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叙仪·启明】幸福终点站——苏娜


作者的话:恋人揭示了我们内心的矛盾,就在两个极端间维持平衡的挑战。恋人进退维谷,就像站在十字路口,迟迟无法作出决定。
搭载着生之虚无的反常行径…
2020.6.5于圣帕特里克岛

化石燃料味道的空气中弥散的爱情被吹乱了。莲子踏上自动扶梯,玛艾露贝莉·赫恩站在她左后方,笑得疲惫。轨道列车站里五光十色的视频广告牌搅得一刻也不得安宁。即使最不显眼的角落里,也能看见出租智能风俗产品的滚动字幕。
莲子上一次见到真正的樱花纷落是在五岁时,途经富人区的院子。她歪着身子,嗅了嗅梅丽白色的围巾。冬日梦醒时分,薄暮笼罩着市中心,倦倦的,让人不愿醒来。
“哎呀别靠过来,你的头发弄得我好痒。话说回来,你从哪弄到樱花的?”
梅丽亲了一下她的头顶。
莲子轻轻笑了。
“你就跟着我走吧。”
自动扶梯到了尽头,二楼的列车平台宽广得不真实。莲子的视线迷失进人海中,只剩下精美的视频广告。并无人迹。莲子一瞬间有些心慌。
她转过视线希望能捕捉到金发的身影时,却只看见列车道那头的对向站台。
“梅丽!”
“我在这里呢。”梅丽微笑着。
莲子发觉自己也许永远也无法赶上一班正确的列车。
身前是向东行,身后是向西行,展台内换乘的车站里多出来一个并不存在的方向。就好像曾经二人经历过的冒险都成真了似的。
不再探索世界奇妙之处的梅丽和莲子在毕业后同居一所,与所有普通人一样住在很小很小的楼房里。光污染将世界弄得一团糟的当下,莲子的奶奶总会讲起已不存在了的星空和旷野。其实莲子连真的树木都没见过几次。
梅丽总说,这代人就是在越来越真实的娱乐产品里面失去自我的,她很古板地看着纸质书,同时并不忘记在抨击社会时享受一切现代社会的便利。
刚刚搬到莲子掏钱租的公寓里的第二天,预制板的衣柜就送来了,那是一些需要按照说明书简易拼装的木板。梅丽穿着薄纱的紫色睡裙赶来帮忙,蜷曲的金发趁她低头时盖在她脸上,这让梅丽连锤子都用不好了。
莲子要帮梅丽扎个马尾,却被孩子气的她一把推开。仿佛被发丝轮廓勾勒出的脸蛋,才是梅丽身上最为纯洁的地方。
最后梅丽抱着板材乖巧地蹲在一旁,看着莲子拧上每一个螺丝,钉实每一根钉子。她扶起组装好的、仍然躺在地上的衣柜。
“这就是我们在新家里共同完成的第一件作品啦!”
梅丽迫不及待地将莲子的每一样东西都摆在上面,兴冲冲,不知为何愉快成那样。莲子不识趣地为梅丽温好一杯每晚必备的牛奶,却转眼被拉到弹簧垫的床上,反倒成了不知所措的那一方。
偶尔莲子出差,两人也从不视频通话,她们喜欢纸质书信,这都是梅丽的影响。邮局业务不景气,弄丢信件成了常态,她却说喜欢这种失误,以及字里行间暧昧的温度。
梅丽成了报社记者,她总是起得很早,就如同稿子一定要在凌晨写才好。她的长头发在键盘上摩擦,窸窸窣窣的键盘敲击声准时唤莲子起床。这把年轻物理学者对薄睡衣仅剩的好感彻底抹销掉了。
她会说“亲爱的早安”,或者“该起床了小懒虫。”
但在某一个秋天的清晨,梅丽咬着钢笔帽的问安变成了:“莲子,如果某天我消失了,你该怎么办。”
那双能洞悉不存在之物的眼,那双能察觉时间流动得眼,早已看见了今天。
梅丽问得那么确切,像是担忧未来莲子的生活,但或许因为疲惫,就连这份余地也失去了。
莲子沉默了,躺回床上静静流泪,这星期里学者宇佐见首次告假。每当梅丽忧愁的目光离开她的视线,泪都会涌出来,化作寒光,滴回到心头上。
莲子那天决定要带梅丽去看一次樱花。
她们二人就在车站里四目相对。列车道另一边,梅丽的脸蛋被刚入站的列车的红光染得娇媚,莲子便不顾一切地助跑两步,隔着一个列车道,跳上驶向不存在的方向、也开反了门的列车。
关门提示音中莲子锤着距离梅丽咫尺之遥的车门。
终究未能阻止列车缓缓地提高速度,在窗外微笑着的梅丽永远地向着不存在的反方向越行越远,紫色的暗点在残雾中愈发看不真切。在最后,金发女孩的口型告诉莲子,要注意她的乳糖不耐受,好好对自己。
莲子跪在车门前,嚎啕大哭。
只有两个方向,这一侧和那一侧。莲子失去研究能力后,便提出辞呈,不再碰物理学了,她很容易地找到了一份令人安心的工作。
作为守墓人,莲子只需要在客人说出一个名字和时间以后,帮他们从仓库中调出盛放着故人骨灰的骨灰盒,莲子不想笑,因此她是投诉率最低的守墓人。她坐在摆着几个显示器的柜台后面摆弄键盘,扫墓人就走进她身后光线昏暗的小黑屋里祭拜。
这是一份很清闲的工作,唯一的加班是偶尔某位单独前来的客人,会趴在柜台上,讲起如今躺在小盒中那团灰尚且为人时的故事。若不是亲人关系,则总会将初遇讲的那么生动美丽,那一日绝不是普通的昏暗天气,要么阳光明媚,要么下着大雨。
从爱讲到遗忘,从生讲到死,每一个故事都那么寻常,但从扫墓者嘴里说出来,莲子能稍稍尝到些咸味。但梅丽就连一小捧骨灰都没有留下来,就永远从生活中消失了。
莲子在公寓中黯然流泪,红肿的眼睛让她不敢去看镜子里那张委屈的脸是谁。她拥抱着自己的双臂站起来洗了个脸,却逃避着梳妆镜,嘴里还一边告诉自己应该坚强地继续生活下去。
莲子用微波炉热了一杯牛奶,放在桌子上,扑进被窝。
在入睡之前才发觉往常与梅丽公用一条被子,一个枕头,如今在身边塑造出一个空被窝亦是不可能的了。莲子在收不住的泪涌中做了一个短短的,记不住的梦。
她准时起床,盖因生物钟而不是笔记本键盘敲击声扰乱了她的睡眠。莲子决定请上一天假,整理一下三天都未收拾的房间。每一条毛巾都要放在相应的位置上,一蓝一白的牙刷并排码齐。莲子用扫把掏出所有角落里的毛发,放在阳光下仔细辨认,却觉得每一根都既是淡色的,又是黑色的。她一根都没留下。
一直到下午大扫除完成,莲子坐在梅丽和她一起组装的衣柜前,闭上眼睛。
手中捧着互相交叠的厚厚一沓信件,但这些信不属于梅丽,而是属于曾经与莲子相爱、打闹的玛艾露贝莉·赫恩。
除了无名指上的碎钻戒指以外,梅丽留给她的纪念品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日用品的颜色逐渐退却,弥留于空气中的馨香很快消散而去。说到底,物品是因人在使用而具有意义,既然人都不在了,又有什么东西能够替代莲子的怀恋呢。
她坐在柜台的显示器与数以万计的骨灰盒中间,无名指上的戒指永远也不肯被摘下来了。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发出声响,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来昨天晚上失神时,又自顾自热了一杯牛奶放在桌子上,今早出门前还想着倒掉,却转身就忘记了。
莲子细细数着,她不认识梅丽的朋友,也和梅丽在大学时的老师同学没有丝毫交际。莲子不知道梅丽的父母叫什么名字,自己也许从未踏进过梅丽的世界半步。她不论如何翻看自己手机里贫瘠的通讯录,也无法找到一位和梅丽有任何关系的人。
莲子摘下眼镜,认真听一位男士讲他前女友如何抛弃他,又如何落到横死街头无人问津的程度。
“先生,我觉得即使如此,您女朋友也不会感谢您将她送来这里安葬的。”
莲子脸上挂着工作的愁苦,知道他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心满意足。就像莲子仍然摆弄着梅丽留下的牙刷,却逐渐忘记了这个牙刷曾经的主人是谁一样,不由分说的,记忆在半年时间里褪了色。
“您是不会懂的。”男人说。
莲子越过柜台,给了男人一耳光,打得自己手掌火烧火燎的疼。清脆的响声划破肃穆,男人踉跄着倒在地上。
“你是天选之子,最好的圣人,出钱葬了个根本瞧不起你的人,是不是特别自豪!被抛弃的垃圾,你算什么,呸!”
莲子翻过柜台,打算追着男人打时被绊了一下,脸颊磕青了一块。男人沮丧地走了,莲子趴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委屈。
玛艾露贝利·赫恩,这个人是否曾经存在过,又到哪里去寻找一份她的户籍证明呢?
莲子这段时间翻遍了所有M开头的骨灰盒,并没有叫这种冷僻外国人名字的盒子躺在这里。也许她真的消失在空气里,也许只是离开而尚未死亡。莲子甚至想象过自己将所有骨灰盒打开,一个一个嗅着其中味道的情景。想到这里,莲子便抓住流淌的泪水,把它拦断为银色的碎屑。
她送走那位喜欢自言自语的先生,收拾东西下班,自污浊的空气中穿过高楼大厦,从卖花里胡哨饮料的便利店里挑了几个饭团当晚餐。在认识梅丽之前,莲子的生活一直如此,而现在莲子的生活仍就这样。梅丽似乎在她的生活中未曾留下痕迹,但莲子无法解释,自己午睡时听见键盘敲击声都会醒来东张西望是何处染上的怪癖。
莲子被穿灰色衣服的快递员拦住。有一封从这个地址寄出去、却被积压了的信,如今要退回给玛艾露贝利·赫恩小姐。
莲子拿起牛皮纸信封的上个时代的纸质信件,忍住泪水。直到进入自己的出租公寓里,眼泪才模糊了视线。
莲子手里拿着的是她一直所希求的梅丽存在的证明。这封信的内容也许她早就知晓,因为看时间,莲子当时在美国出差。那一定是询问她究竟如何煮味噌汤的信。因为莲子归国后,梅丽责备她在回信里只字不提味噌汤,她们才知道这封信也被邮局弄丢了。
失而复得若是记忆,那便比失去更加痛苦。
感到我的存在越来越稀薄,莲子,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双脚踩在椅子上时问你的时候,险些没有忍住眼泪,还好你近视。但我知道有些事情已成定局。我真的很害怕离开你,我那么的那么的爱,但仅仅靠爱情不行。拜托你好好的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什么都好。请别担心我的牢骚,我好着呢,就是想这样和你说。素食拉面真的吃腻了,等你回来,我亲爱的宇佐见。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但我知道我们两个都好好的。
莲子用手擦了擦眼泪,摘下戒指扔进已经放了一天的泛酸牛奶里。她没有脱下西装,而转身拿起手提包,向着仅有两个方向的轨道列车站走去。
终于,在收到梅丽存在的证明后,所有的不甘都消解殆尽了吧。如今莲子意识到半年以来的生活是那么疲惫。但既然梅丽这样说、这样未卜先知地用她的超能力将信送过来,莲子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踏上列车、驶向早就熟悉了的远方了。
她在莲台野一直租着一间专门存放杂物的小地下室,梅丽未曾知晓。莲子顺着楼梯走到尽头。推开门,半年过去,本来整洁一新的小房间里落满了灰尘。大门关上的一瞬间,整个房间陷入黑暗。但不久,一颗AR樱花树自房间中央缓慢地显现出来。虬结的枝干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莲子坐在为情侣准备的小沙发椅上,解开了西装的扣子。
一阵不太真实的风吹过,AR的樱瓣飘散在小房间里。
这场景,是扫描莲子大脑,重现的她记忆中真正见证过的樱花纷落的场景。莲子筹备了几个月,但梅丽没机会见到这份礼物了。
莲子不必看,她闭上双眼,她只需要回忆。一直到那天之前,她都很想和梅丽分享这一美妙的记忆。
睁开眼睛,记忆与眼前似是而非的场景重合,莲子不知不觉地入睡了,享受起了绝无可能被打字声吵醒的悠长梦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