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为什么要踢足球？

卡塔尔世界杯，在哥斯达黎加对战德国的比赛中，全世界球迷惊讶地发现女性裁判团的身影。

你很难想象，世界杯走过将近一个世纪，才首次出现由全女性裁判组执法的比赛，并且还伴随着争议。但她们用出色的表现告诉所有人：在足球世界里，女性不该处在被忽视、被评头论足的位置。

跟话题点满满的男足世界杯相比，女足似乎总是不被看见。2022年2月7日，中国女足夺得亚洲杯冠军，很多人才感慨：原来中国女足这么强；甚至还有人说：原来还有女足世界杯。

这个冠军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切面——与男足相比，中国女足成绩更好，但曝光度和关注度却远远不如男足。女足的姑娘们，勇敢、坚定、强悍，即便如此，她们想要战胜性别偏见，难度仍超乎我们的想象。

“铿锵玫瑰”        

在中国，踢球的姑娘们必须让自己接近巅峰，才能有被看到和记住的可能。上世纪末，她们曾有过靠近巅峰的机会。

1999年女足世界杯决赛，中国女足在点球大战中憾负美国队，和冠军失之交臂，在世纪末给国人留下一段甜蜜又略带苦涩的记忆。

对观众来说，那一年电视机前的紧张、欢笑和泪水早已成为前尘往事，只有田震用嘶哑的嗓音唱的歌历久弥新，“风雨彩虹，铿锵玫瑰，再多忧伤再多痛苦自己去背”。从那以后，“铿锵玫瑰”成了中国女足的代名词。

那年，8岁的赵丽娜刚开始踢球，她不会想到未来有一天，足球会一路推着她走了这么远。

从小背离传统观念对女性的期待的赵丽娜，关于性别的刻板印象在她生活中频繁上演。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上海囡囡，但1米88的身高又让她经历了一些不太“普通女孩”的瞬间：少女时期练球，隔壁场的男生偶尔投来疑惑的目光；短发时期去女厕被拦住，逛街被小朋友叫“叔叔”，留长发走红后又被认为是“花瓶”。

女性踢球常常被认为是“没用”，还会“对形体造成破坏”。踢球的一些技术动作会使双腿处于O型腿状态，长期训练会让腿肌变得健硕，这些都有背传统审美。受伤也是家常便饭。有一次扑球，赵丽娜一头撞在门柱上，鼻梁从此给撞歪了。但她对足球的热情一发而不可收。在她眼里，足球无关性别。她相信，足球可以呈现出女性的不同魅力。

2015年初，赵丽娜的一组训练照在社交平台爆红，中国女足首次以“高颜值”走进大众视野。在拿下2015赛季女超联赛最佳门将称号后，赵丽娜发了条朋友圈：“这次终于不是最美，是最佳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赵丽娜都曾是中国女足中人气最旺、出场却最少的球员。2016年，三号门将赵丽娜突然被推到舞台中央，作为首发门将出战奥运会预选赛，虎狼般的逼视向她投来。她频繁收到恐吓信，有人说网红不配入选国家队，有人骂她是花瓶，“打开就是诅咒你和你全家，后来索性不看了。”

对于“花瓶”的标签，赵丽娜倒是坦然接受，“人家夸你好看，为什么要介意？至于是不是关注我的球技，这点更不用担心，如果能因为我好看来关注这场比赛、关注这支队伍甚至关注整个女足，那更是多多益善的事。”

1999年之后，很多国家开始重视女足的培养。比如，日本女足从亚洲二流球队变成了女足世界杯的冠军。反观中国女足，与玫瑰一代相比显得不再那么耀眼。伴随女足成绩有所下滑的是，踢球的女孩越来越少，女足的关注度越来越低。

如今，赵丽娜在快手的粉丝量已将近180万。她每发一条视频，都有数十万甚至数百万观看量。她拍视频演示守门员的一些技术动作，分享女足日常，一有机会就向别人“安利”女足，“谢谢你关注我，你也可以多关注中国女足。”

大山里的女子足球队   

卡塔尔世界杯期间，赵丽娜持续在快手直播，同时和唐佳丽连麦元宝女足。对大山里的孩子们来说，这是一个圆梦的时刻，她们有机会和两位国脚对话，带着榜样的力量向阳生长。

元宝女足，是一支来自国家级贫困县——贵州毕节大方县元宝小学的留守儿童足球队，球员大都是农村贫困家庭的留守儿童。2017年，来这支教的语文老师徐召伟从全校200多个学生中挑出20个孩子组建足球队，男女队各10人。最开始时，学校连一块像样的足球草坪也没有，孩子们就在坑坑洼洼的荒地上踢球。

徐召伟从自己1500元的工资里挤出钱来作为球队午餐费，孩子们也从自家带点土豆、辣椒过来。他大锅一炒，重油重酱，味道浓郁，山里孩子第一次吃这样的做法，个个吃得津津有味。若干年后，一个已经上中学的女孩回忆起徐召伟做的午餐，仍略带骄傲地说：“只有我们足球队能吃到。”

球队里的这些留守女童，成长中缺少陪伴，大多寡言、孤僻。她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或早早辍学，或早早打工，最终的归宿都是回到山里。家长并不知道，她们对外面的世界非常渴望。女孩吴长艳告诉徐召伟，每当她在客车站看见返乡的大学生时，总会心生羡慕。

六年级的吴长艳是第一任女队队长。彼时，她的父亲刚在工地上发生意外身亡不久。踢球让她短暂忘记失去至亲的痛苦。对于这些姑娘来说，足球就像一把稻草，把她们从童年的苦涩中打捞起来。对于过早品尝生活之苦的女孩而言，练球的苦便算不上苦了。追逐脚下的皮球几乎成为她们唯一可以掌控的事。只要把球踢进球门，生活就是甜的。

短暂训练两个月后，徐召伟给元宝女足报名参加了县中小学生运动会的5人足球赛。凭借出色的传接配合，元宝女足一路高歌猛进闯入决赛。2:2，决赛进入点球大战，最终凭借吴长艳一记漂亮的点球，元宝女队夺冠。

在徐召伟看来，最欣慰的是队员家长们罕见地出现在场边为孩子们加油助威。吴长艳打入制胜一球时，场边的母亲激动得叫了起来。起初，家长们并不理解徐召伟组建足球队的意义——在农村，这玩意儿能当饭吃吗？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踢足球？在那之后，吴长艳不再是当初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孩了，她说：“将来我要自己养活自己，不用靠男人。”

夺冠后，元宝女足在大方县出了名，并带动了全县学校对校园足球的兴趣。2018年，元宝小学有12名足球队员，被县重点中学作为体育特长生录取，探出了走向外面世界的第一步。

2019年，元宝小学被教育部认定为全国青少年校园足球特色学校，并扩大了球队规模，各年级都建立足球队，女足就有60人。球队去了浙江打比赛，还和国内盛名在外的琼中女足有了交流。同年，元宝女足的王佳月等5名队员被广州足协选中，加盟广州青少年女子足球梯队。她们将在广州完成小学到大学的教育，未来也将有机会代表广州在职业足球赛事里出战。

2021年10月，欧足联决赛赛场上，王佳月把足球踢出大山的故事被欧足联搬上米兰圣西罗球场的大屏，著名球星博格巴专门录制视频，向王佳月送上鼓励和祝福。

当然了，不是每个女孩都能成为王佳月。但在徐召伟看来，最重要的是足球给孩子们带来的精神面貌上的改变。他将元宝女足日常训练、比赛的短视频发到快手上，即便还没攒下太多粉丝，但他一直在坚持，并且相信可以通过短视频为元宝女足获得更多社会关注，吸引爱心人士关注农村女童的教育现状。与赵丽娜、唐佳丽的连麦，让他看到了互联网的力量；而对孩子们来说，她们则受到了榜样的感召和鼓舞。

这也是赵丽娜最希望看到的。她发起“走进一百所校园公益行动”，给自己立了flag，未来要走进一百所像元宝那样的偏远地区的小学，给他们带去条件，发挥体育明星榜样的力量，通过短视频带来更多流量与关注，去扩大女足运动的入口，让更多女孩在适龄阶段主动尝试接触足球。

被忽视的中国女足    

7岁开始踢球，16岁进入上海一队，23岁入选国家队，31岁站上亚洲之巅。赵丽娜的足球之路似乎过于平坦，并没有太大障碍和波折。但她知道，很多热爱足球的女孩并没有这样的训练条件，甚至在场上连最基本的尊重也得不到。其实她们的愿望很简单：不拘男女，都能踢足球。

2019年，南开大学举行的新生杯球赛现场，旅游与服务学院足球队队长普布志玛没有上场。她被拒赛了，理由是：她是女性，场上唯一的女性。

赛后，这个倔强的藏族女孩提出抗议:“这是新生杯足球赛，不是新生杯男子足球赛。手册里没有说女生不能参赛，这明显是性别歧视。”普布志玛向学校足球协会提出申诉，足协在全校发起投票，她最后获得了以女球员的身份参加新生杯球赛的资格。

尽管捍卫了上场的权利，但普布志玛并不觉得这是一次胜利。在她的练球日常里，鲜少有女性足球运动员的出现。她想踢球，男女对抗是必然。所以很多时间里，她和她的女队要寻找对手比赛，但邀约往往得不到尊重，男孩不肯跟她们比。就算有人愿意跟她们比，场上也明显让着她们。

普布志玛并没有想过成为职业足球运动员，她的坚持只是想看看，作为女性足球业余爱好者能走多远；而她的抗争，也只是想为女孩们争取一个更好的踢球环境，让更多可能性有机会发生。

因为，中国足球的大环境本身已是恶劣，而在这样恶劣中，对女足还要更严苛。这里面不仅有体制的弊端，也有对性别的偏见。

女足比赛被认为是“对抗性不够”“观赏性不足”，女足水平被评价为“技术动作不精彩”“水平较低”。甚至连女足运动员也要面对从身材到容貌的全方位审视，承受着诸如“不像个女人”之类的污名。今年亚洲杯MVP王珊珊，赛后被贴上“33岁还不结婚”“这样的女人谁敢娶”的单身标签。强悍的男性力量被赞誉，而强壮、不传统的女足运动员却受到羞辱。

事实上，不管是女足运动员还是女性足球观众，都因为长期积累的偏见而处在弱势的、被攻击的语境下。也因此，中国女足的姑娘们知道，她们必须一次次赢球，一次次让自己接近巅峰，才有对偏见给予还击的可能。

2022年2月7日，女足亚洲杯决赛，中国女足3比2逆转韩国队，时隔16年再夺亚洲杯冠军。解说黄健翔赛后在社交媒体上写：强烈要求足协按照男足十二强赛一场六百万的给女足发奖金。

而在此6天之前的2月1日，中国男足在世界杯外围赛中1比3输给越南队。据说，赛前足协为男足准备了600万赢球奖金。作为国家队的比赛，男足12强赛央视每一场都进行了现场直播。反观中国女足，在决赛之前，她们的亚洲杯甚至连电视转播也没有。

相比于男足，国内女足的薪资待遇可能只有其1/10。即便是中国女足头号球星王霜，其在天津队的工资还不到广州恒大国脚的1/10。王霜被问及如何看待男女足球运动员薪资差距时，很克制地说：“女性的付出，不一定比男性付出的少，可能会更多，可能会更苦，有时确实会有些觉得不公。”

很多中国观众关注到王霜是因为2017年的一则进球集锦短视频，而且是国外球迷剪辑的。视频中，王霜一流的脚下技术令人叹服，很多人惊呼原来中国球员也有如此飘逸的脚法，堪称中国版的梅西。就像今年女足夺得亚洲杯冠军后，很多人才发出感慨：原来我们的女足这么强。

而在资源明显落后男足的情况下，中国女足一次次挺起了中国足球的脊梁，也难怪有人说：干脆以后国足默认中国女足吧。

女孩们奔跑在绿茵场    

2022年初，赵丽娜开始做谈话节目“丽娜叨叨叨”，第一期就邀请到了王霜。其实，赵丽娜和王霜在形象气质、性格爱好和成长经历上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她们都有很强的胜负欲，都想赢球。

她们就是想赢，因为她们非常清楚，踢球的女孩想让人们更多关注，从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比男人们成绩要好。“国足”似乎只是“男足”的别称，女足只有在取得最为优秀的成绩时才会和拉跨的男足对照从而被短暂地关注和讨论。在那过后，她们又回到灰扑扑的现实里。

很早之前，赵丽娜就被国内无人关注女足的现实一次次打击。她第一次打女超比赛，很兴奋，想着说会不会很多人来看，扑掉一个球会不会上新闻。结果现场寥寥几十个观众，还基本上是球员的亲戚朋友，即便那些比赛连门票都不要。

网上有一些言论，比如“男足踢再差，也比女足有市场”，“女足踢再好没人看，没关注度，又有什么用？”话有点糙，却是残酷的现实。赵丽娜回忆2018年的亚运会，那年中国女足一路进31个球杀入决赛，在最后一分钟被日本女足绝杀。如此精彩的比赛和分量十足的银牌，观众也不多，网上几乎没有热度。

这是赵丽娜一次痛苦的回忆。没错，那场比赛的守门员是她。没能守住那次进攻，让赵丽娜好几天都没有从低落中恢复过来，网络上仅有的关注还尽是批评和谩骂，几乎将她击垮。守门员有时是救世主，有时是背景板，从第一天走进绿茵场，赵丽娜就不断在球门的方寸之间上演人生悲喜。她想得很明白，“要做好一个好门将，首先有一个强大的内心。”

短暂的消沉后她很快重振旗鼓，在训练之余还做起了短视频，她想通过互联网的影响力，让那些热爱足球的女孩们能有更多曝光量和渠道，也想通过自己的尝试打破大众对女足的刻板定义。

今年亚洲杯夺冠后，她终于有时间拍视频，做采访，录播客，把自己所有练球以外的时间拿来做短视频。她向快手的老铁们喊话：不要在网上喊我“老婆”，请来线下看我们的比赛。当被问及是否适应短视频这份工作时，赵丽娜却说，“工作”这个词不足以概括她想做的。如今，她已经把这件事当成一种信仰。

除了像赵丽娜这样的职业运动员，在快手上，还有很多热爱足球的素人也加入了短视频大军。他们对创作乐此不疲，有的分享自己足球训练的日常，有的安利自己喜欢的足球名将，尤其是世界杯期间，从最简单的足球讲解到足球段子比比皆是，这背后也映射出足球正受到越来越多普通人群的喜爱。

在赵丽娜看来，中国女子足球运动想要发展提高，需要更多人参与进来，需要社会层面有更多足球文化的构建，也需要一代又一代女足球员的努力。而现在，赵丽娜想要做一个接口，一个连通女足和大众的接口，为女足运动员获得更多关注和理解。

这种关注和理解，连同她们的努力与拼搏一起，才能形成一种积极的化学反应：那些绿茵场上的女孩们，正在打破性别的偏见，并以一种多元化的形象，重塑人们对足球的理解，也让我们看到当下女性的更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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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先森

编辑：裴大哥 | 丑橘

图片：叫我赵赵赵丽娜（快手ID：795549378）

元宝女足（快手ID：758323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