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28)
再睁开眼时,只见一片凹凸不平的灰黑石壁,身侧早已没有陆洺的气息。
猛然从迷蒙中惊坐而起,才发现原来陆洺早已醒过来了,此时正生起一堆火坐在洞口,用那炉子不知在煮些什么,冒着一缕炊烟,闻起来倒是香味颇浓。
旁边垂挂在洞口的树藤被分了开来,露出一片镶着金边的浓烈彩霞,陆洺便在这漫天的云霞中冲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幽绿的眼瞳被染上一层琉璃似的光彩,比落日余晖更光彩夺目。
恍若隔世。
“你醒啦。”
“嗯。”回过神,我点点头,起身走到他身旁,看着那满天织锦,还带着些许余温的晚风吹在脸上,整个人也清明了。“我竟睡了这么久,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你睡地这么香,我巴不得你多睡会呢。睡了一天了,饿不饿?”他拿着一把破破烂烂的蒲扇往那炉子里扇着风,将那瓦罐掀开一角,登时一股肉香四逸,献宝似的对我道:“阿宁,你看!”
那竟是一锅野雁汤,不知道这悬崖峭壁上,他是从哪里抓来的。
“我刚才做了个小玩意儿,用了些碎干粮,不到半个时辰就抓了这么多笨鸟。”说着,提起脚边几只喙和脚爪皆被绑的结结实实的肥雁,险些流下口水:“这几只等会烤着吃,晚上咱们就不吃那些糟糠了……哎!瞧!这又送上门一只!”
忙不迭按住那捕鸟的竹筐,将扣在其中不住扑腾的野禽掏了出来,脸上笑容纯粹地如还未长大的孩童一般。
心中暗叹一声,原来他醒来之后便在这里抓鸟,也不知道他才睡了多久。
“我来吧,你去打坐休息,你的伤还需要修养调息。”我道:“躲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等你的肩伤好些了,伤口不至于轻易崩裂,咱们就走。”
“不用。”他凑近那炉子里吹了吹火,不以为意道:“之前你师弟给我用的清创药都是上好的,现在剩下的不过就是点皮肉伤罢了,不碍事,我睡两觉就好得差不多了,哎,这汤炖的差不多了。”拉着我在旁边坐下,乘了一碗热汤给我,笑眯眯道:“趁热喝,虽然味道不如你平时喝的,但里面有我对你浓浓的情意哦……诶,小心烫。”
我对他那副装乖扮巧的模样已经可以面不改色了,捧着热汤,腾腾热气让人整个都暖和了起来,心中忧虑却难消融,我艰难地开口道:“陆洺,你知不知道,你琵琶骨被那铁刺贯穿,经脉断裂,肌骨受损,就算日后这伤口愈合了,恐怕也再难握刀……”
再难握刀,对一个以刀为生之人来说,无异于前途尽葬。
“我知道。”他脸上笑容缓了缓,旋即又勾起唇角,毫不在意般道:“虽然右手废了,但我还有左手,反正从前我练的是双刀,再练左手刀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的这般轻易,好像被废掉的右手可有可无一般。这个人,总是用一种盲目到自欺欺人的乐观表演着对自己的满不在乎,不在乎自己的过去,不在乎现在,甚至连自己的未来也毫不放在心上,可他若真像表现出的这般逆来顺受,早已不知葬身在何处了。从幼时到如今半生血路冲杀,我知道他骨子里是个极傲极刚之人,如今一只手被废,心中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他只是,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内心的软弱了。
就如同一棵原本自由生长的树苗,透着一股恣意,突然有人将它横斜的枝叶绑在笔直木棍上,强迫它只能往这个方向长,经年累月,纵使将木棍取下来,它也再不会弯折。
何况,在陆洺幼时那样的生长环境下,软弱,便意味着死亡。
“等离开这里后,我会再想办法给你治伤,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呢?再不济,咱们两个伤残之人,重新来过。”
他看着我,眼中笑意却清浅飘忽,过了片刻才应道:“好!”
半晌无言,吹进来的丝丝晚风逐渐没了温度,我看着暗下去的天色,另起了话头问他:“这山洞生在峭壁之上,又如此隐秘,你是怎么发现的?”
陆洺正挑了几根粗细合适的树枝在搭烤架,闻言轻描淡写道:“从前被那女人从这里扔下去了,我命大没摔死,爬上来的时候发现的。”
“那这里的东西……这柜子这水缸还有这些酒你怎么搬进来的?”
他挠挠头:“用鸟翔机啊。”
“……”
我倒忘了唐门还有这般逆天的东西存在了。
陆洺所说的“那女人”,我知道,是唐乾母亲,是个十分厉害的女子,独自一人支撑了唐家十多年。只是这般对待一个孩子,也未免太过狠毒了些。
又想起他新痕陈伤遍布的身体,不知究竟要经历过多少以命相搏的厮杀才能这般伤痕累累,不由叹道:“陆洺,小时候,寨子里的阿婆跟我说,人这辈子吃的苦享的福都是有定数的,这些坎坷都过去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抓起一只野禽,麻利地放血拔毛,闻言抬起头看着我似笑非笑道:“阿宁是在可怜我吗?不要觉得我很可怜,至少她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眼中一点凌厉一闪而过,说完摸了摸下巴,点头道:“不过我觉得你说的没错,若不是她们母子,我或许也不会遇上你。”
山洞外的辽阔天地已经彻底暗了下去,洞中这小小一隅逐渐亮了起来。
入夜寒风如刀,我将洞口分开的藤蔓放了下来,挡住寒意侵袭。
陆洺正将几只野禽架上火,哔剥的火光将他整个侧脸都镀上一层橙黄的光芒,投在石壁上的影子微微跳动着。
习惯了他的聒噪吵闹,再面对沉默不语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自处,心中隐隐升起一阵不安。
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开口了:“陆洺,说说你吧。”
他拨动着柴火的手顿了顿,垂眸道:“说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你的过去。”
我突然发觉,我在唐家的这几年,从未完整地了解过一个人。身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从前,他们不说我便也不问,隔着一层朦胧的纱,从零碎的言语中拼凑出每个人的大概,我以为总会等到他们开口的那天,最终等来的却是那层薄纱被戳穿后的不堪。
唐乾说的没错,我对他的过一无所知,怎么敢爱他?
如此轻易便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到另一个人手上,吃了苦受了伤,皆是咎由自取。
而陆洺,他的情不知所起,来得莫名而沉重,我亦负担不起。
“你幼时的大漠,后来少年时受的苦,还有你说被我所救的事……”我看着他,苦笑道:“其实我对你们谁都不甚了解,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楚煦又是怎么死的?还有我师父跟唐家的牵连,我身在局中,却连自己是因何而入的局都不知道,如同棋子一般被利用摆布……陆洺,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陆洺没有立即回答,抬头看了我片刻,终于轻叹一声,笑道:“好,只是我从前的那些事无趣得紧,阿宁你不要听睡着了。”
“唐家这比烂账,还得从二十六年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