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
1.
十一月廿二十六日,大雪。
面前的人颤抖着捂住脖子,带着热气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间不停地涌出。
雪在落,血在落。
他的嘴嗫喏着想要说些什么,但全身气力随着血液的流逝一点点的耗尽。
师傅说将死之人大都如此,要么回想一生,遗憾就此离世;要么震惊不已;不曾想命劫在此,要么慌忙无措踉跄而行,仿佛在追寻那不可得的生机;要么如释重负神情自若,仿佛已知天意。
我确定此人必无生机可留,垂下手中剑刃,血液汇集成线慢慢滑下,却也不曾滴落在地。
这天气着实是有些冷了。
如此也好,也省得我再擦拭一番。震掉剑刃上凝冰的血晶之后,我收剑入鞘,步行拾起方才解落的狐裘,紧了紧勃梢望向四周。天地间灰茫茫一片,风卷袭着大片的雪花,从不知多少米的高空落下。师傅说雪便是那无根之物,不知何处生,亦不知何时亡,存亡由天不由己,雪生万物寂,雪融万物生.雪即是劫,吾等亦如此。
踏过已末至脚踝的积雪,“十五年了,是得快些了”。我自言自语道。于是顺着仅仅依稀可见的道路行去。
2.
二月初三,惊蛰。
由北自南,如今已至扬州。北地的绿蚁酒自是暖人身子,可味道却也不必多言,且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乡郊的酒家大都畏寒关店,只剩得城中酒肆依旧迎客,我自来不喜在人潮处饮酒,于北地这些日子,可真是苦了我。如今在这扬州城外破旧的小庙,于酒家买了小壶沉缸黄酒,用棍子挑拨着柴火温着酒,临时搭的炉子里火烧的正好,即便是庙门半开,依然让人感觉暖洋洋的。
庙外雷声大作,雨打芭蕉叶,震雷惊蛰户。记忆中师傅最喜在惊蛰时持剑立于庭院中。幼时我最怕打雷,雷声一响仿佛魂都被震掉半分,于是彻夜不敢入眠,这时我便会打坐默诵心决,于是常看到师傅站在雨中不发一言,看着师傅于电闪雷鸣中泰然自若,之后随年龄渐长,渐渐地我也不再怕了。
及冠之后我曾问师傅为何如此。师傅抚着我的头,我已比师傅高了大半个头,师傅需要抬头才可看我,师傅说人立誓时常说,如若不然当叫其五雷轰顶,可世间响雷千千万,可曾听闻有负誓之人被雷击至死?立誓与得誓之人皆求心安,至于求人心安还是求己心安就不得而知了。雷电无情,但春雷一鸣,万物复苏;我等有情,但却…唉,罢,罢,罢……我望着师傅的白头,静静陪着师傅站立不语。
一阵贯彻天地的响雷将我拉回现实,我取下温好的酒,正一口一口喝着时,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传入耳中,随后便见一少年模样的人捂着腹部慌忙下马赤足奔跑跌撞着冲进庙门,借着火光,我看到其身上满是血渍,头发披落雨水顺着发梢流下,目光如死水一般阴沉,虽如此这少年的眼睛竟是出奇的秀美,左眼下一颗泪痣如星辰一般点缀着他的面颊。我不经意间看向他的双脚,脚上满是泥泞与伤痕,应是在地上奔逃了许久。
我不好奇他所发生何事,江湖就是如此。
他倒是看到我,却也一语不发坐到破庙的一角,哆哆嗦嗦倚靠着墙席地而坐,期间听到布料撕裂的声音,应是其撕布捆绑伤口止血了。不久之后便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我接着饮酒,在将最后一口酒饮尽之后,也靠着柱子闭眼安神。
庙外依旧雷声大做,瓢泼大雨轻泻不止。
“人你们随意带走,本就是与我无关。”
在破晓时分,我仍闭着双眼,却慢慢说道。
沉默许久,有人道:“自是如此最好,望阁下能守口如瓶,对今日之事绝口不提。”
“自然。”
这时密布的乌云中一阵雷声轰隆作响,霎时间电闪雷鸣,破旧小庙内被电光亮得如白昼一般,我睁眼拔剑,剑的一面倒映着我的眼和眼尾的泪痣,另一面是对方铺面而来的狰狞面孔。我喃喃叹道:“何必自寻死路呢。”
3.
四月初五,清明。
江南烟景自是清明时候最好,春寒渐褪,柳枝生长出大片新芽,漫天柳絮如同是一场场新雪,洋洋洒洒。
杭州杨柳岸的酒肆此时也热闹不已。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有好酒又有美景相伴的地方就会有人。
“你们听说了没,那苏州第一世家唐家近年来本就人丁凋零,随着唐主患病而亡,之后更是被几大家族联手攻破,唐家人无一幸免。”
“我还听说,在唐家被破之日,唐主近身奴仆曾交代唐家少主不知为何与一老仆从幼时起便移居乡郊,而唐主这些年来一直寻人打听如何破解孤星命格。”
“这孤星入命之人皆是桃花眼,左眼下方如有褐色浅,便曰泪痣,右足末指旁亦有。此等人命宫中劫煞与孤辰相会,刑亲克友,一生流水,半世飘蓬。”
“唉…如此说来唐家这些年的遭遇倒也是无可奈何,此等天煞孤星不知留来何用,我看早早了结倒也不至于此。”
“那最后此人结局如何?”
“这便是近来比唐家被攻破更令人胆寒的事了!那几大家族知晓这孤煞之人所在,担心春风吹草生,为免后患无穷,当即派人赶马寻找。可最后人们却在一小破庙发现了这些人的尸体,均被一剑封喉。随后一个月内,各大家族族长与亲族之人均被戮亡,而唐家少主至今杳无音讯,不知其所踪。”
“传闻14年前襄阳解家亦是如此。各大门派对此收口如瓶,可纸是包不住火的,江南第一大门派剑冢二长老武功滔天,乃是扬州那其中一门派出身,因少时具有灵根才被收入剑冢之中,如今家族惨遭屠戮却隐忍不发,听说便是因为那隐门!”
“隐门又是何门派?”
“听说隐门中均是孤星入命之人,虽不显于世,可若论世间第一,则必是那隐门中人。只是该门派不知为何基本不参与世事纠纷,若不是那剑冢二长老破天荒修书至其家中,劝其亲族切勿碰触唐门,若实在眼红唐门权柄,等其自身分崩离析便好,否则我等怎能知其中奥秘。那隐门为何能独占鳌头,虽说孤煞之人本身即是武学天灵根,可天下之大,天灵根之人虽少却非仅有,定是隐门其修炼功法必定煞气非凡,这等功法必是那邪术,他们寻那孤煞之人也许只是当其练功炉鼎罢了”
“……“
“霜儿我们该走了。”我放下银钱,本不愿来此喧闹之地,奈何这戚戚小雨,若不在这饮酒赏柳,便是虚设了这良辰美景。
“是,师傅。“
“心中可还有憾?若对江南之地仍有寄怀,再呆多些时日也无妨。“
“这世间已无我所念之地,师傅所向我便随之。“
“故乡有故人,心便向往之,若故人已故。故乡亦非吾乡。落叶当归根,可即为浮萍又当归何处。走吧,下次再来时就不知是何年月了。“
可还有下次吗。我心中自问道。
回首,昼雨初歇,千里烟波,咫尺暮霭。
4.
八月十五日,中秋
立秋已过了有些日子,但在这蜀道天府之地,秋意并不显得那么萧瑟。待我和霜儿到达小院时,已是黄昏,被山遮掉一半的如血残阳悄无声息的下坠,小院被这夕阳余晖分割成两瓣,满山枫叶相映红,山风乍起,暮色中远处云霞飘散,群峦山岭如同一座座紫红色海洋中的仙岛,山风又起,复尔便又被掩隐在淡淡彩云中,而山上枫叶相应红,哗哗响声如同浪潮不曾停止。
小院大抵如我当初离去时一般,只是如今蒙上了层厚厚的尘埃,堆积上了数不清的落叶。我唤来霜儿收拾,两人一起打点干净之后,引着霜儿去往后院。
心情复杂的推开后院之门,虽未入夜可屋外斜阳仅在山后余下昏暗的晖晕,最后一道光铺在地上仿佛一条昏黄绸带,不甚明亮,但视物足够了。此屋乃是石造,正中摆放着一张石桌,桌上立着两块玉碑。
我挥袖拂来桌下禅座,拍打一番后,荡起的尘埃在仅余的光线中飞舞。
“咳、咳、咳。”
“师傅,你的身体…”霜儿面露焦急的说。
“不碍事的。”我接过霜儿递过的绢子擦掉了嘴边血渍,接着道:“坐吧。这一路上的传闻你也听了许多吧,可有何疑问?”
“师傅不说,霜儿自然不愿多问,怕徒惹师傅烦忧。”霜儿在光线另一头盘膝坐下。
“不曾忧虑会成吾之炉鼎?终日被吸食血液,最后也需吸食他人血液而活?”
“霜儿原本就是无命之人,赖得师傅相救才得以苟活,虽如此在世间也无依无靠,生不如死。若非师傅不弃收我为徒,我也定会寻死,到今日也许已是肉腐骨蚀。若真当如他人言,我也无惧,既被师傅所救,我的命便是师傅的,但若让我吸食他人血液以活,师傅勿怪我,霜儿是宁死也不愿的。”霜儿抬起头,眼神明亮,泪痣宛如星辰般闪耀。
我轻笑着说:“这均是他人谣言罢了……”话音未落便看到霜儿神情怪异,嘴角翘起,脸上洋溢着浅笑。我无奈气笑道:“你是如何得知这传闻不实的?”
霜儿脸上的笑容越甚,最后更是笑得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说:“初见师傅时,师傅饮酒,一旁还有着打包的包子干粮,一路上最喜吃那河中鲜鱼,每每吃及便心中欢喜,紧拧的眉头也会送展些。倒是对付那各方小贼,师傅虽说剑起人灭,神情却惋惜哀叹,可曾有半分食人血液的模样。”
我笑着说“你这丫头倒也聪明伶俐。不过传闻倒非都是谣言。吾等隐门中人均是孤星入命之人,论武艺也均冠绝天下。”
“既然如此,隐门早已闻名天下,其他师兄弟也该是天下赫赫有名之人,可为何…”
“其他师兄弟吗?”我叹了口气,“隐门历来只有师徒二人,或者说,孤星入命此等命格,天下仅有二人,一人死了之后才可诞生下一同命之人。劫煞为阴,孤辰为阳,阴阳相会铸吾命。世间万物阴阳协和,而吾等却是男阴女阳,命格与自身相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等诞生天地间,既生便有其道理,煞气暂时无法破吾命宫,自然寻周围人的晦气,因此孤星入命之人均是家破人亡,而在男子及冠女子及笄之年,煞气累计便将汇聚与我等命宫处,这一年要么受天理外力而亡,要么自身生机渐销郁郁而终。汝父不知从何处知晓的方法,将你装成男孩,并置于扬州城外阴脉汇聚之地,如此阴阳稍微相抵,才使你在及笄之后还可存活,但终归仍是避免不了命中杀劫。劫煞孤星二人,冥冥中有着指引,定会在某时某刻相遇,相遇后阴阳交汇,即可破了这第一重煞劫,剩余家人也可幸免遇难,只是日后不可再相遇。我在破庙中遇你救你实则是缘分既定…”说到这里,霜儿面色一黯,应是想起其父和其家人了吧。
我接着说道:“世人均言孤星之人为当世武魁,定是其天根卓越,功法亦不凡。可天下天根只非我二人吗?天下功法只我隐门一家独霸?世人都错啦。武功无非是那杀人之术,我等命格煞气环绕,相连之人必沾染煞气,即便我等留其生机,阻煞气侵蚀其命,但日后此人也将遭横祸,必定暴毙而亡,道教云酆都诸狱,皆为负天违地,杀生害命之人死后魂无所托,,寄结酆都地狱之中,劫尽缘消,无由解脱;佛教虽是异邦教道,亦云造劫之人必入地狱,遭受那刀山火海之苦。我等自身罪孽深重,何苦再让他人徒造杀劫,万般因果皆加吾身之上便可。咳,咳,咳……“
“师傅别说了,您该休息了“霜儿眼中含泪,颤抖着声音说话。
我摆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我等一生萧瑟,可若有同命之人相伴,便也不算得太寂寞,隐门便是由此而来。四十岁之后,形体渐衰难顶煞气入体,此便是第二煞劫。汝父为救你,隐汝命格,我踏遍千山万水方才得见,如今我已是黄昏之时,命不久矣。我们虽无血亲关系,但如今也相差无几,为师只怪没能早些寻你,害你吃了太多苦头,连你家人也…唉,只恨伴你之日也是寥寥可数。迟则生变,过几日等你将我路上传授与你的心法再温习一遍,我便将我一身功力皆传与你,否则我怕来不及了。霜儿不哭,你很乖的。“
最后一线光在此时消亡,原本跳动的尘埃无了影踪。
黑暗中传来低低的啜泣声,还有摩莎头发的沙沙声。
5.
五月廿三,夏至
长安城郊处到处是野长的狐树枝,每到夏季,花朵壮大如雪,满郊的芳香扑鼻,犹如狐裘悬空,十分动人。师傅喜欢在冬日身着狐裘,盘坐在后院,静等夕阳汇聚成束照射在地上。师傅说黑暗中尘埃渺小不显,亦无人在意,白日则光亮过盛,尘埃无其所活之地,唯有黄昏最后这一束光尘埃才得以存活,日落之时,昼兽归巢,月生之际,夜兽出觅,与其相伴的也唯有尘埃罢了。
我站在乡道上,入夜了,蝉鸣娃吟声不绝于耳,莹虫在狐树花间飞舞,夏时天低,星垂苍穹,一条银河横挂空中,璀璨无比,看上去似乎触手可及。我呆望着,一时竟分不清这点点光亮是星光亦或是莹光,想抬手去碰,刚举至半空便自嘲的缩回了手。这时一阵稀稀簌簌声响起,不远处的草丛中钻出一个稚儿,手中提着鱼肚所制的网兜,网兜中扑棱着几只莹虫。
我看着他向我跑来,由于年纪尚小,跑起来身子摇摆不停,到跟前时喘了喘气开口便道:“这位贵人,这是我刚捉的莹虫,那个,那个,听隔壁阿虎说这玩意城里小姐们可喜欢了,他们这几日捉来去城中夜市贩卖,可挣了不少呢。你看能不能二个铜板买了取乐呢?“说完弱弱的看着我。
我看着他稚嫩的脸,左眼下的,微笑了起来。
“要不一个铜板?半个铜板也行……阿奶已经生病好久了,可家中实在没钱拿药了呜呜呜呜呜“
兴许是看我没说话,这稚儿便紧张局促了起来,最后更是呜咽哭泣。
我摸了摸他的头,”我可没说我不买,这便算你两个铜板好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感谢姐姐了。喏给你“。稚儿抹了抹眼泪,破涕为笑。
我接过网兜,右手牵着他说:“姐姐陪你回家,入夜了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我看着他兴高采烈的脸,左眼的泪痕还未抹净。
其下的泪痣煜煜生辉,亮过漫天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