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三离战于野(第四十八章)
刺客列传三离战于野
第四十八章 南行
南风站在断栏处俯身,掉下去的栏杆寸寸断裂,大多都碎了,捡都捡不回来,能捡回来也没有用,十几丈高的悬涧如临深渊,一阵哆嗦便退了回去,咒骂着:“郡主真不是人,飞便飞吧,毁栏杆作甚。要和王上画舫上花前月下也用不着毁栏杆吧,关栏杆何事,善后的事总得我来做,真不是人。”
庚辰放飞两只信鸽,立在圆柱旁,眺望遥远湖面上那艘缓缓而行的画舫,也不知道要驶向何方,点了点头,很赞同南风的话。
玉衡郡主真不是人,怎能欺身俯上公子呢,那可是王上呀,还顺带拐走了公子,真不是人。
南风自顾怨天尤人了一会,突然对庚辰道:“小哥哥,你陪我去吧。”
庚辰疑惑:“去哪?”
南风上前来拉着他,无奈道:“修这道栏杆,去尖峰岭。”
庚辰困惑:“找个木匠来重新做一道便是,何须远行?”
南风一脸沮丧:“你不懂,郡主在建造这座王府时所有建筑材料选的都是世间罕见之物,栏杆选用的是降香黄檀这种名木,木色金黄,木性稳定,无论寒暑都不变形,不开裂,其木纹清晰,如行云流水,非常漂亮。然而这种罕见木材只生长在尖峰岭地区,量少极难寻,若是这栏杆修出来有偏差,不是降香黄檀,郡主肯定会怪罪下来,所以我才说郡主真不是人,这么贵重罕见难寻的木头说毁就毁,都不考虑一下我这个做下属的感受。”
庚辰淡淡看着他,表示深深的同情。
“王上有郡主在身侧,你正好闲来无事,就陪我去吧。”南风也不管庚辰同不同意,拉着他,转身就走。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莫澜声音有些尖细:“又见面啦,好巧。”
好巧不巧,自个寻上来,你说巧不巧。南风松开庚辰手,对着莫澜抱拳施礼,打着官腔道:“实在太巧了,莫郡侯有事?可是府中下人照顾不周?”
“自是周到无比。”莫澜笑着扬起眼色对庚辰道,“庚辰,慕容国主在此处吗?我家王上要拜见慕容国主,妨请通传一声。”
执明缓缓走了过来,一言不发,神色复杂有些高深莫测。
“天权国主。”庚辰行礼,沉默片刻,方道,“王上,不在。”
莫澜上前,环顾四周,有些急眼道:“慕容国主和郡主不是每日都会在此饮茶吗,今日时辰尚早,怎会不在?”
庚辰冷漠,公子应该在何处岂容他人道哉,作为一名合格的暗卫,更是不会逾矩干涉公子的行踪。
执明目光冰冷至极。
换做从前,他一早上前闯过去了,今夕不同往日,这份冲动易暴必须收敛。
南风笑了笑,扬高声音道:“泛舟……游湖……去了……”
他每说一字,执明的脸色就沉一分。
除了他们几个,凉亭中空无一人,茶具摆放整齐,茶碗只有一只用过,可谓特意为慕容黎一人侍茶。执明不再理会众人,拉着一张脸循最高处行去,视线之外,云蔚泽全景历历在目,无边无际的湖面上,画舫缓慢前行,如一只蹲伏在水中的黄龙,尽情徜徉在如画的碧波中。
天涯外,执明看到,那两人近在咫尺,然后,慕容黎被巽泽压倒在羽琼花环绕的竹榻上,没有制止,没有反抗,尽情享受着欢娱。
慕容黎是如此心甘情愿,沉沦依偎在巽泽的羽翼下。
他们纵情缠绵,他们执手凝噎。
冰冷,宛如一柄利刃,剥开一切遮掩,将执明的心从体内深深剜出,他甚至分不清是愤怒还是痛苦。
只有无限的冰冷,寂静,连山间的风,似乎都已凝结。
阳光下的尘芥,无声无息的在执明眼前飞旋,坠落。
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前行,脚下虚浮,发出一阵凌乱的碎响,空洞的坠入深渊。
“王上……深涧…小心…”莫澜将执明猛地扯回,脸上已是流满豆大的汗珠,惊魂未定,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拉住执明,患得患失的执明只怕已从这断栏处坠入杳不可测的深渊。
他心有余悸咒骂:“好好的王府,栏杆怎么说断就断,南风,坏了也不赶紧修,也不做个提示标语,扯根布,弄块木板拦着什么的,吓死人了……真是要害死人呐。”
南风拉着庚辰早已溜得无踪无影。
脚下,悬涧深达十几丈,宛如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等着搏人而噬。护栏,已被拆除跌入深谷中,砸得粉碎。若不是被莫澜拽回,此时自己早已摔成肉泥,执明一阵心悸,感到刺痛的伤感。
除了伤害,他给予过他什么?
他伤他遍体鳞伤,有什么资格去左右他的人生,去干扰他的幸福?
可是,真的很痛,很痛。
他想着,慕容黎走了,曾痛,慕容黎死了,亦痛。
可都没有现在这种痛直击心房,带着懊恼与不甘,如千万颗锁魂针穿过,硬深深的钳进地底。
相拥缠绵的那一幕,击垮了执明的神经,他的心突然就被剜了出来,同这万千碎屑般坠了下去。
那两个人的身影近在咫尺,亦远在天涯。他,仿佛只是个外人,只能默默遥望,喊不出来,奔不过去,求而不得。
慕容黎,这便是你的国事繁重,抽不开身吗?
心,反复搅碎碾压,滚热,再次湿了眼眶。
指尖刺入掌中,滴滴血液,沿着指骨坠入地面,一如碾碎滴血的心,发出空洞的回响。
“王上……您没事吧……”莫澜看着数九寒天的执明,全身热血瞬间僵硬。
一曲袅袅,拂风而来。
曲艺风格经过轮回般的骤变,无阴郁幽悲,不再没着没落,尽谱出空灵纯粹,如春风拂过大地,暖阳侵面,奏了诗情画意。
画舫在湖面缓缓行过,执明寂立很久,直到夕阳退去了光芒。
朝霞满天,竹影婆娑。
枢居。
仲堃仪有些艰难的支起身子,伤口的疼痛牵扯,他眉峰抽了抽,讥笑,执明下手真是毒辣,毫不留情致命一剑,但凡不是习武之人或是不懂药理,当场只能命丧九泉,有幸,他颇为精通,提前为自己留了一线。
想必,执明也以为他死定了吧。
这个传闻中拥有赤子之心,没戴过长命锁,做事从无章法,连宫人跪地地板太凉都会露出恻隐之心的人,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有一天,他在杀人的时候是眼睛都不会眨的。
恶魔的种子一旦渗入天性中,就会如藤蔓般慢慢攀爬,直到覆盖了赤子。
门生给仲堃仪端了一杯清水:“启禀先生,消息证实,是不幸。”
仲堃仪嗓子竟有些火辣辣的疼痛,接过杯子,一口下去润了嗓音,叹息:“遗骸,好好安葬吧。”
门生颤抖一下,跪倒,委顿于仲堃仪脚下,声音几乎像是琴音最后的休止符:“菹醢。”
菹醢,何处找遗骸。
水杯碎裂,鲜血溅出。
仲堃仪的叹息瞬间寂静而赤红,四周再无一点声音,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醢刑,惨无人道,中垣几百年战火燎原,血流漂橹,帝位多番易主,却也从未行使过如此丧心病狂,灭绝人性的酷刑。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原来这人间真有恶魔,较之于他,过甚九重。
“做一场法事,召他的英灵回家。”
仲堃仪下床,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居室。晨光落在他身上时,竟是火烧燎原的痛,点燃着噬心灼骨的各种伤痕。
很久很久,他抬头,望着那寂寥的天空:“谁做的?”
骆珉与琉璃已经通过利益关系捆绑,功未成之前理应性命无碍,即便要死也不应该是这种死法,君主敬神,何故惹神怒,往后余生是要下地狱的。
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门生声似声声泣:“取药之人。那人在琉璃军中种了蛊虫,未出一招就让琉璃横尸数万,红尽雾澜江,子兑心胆俱裂求以解药,却不知,那蛊卵解药……那解药……竟是师兄血肉……”
“别说了。”仲堃仪踉跄一下,险些站不稳,门生一个劲步上前扶住他,半晌,他才吐出话来,“枉他聪明一世,谨慎为营,却落得此番下场,最终还是被子兑摆了一道。”
门生疑惑:“先生何出此言?凶手不是那下蛊之人吗?”
仲堃仪静静的看着晨岚,突觉这才升起的晨曦竟也快灭了,他没有说话,也不想说。
骆珉献计琉璃王以慕容黎之命换一次苟延残生,他只当子兑要慕容黎的命,却不知,子兑要一箭双雕,慕容黎,仲堃仪。
天临楼那位持毒剑杀手,要毒的,是仲堃仪与慕容黎,阴差阳错死于执明飞隼下,毒剑又阴差阳错被自己捡起划了慕容黎,说来那两人都未饮一口的第一杯茶可能也是藏毒的,这种概率为零的巧合往往也只会被认为天意罢了,任尔九窍玲珑,又如何能堪破天意?
若是那毒封喉的是自己,骆珉重义,伤及师门,愧已负罪,又何以苟延残生,自当引颈自刎,以谢师门。
一石三鸟,呵!原本也算一个精妙的局,偏巧多了一个局外人,致使本国危卵,这算不算生不逢时,造化弄人,天要亡琉璃。
夺药那人,不过散漫混沌山野仙人,世间繁华只在他一振衣中随风而去,绝不留一缕尘埃,天意使然,原最不该入局之人,偏成了这场纷尘角逐的最大变数,造就了这个未知的结局。
未知,堪不破,才是最可怕的。
良久,仲堃仪叹了口气:“去请族长来。”
“是,学生告退。”门生垂首退下。
未几,那位满脸堆着笑意的年轻人带着和颜悦色走来,上来就是一阵寒暄:“先生,伤好些了吗?瞧着今日气色不错,再有半月,也能好个七七八八了。”
“有劳挂念。”仲堃仪引那人进屋,倒了一杯清水,推到他面前,“那刘雍,被杀了?”
那人接过水杯,并不饮下,继续保持着标准的笑容,仿佛这笑容就是天生刻在脸上的,不让人讨厌,却也不太让人舒服:“瑶光闭朝,想来有些蹊跷,后得骆珉密信,慕容黎中毒或已身亡,在下便想试探一番,让那刘雍蛊惑群臣逼宫,顺便探访神兵。岂料慕容黎好端端居于王府大殿,出言就震慑了朝臣,于大殿中掷出佩剑立于王府门外,斩了刘雍,那王府守备森严,几番周折,亦未探得神兵下落。”
“慕容黎中毒确有此事,他当初以身为质,继而以说书为介,将自己仁德护民之举大事宣扬,如今瑶光上下一心,倒不好在朝堂之上做手脚。”仲堃仪鄙夷。
为君之道,必心存百姓。君主如船,百姓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慕容黎,算计人心更是连子民之心也算了进去,让自己为他做稼衣,制造一场雨中为质救民的壮举,上万百姓,虔诚跪拜,泪满衣襟,将他那个爱民如子的高帽举到了巅峰。
策划的好一场为质之戏,高手在侧,有恃无恐,玩了仲堃仪,骗了执明与毓骁,顶着圣君的头衔一步一步向共主之位迈进。
那人笑容变冷:“原来这才是他甘为人质的真正目的,倒叫人忘了那场战争中死去的那群南陵百姓。”
慕容黎的每一场示弱之举或多或少都是怀有目的性的,当他不想示弱之时就证明离成功已经不远了。
“功德被放大了,谁还会记得他的罪孽,慕容黎,原本就是这样的人,谋算人心,为达目的,不惜脚踏累累白骨。把南陵作为截杀我的战场,若不做点什么,岂不是要担上暴虐之名,受万民唾骂,可笑可叹,我如今才想明白,替他做了稼衣。”仲堃仪带着自嘲,神色有些凝重,“他的武功我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即便未中毒,也不可能从大殿掷剑于门外还屹立不倒,除非那晚那人根本不是慕容黎,而是别人假扮。”
那人一点都不吃惊,微笑道:“玉衡郡主,假扮之举或是慕容黎授意?”
仲堃仪五指幽幽拂过水杯,若有所思:“生死存亡之际,慕容黎所托之人却非执明,这可有趣多了,却不知道他如今利用上这位郡主,是不是因为这位郡主功夫深不可测,或可助他开启神兵之力?”
那人微笑:“君王身侧本就不留无用之人,亘古不变的道理。”
仲堃仪点头道:“我原以为执明信誓旦旦为了慕容黎承天启誓,可抛天权,他两破镜重圆了,却原来,这面镜子,照出人心底的阴暗,每次粘好的瞬间都会重新破裂。执明,真是一把好刀,不过寥寥数语就能将信任打破,大才,呵呵。”
那人笑了笑:“先生可还是要借刀杀人?”
借执明,杀巽泽。如此,慕容黎两翼便折了。
毓骁不过流水有意,一个谣言两句话,就能让执明大抄兵戈,如今这位与慕容黎才谓惺惺相惜,两心慰藉,执明岂能忍。
色字头上一把刀,情堪不破,只能陷入死局。
想来,慕容黎先拔了软肋,倒叫自己成了别人的软肋,好招。
“解药取得,慕容黎想必是好了。”仲堃仪饮下清水,他胸口还疼,慕容黎就能尽如人意,可真是有些不开心,他蹙眉,“慕容黎能寄托江山重任之人定是他无比信任的,神兵自然不可能在瑶光王府,多番打探无果,定是在玉衡无疑。”
那人道:“先生放心,人已经派去了,我想与玉衡郡主正面交锋探探他的实力,毕竟如今形势,想动慕容黎,只有让那位消失,否则是去多少人死多少人,无济于事。”
仲堃仪眺望,透过晨岚似乎看到了远山那团若隐若现的白雾,一瞬间,眸中尽是寒芒:“仙人,何故落于红尘,红尘万丈,世人皆未看破,即便一丈缱绻,也是要受天诛的。”
良久,他收回目光,捂着心口:“佐奕去了?”
“前日已出谷。”
“机关阵法图给他了?”
“不是给他的,是神不知鬼不觉让他悄悄顺走的。”
仲堃仪欣慰,手指在卷轴上点了点:“此前机关被破坏,我斟酌一番,改了几道。”
那人微笑:“如此,甚妙。”
三天,静静的过去了。
慕容黎和玉衡郡主还是未归。
曾经,执明把慕容黎晾在驿馆,如今,慕容黎良人相随,泛舟游湖,晾着执明,可谓报应不爽。
等一个不归人,原来才是这世间最残忍的凌迟。执明终于深深的体会到,那时慕容黎等他所承的焦灼与恐慌。
它会让人痛苦,挣扎,彷徨,愤怒,焦虑,疯狂,黯淡了色泽,充满了悲伤。
承受心如死灰,痛彻神髓的轮回,就算掩藏着刻骨的伤痕,却还要经历着绝望,心寒,人间炼狱。
执明宛如一具麻木,破败的躯壳,茫然的踏在羽琼花圃中,青石板上传来潮湿的轻响,一如他的心,破碎不堪。
仅仅三日,仿佛死了上百个回合。
忘记他,可能么?
不可能。
放开他,可能么?
不可能。
放手,才会是更漫长的凌迟。
他必须要找到他,见到他,哪怕一瞬间,一万年,他都要拥有他,不能让他离去,他不能让他离开他,否则他如何承受,这寸寸剜心的剧痛。
“莫澜,备一艘船,游湖。”
那边莫澜与一人说了几句话,吩咐那人下去,就屁颠屁颠的跑到执明面前,献媚道:“王上,暗卫刚才来报,慕容国主乘的那艘画舫出了离州,往天玑方向去了,我们此时游湖恐怕追不上。”
执明冷冰冰踏出仙人府:“那就备马,去天玑。”
想到那两人这些天孤男寡男在一起,极有可能相拥而眠,他就忍受不了,头几乎炸裂。
他一刻都等不了,恨不得生出双翼,直接飞到那艘画舫上,将慕容黎带走。
一路风景日见清雅,画舫就沿着云蔚泽水流而下,江面越走越宽阔,水势也就越暖和,渐渐出了离州,游至天玑境内。
夏日和煦,清风淡淡。慕容黎与巽泽两人指指点点,谈论些山川人物,风景旧史,倒也逍遥自在。
远处一脉青山居于水中,朝阳将升,浓丽的红霞透过青山映在万顷碧波上,显得山青于山,水碧于天。
巽泽身形从容而起,衣袂御风,腕底清光游走,景阳剑剑华破空而出,登时整个湖面突然炸开,轰轰然爆发出丈余粗的水柱,几十条一齐冲天而起,然后化作倾盆大雨滚滚落下,水雾飞扬起无边氤氲,烘托着他的身影,一齐挥空落下。
“阿巽的剑道造诣已臻化境,我等望尘莫及。”慕容黎走出寝宫,站在甲板上,吹着晨风,淡淡看着巽泽晨起练剑。
朝阳如血,他散乱未束的长发被朝阳染成金色,宛如自身也是这满天金辉的一部分,散发着一束照亮人心底的光。
“溜须拍马。”巽泽收剑,走到慕容黎身边,笑眯眯牵起他的手就往寝宫中去:“位于群峰高处,明枪暗箭更是多不胜数。我若不强大,在这乱世中如何护你周全。”
“本王还不至于四体不勤。”慕容黎随巽泽牵着,道,“以本王的武功,对付虾兵蟹将可是游刃有余。”
“你是王上,担着天下苍生的福祉,要有威慑天下的王气,就你目前的武功……”巽泽惋惜,一阵摇头叹气。
慕容黎顺着他的意道:“跟阿巽比自然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才五日,你都揍了我三百次,是不自量吗!”巽泽斜瞥慕容黎,啧啧称奇,这人一本正经说起胡话来为何如此可爱。
慕容黎浅笑:“那是阿巽怜我武功低微,让着我。”
巽泽弯眉,低头注视着慕容黎,道:“我最近研究了一套适合你的剑术,改日传授给你,只要能过我三招,你就可打遍世间无敌手。”
慕容黎心下悸动,笑意犹在:“阿巽是要本王开宗立派做一回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也不错。”巽泽兴奋道,“局时阿黎庙堂江湖双收,我看还有谁敢不敬,年后我广发天下英雄贴,召集各门各派为你举行一场英雄盛会。等中垣太平之后,我就带着武林盟主兼陛下的你游历天下,过郡就耍耍威风,过门派就挫挫他们的锐气,可妥?”
这真是一个宏大遥远快意恩仇的江湖梦。
慕容黎忍俊不禁:“那阿巽明日便把剑法传授于我。”
“遵命。”巽泽扶慕容黎在镜妆前坐下,执起檀木梳就为慕容黎梳起那三千发丝,“阿黎,我觉得你平日束发戴冠太繁琐,每日为你束发都需花一个时辰,实在是手有点酸,不如今日换个不一样的?”
慕容黎透过妆镜淡淡扫了一眼巽泽:“你是说,梳成你那种?”
一半绾于发簪,一半披散而下。
也不是不可以。
巽泽俯身,下巴抵在慕容黎肩上,几根青丝从肩处落了下来,荡在妆台上,他看着镜中的两人,央求道:“你看我这样,又简单又仙气飘飘,好不好嘛,阿黎。我手不是一般的残,梳你平日戴冠发型真是要了老命,下次一定要把庚辰带出来。”
没有随行侍从,真不是明智之举。
什么仙气飘飘,明明是简单易梳。
慕容黎憋不住,笑了起来:“好,不为难你了。”
他觉得折腾巽泽实在太有趣,蓦然回到少年,与阿煦在王府打闹嬉戏的时光。
于是他这些天吩咐最多的就是,阿巽,替本王更衣。阿巽,替本王束发。阿巽,早膳午膳晚膳。阿巽,给本王沏茶。阿巽,给本王斟酒。阿巽,风大了,关窗。阿巽,温水,本王要沐浴。阿巽,太阳毒辣,撑伞。阿巽,熄灯……
事事巨细,无一例外,全部喊阿巽,捉弄巽泽的时候典型一个幼稚鬼。
当巽泽瘪嘴抱怨的时候,他就一本正经正色道:“本王是王,本王在上,凡事自是不用亲力亲为。”
他慕容黎可是堂堂瑶光国主,素日更衣束发都有专人伺候,自是没有自己亲自动手做这些琐事的道理,既是没有下属,自然应该驱使眼前人。
所幸巽泽也乐在其中,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时不时抱怨拌嘴几句,能不动嘴的时候就直接动手,故而打翻了四坛好酒,敲碎了五处机关,毁了八簇羽琼,寝宫凌乱了十次。
简直就是两个孩童嬉闹。
自灭国以后,慕容黎一直颠沛流离,饱受风雨,即便复国,站在权利巅峰,也不敢行差踏错,以天下为棋,众生为子,步步为营,只为不在重入地狱。
后来,他便一直这样,埋葬着自己的痛苦,喜怒哀乐从不外露,只余清冷淡漠,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任何人都不可看破。
没有人知道,他曾也是那样一个白衣落落,阳光灿烂的少年。
巽泽的身上有温煦与平和,有守护与希冀,他把他带了出来,享受目悦心旷,渐渐消除了他深深掩埋起来的那丝痛苦,他竟发现,在巽泽面前,他可以毫不遮掩的做回曾经灿烂光华的自己,挖墙打洞,下水摸鱼,尽情的笑,放肆的玩。
这种感觉熟悉到有些不可思议。
巽泽轻轻将那支白玉仙鹤簪插入绾好的发丝中,无比满意:“好了,阿黎,你看,是不是有种隐士仙踪的妙意。”
慕容黎抬眸,看着镜中的自己,额前两缕青丝垂泻,白玉簪绾起一半秀发,其余的徐徐散开,挥洒而下,和巽泽的如出一辙,如魏晋风流隐士,停伫在游仙的诗人身上,融入了一身的山水灵性。
他起身:“不,更像江湖少侠。”
巽泽笑着注视着他:“莫非阿黎现在就要去圆这个江湖少侠梦?”
慕容黎给了他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你猜。”
巽泽注视着慕容黎一成不变的红衣,大概经过深思熟虑一番,郑重道:“慕容少侠,本公子觉得衣服不配,你等着。”
于是他转身跑去床边,启动机关,从床下暗格中抽出一堆衣物抱到慕容黎面前供慕容黎选择,有白的,淡红的,蓝的,白红相间的,唯独没有大红,他神秘兮兮道:“天玑奉巫仪,今日开湖祭祀,等下我们去看跳大神,做江湖少侠该做的事,行侠仗义,顺道端了他们的祭祀台。阿黎一贯红色太扎眼,为了不暴露国主这个身份,来选个别的颜色。”
踹祭祀台叫行侠仗义?你可真会给本王找事。
跳大神?
阿离喜欢看跳大神吗,那本王跳给你看呀。
请神……安神……
执明曾经神叨叨的昂首俯身突然跳入脑海。
慕容黎嘴角勾起笑意,随便扫了一眼,满不在乎道:“阿巽定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