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的黎明》【第二章 抉择】
第二章 抉择
紧随剧烈的晃动而来的是雷鸣的响声，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晃动，天花板上的嵌灯忽明忽暗，若非医疗设施的供电是最优先，这里可能已经漆黑一片了。布洛妮娅其实早就苏醒了，但即使时隔多年，她仍然保留了杀手时期的强烈谨慎，在睁开双眼后立刻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环境，哪怕这里是熟悉的休伯利安也一样。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样缜密的思维救了她不止一次。布洛妮娅暗暗思索着，如果自己还能醒来，那么定然是学院长安排了紧急手术，取出了烧毁的生物芯片，修复了破损的大脑组织。
可是，仰躺着的布洛妮娅轻轻转动脖子，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术后的疼痛与昏沉，思维很清晰，微微揉弄头顶的皮肤仍有感觉，显然麻醉的时效已过。布洛妮娅有些惑然，难道圣芙蕾雅学园的技术已经达到这种夸张的地步，无创取出脑内芯片碎片并速效修复神经元组织？这种技术布洛妮娅在骇入天命数据库的时候从未听过。
考虑到身陷敌营的可能性，布洛妮娅在慎重地检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后才慢慢起身，搜寻自己的随身物品与武器，这些东西都好好地放在床头柜中，这倒是令她松了口气。
然而，这间病房没有窗户，供电限制到最低，仅剩灯光，而且呼叫器也没有反应，时不时传来震撼整个舰体的巨响，布洛妮娅很难乐观地猜测现在的情况。从床头的时钟确认现在的日期，以自己昏迷之前ME社的战况考虑，那场战斗毫无疑问地早该结束了。
那么，现在的战斗会是对哪方的呢？
这时，布洛妮娅不得不考虑触碰那个床柜上的录音笔。
召唤重装小兔捻起笔尖，轻轻按动之后，里面清晰传来了德丽莎的声音。
“布洛妮娅，如果你在听到这则消息之时，我没有在场，那么我恐怕只能很抱歉地通知你，我们擅自把你卷进了一场动乱之中。”声音顿了一下，像在等待听者接受这则信息，紧接着德丽莎当时似乎重新组织了语言，继续说：“这是一则发生在你昏迷期间的坏消息：琪亚娜似乎被爷爷——也就是天命大主教奥托·阿波卡利斯认定为第二律者，被符华与幽兰戴尔强制扣押到天命总部……”
“第二……律者……”
心头骤然一阵刺痛，布洛妮娅不由捂住了胸口，可她咬牙将这股悸动压下。——而这种感觉，好久都没有感受了，以至于暴风般袭来时还错以为不是自己的。这压迫胸腔的苦闷与压抑，确实是阔别多年的情感残渣。
布洛妮娅不知所措地跌坐在床上，从闭上眼的黑暗中，不断闪现出温蒂的面容。
“又是……律者……”
布洛妮娅来不及思索自身的变化，强迫将注意力转移到录音上。
“——尽管我向天命总部提出了强烈抗议，但爷爷置之不理……所以，我只能选择最无奈的方法——向天命总部发起反叛，强行夺回琪亚娜……”
听到这里，对天命组织毫无忠诚的布洛妮娅当即意识到，现在的敌人是屹立世界之巅一千五百年的庞然大物，这几乎能说是作为敌手最不明智的选择之一，而如今兴许就是在进攻天命总部。可是，自己昏迷不过数日，要对抗天命总部未免过于仓促，战斗准备想必十分粗陋。
况且，极东支部不可能所有人都支持学院长的反叛，为了琪亚娜不可能所有女武神都愿意背叛组织，准确而言——据布洛妮娅的记忆与观察——支持者应该寥寥无几，连休伯利安的全体机组成员都未必会追随这等同反人类罪的“暴行”。
“等等……”布洛妮娅一边听着录音笔，一边暗忖，“如果考虑到学院长与大主教的私人关系，这场叛乱的性质兴许可以大大化小——万一失败，不，且说冲突之中，说不定就有很多人可以避免直接射杀、处以死刑的指令。以前，我记得我保存了一些天命地下交易的卷宗……”
智商至少180的天才少女布洛妮娅，开始在记忆中搜索自己曾经建立的备用数据站点，考虑正面交火之外更可行、伤亡更小的夺回琪亚娜的手段，可是学院长接下来的话令她不得不摒弃这些后知后觉的想法。
“在数小时前，我们使用赫利俄斯的主炮破开了天命总部防护罩的一角。恰巧有许多崩坏兽涌入，之前我们便与逆熵结盟，而后攻占了第三空港……现在，我们决定占领赫尔海姆实验室，优先发起对崩坏炉的攻击。同时芽衣心脏的炸弹已被解除引信，她会作为后卫守护好休伯利安……”
到此为止，布洛妮娅完全失去了听下去的欲望，她十指紧扣，指节发白。突然间，又是一阵激烈的摇晃，灯光忽明忽暗，阴翳与微光交替笼罩在布洛妮娅的脸上。麻木的情感中枢令她连苦笑也做不出来，甚至不能梢缓自己的压力。
“琪亚娜被抓，芽衣姐姐出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擅自卷入一场动乱……当然如此，布洛妮娅如今除了休伯利安，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她还能有什么不参与反叛的理由呢？在昏迷之中，自己的命运与抉择已经随着另一些人的命运与抉择而确定了。
如果芽衣姐姐参战……布洛妮娅捏紧了拳头，她决然没有退避的理由。
琪亚娜被认定为第二律者而被扣押，后续的故事可想而知。只可惜一切来得太突然，恰逢布洛妮娅昏迷不醒，而学院长身边的追随者的政治手腕与战斗能力又十分有限，要把琪亚娜完整地夺回来，似乎别无选择，命中注定般必须背叛天命——还有，协同逆熵……
“可可利亚……”
越想越烦闷，但布洛妮娅知道自己不能再磨蹭了，必须立即投入战斗。而就在她重新站定，检查装备时，病房的自动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刹那间，从后腰的枪套取出，打开保险栓，做出射击姿势——连0.1秒也不需要，布洛妮娅的手枪已经对准了来人的眉心。
“舰……长……？”
来自悠久幻梦的记忆碎片浮上脑海。醒不久的布洛妮娅，并不太困难地回忆起心象世界的点滴。在看清来者的面容后，舰长柔和而温暖的笑意映在布洛妮娅的眼底，她轻易地放下了枪口。可是，愈加巧合的是，此时此刻德丽莎的录音笔播出：
“——最值得注意的是，布洛妮娅，兴许对你来说也很难接受：舰长█████——他是奥托·阿波卡利斯的人！他与符华一样，是琪亚娜的监视者之一！在琪亚娜被抓走后，他与不灭之刃的丽塔一起前往天命总部失去联络……”
布洛妮娅怔怔地听完这一段话，然后将不敢置信的目光投向面不改色的舰长。
舰长才进门半步——
“——别动！”
漆黑的枪口再度对准眉心，舰长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数步之外，那枪管里的螺纹。但仅仅是停顿了一瞬，舰长又淡然地将步子迈了出去。一时之间被这种气魄震慑的布洛妮娅，虽手指马上搭在了扳机上，可终究没能为它注入力量。在舰长前进三步之后，布洛妮娅放弃了威胁，颤颤地将手枪放下，只有重装小兔仍在警戒状态。
“舰长……你真的……”
布洛妮娅的声音凝住了。
自己该说什么呢？是说背叛者吗？但十多年来的训练告诉布洛妮娅，她们才应该是“背叛者”——还是说，舰长背叛了她们的“情感与信任”？可是，若琪亚娜真是第二律者，那么天命派出监视者是理所当然的——布洛妮娅虽然内心抗拒，但也认同这点——毋宁说，琪亚娜在圣芙蕾雅学园度过了草履虫般的数年岁月，对人类之大敌律者来说，已是额外开恩。
然而，琪亚娜真的是律者吗？布洛妮娅什么也不确定，有的只是猜测。
况且，德丽莎与姬子她们，乃至是芽衣与琪亚娜，对舰长真的有所谓的“信任”吗？
众所周知的好色鬼，对芽衣和琪亚娜垂涎三尺，喜欢偷窥女武神洗澡，妄想和女武神混浴；经常在咖啡厅碰见打工的琪亚娜，变着法子占琪亚娜的便宜。虽是舰长但有名无实，身为休伯利安号上唯一的劳动力，连布洛妮娅的家政机器人都不如，除电梯按钮之外哪都不能碰，连休伯利安号开炮的控制权都被德丽莎牢牢掌控着……
作为从天命总部“空降”的休伯利安号舰长，毫无战绩战力被任命为上校，到任后可以说在极东支部出尽了人们想象中纨绔子弟能出的所有洋相。这样的人（废物），真的会被在战场上以死相博、守护人类的女武神们信任吗？
布洛妮娅觉得，恐怕整个圣芙蕾雅学园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原休伯利安号舰长█████，可能具有特别的技能或能力，布洛妮娅要特别注意……”德丽莎的录音还在播放，不过已经混入了爆炸声，在匆忙之间录音效果顿时变得极为差劲，最后只是在沉默的病房中发出沙沙声，配合舰体本身传来的隆隆鸣动，战况料想十分激烈。布洛妮娅也变得愈加焦急。
“舰长，琪亚娜真的是律者吗？”
舰长主动与布洛妮娅对视，目光中没有混杂一丝虚伪。
“是的。她是2000年西伯利亚崩坏的祸首——第二律者西琳的‘转世’，”不等布洛妮娅理解这之中“转世”的含义，舰长继续补充道，“她体内同一个‘灵魂’有两个人格，一个是我们知道的琪亚娜·卡斯兰娜，另一个则是律者西琳。不过，准确而言，她们都是西琳的人格，只不过其中一个诞生于‘转世’，因而失去了记忆，重生为琪亚娜。”
这比体内同时存在两个“灵魂”的情况复杂多了——尽管此时天命的科技还未抵达干涉灵魂，这种飘渺虚无之物的地步。而布洛妮娅也不懂所谓的灵魂为何物，她只能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理解这种“双重人格障碍”。
就在布洛妮娅咀嚼这番话的信息时，她突然不可抑制地感到，自己已然陷入了一种仿佛冥冥之中上天注定的怪圈与困厄之中：希儿·乐芙艾有双重人格，雷电芽衣有双重人格，温蒂可能也有双重人格……现在就连琪亚娜也有双重人格了！这一连串的悲剧因缘，难道只是巧合吗？布洛妮娅自己都不敢置信，难不成真的存在命运，一切竟是天意作弄？
心头翻涌的无力感与困惑感化作莫名的怒火，布洛妮娅一度以为自己失去了的情感，此时正无处宣泄、横冲直撞，她愤然地捏紧手中的枪柄。而恰恰此时，重新发出清晰声音的录音笔触了霉头，布洛妮娅猛然抬手，击锤摆动，枪管砰砰砰地闪电般抛出三支滚烫的崩坏弹壳，三连发的手枪绽出炽烈的光焰，将录音笔连同床头柜打成地面焦黑的残渣。
“……所以呢？天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沉默了半晌，布洛妮娅才开口，她哪怕放弃了威胁的意图，但仍旧举着手枪。此时此刻的她问出这番话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不希望舰长卷入此事，也就意味着不希望舰长给出回答，他作为一无所知的外行人就好了，而另一方面自己那过于敏锐的头脑已经确定，出现在此地的舰长定然不同寻常，况且天命总部一直以来给予他的种种不可思议的宽容与权限，早就证明了他与大主教奥托的密切联系。
“我们没有目的——只有一种希望……不仅是对我们，还有对琪亚娜，甚至全人类。”卸下军大衣披肩的身躯显得单薄瘦弱，但舰长的面容颇为镇定，整个人散发出不可动摇的意志，甚至令人误会他偏执地坚信着什么不可捉摸的虚无力量，这种信念几乎令布洛妮娅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决定保持谨慎地听下去。
“我与奥托都怀着同样一个希望：那就是琪亚娜能在你们的帮助与自身的努力之下，克服两个人格的分裂，重新缔结自我认知统一的桥梁，将空之律者的力量化为己用，将这份诅咒的律者之力成为一种天赋，也成为全人类的祝福。”舰长将手放在胸口，撇去了不合时宜的笑意，只将自身坚定的决意与信赖化作语言，任其支配自身的表情，将内心的全部意图展现在布洛妮娅的面前。
饶是布洛妮娅经受了严格的训练，对任何漂亮话、梦想话都拥有极大的抵抗力，她也不禁畅想了一个念头：刹那间，希儿与芽衣进入了她的意识——如果琪亚娜可以，那么她们为什么不可以呢？如果希儿与芽衣分裂的内心可以得到弥合，那么是不是她们都能得到最普通的幸福呢？这种奇迹——对布洛妮娅来说，足够称得上“奇迹”——将会给布洛妮娅身边重要的人带去永恒的福音。
“怎……我们要……怎么做？”
紧张，甚至舌头都开始打颤。可是，布洛妮娅在幻想美好时，已经形成了不去相信它的习惯——未来绝对不会如此美好，希望从来不会如此轻易。但是，少女仍然向舰长投去了希冀与祈求的目光，并非为了自身而寻求拯救。
“答案是羁绊。”舰长的话语犹如天外来客，“你们与琪亚娜之间深厚的羁绊，将给予琪亚娜的人格以力量，令其足以压制律者西琳的人格。然后，在你们的温暖与关怀下，两个人格将重新弥合，化为一体。届时，新的琪亚娜·卡斯兰娜将完成复活。”
“那具体该怎么做……”
大脑一片空白。
“战斗——这样就行了，琪亚娜的人格正在积蓄力量。”
压制不住情感。
“就像现在在甲板上进行的那样？”
最后的希冀。
“是的。”
完全的破灭。
“呵——”
布洛妮娅以为自己这一声干笑会咳出血来。
“舰长，你太令我失望了。”
默默地收起枪，布洛妮娅与舰长擦肩而过。
“以为奇迹真的那么容易发生吗？”
交汇的目光中，既有充盈的坚定，也有溢出的怜悯。
“竟然将希望寄托在情感上……”
擦肩而过，布洛妮娅难掩自身的哀恸。
“那你这是要去……”
舰长转过身，注视着门边的少女。
“——去揍那只草履虫笨蛋一顿，直接打醒她！”
受到内心不知为何复苏的忧愤情绪的影响，布洛妮娅倾倒出自己平时根本不会说的话。不过，“打醒”恐怕也在某种程度上符合了舰长与奥托的想法。
“嗯……”舰长怀带歉意地点点头，突然变得忸怩起来，“在你离开之前，我有一件私事要说。”
微微抬起下巴，布洛妮娅很自觉地换上了昔日看待废物舰长的鄙夷视线。
“可可利亚跟你说过你母亲的事情吗？”
意料之外的话题，但布洛妮娅还是皱着眉勉强回答了。
“……据说在把我卖给杀手组织后不久便死了。”
少女还没意识到接下来的话具有多强的冲击力。
“那……关于你的父亲呢？”
“母亲说，在我出生之前便死在第二次大崩坏了。”
倏忽间，一阵悸动怦然跃出，令布洛妮娅充满忧郁的死水内心再起波澜。
“你……你想说什么……”
咚咚——
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哪怕内心不知所以，但肉体还是先知先觉地提醒着她。
“你的父亲并没有死——”舰长沉重地攥紧了双手，右手的指挥杖嘎嘎作响，可是他没有逃避，捕捉着布洛妮娅躲闪的视线，“Я твой отец（我是你的父亲）。”
近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布洛妮娅的头脑完全宕机，哪怕再聪明的头脑也没能消化这无比庞大的信息。好似咿呀学语的孩童不理解大人的复杂句子，少女在那一刻失掉了所有习得的语言能力，心灵直接透过嘴唇，重复用母语呢喃着。
“Нет……нет……это не правда（不……不……这不是真的……）”
可是内心没有升起丝毫怀疑与抵抗的意志，这点自从舰长进门布洛妮娅就感觉到了，对方说出口的话自己似乎想都没想，刹那间就把它们当成了原始、纯粹、不可撼动的事实。
“Это……невозможно（这……不可能）！”
就连说这番话的舰长都希望这是假的，但世上很难有人可以欺骗自己：“Найдите свои чувства（寻问你的感觉）。Вы знаете，что это правда（你知道，那是真的）。”
语毕，两人都像是石像伫立在原地。尤其是布洛妮娅，她简直被自己内心的感觉凝固住了，面色堪比蜡像的惨白，表情除了震惊和难以置信，还有……对未知的恐惧——舰长的年貌看上去仅比芽衣她们大一点，再怎么多、再怎么多，也不会到三十岁，怎么可能会是布洛妮娅的父亲？
舰长继续沉默了一会儿，他率先迈开步，很慢、很慢地伸出手，褪下手套的手掌似乎想抚摸在布洛妮娅的头上。很轻柔的动作，可是面上却不知以什么表情是好。此时，重装小兔自动护主，它迅速地张开防御，将舰长的右腕顶开，同时布洛妮娅情急之下，来不及思索，战栗着往后退了一小步。
缓缓抬起躬下的身子，舰长重新挺直身躯，隐没那丝失落与害怕，渐渐恢复了进来时平静温和的气度。此时，蓦地一声前所未有的轰然巨响，休伯利安的龙骨架构都撼动了，天花板震落许多尘埃。
“贝勒纳斯出场了，那么西琳应该也在场。”
舰长漫步绕过布洛妮娅，回到走廊，转而立于布洛妮娅身后。
电光火石的位置转变，重装小兔竟也没有反应，在急忙调转朝向后，舰长的身影已然远去在昏暗的灯光中。布洛妮娅茫然无措地盯着那消失的背影，还有那空空的廊道，迟钝了十多秒，直至又一声新的炮火，她才赶忙重新迈步，向着上行的电梯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