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重云同人文】绯云锦(八)
阅前须知稍有改动,增添了一些必要说明,新老朋友们都可以看一看~
那么……
(气沉丹田)家人们!朋友们!我回来了!
期末考试,伤筋动骨,我都快不知道怎么写半吊子古白话了,切换语言系统好难(逃走)。
这部长篇写到这里也该慢慢提起节奏来啦。调息,调息。作者自己若是心不定,手不稳,是不能拿刀子的,也不能拿糖勺子的。从今往后便是一步难似一步了。自勉。
碎碎念结束。多谢耐心看我废话。

去靖安爷府上守着的那夜,重云并未发觉任何异状。他早习以为常,本来寻常妖邪鬼魂见了纯阳之体,往往都避之不及,见不着影子倒也罢了。次日一早,府中下人们渐渐有了响动,纷纷来前厅给他端茶倒水,奉上各色吃食,只说老爷还不曾起。直到日上三竿,方听得正房那边有响动,贴身伺候的侍仆们往来进出,更有一大帮人毕恭毕敬侍立在门口。才不一会儿,只见靖安爷寝衣尚未换下,只披了件家常外衣,便急匆匆赶至前厅来。他也不顾身后一应侍仆又是追着递衣服,又是赶着送茶水,径直奔重云而来,一把抓起他双手,就感激涕零道:“重云小道长真乃神人!老夫无以为报,小道长要多少谢礼都使得!”
重云一听便知靖安爷昨晚终于睡了个安稳觉,再无鬼魂扰人清梦了。他自是见惯了人对他千恩万谢的,纵是靖安爷如此,也一般的视若等闲,只极客气从容辞谢道:“驱邪除魔乃我分内之事,绝非谋求财物之道。报酬之事,旁人一向给我多少,我便收靖安爷多少,其余谢礼一概不能收。靖安爷一番盛情,我心领了。”
原本这桩事到此也就了结了。重云守了一夜不曾合眼,离了靖安府,便回他在吃虎岩借住的那间小屋里去,静坐调息了一回,到这日晚间早早歇息了。怎料夜里五更时分,天尚未蒙蒙亮,又有人来敲他院门,夜深人静之中听来甚是惶急,却无人出声叫门。
重云惊起身来,穿鞋奔去开了门一看,却又是靖安府上那名家丁。那人一见了他,压低嗓门,好生慌张道:“重云小道长!我家老爷又不能入睡了,实在对不住,这深更半夜的来扰您……”
重云一听他此言,早惊得醒透了,哪还听他连声致歉,回屋取了符箓,背起桃木剑便奔了出来,随他上了车。路上那人战战兢兢问道:“小道长,这……怎会如此?您不是将邪祟都驱走了吗,老爷昨晚也确实睡了个安稳觉,怎会一转眼又闹起来呢?天底下还有去而复回的妖邪么?”
重云稍一犹豫,想这家丁是靖安爷跟前的人,既能近身服侍、又能管得上事的,大约也无须对他有所隐瞒,于是说:“实言相告,我昨夜在尊府上并未发现有何异状,想是那些东西见了我,尽数遁去了。如今倘若当真去而复回,则我上回的推想大抵有误,那些游魂的执念恐怕真与靖安爷本人有些干系。”
他此言一出,那家丁直吓得面色惨白,只得强作镇定道:“重云小道长可有法子……”
“啊,您无须担心!”重云此时方惊觉他吓着那人了,连忙宽慰道,“我自当将此事彻底查明,若真有怨灵扰人,绝不会放任其为祸世间!”
到得靖安府上,靖安爷又来拉了他双手哭诉,直比前一回形容更惨,重云不免再将前言拿来说给靖安爷宽一回心。他再不敢大意,连夜布了符,起了阵,想那东西如此阴魂不散,这回大约是碰上厉害角色了,更不必等什么阴气最重之时了。但他终究心思纯善,因这回仍是百般的探知不到任何凶煞不祥之气,心知事有蹊跷,恐误伤无辜,是以仅问家丁要了二十八枚旧铜钱,依照二十八星宿的排布在靖安爷房门口起了一个雷池。若有鬼物相犯,踏入此阵,仅会遭到禁锢,并不会受到伤害。重云心想到时他也好亲眼见识一番,看到底是何物。他本人更守在靖安府上不走了,一心只待那鬼物入彀。
如此过了三日,只是平安无事。一无任何鬼物越雷池半步,二无半点异像为重云所察,第三……靖安爷又睡得安安稳稳,每日清早起来便对重云千恩万谢。重云心说这可真是奇哉怪也,一再检视他布下的阵法,毫无碰动缺损痕迹。他此番多了个心眼,心想那鬼物未必走了,对家丁交代一番,第四日傍晚他自回了吃虎岩,将那阵法原封不动留在靖安府。这次更好,还不到四更时候,家丁便火急火燎赶来敲门,说老爷半夜惊醒过来,大嚷着说哭声和私语声不在他房里,倒在房门口了,虽不敢进来,却仍不消歇。
重云亦不免悚然,心说竟是个颇存些灵智的。那雷池本就以阳境之假象诱鬼,鬼物若存了凶意,天然便要攻击阳气之物,恶鬼袭击活人,正是此理。除非像重云一般的纯阳之体,阳气炽烈,鬼物深知自身阴气决计不足与之抗衡,反要受他阳气烧灼,甚至于魂飞魄散,才会对他避之不及。眼下这鬼物不受此阵法阳气之惑也就罢了,满屋里只盯上靖安爷一人也还罢了,若是与靖安爷有什么仇怨,却怎又耐得住不冲进屋去,这一个倒也太聪明些。须知正如活人会给怨怒之气冲昏头脑,怨鬼也往往留存不下多少灵智,要说眼下这一个不是怨鬼,则又为何死死盯住靖安爷不放?
重云只是越想越不明所以。转念再想,因他百般的摸不着这鬼物的影子,若不是一个,却有几个,那也未可知,毕竟靖安爷说过哭声和私语声好似男女老少都有。——这不知几个鬼在靖安府上盘桓了如此之久,如何只是扰得靖安爷不得安宁就罢了,再也没旁的动作?既有如此灵智,要再狠绝些岂非轻而易举?
想到这一处,又觉着此情此境未必真有那般凶险,他反倒加倍的好奇起来。遂再往靖安府上守一夜,走一夜,三更里撞进来一夜,五更里跑回去一夜。那些鬼物一见他来,便安安分分的,一待他走,又一般的闹腾不息。他自己亦未免好笑,敢是做道士的竟和鬼物捉起迷藏来了?岂不滑天下之大稽?他少年人犹有些玩心,倒也不甚以为忤。心中不知为何,却一日比一日更加肯定这些都不是凶煞之物,愈发不愿滥杀无辜,只想方设法要拘到它们。引魂香、引鬼符变着花样儿用去了无数,前前后后过了近一旬,仍是没个计较处。靖安爷亦发觉唯一的法子只是将重云留在府上,如此自己方能安稳了,是以令下人们曲尽心思好生侍奉他,温言劝他不必太过劳心费神,且在靖安府上住下,再从长计议。
重云只道他客气话,天底下如何有驱邪方士驱邪不成,反在人府上长住下来白吃白喝的道理?因此并不敢认真应了,一面辞谢,一面加紧查阅真经道典。这一来,从上回和裕楼一别起,竟是十余日再不曾见过行秋和云堇。眼看着不几天便要立夏了,这日又往万文集舍去翻阅道藏,在绯云坡大路上忽然见了月牙儿,直奔他面前来,一面行礼一面道:“重云公子可让咱们好找。这许多日没见了,怎的也不往我们那边去坐坐?不知公子今日可得空?”
重云见她如此客气有礼起来,一时倒有些不习惯。好在月牙儿见他神情诧异,只一笑,也就如往常一般活泼起来:“哎,在外边总得顾着点我家姑娘的面子吧,重云公子第一次见我那日还不知道么。好了,今日可到底去不去呢?敢是见着我来请,没见着秋郎亲自来请,还不肯去了?”
重云无奈笑道:“你又打趣我做什么。”话虽如此说,一则这许多日不见了,给月牙儿一提醒,当真有些想念;二则想他在靖安府上无计可施,虽许诺了靖安爷绝不将此事外传,但他只不提靖安爷此事,闲话间向行秋问问书里可有过此类鬼怪志异故事,想来或者也有益。于是真个儿跟了月牙儿往和裕楼来。上了楼,月牙儿却引着他往云堇屋里去。重云不免微感诧异,还道今日大家都在云堇屋里,怎料屋门开处,行秋并不在,只有云堇在桌前斟茶,像早候着他来似的。
重云此前还不曾进过云堇的屋子,今日一见,这房中虽也十分雅致清净,究竟是姑娘家屋子,仍要华贵精致许多。行秋摆书柜的地方,云堇摆的便是一架极气派的紫檀木衣柜,柜门都是一扇扇透亮的琉璃屏,内中整整齐齐挂的一套套珠翠头面、锦绣戏服,一眼望去珠翠似星月,锦绣如云霞,真饶有绮梦迷离之致。重云如头一回见到行秋屋中藏书那般,又不免对此作一番惊叹。同云堇见礼寒暄过,随口便问:“秋郎今日不在么?”
云堇微微笑道:“他一早往万文集舍去了,原是好几日前托老板替他寻的一册孤本藏书,今日终于差人带话来说寻到了,可不得紧赶慢赶去抱了回来呢。重云公子且稍候着,他只是取书,不是去淘书,要不了多久就回的。”
重云点点头,于是坐着安心喝茶。这厢月牙儿回云堇道:“昨儿知雨姑娘那边带话来,说给姑娘带了露华坊新上的几色胭脂,还有姑娘一贯爱用的茉莉粉,我还不曾去拿了来呢。这会儿我就去了,也替姑娘跟知雨姑娘道一声谢?”云堇颔首道:“你去跟知雨姑娘说,若是还有什么旁的事儿,只管带话叫我去就是了。”
月牙儿于是去了。云堇又为重云斟了一回茶。沉吟片刻,徐徐向重云道:“重云公子且莫怪我失礼,云堇有一事相问。”
重云以询问眼色望她,应道:“云堇姑娘但问无妨。”便听她道:“说来……公子近日可是常在靖安爷府上?”
重云闻言一惊:“云堇姑娘如何会知道?靖安爷特地嘱托过我,不可将此事向外透露半句。我出入靖安府大多在夜间,便算在白天也是从角门进出。敢是有人特意盯着了?”
云堇安慰地笑了笑,示意他休要慌乱:“重云公子放心。我自然知道你不会有违于诺,便算靖安爷发觉事情泄露了,也不会怪到你头上的。至于我如何会知晓此事么……一则他自己府上的口风并没有那么严,二则我这位‘云家小姐’虽大半不过一个虚名,然虚名也是有几分用处的。譬如,云家的眼线我还略微调得动几处。”
重云这才惊觉,从前三番五次听人说“云家小姐”的身份如何了不得,可每回见了云堇那副端庄淡雅、与世无争的温婉模样,实在无法联想到云家的滔天权势上头去。如今听她寥寥数语,顿时领会了厉害之处,于是神情不免肃然几分。但听云堇仍不疾不徐温言道:“云堇并不敢仗着云家的势对旁人之事妄加干预,只是此事须得劝一劝重云公子,只当是朋友间的忠告,还望重云公子略听一听。重云公子在靖安府上淹留十余日之久,想必他府上的东西不大好对付,是不是?云堇亦不愿背后对人妄加毁谤,只是靖安爷从前确有过好些不义之举,他府上恐怕不那么干净,也是难免的。云堇冒昧,想劝重云公子不要趟这浑水,竟是早些辞了这差事为好。”
重云回想此前种种,又见云堇所言极是诚恳,这一来已信了九成。略一思忖,那靖安爷府上的究竟也不是什么恶灵,虽则纠缠不休,却不像真会害人的,便说:“果真如此,我自当听从云堇姑娘吩咐,还要多谢姑娘的一番好心才是。”想了想又道:“秋郎也知晓此事么?”
“他尚且不知。说来这又是一个不情之请:既是秋郎今日刚巧不在,重云公子不若此后也休要向他提起此事。”云堇略有忧色道,“重云公子只怕不知,此事究竟是调动了云家的眼线查出来的,云家自然也已知晓,日后想来还会牵扯到两家之间更要紧的事。我自然不妨,但秋郎并非我云家的人,他也算不得我的人。——和裕楼里早有传闻说他跟月牙儿一般是我手底下的人,实在并非如此,我与他不过朋友论交,投缘罢了。是以他若牵扯到这些事里头来,我恐怕并不能护得他周全。重云公子上回也见了,和裕楼里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他这人天生的太聪慧,心细如发,思虑又重,骨子里还仗义得很,但凡听说他真正在意的那么几个人里边有谁出了一点儿事,定要帮着操心的。云堇不才,倒也敢觍着脸说自己尚在这几人之列。只是云家的事往往牵扯过大,名门望族之间明争暗斗,常人一旦有涉,安得全身而退,当真不敢叫他受牵连。今日之事,重云公子早已不能置身事外,只想嘱托公子一声,不要特地去跟秋郎提起,只当这事从未有过,可好?”
重云一听这番话,当真一句句的都说在他心坎上了,立时加倍恳切道:“云堇姑娘如此诚心待秋郎,他时时惦记着姑娘也是应该的,只怕如此尚不能回报姑娘万一呢。既有姑娘今日一言,重云自当谨记,不会叫秋郎知道此事。”
云堇淡淡笑了笑说:“重云公子不须如此客气。外人都说秋郎最难相与,我们这些有幸与他投缘的却该知道,秋郎并非他们所言那般笑面冷心的,实是心肠极热的人。重云公子虽与他相识未久,我却也不妨直说了,秋郎真心在意的那么几个人里边,也有重云公子一个。他既整日为着我们着想,我们更须得好生惜他。这点上,我知道重云公子的心和我的心是一样的,也不必见外了。”
重云听她柔柔缓缓一席话道来,语调极淡,却纯是剖心之言。他不免动容,又像当日对行秋推心置腹那样,对云堇极诚心道:“云堇姑娘既不见外,我又何须再作这些虚礼。姑娘日后也如秋郎一般唤我重云罢。我本不是什么公子,只是个乡野之地来的小道士罢了,实不料会得了秋郎与云堇姑娘这样神仙一般人物青眼相看。若姑娘和秋郎不嫌弃,当真认了我作朋友,我……我实在再高兴也没有了。”
云堇仍是浅浅地笑,这回眼中却有些真心欢喜之意了,含笑温言道:“如此,往后就莫怪云堇失礼了。只是在外人跟前还须得敬称‘重云公子’才是,可记得我方才说过,常人勿要太过亲近名门望族,恐受了损伤。便算结交,也休要传得人尽皆知为好。重云也像秋郎一样唤我‘堇姑娘’罢,这个倒不打紧的。”
她说行秋心细如发,实在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重云心中叹了一回,将她说的一句句都点头应下来。又坐了一阵,茶早喝过了几行,重云随口道:“秋郎怎的还不回来。”
云堇微露无奈状一笑说:“想是又见了什么新书,就绊住脚了,常有的事。”略一沉吟,又道:“重云不若先去回过了靖安府,早日将此事辞去了,再回咱们这里来,可好?秋郎总要回来吃午饭的,重云若是赶得及,我们就留着饭等你来。”又稍稍放轻了嗓音道:“靖安府之事早些了结为好,恐迟则生变。”
说到此事上,重云自然对她所言无有不从,实在她也说得有理,将这一桩大事了却了,再回来同秋郎和堇姑娘一道安安心心坐着喝茶谈天,岂不比将此事悬在心头要舒心些。遂点头称是,起身告辞。云堇亦起身道:“我送重云到楼下吧。”
重云连忙推让道:“怎么好叫堇姑娘送我呢。”但云堇只是一笑说:“秋郎送得,我便送不得了?正因他每回都送重云到门前,今日他又不在,我才要替他送的。重云不必过意不去,更不必到如今还拿我当什么云家小姐看待。方才不是说了,朋友之间休要讲那些虚礼的?”
重云也跟着笑了:“罢了,堇姑娘客气,定是要送下去的,只好有劳了。”于是由了云堇跟着,二人一前一后下楼去。送到门口,重云回身致意道:“堇姑娘请回吧,左右不过半日又要见的。”说着便转头出门去。怎料迈出门槛行了没几步,方一抬眼,却见迎面一人一袭靛青长衣,低了头堪堪与他擦肩而过。重云回头看时,眼前一点翠蓝琉璃光闪晃了一下。
“秋郎!”他站住了,回身唤了一声。
行秋原本正低头喜孜孜地瞧着他手中捧的那本书,冷不防听重云一声唤,一惊站定,回首望过来,手里的书便合上了,小心翼翼抱在胸前,眼中犹有看书入了迷的奕奕神采,另有一丝尚未醒过神来的淡淡茫然。重云有十余日不曾见他了,只不料今日一见竟是这副情形。瞧他怀中抱着书,一双光彩熠熠的眸子一如往昔清莹得春水也似,右耳下琉璃珠金丝穗在初夏的温风中摇摇荡荡,轻薄的绸衣下摆也飘飘悠悠,重云恍然又像回到那个阳春三月初的雨天,第一次见到那位一手抱书、一手为他撑伞的谪仙似的小少年。于是原已到了嘴边的好些话都一并没了下文。
一时间两边都发了怔。重云早已不记得他要说些什么,只怔怔地与行秋对望半晌,见行秋眼底由愕然中闪过一瞬淡淡欢喜,而后复归于常色,极好看地朝他微微笑了:“重云好容易有空来咱们这儿一趟,怎么我一回来,你便要去了?”
他那笑容实在太惑人,既谦和有礼,又那般纯净无邪。重云却心道他眼中那缕一闪即逝的欢喜已然散尽了,眼前这笑容再好看,只奈何不是真的。隐隐失落间,正在失神,又见行秋收了笑容,缓步上前来,神色极认真地正眼望他道:“好了,是我不该见面就打趣重云。上回……”稍一犹豫,看得出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上回实在太失礼,冒犯重云了,都是我的不是。我便算动气,再如何训人也罢了,只万不该那样叫重云难堪。眼下我认真给重云赔个不是,还望重云宽宏大量,再不要放在心上了,可好?”
他这番话一出口,重云早已觉出几分异样了。一来他丝毫不曾计较过上回那些事,想行秋如此通透洒脱的人,怎会当时亲耳听他说过不介意之后,过了这许多日,还要为此事向他道歉,实在不寻常得很。又想他从前与行秋说笑时,虽每每不大习惯行秋天然一副事事先替他着想的体贴做派,但那时行秋总是一副流眄含笑、游刃有余的形容,何曾像今日这般认真过,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似的。他也没大想明白,只是见行秋这般无端自己找委屈受着,面上若无其事,话音里却赔着小心,他心里便跟着不好受起来,连声道:“秋郎这是什么话!我不是早说过了,对上回那些事绝无计较的,秋郎再不要放在心上了才是。这些天总有人请我去祛邪做法,我才没有常来,决不是对秋郎存了什么芥蒂!”
这一来倒显得他比行秋还要着慌些,于是二人又齐齐怔了,相对无言。却不想云堇在门内尚未离去,见了这副情形,早忙着赶出来,笑道:“这是做什么?转头又要见的,赶着这会儿站在门外长篇大论些什么?”于是向行秋解释道:“你去了万文集舍没多会儿,重云来了,跟我说这些时忙得很,好在今儿往绯云坡一户人家去交了差,事情就算完了。他先顺道来咱们这儿看一眼,不巧没见着你,就说先去把正事了结了,中午来跟咱们一道吃饭。秋郎有什么话,等他去了再来,回头有的是功夫慢慢说去,在门口拦着人家算什么?”
她笑吟吟这么一说,行秋也安了心,重云也会了意——这是叫他记着方才说过的话,不必将靖安府之事说给行秋知道,以免旁生枝节。于是重云赶忙应道:“正是如此,我去去就来,不会叫堇姑娘和秋郎等太久的。”说着稍稍欠身为礼,告辞去了。回头见他二人尚在门口,云堇含笑说了句什么,行秋也笑,稍稍转脸低下了头。
要跟靖安爷回绝了这差事,此话说来轻巧,真做起来却是万般不易。重云想自己笨嘴笨舌,又受不得人拿捏挤兑,如何能轻易回绝得过,少不得硬了头皮,打定主意,一会儿凭靖安爷作好作歹、软硬兼施,他只抱定一句“敬谢不敏”就是了。怎料靖安爷听他毕恭毕敬道过原委,说了一番自己如何才疏学浅、束手无策之类的话,却并没太为难他。只是长叹了一声,说报酬还是照给,又好言求他日后若得了什么法子,还望来靖安府上施展一二。重云不料竟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心中更加愧疚,又一再保证绝不会将此事透露给旁人,还将那二十八枚铜钱起的法阵留在靖安爷房门前,说至少可以略挡得一挡。靖安爷要给他报酬,他坚决推辞不受。
如此好一番功夫,终于从靖安府中告辞出来。重云长长松了口气,心中也跟着轻快了好些。看看天色近午,径直去了和裕楼。到行秋房门前,只稍一敲门,月牙儿立时来开了门。屋内云堇和行秋对坐在圆桌前,桌上饭菜早备好了,都用瓷碗扣着,竟真是留着饭等他来。重云一时便有些恍然。不承想来了玉京两月有余,借住的屋子只像个栖身处;万民堂那热心快肠的父女俩也不过像是挚友;都说和裕楼最是浮华虚妄之地,反倒是这里有点“家”的味道似的。月牙儿一开门见是他,一连声迎他进屋:“哎哟,可来了,都等着你呢!吃饭吃饭!”
重云便向行秋身旁坐了。月牙儿将桌上菜碗一个个揭开,盛了米饭来,一双双摆了筷子,末后自己也在云堇身旁坐下,四人热热闹闹一起吃饭。云堇虽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小姐,在此处却并不将“食不言,寝不语”之类的规矩讲得那么严,因此饭桌上并不像大户人家用饭时那样寂然无声,却也不似市井食肆中那般吵吵嚷嚷,几人只是间或轻言细语闲话几句。重云便喜欢如此氛围,他早不跟他们见外了,愈发轻松自在,也偶尔随口接一两句话。如此一顿饭吃过大半,闲话间忽听行秋笑道:“今儿早上趁着我不在,堇姑娘和重云定是背着我说了什么了,是不是?”
重云跟他也算熟惯了,譬如这话音一听,便知他是玩笑,因此只笑着不答话。月牙儿更知道是玩笑,也帮着起哄:“秋郎可别说,今儿早上我还往知雨姑娘那边去了呢,咱们姑娘要是跟重云公子说了什么,连我都没听着!秋郎赶紧说说,可是瞧出什么来了?”
行秋轻轻一䀹眼道:“你还管他叫重云公子呢。没听你家姑娘叫的都是‘重云’了,他唤的也是‘堇姑娘’了?”
“哦——!”月牙儿更作恍然大悟状起来。云堇抿着嘴儿没说话,慢慢将口中饭菜都咽尽了,才微微笑道:“是说了些体己话儿,如今重云不只在秋郎跟前是知根知底的,在我跟前也是自己人了。至于咱们说了什么,那却跟秋郎有些关系,何必叫我当众说出来呢?”
重云原想早上那些话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万万不好意思叫行秋听了去。谁承想云堇竟如此坦然说了,这一来行秋岂有不追问下去的道理,想到此处便觉着脸有些发热。果不其然,行秋见状,立即笑吟吟望了重云道:“好,我明白了。堇姑娘是不肯说的,只有重云最好了,重云告诉我,好不好呢?”
重云如何经得住他一双水盈盈的眸子这般含笑望着,只得转过脸向云堇道:“堇姑娘自己不肯说,何苦抛了这个难题给我?”云堇抿嘴笑道:“这可怪不得我,是秋郎拿准了重云好欺负些,跟我有什么相干?”
如此正在说笑,月牙儿忽然轻轻惊叫了一声道:“哎,我瞧门外好像有个人。敢是有什么事儿?”说着跑去将门开了,门口立着的却是夜明。重云犹记得上次那个又是哄着巧春、又是帮她赔不是的小姑娘,后来也在知雨口中听见过的,对这怯生生的老实孩子倒还不无好感。想来余人也都是这般想法,月牙儿忙迎了她进来,云堇问她吃过饭了不曾,听她说吃过了,仍唤她过来一块儿坐,叫月牙儿端了茶水点心来。夜明在桌边端端正正坐了,开口第一句话便怯怯地小声赔不是:“云堇姐姐、沉秋先生、重云公子、月牙儿姐姐,夜明……不是有意在门外偷听的。本来想找云堇姐姐和沉秋先生说句话儿,又不敢敲门进来……对不住。”话音只越说越轻。
行秋听了便笑:“这有什么要紧的。若是巧春听了刚刚那些话去,咱们说不好还要忌惮她几分。你倒不妨,只管听了去,你自个儿觉着是玩笑也好,是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好,总归你不是背地里嚼舌的人。”
夜明低声道:“我怎么敢觉着云堇姐姐和沉秋先生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我知道你们都是极好的人,绣羽姐姐和知雨姐姐都常念着你们的。重云公子虽是你们新近结交的朋友,我知道他也必定是极好的人。真要说起来,我实在好生羡慕你们。要是我们那边屋里也有你们这样热热闹闹的……唉。”
她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十四尚不满,正该是年少不知愁的时候,低低叹起气来,那副愁苦形容却真切得很。她面相又生得稚气,一副孩子气面孔显出如此愁容,更叫人看了不免揪心。其余人见了此状,全无心再开玩笑了。云堇最先正色温言问她:“怎么了,夜明?敢是遇着什么烦心的事儿了?”
夜明垂着头,默然半晌方道:“本来实在不好意思再来叨扰云堇姐姐和沉秋先生,上回的事还不曾跟你们好生道过歉……只是绣羽姐姐最近身上有些不舒服,刚刚我做了饭,好歹劝她吃了一点,才看着她躺下休息了,实在不敢再叫她劳心费神。知雨姐姐又操心着翠儿姐姐的事。我没有办法了,才来求云堇姐姐和沉秋先生。巧春上回纵有天大的不是,这回……求你们还是帮着略管一管她罢!”
她说到末后,几乎哽咽起来,眼圈儿也红了。夜明从不像巧春那样大哭大闹的,却自是十倍百倍的更叫人心疼。行秋闻言,也面色肃然起来,好言劝道:“夜明不要哭,但凡我们能帮上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们应着就是了。你且说出了什么事?”
夜明深吸了口气,抬起衣袖将眼中打转的泪花匆匆一把拭了,微微哑着嗓子道:“今儿一早,茂才府上的大少爷差人传了话来,说要来看翠儿姐姐。翠儿姐姐不肯见他,知雨姐姐正在劝,说又装了好几回的病了,再不去敷衍一回,怕也不好,又说大家都陪翠儿姐姐一起去,叫她别怕。这话给巧春听见了,巧春就说她也要陪翠儿姐姐去。我瞧她神色不大对,私底下问她可是有什么打算。她说那大少爷也是茂才府上的,若他哪天当真要带了翠儿姐姐回茂才府上去,她到时或者可以求一求人,让大少爷添几两银子,也领了她一同去,安在二少爷屋里做个再低贱的粗使丫头,她也心甘情愿。这……这可怎么好……”
她说到此处,又哽咽起来。行秋叹了口气,冷声道:“她自个儿要去,旁人拦得住一时,还拦得住一世不成?人各有命,不如由得她去了,是福是祸,看她自己的造化。何苦替人操这个闲心?”
重云想起上回在知雨房里说的那番话,便知行秋看不过夜明这般一厢情愿待巧春好,眼下这话实是气话,替夜明抱不平,又不好明说。他也跟着叹了口气,正要劝行秋何必如此吓着人家小姑娘,却见夜明早慌着拼命摇头,含泪急声道:“不,那不成的!她……若是她再没轻没重,惹得大少爷动了气,大少爷不比二少爷那样好脾气会饶人的,到时怎么好呢?”
云堇摇头叹息道:“罢了,秋郎也莫要再说气话,实在夜明能有什么法子。只是巧春这一回更糊涂了。她年纪再小,究竟也是珠钿坊里的正经姑娘,又不是哪一个屋里的丫鬟,如何是添几两银子就带得走的?咱们里头的人尚且万万不敢公然的拿银子量人,她倒轻轻巧巧的就这样随着外人作践自己了。”稍稍寻思了一回,再问夜明道:“茂才府大少爷现下可到了?”
夜明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安顿好了绣羽姐姐,出门听见人说大少爷快到了,又寻不见巧春,实在没有法子了,才来求云堇姐姐和沉秋先生……”
“——求我们跟你走一趟,再去当一回恶人。”行秋长长出了口气,起身道,“我本不愿见他茂才府上的人,奈何方才有言在先,夜明,这是瞧着你的面子。”夜明一见他应许了,险些喜极而泣,颤声道:“夜明谢过沉秋先生!沉秋先生往后若有用得着夜明的地方,夜明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末一个字淹没在窗外传来的一声极为惊惶可怖的尖叫声中。
夜明惊得住了口,小脸都白了。余下几人虽较她镇定许多,仍不免尽数变了容色。再侧耳细听半晌,却只一片寂然,倒是门外走廊上有了些响动,想是两边房里的都出来探听了。行秋最先沉声道:“听起来是偏楼后边园子里传出来的。你们且等一阵,我去外边问问。月牙儿在屋里照顾着些。”两下里一点头,他便推门出去。尚未等他带上门,却早有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跑了来,见了行秋,只没头没尾哭喊了一声:
“翠儿姑娘投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