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之书
序
林星哲又做了那个梦，他坐在空旷操场的沙坑上，沉默地挖动着细沙。
他从日光稳固的下午挖到薄暮暗淡的黄昏，从薄暮暗淡的黄昏挖到残月微明的夜晚，他一刻不停的挖着。只是那些沙子太过光滑，总是会从上方滑落，所以怎么也挖不完。
沙子好玩吗？最开始有人这样问他。
一般。
林星哲咀嚼着夜色，背后的大门紧闭，空旷的操场寂静无声。
他停下了动作，直到残月的最后一丝光芒消逝，彻底沉没进黑暗里。
第一节 颠倒的城市
初秋单薄的冷风在无人的城市中穿行，白亮的天光穿透云层，泼洒在寂静的街道上，一切都仿佛凝固在画中。
这是林星哲喜爱的环境，空无一人，哪怕在钢铁的丛林里，也只有自然的回音。
休息日的清晨，没有穿行的汽车与扰人的鸣笛，商铺大门紧闭，连电车也没有在运行。林星哲感受着拂面的冷风，他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口的信箱。而就在他将手伸向淡褐色的信封时，落叶破碎的咔擦声划过耳畔，打破了这一片沉寂。
林星哲转过头去，黑色长发的少女踩碎了枯黄的落叶，站立在自己的身侧，她抬头仰望着天空，这让林星哲看不清面孔。
熟悉感油然而生。
沿着这份感觉，林星哲抬头向天空上看去，一座城市倒悬在视野里，高楼林立，清晰可见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就像云层一样，它铺满了天空，所以怎么也看不到边界。
相似而不同。
林星哲发现，他认识这位少女，他顺应着这份熟悉，想起了她的名字。
“程语清。”
就像幻听一般，程语清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她。
她下意识的回头，可少年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或许是疑惑中混杂着几分无措，程语清不知道如何回应，所以他们陷入了沉默。冷风缓慢地穿行，枯黄的树叶微微颤抖，然后脱离树枝，旋转着飘落在地上。
这不是她喜欢的场景。
程语清凝视着眼前的少年，他眉眼柔和，神色中看不出情绪，但却有一种熟悉感，一种违和的熟悉感。来自久远时间的记忆投过目光，程语清感受到了抗拒。
“林星哲。”
当这句话出口，程语清终于松了口气，“好久不见。”
她想起了声音的主人，不安无措的过去收回了视线，程语清整理好心情，试探着打起招呼：“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其实，我并不希望在这里遇见你。”
林星哲回答的很莫名，他伸手拿出淡褐色的信封，程语清没有看到邮票和文字，这是一封空白的来信。
“为什么呢？”程语清有些不悦。
街道上方，倒悬的城市遮蔽了天空，却没有投下一丝阴影，清晨的光线也没有变暗，它们在看不见的云层中反射千万次，只留下清冷寂寥的白色覆盖在世界上，仿佛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因为这里不是现实。”
林星哲打开信封，倒出一张卡片，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程语清听见了他的声音。
“这里是故事的终点，记忆的边境，遗忘虚空。”
第二节 塌陷的虚空
要如何描述这一片虚空？
在林星哲的认知里，它就像是记忆编织摇篮，存在于现实与虚幻之中。任何人都有陷入虚空的理由，只要否定一下现实，便能得到喘息，但他们往往只感受到片刻的虚妄，便再次沉溺于现实之中。
“人不能在虚空中存在。”林星哲看向程语清，“现实之于人类，就像水之于鱼，眼前的这片城市便是临时的浅洼，也就是记忆边境。”
“虚空吗？”程语清低声呢喃，林星哲没有听清她的话语，他本以为少女需要一段时间来接受，可程语清很快就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如果无法离开这片虚空，会怎么样呢？”
“会消失。”这是理所应当的答案，林星哲想，这或许便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边境缓慢地沉没，当虚空完全包裹它时，所有现实的意义都会消失。如果用浪漫的话说，大概是被这个世界遗忘了吧。”
话音落下，林星哲突然感到有些无趣，可程语清却动了起来，她越过林星哲，快步向城市深处走去。
少年转过身，黑色的长发在身旁掠过，遮挡了外衣上的图案。他看着少女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女孩这样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坐在秋千上，用书本遮住眼睛，没有记住那时的场景。
“程语清。”
这是第二次，程语清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像是有人在记忆里说话。在她的背后，林星哲继续开口：“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回去。”
回到现实中，回到意义中。程语清压抑住浮动的情感，她尽量使声音变得冷硬，回忆的波涛汹涌，面糊模糊的人坐在椅子上，他也问出过这句话。
不需要，不论是怜惜还是帮助，她都不需要。程语清推开门，她必须要回去，她大步离开实验室，却撞倒了突然经过的人影。浅褐色封皮的厚书落在地上，程语清有些犹豫，但少年已经抱着书站了起来，那赫然便是林星哲的模样。
“可你要怎么回去呢？”林星哲仍在她背后，幻象一般的回忆退去，程语清想要反驳，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前方，上下两座城市在视野里延伸，掩盖了天空和大地，只有视线的尽头才能看到一丝模糊的白色。一切都在迷雾里，但她绝对不会停止。
“这不是真正的城市。”程语清转过身，林星哲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边境不是真正的城市，它是实体化的记忆。只是可惜，这座迷宫里没有出口。”
“想要离开吗？”少年这样问着，与过去的时光别无二致。
“就在那里。”
林星哲向前方指去。现在他们正站在一片废弃的工地内，破碎的建筑失去了重力的束缚，沉默的漂浮在半空中，如同绳索般延伸到悬空的城市里。
“那里便是塌陷地。”林星哲回过头，眉眼凛冽的少女一言不发，像刀剑一般森寒。她从来都是如此，总是让人误会。
当这个想法出现时，林星哲感受到了抗拒，边境在看不见的地方融合，他拒绝了这道情绪，连同那些影像一起抛出了脑海。他继续开口：“记忆的边境并非实际存在的界限，只有被虚空严重侵蚀时才能被人所发现。”
“在塌陷地，边境与虚空纠缠，使现实与虚幻相互分离，只要明白自己的愿望，自然能找到记忆中的现实，回到真实的世界。但你要注意，边境的另一边就是虚空。”
林星哲在感受到界限时停了下来，他压低眼帘，慢慢的转过身。在他面前，程语清双眸失焦，怔怔地向前走去，一下便越过他的身旁。
不好。
林星哲猛地回头，可背后并没有程语清，废弃的工地变成了空旷的操场，只有一个男孩默默地翻动着沙子。漂浮的建筑碎片与倒悬的城市也消失不见，湛蓝的天空泼洒在视野里，只有海潮般的水声分外违和。
林星哲闭上双眼，不再去看那些画面，他犹豫了一下，向右前方伸出手，抓住了那柔软的触感。但下一刻，无法抵抗的力量就牵动起他的身体，两个人一起向虚空的深处坠落。
第三节 掩藏的过去
“你在看什么？”
有人在说话，似乎是个女孩的声音。男孩抬起头，一只细小的手从后侧伸来，他想要躲避，但膝上的书太过厚重，他的重心很快失稳，两个人都从秋千上摔了下来。
为了保护手上的书本，男孩竭力地转动身躯，但却将自己的正面暴露在女孩的攻势下。在摔落到地面后，他的书很快被抢走。
“看不懂，这写的是什么？”浅褐色的封皮上写着几个颜色暗淡的字符，程语清认不出来，所以她摆出一副不说就不还的架势，坐在男孩的身上。可就在林星哲准备动手抢的时候，一道呼喊打破了他们的争夺。
“孩子们，过来拍照了。”
在大人的威慑下，男孩女孩从地上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灰尘，并排站在屋外的空地上。在大人的面前，女孩露出乖巧的微笑，而男孩抱着宽大的书本，沉默不语。
就在倒数快要结束的时候，女孩突然伸出双手，捏住了男孩的脸颊，替他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随后，画面定格，它被冲洗出照片，装进相框，涂抹上时间的颜色，最后在角落里慢慢被人遗忘。
林星哲睁开眼睛，他坐起身来，昏沉的脑海里回荡着片段式的画面，他抬手扶住额头，却感受到了湿润的触感。
水？林星哲这时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水淋湿，只是周身并没有水源。
果然已经坠落到虚空的深处。
林星哲站起身来，头顶上倒悬的城市已经消失，湛蓝的天空重新出现。他环顾四周，篱笆环绕的小院里，秋千、沙坑、充气泳池沉默不语，在他背后一座老旧的二层小楼安静地立着，青绿色的爬山虎对阳光展露出身躯。。
一切都分外的熟悉。
林星哲迈上院中小路，他绕过后院别致的花草，来到了正门前，便看到了程语清。
少女背对着他站着，没有迈出过一步。
“自从他们去世后，我就没有再回来过这里。”
林星哲凝视着程语清的背影，微风拂动树叶，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的悠长。他叹了口气，说道：“你早就知道这里是虚空，你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程语清看着窗户上的反光，天空的颜色涂抹在玻璃上，看不清里面的样子。林星哲没有回答，片刻之后，少女又开口。
“其实你不必拉住我。”
“晚了。”林星哲抬起头，倒悬的城市只是一个幻影，代表着两个相互融合的边境。而边境 之所以会融合，是因为它已经在虚空的侵蚀下脆弱不堪，再不能保持独立的存在。
“很快虚空就会吞没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所以我才需要回去。”
程语清注视着眼前的门扉，木质的板材却做出金属的外表，冰冷的光泽里锁孔紧闭，她触摸着口袋里的钥匙，等待着林星哲的回应。可少年却没有开口，他只是静静的站在程语清的背后。
不安在阴影里穿行，它们手脚并用，匍匐在爬山虎的叶底，像是一些看不清面孔的人影。
“真可怜。”它们说：“还这么小，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程语清怒视着它们，她紧紧地攥着钥匙，施力的手掌传来痛感，坚硬金属的维持着她的形状。这个时候，林星哲走到程语清的身旁，他说：“没带钥匙吗？”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会忘带钥匙。”少女的肩膀松弛了下来，她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门。
随着门扉的展开，阳光照进室内，浅色的木质地板向前延伸，墙壁上粉刷着淡黄色的旧漆。大小不一相框悬挂在两侧，它们沿着长得出奇的大厅，一直排列到视线的尽头。在那里，又有一扇门紧闭着。
程语清迈步而入，过去透过相框注视着她。边境是实体的记忆，记忆是现实的幻象，脆弱的人会被幻象迷惑，但她不会。
少女目不斜视，她穿过纯真的童年时代，和蔼的父母、精巧的玩具、沉默的男孩；她穿过变换的少年时代，来去的长辈、堆积的书本、寡言的少年；她穿过至今的青年时代，匆忙的过客、停滞的实验、不语的同伴。
然后她停了下来。
因为林星哲拦住了她。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林星哲注视着程语清，少女面无表情，凛冽地双眉犹如锋刃，切割着沉默的空气。他感受到了不满，积水从地板的缝隙中渗出，虚空在侵蚀着边境，一切都摇摇欲坠。
“现实隐藏在虚空里，想要回去就不能停止。”程语清这样说着，要越过林星哲的身旁。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固执。”林星哲再次拦住少女，可话说到一半他却突然顿住，相框里的画面注视着他，陌生又熟悉的过去从虚空中伸出触手，动摇着他的边境。
“盲目的前进只会失败，这里离虚空太近了，走错一次就可能再也无法离开。”
“总好过停滞不前。”
程语清扬起脸，林星哲读出了掩饰，她总喜欢用逼迫的方式让人退步。你真的想好了吗？林星哲看着少女，她总是在拒绝人，她像彗星一般前进，从不停歇。炙热的火焰灼烧着每个接近她的人，仿佛她什么也不需要。
“我不需要。”程语清这样说道，她拒绝了林星哲，即便他还没有开口。她绕过少年的阻拦，按下了门前的按钮，“就算我们是青梅竹马，你也不必因此来劝阻我。”
青梅竹马？林星哲突然觉得可笑，他挥手指向墙上的照片，“够了，别装了！”
“你我都清楚，我们本来就不认识。”他指过一张张照片，相框里的男孩总是沉默寡言，因此常常被女孩捉弄，“这些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它们不过是边境融合的假象，是虚假的安慰。”
“这种幻觉，你认同吗？”
“我不认同。”少女高傲地说道。
林星哲笑了，“别骗自己了，边境的一切都是你，你不过是在用这些虚伪的坚强来掩饰自己的脆弱。”
“那你呢？”程语清转过身，电梯门在她背后打开，“你既不接受，也不拒绝，像虚空土著一样指点我，是想骗自己没有止步不前吗？”
“你以为，你没有陷在虚空中吗”
话音落下，林星哲想要反驳，但门已经合拢，电梯载着程语清向下方落去。
第四节 停滞的自我
电梯缓缓运行。
对程语清来所，他人是一种幻觉。
闭合的门打开，少女穿好白大褂，戴上名牌，走进了实验室。
左侧，透明的玻璃分隔着房间，复杂的仪器嗡嗡作响，混杂着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但却看不见人影，低沉的讨论声从空气中传来。右侧，房间的门扉凭空开关，悬浮的文档堆叠，黑色的文字从纸上冒出，也没有人的身影。
就像抽掉了图层一样，他人从世界里消失。
我不需要他们。
对程语清来说，虚空与现实本就是一体的，他人来来去去，但从来没有真正停留。所以她不需要他们，她可以独自前进，她可以比任何人都坚强。黑色的潮水在耳边涌动，不安与惶恐在蛰伏，程语清不能停止，她穿过走廊，推开办公室的大门。父母遗留的资料层层铺开，数不清的书籍堆满房间，稿纸和白板上写满了复杂的符号。
实验没有结果。
一切都停滞不前。
房间缓缓退去，潮水漫过脚踝，书本和稿纸融化成纸箱，她站在空荡的街道上。箱子里堆积着手工毛衣与玩具，陈旧的相册压在箱底，她不敢去翻开。
她从来都在活在虚空之中。
如果说现实与虚幻相互对立，那记忆便夹在其中。它源于现实，却被自我所影响，向虚空中不断坠落。这就是边境，虚幻与现实相混淆，如摇篮般温暖惬意，如冰河般寒冷彻骨。
一切都是一个循环
程语清抱着纸箱，街道上空空荡荡，但信号灯却迟迟没有亮起。
阴云覆盖天空，地面泛起潮湿，似乎要下雨了。程语清站在原地，人们总有避雨的方式，撑起雨伞，躲进建筑，相互依偎。但她没有，所以她告诉自己，我不需要避雨。
绿灯亮起，少女抱着纸箱，在大雨中前行。
她穿过空荡的殡仪馆，穿过无人的商业街，穿过焦黑的实验室，穿过模糊的人影。她垂头不语，紧紧抱着纸箱。路口之后是下一个路口，暴雨之后只有无尽的暴雨。坚强的人可以不断走入风暴，他们不会沉溺在虚假的幸福里。
但她不行。
一切都是一个循环。
程语清需要理由，她不能从过去中醒来，她惦记着那仅剩的温暖，不断为自己寻找着借口。就像搁浅一样，不安与惶恐如潮水般涨落，沉重的纸箱仿若礁石，她紧紧抱住不愿松手。
她终究是脆弱的人。
下一个路口，她还可以找到理由吗？
对林星哲来说，自我是有惯性的。
活在混沌中，会失去变化的勇气。很多时候，人们常说无所谓，但这是一种错觉。其实他们很在乎，可当那些在乎靠近时，他们又会下意识地说：无所谓。
所以，林星哲对程语清说完那些话后，他便开始后悔，可少女已经消失在电梯里。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习惯了失去，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拥有。少年环顾着墙壁上的照片，他并非不喜欢说话，但很多时候他都选择沉默，即便是在这些虚假的记忆里。
林星哲继续环视，悬挂在墙壁上的画面掠过脑海，它们大多是程语清的过去，自己的面孔也有混淆，但很少出现他人。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停住了。在一张照片上，一对年轻的男女并排站着，他们的视线平和而慈祥，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已经忘了。
林星哲不自觉地走了起来，那张照片不断放大，然后像门一样打开，少年就这么走了进去。
“认识一下。”女人开口，在照片看不见的地方，一个小女孩抱着她的腿，她向林星哲介绍道：“这是程语清，接下来会在我们家住上几天。”
遗忘是一种幻觉，是一种逃离了过去，逃脱了束缚的幻觉。正是这种幻觉束缚了林星哲，让他沉溺在虚空中。
对于父母，林星哲已经忘记了。
所以他知道，眼前的男女并不是他的父母。虽然他们有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虽然他们露出包容一切的笑容，但他清楚，这是程语清的记忆，这是程语清的父母。
他和她终究是不同的。
少女总在尝试改变，她坚强的可爱，脆弱的真实，而止步不前的从来是他。
她不应该消失在虚空里。
林星哲向女孩走去，边境不是真实的城市，它是记忆的迷宫。所以天空下起雨来，街道从积水中生长而出，少年穿过路口，他走到了程语清的面前。看着紧抱纸箱的少女，他说：“对不起。”
“我也该道歉。”少女紧绷的弦松了下来，她看向林星哲双眼，轻声说道：“对不起。”
人不能永远欺骗自己，她一直都明白。
虚空动摇着这个世界，脆弱的边境颤抖不已，暴雨洗刷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不堪负荷的排水口发出呻吟，积水在路面上回荡。
“你想要回去吗？”少年开口。
“想。”这是少女的答案。
“边境已经接近极限，此刻虚空的力量无比强盛，它与现实的对立也越来越明显，那些与虚幻混淆的记忆也越来越突出。只要能够找到最真实，最渴望实现的愿望，就能借由排斥虚空的推力回到现实。”
“千万不要迷失，这次和之前不同，真的只有一次机会。”
最真实的愿望吗？程语清看向手中的纸箱，它紧紧的闭着，在风雨中没有一点潮湿。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纸箱，在旧衣物与童年玩具下，陈旧的相册被她拿了出来。这是被她刻意遗忘的过去，是她所失去的童年。少女把它藏了起来，她害怕自己依恋这份过去，从而变得脆弱。
现在，她要面对它。
雨水中，林星哲接过程语清的的纸箱，他看着少女打开相册。下一刻，电梯井从地面上长了出来，它包围住二人，一直向天空深处延伸。在金属壁的保护下，狂风已经消失，但雨水仍在灌入。
随后，少女手中的相册发出光芒，它牵引住纸箱，随后向上延伸，化座一具窄小的升降梯。
一切都就绪了，林星哲感受到虚空的波涛，所有的边境都消失了，只剩下这一条通道。他看着程语清站进纸箱，然后开口道：“程语清，接受真实的自己，你会回到现实的。”
“那你呢？”
少女感到奇怪，但林星哲却笑了笑，他说：“我已经不准备离开这里了。”
随后，他敞开了自己的边境，潮水汹涌，虚空喷薄而出，推动着少女向上方升去。
第五节 真实的愿望
人为什么会陷入虚空？
在现实与虚幻的夹缝里，程语清思考着这个问题。当与穿过边境的虚空迎面撞击后，她便感受不到自己的躯体，只有散乱的意识在虚无中漂浮，好像的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意义在剥离，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消失，只有思维还存在。
或许是对自己不满，不安始终缠绕着她，她还不够坚强。她抛弃了长辈的好意，辜负了父母的遗志，可她终究还是停下了。
没有办法从过去中获得原谅。
“程语清。”少女听到了声音，“接受真实的自己。”
像是有水滴突然落下，程语清眼前出现迷离的光芒，过往开始流转，她看见自己的记忆。
我是在什么时候陷入到虚空中的呢？
记忆在滚动，幸福美好、无忧无虑的童年在推进。不安和惶恐开始蔓延，无助的情感爬上指尖，是那一天。
那天，好多好多的大人来到房间，他们把她带到陌生的地方，她没有见到父母，只看到一个小小的盒子。事故、爆炸，还有很多听不懂的词语，她一个人站在小桌旁，大人都在窃窃私语。
之后，她便从家里搬了出来，带着一个小纸箱，住进了陌生的房间里。总有不认识的大人在这里进出，他们来来去去，从不跟她说话。不安和无助在心里蔓延，她想回去，回到小院，回到家里去。
但是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
程语清睁开眼，她坐在小小的椅子上，周围的位子都空了，穿着黑色制服的大人们三三两两的低声讨论。女孩抬起头，父母的笑容固定在照片里，黑白色的挽联挂满了厅台。
她已经坐了很久，很多人来来去去，他们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上台讲话，但从来不曾停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熙熙攘攘的大厅很快就空荡了下来，少女一言不发，从那个家中离开后她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这孩子真坚强，他们总是这样说。
最后一个人离开了，程语清还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她不知道做什么，她不知道怎么做。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孩走到了她的面前。他抱着一本宽厚的浅褐色大书，默默地注视着她。片刻后，背对着大厅的灯光，沉默寡言的男孩终于开口：
“想哭，就哭吧。“
话音落下，程语清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她哭出了不安和惶恐，她哭出了虚伪的坚强，她哭出了一直无法面对的过去，她哭出了自己的脆弱。黑色的潮水退去，礁石在眼前融化，现实露出微小的光芒。
畏惧不是错误，接受自己的脆弱，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在想哭时便哭，在想笑时便笑，去做真实的自己，不要让虚空模糊了现实，模糊了自己真正的愿望
泪眼婆娑少女抬起头，虚假记忆中的林星哲沉默地看着她。
谢谢你，她在心里说。但是你呢？你又为什么不准备离开这个世界？
自我是有惯性的。
林星哲没有告诉程语清，常人可以从边境中找到真实的自我，从而返回自己的现实，但那里没有他的出路。
他已经忘记了现实，或者是现实忘记了他。
虚空如流水般包裹了身体，随着程语清的离去，边境开始分离，不属于他的记忆缓缓消失。林星哲又回到了自己的边境里，湛蓝的天空铺满视野，宽阔的操场空无一人，少年坐在沙坑上，沉默地翻动着沙子。很多年前他就是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接他，他一直从白天等到黑夜，身后的门也没有被敲响。
从此，他就再也没能离开这个沙坑。
自我是有惯性的。
他们不需要他，家族不需要他，世界不需要他。
他已经习惯了不需要，他开始享受这片虚空，享受空旷没有他人的世界。这是一种超然的感觉，不与任何现实事物相关联，现实对他失去了意义。所以什么事情都可以做，也可以什么事情都不做。
世界离他远去，他把那些愿望都藏进书里，埋在了永远挖不完的沙坑下，然后彻底忘记了。
那么，他又为什么想要帮助程语清？
他为什么还记得程语清？
纤细的手臂突然穿透天空般的水面，将林星哲拉了起来。少年剧烈地咳嗽着，他支撑着湿透的身体，艰难的睁开眼睛。程语清就在他面前，他们坐在齐腰深的水里，四周是金属般的墙壁。
“为什么？”少年这样问道。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放弃。”少女熟悉地反问道。
“因为我无法从那里离开。”林星哲垂下视线，不去看少女。但程语清马上掐住了他手臂上的软肉，迫使他转回了目光。
“别装了，你可以从边境里读到我的记忆，我也可以读到你的。”
“那你应该明白你之所以认为我们是朋友，是因为边境融合导致的虚假记忆，等你回到现实后一切都会消失，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
“假的又怎样？” 程语清松开了捏住少年的手，她从水里站了起来，俯视着林星哲，“就算是假的，我也认同。”
少女响亮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反射多次，像轻铃一样敲进林星哲的脑海，他有些无力的反驳道：“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少女觉得有些好笑，她又蹲下来掐住林星哲的手臂，“怎么了？女人就是善变。”
话音落下，两人都笑了出来。
“所以，你放弃了离开的机会，就为了回来和我加下好友？”林星哲叹了口气，他看着程语清，“你不觉得自己做了件很傻的事吗？”
闻言，程语清松开了捏住少年的手，她扶住没在水里的膝盖，开口说道：“这确实是一件傻事，但也是我愿意去做的事。”
“林星哲。”少女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她看着林星哲的眼睛，说道：“谢谢你。”
听到程语清的感谢，林星哲愣了楞，他别过脑袋，眨着眼睛，不让程语清看见自己的面孔。在接受了现实的拒绝后，他没有想到会在这片虚幻的边境里得到认同。少年沉默片刻，转过头来，少女对他伸出了右手，两个人搀扶着从水里站了起来。
“这里是哪里？”程语清问道。
“总之还在边境里。”林星哲环顾四周，狭小的房间里没有窗户，也看不到房门，水面遮蔽了地板，他四处查看，才在角落的天花板上找到了紧闭的舱盖。少年挥手示意程语清过来，他说：“虽然现在很稳定，但等到虚空卷土重来，一切都会消失。”
“那又如何。”程语清提起一个满不在乎的腔调，“被世界遗忘什么的，想想也很浪漫嘛。”
两人合力打开舱盖，伴随着吱呀的摩擦声，少女发出一声惊呼。林星哲抬起头，在狭窄舱口的外面，璀璨的星空熠熠生辉。
“懂了，你先上去。”林星哲笑道。随后他托举起少女，帮她爬出了舱口。动作间林星哲听到了扑通的水声，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掉了下来。他谢绝了程语清拉他上去的好意，摸摸了口袋，才想起来那张被他遗忘的卡片。
林星哲弯下腰，在水里摸索起来，很快他就抓住了一件物体。但那不是小巧的卡片，而是宽厚坚实的触感。少年直起身来，他从水里拿出了一本书，颜色暗淡的字符书写浅褐色的封面上。
他认识那些字，这正是被他埋在沙坑里，刻意遗忘的现实。
这是遗忘之书。
舱口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海洋，林星哲爬出来后，才发现他们一直在一艘造型奇怪的潜水器上。他抬起头，深邃的夜空中，上环带的光芒清晰可见，璀璨的星辰耀眼迷离，就连残月也反射出明亮的光彩。
恍若白昼。
少年有些感叹，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少女。星空下，年轻的女孩露出惊叹的表情，明媚的双眸闪烁着光辉，就连黑色的长发仿佛也要回应这色彩。林星哲不经意的转移走目光，看着星空，他开口道：“常常听人说，诚心对星辰许下的愿望都会被实现，你有什么愿望想告诉这片星空？”
“愿望吗？”程语清呢喃着，她看着浩瀚的星空，开口说道：“我想回到现实，我想对他们道歉，我想实现父母的愿望，我想回到老房子，我想做一个善良的人，我想不再欺骗自己，我想想哭时便哭，想笑时便笑……”
少女一口气说出了好多愿望，好像要塞满整个星空，林星哲在旁边听着，直到程语清口干舌燥，停了下来时，才把手中的书递了上去。
“说这么多，星星可记不下来，要不要写下来传给他们。”
“好啊。”程语清说道，她接过浅褐色的书本，随手翻开，现实的光芒突然泼洒出来，包裹住少女。遗忘虽然对应着虚空，但在虚空中它便代表着现实，仅仅只有一个人的现实。璀璨的光华刹那间便消失，以遗忘之书为代价，程语清返回到现实中。
随着女孩的离去，边境开始变化，不属于林星哲的部分开始消失。大海逐渐退去，露出空旷的操场，潜水器化作沙坑，紧闭的大门出现在身后。
过去，林星哲一直停留在这里，他埋掉了自己的现实，等待着有人敲响这扇大门。他踌躇不前，总是被动的等待或者接受。
自我是有惯性的。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所以他失去了变化的勇气。但今天不一样，他得到了一个认同，虽然是虚假的，但也是真实的。
即便他已经不记得这个认同来自谁，但此刻他重新感受到变化的勇气。
少年转过身，向紧闭的大门走去。
尾声
“林先生？”
短促轻声的呼喊从耳边传来，林星哲的思绪被从梦中唤醒，他费力睁开眼睛，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很抱歉林先生，旧廷区的封锁才刚刚解开，需要整理的文件有点多，让您等太长时间了，非常抱歉。”
“没关系。”林星哲表示无妨，他站起身来，向眼前的人问道：“那东西找到了吗？”
“找到了，请跟我来。”中年男人带领着林星哲穿过前台，来到一间办公室里，随后他然后搬出一个不小的箱子放在了桌上，“贵父母当初存放的物品就在这里，完好无损，请过目。”
林星哲深吸一口气，打开箱子，一本浅褐色的宽厚书籍摆放在其中，封面上的文字他认识。是古赤河语，意思是遗忘之书。
自从离开虚空后，他不再等待，鼓起勇气追寻起父母消失的踪迹，现在终于有了些成果。林星哲点点头，他签完众多的文件，将遗忘之书放进包里，离开了这栋建筑。
推开紧闭的大门，喧嚣的城市映入眼帘，林星哲又回到了世界中。他环顾四周，街道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旧廷区的军事封锁刚刚解除，很多之前撤离的居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近处，一位老人推着行李蹒跚的前进，霎时间就要跌倒。
林星哲心中一紧，正要上前。就在这时，一只纤细手臂伸了出来，扶住了老人的身体。
看着挺身而出的陌生少女，林星哲心情畅快，他打着节拍，哼起友好和平的调子，向车站的方向走去。
随后，他们擦肩而过。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