提到,在芭比诞生之前,女生的玩具只有婴儿玩偶,所有女孩子都在玩过家家的游戏,而当身穿泳装的巨型初代芭比出现后,芭比就成为了玩具市场上最受欢迎的玩具。这段画面十分巧妙和形象地表达了芭比的诞生对于玩具市场的重要意义。
看到这里,我们先来仔细分析一下婴儿玩偶和芭比这两种玩具背后的深层逻辑。
婴儿玩偶代表一种生育认同,其目的在于产生更多的劳动力。
芭比代表着对于审美的认同。初代芭比问世之时,身上就富集了许多性化的审美符号。金色的长发、踮起的脚尖、纤细的身材,无一不体现出现代社会对于美的想象。而要真正讲清楚芭比这一玩具形象背后的深层逻辑,就必须首先说明这些性化的审美符号是如何产生的,而这些性化的审美符号的产生又与性的起源息息相关。
在人类尚未完成性化之前,只有生物学性别(gender),性认同尚未被建构,或者说社会学意义上的性别(sex)并不存在。为了建立起一套控制自己的性爱欲的操作系统,就需要符号化。在符号化的过程中,需要把性差异统合起来,形成性别群体,从而构筑起N元对立的性化秩序。而首先被标记出的第一种性别就是男性,而性别本身作为一种形而上的概念,需要寻找一个性征作为形而下的载体,这个最初的性征就是阳具。于是,共同拥有阳具的人幻想出了一个男性共同体。由于在事实上并不真正存在一种性别,所以男性这个概念是匮乏的,它必须通过设立一个对立面来定义自己。由此,没有阳具的群体被作为一种否定性的对立面使拥有阳具的群体成功构建起了二元对立的性秩序。拥有阳具的群体幻想出了一个男性共同体,实现了性别认同。性秩序的成功构建,使得男性欲望需要通过女体才能实现,而这正是父权制的本质。在巩固性秩序过程中,性征被赋予了美学价值,产生了审美,女性彻底成为审美的客体,变成男性爱欲掠夺的对象。芭比身上富集的性化的审美符号,正是这一演化过程的结果。实际上,审美认同也是某种修饰过后的生育认同:男性欲望通过女体得以实现,欲望的再生产会加速劳动力的再生产,这样就又回到了生育认同。但经由审美的包装,生育更容易被女性接受。婴儿玩偶和芭比在目的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分析到这里,我们再继续沿着影片的内容讲下去。起初,在“芭比的梦幻豪宅”里,芭比是完美的存在,她积极、向上、充满活力。而电影当中也在有意识地强调芭比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种种联系,例如现实中芭比玩具的主人大概率并不会真的让她从台阶上走下来,而是直接把芭比放在自己想放的任何地方,所以芭比每天早上出门之只需要张开双臂,缓缓从空中落到车里,彷佛在异世界有一双无形的手托举着自己一般。在真人版电影中,没有水的淋浴、没有液体的牛奶、不需要真正装茶水的茶杯等等画面似乎刻意强调了芭比的玩具属性,这一切提醒着我,在这一阶段,芭比的所有乐观的情绪都是表演性的,外部性的,她并不真正具备感受体悟的能力,没有发自内心的生命体验。现实世界的芭比只是一个玩具、而梦想豪宅中的芭比也最多是一个“哲学僵尸”。在影片的设定中,芭比的情绪由她的主人引导,芭比的后脚跟着地、开始思考死亡、长出橘皮组织等等遭遇,对应的则是影片中的母亲在人类世界中面临的种种现实困境。在后续的剧情中母亲对于现实的种种控诉和呐喊也印证了这一点。为了解决问题,芭比来到了人类世界,从这个时候开始,她的自我意识才真正开始发展,在经历了现实世界的打击后,芭比开始用闭目回忆的方式寻找主人,暗示着这是一种向内发掘自我的思维模式。这是无意识到有意识的转变,这是一种自我认同的构筑。还记得上文我们提到的男性是如何构建性别认同的吗?相较于男性构筑性别认同的方式,影片似乎展现了另外一条构筑认同的道路。作为被赋予性别一方的女性并不存在如此强烈的共同体幻想(性别认同只是幻想!是站不住脚的,是形而上的!)。这催生出了自我认同,女性独有的自我认同更偏好建立在个人经历上。
说到这里,我们有必要再次区分生理性别(gender)和社会性别(sex)。生理性别来源于生物学的偶然性,而现有的社会性别则诞生于前文提及的符号化机制。电影中芭比否认自己拥有性器官,因此芭比的世界只有社会性别。我们必须意识到,在现实生活中,真正让我们痛苦的是社会性别,而不是生理性别。在影片最后,芭比走进了医院的妇科,很可能预示着她拥有了性器官,先有社会性别后有性器官,这个与现实世界倒错的顺序是否恰恰印证了一点:符号本身是能够进行生产的。然而,电影却将社会性别与生理性别挂钩(社会性为女性的芭比踏入了妇科),这种观点是否又是极具局限性的呢?我们要知道,符号具有随意性,拥有阳具的人不一定是父权社会意义上的男性,我们的社会性别不应当为生理性别所束缚。
讲了这么久,我们好像一直忽略了影片中战斗力爆表的角色——艾伦。如果芭比和肯分别代表了传统性秩序中的女性和男性,那么艾伦在电影中作为边缘人的角色,其对应的是在现实的性秩序中被长期边缘化的lgbt人群。显然,这个群体无论是在电影中还是在现实中,甚至于在传统的性分类中都是被忽视的对象。
父权制下的性分类有两种分类方式,一种是只承认男性和女性,另一种则是男性、女性和lgbt群体。而无论是以上哪一种分类方式,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把人进行分类和整合。而一旦开始分类,将人分成两种、三种或97种是没有本质区别的。分类整合的目的是通过一个想象当中的共同体实现性别认同。这正是前文提到的父权制下构筑身份认同的逻辑。无论是影片一开始的芭比的世界还是中间的肯的世界,无论是男权主义者还是女权主义者,(请注意,这里的女权主义是大众话语下的女权主义,与后文的女性主义者需要做严格区分)都有这样的共同特质:承认性的分类学,同时认为性别对于一个人的社会地位、资源的掌握情况有第一性的影响,认为性别是一个人的基础性要素。
在这样的分类学下,无论由男性主导还是由女性主导,对对方的爱欲掠夺会自然的形成证明性差异存在的方式,而证明性差异的存在会形成享乐机制,你只有通过对对方的凝视和掠夺才能获得爽感,如果性的分类学依然存在,平权就无从谈起,性别议题的真正解决只会是无稽之谈。
与其讨论用男性和女性来区分人群,不如将人群分为认同、服从男权主义者建立的二元性秩序的人和拒斥、反抗这套性秩序的人。在这个意义上,男权主义者将变成一个空前广泛的概念,承认或服从传统的二元对立的性秩序的人都属于后文讲的男权主义者。
所有依然没有跳出传统性秩序框架的人,都应当是真正的女性主义者的斗争对象。
真正的女性主义者和LGBT群体反对父权制的方式应该是一样的,即否认性的分类学,拒斥幻想中的共同体,构建起崭新的性秩序,构建起不存在性别认同的性秩序,构建起不需要性别群体的性秩序,构建起只有一种性别,亦或者说每个人都是一种性别的性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