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谷同学.上





“我的名字是严井,姓申。来自中国,请多关照。”
凌乱的课桌丛林间不时响起低声的嘲笑,对此我也算有一定心理预期。
“好的,申同学,请坐到那边的空位上吧。大家要多多关照新同学,也希望今后你们可以友好相处。好了,开始自习吧。”
地中海的中年班主任井上先生操着一口不带情感的语调转动了象征这一整天开始的齿轮。
与我邻座的是位留着暗绿色长发的女生,轮廓有如特意勾画一般精致,却难掩双目的失神。她的眸子是好看的浅绿色,有如窗外尚未吹落的白桦叶一般,长长的睫毛让她在闭起眼睛时看起来像是睁着一双黑色眸子。
从练习本的名签得知,她叫做东风谷早苗。
“你好,东风谷同学,请多关照。”
她像是被人硬生生打断了冥想状态,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低声道。
“你要记得尽量少说些话。”
“为什么?”
见状况特殊,我也学她压低了声音。
“你的日语发音有点怪,会被人取笑的。”
“我不在乎被取笑。”
“久而久之他们就会将你孤立起来,所以在熟练之前还是尽量避免要好。”
她随即又笑了起来,微颤着的绿发在斜阳中像是柔缓的阴翳。
“不过我不会那样做的。”她说道。
“是呀,我是不会做的。”
“当然,前提是我们能够成为朋友。”
于是我明白了,这空座不是巧合,而更像是这个班级对东风谷同学的一种隔离。如今我成了填补这一空隙的存在。
“好啊。”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原本独自占有一片树荫的两个人选择了共享。
“做朋友什么的,不是很简单嘛。这种事有时连提出请求的必要都没有呢。”
东风谷同学倚在了一颗老樱花树上,远远地眺着操场上奔跑着的学生。
“那要交换电话号码吗?”
“可以,我办了日本的电话卡后还没添加过什么朋友。”
“那我就是第一位了,真幸运。”
那不知何时曾失去的一念闪光重新点亮了她的星眸,长风习习,她四散开的头发显得软绵绵的。
像油画一样,又或者是水彩吗?倘若要描绘她细致的美,油画再适合不过,只是那份若即若离的光线的朦胧感,又更适合用水彩点出。
我试着向那幅艺术品伸出手,又如触电般停了下来。
是因为意识到那终究是个活着的人呢,还是说正是因为那是真正的艺术品,才不忍去玷污呢,已经不清楚了。
“东风谷同学其实很活泼吗?”
“嗯,大概吧。其实我还蛮擅长运动的,有没有意外呀?”
“那大概确实有些意外。你为什么不同他们一道呢?”
背影映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有如古时的人们在天球上刻画星与月。
“他们不太理解我吧。”
“你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吗?”
“我不要对你说。才刚刚做成朋友,不想让自己的形象就这么坏掉了。”
“你有犯过法?”
“才不是呢!”
“我还是很好奇。”
一片落叶搅乱了丁达尔光线,恰如其分地落在了东风谷同学的头顶,将那一颗不太安分的呆毛压了下去。她摇了摇头,甩下那片落叶,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转过身,略显突兀地浅笑着。
“那就要做好约定,怎么样?”
“什么约定?”
“假如你知道了真相,就要来我家一趟。什么时候来随你的方便,但是不要拖得太久就好。只要你能来就好。”
“为什么?”
“如果在我家,可能就有希望解释得更清楚一些。”
她细腻的薄唇微微开合,道着那句话语。
“我,看得见神明哦。”
绿皮火车的窗子像是层冻住的冰片,封冻着一帧又一帧的景色。
属于孩童的,一双被冻裂的手正笨拙地剥开层层包裹着的塑料袋,取出半张已经凉了的鸡蛋馅饼。他久久地望着窗子,哪怕连续几个小时都是一样的山或田野,就连俯拾即是的电线杆他也从不曾想要放弃过。他便只是看着,窗外闪动着的画面如胶卷上的底片一般,随着时间滚动着。
早苗的所谓家,在我看来的第一印象是震撼。
那完全是一座庄重的神社,道旁倒是有用于居住的房屋,却也是木石垒成,整个建筑群透着历史的厚重粉饰感,又不可避免地与科学世纪接壤。远远地是一片宁静的湖泊,附近有电车站,东风谷同学平时就是乘电车上学的。
神社中没有想象里有威严的管理者或是忸怩作态的下人,据东风谷同学所说,她的父母在东京工作,这所神社也暂停了运营,现在仅有她一人而已。
“严井君,看啊!”
她白皙的手中握着两团光源不明的光体,隐隐地散着温暖,如藐视重力般悬浮着。
“这就是你说的神明吗?”
“嗯,它们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从小就能看得见了。我想会不会和这所神社有关系,以前也有让朋友来过这里,却没有人能看得见它们。
可是你可以,我真的很高兴!
如果不是你,我或许真的会觉得是自己的世界出了问题,是我看见了不该
看见的东西。
可是你告诉我并没有这种事,我和严井君一样,都活在同样的世界里!”
她说着兴奋地拥了上来,制服脱去外套就显得松软了些,给人的第一印象像是抱着某种大型犬。
“啊,抱歉!一时间有些难以相信。”
大型犬说着又擅自弹开了身体,有如克制般地将那光体挽进了怀中。
“没关系,只是希望你能更自信些啊。
什么都好,如果连自己的存在都怀疑,便也就没有值得相信的事物了。”
我尝试着去触摸那外泄的神光,发现与普通的光线别无二致,只是温度会更高一些而已。
“只不过,居然真的有这样存在的事物啊。”
没有质量,没有形体,却能够这样显眼地聚成团,几乎无尽地向外发着辐射。
“为什么称呼它们为神明呢?”
“可能只是直觉吧,但是……总觉得,只要靠近就会很幸福呢。”
“我说啊,严井君。”
“什么事?”
“你对日本神话有了解吗?”
“事实上,不算有。”
“诶,还以为你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呢。”
深秋的神社屋顶,在远离东京都的长野,哪里都是观星台。目及之处无一缕浮云的长空有如琉璃之飘渺映彩,星象似城市网点疏密有序地布着。
“是泛灵多神信仰吧,我大概只了解这些。”
“没错哦,那实际上就是八百万神的本质。”
“是很古老而原始的宗教类型呢。”
“是啊,是啊——毕竟是在这样一座近似隔绝外物的岛上。”
“其实我本打算修文科的。”
我伸手去触碰那寒冷的琉璃。
“因为要留学,所以改了走向?”
“是的。”
“为什么不遵循自己的本心呢?”
“因为没有用。”
“你也被那些用处给麻痹了吗?”
我缩回了手,像是触到一处惹人厌恶的恶寒。
“不,不该那么说。”
“啊,请不要这样,我并不是想要抨击你。”
她将手叠在了我的手背上。
“你不像是那种轻言放弃的人呢。”
“这么说来,我也有个问题。”
她的脸上挂着一种好看的属于夜晚的颜色。
“为什么你会这样关注我呢。”
东风谷“噗嗤”地泄出了笑意,又马上让自己归于平静,或许也算神职者的职业修养吧。
“你对此,毫无自觉呢。”
“我一般不太关心别人怎么看待我,但这次实在是想要问了。”
“因为你从来不让人靠近啊,把自己包裹似的同时却又吸引着别人的了解。”
她用食指点住了我的脸颊。
“我不想这样止步,我想要了解你。”
又是秋雨,像这种天气,就没办法一如既往地在樱树下浪费时间了。东风谷同学是我到日本以来结交的第一个,也是最好的朋友。我曾问过她,为什么不试着改善与班上人的关系。这个世界到今天为止信仰宗教的人也并不算少,本不应该成为生活的阻碍。可是她说“与确实会成为朋友的人的友情是不需要特别的运营的。”
她说到这里时微微鼓起了嘴,略带不甘地看着我。
“我没有偷吃你的便当,不要这样盯着我。”
“你本来就不是做那种事的人吧。”
“那为什么会被这样盯着看呢?”
她可爱地抿起了嘴,将头偏到一边,着手扎起了马尾。
“你好像什么也没变嘛。”
“变?有什么要变的呢?”
“已经相处这么久了却好像还是什么都看不清之类的,巧妙地利用立场搞得让人根本捉摸不透之类的,中国人都会像是你这个样子吗?”
我不免托起下巴,思考起了自身。当然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太久,我在下一节课上课前给了她答复。
“你是说,想看到我最自然的一面,对吗?”
“嗯嗯,就是这样。那个啊——”
恰巧在这时,上课铃阻断了她的言语,这次的安静她却是微笑着迎接的。
“又是这种把戏呢。”
我略带着厌烦,把画在黑板角落的相合伞擦掉。
“早苗,这样想来真是不错的名字啊。”
那已然淡去的粉笔痕迹,仍隐隐约约地显示着一柄简笔画的伞。伞柄的两边分别写着“严井”和“早苗”的汉字。这种事情在最近并不算罕见,毕竟我和东风谷同学在学校已经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就算是校外也时不时会到东风谷同学的家里,被人所误解或是戏谑也在意料之中。
东风谷此时正远眺着窗外,左手紧张地捏着空气。
“一起走吧?”
“今天不行。”
我们两个都没有选择自己的社团,因此放学之后就可以直接回家。
“为什么?”
“严井君,忘掉上午我说的话吧。自然的你什么的,不要,千万不要对我全部袒露啊。”
说着,她整理好了书包,与我惯用出口的反方向走去,再没说过一句话。
独自生活在日本是相当困难的,好在有东风谷为我做些生活指导,让我可以避免掉很多麻烦。回过神来,已经不知不觉过了一整个学期,现在已是来日本第二年的春天了。那棵老樱树绽得十分漂亮,学生们的目光也就轻易地将我与东风谷偏安的一隅占领了。
我们之间的温度降得比融雪要快。
我能意识到她在有意地回避我,但我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我想我并没有做什么冒犯她的事情,又或者说她也终于不耐烦那些流言蜚语了呢。如果是后者的话,我大概可以理解吧。
“早上好,东风谷同学。”
“早上好,申同学。”
令人尴尬的沉默。
今天,也是令人烦躁的雨。
“东风谷同学,那个——”
“有什么事吗?”
那声音冷澈得像是雪山上的老冰,只是掺杂着不自然的颤抖。
“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她沉吟半晌,自顾自地俯在了倾倒夕阳的桌上。
春天到了,那冰实际上也将渐渐融化了。
东风谷同学强忍着颤抖,却仍无法避免地哭出了声。好在此刻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便关上了窗子,将窗外体育社团活动的声音阻隔开。
我将手轻轻地搭在她颤抖的背上,间或屏住呼吸以镇静自身异样的心跳。我从未有过这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如洪水般的未知几乎要成为我的泪水。我想那一定是因为目睹了东风谷同学的哭泣才会变成这样,可同样的,正因为对方是东风谷同学,我便有如远洋者窥见了半岛一般安定住了内心。
“……我不想走啊。”
抽泣着说出这句话时的她,好像在一瞬间就被灰色的锁链扼住了四肢。
“你在有意避开他人吗?”
不知道为什么,东风谷同学的形象此刻似乎缺失了什么重要的构成。导致我又一次进入了那种宛若隔绝一切外物般的万景幕中的视角。
“嗯,被你看破了啊。”
“明明你才是那个包裹着自己的人呢。”
“在此之前,我可从没有对你设防哦,我并没有那种打算来着。”
“就是因为那样,所以在这时也被距离所害了呢。”
“讨厌,不要再说下去了,像是在被用刀子切割啊。”
“是你开始莫名其妙地让我蒙在鼓里的。”
我坐在了她的前座,反过身子来看着她。
“东风谷,所以,请回答我,我们还算是朋友吗?”
“当然是啊,你对这种事倒是意外执着呢。”
“因为我害怕。”
“诶?”
不知是第几次到了守矢神社,从诹访湖远远地吹来一阵凉风,牵动着人紧绷的内心。
“长野的风总是山风,在这里倒是湖风多些呢。”
“因地相异吧,这种事情。”
“是呢,因地相异啊——”
“东风谷,你兴致高了不少啊。”
“如果人将要放下某种沉重感的话,这种兴致并不是无法理解吧。”
她说着停下了脚步,先一步站在神社的卧室,拉上了门。
“请稍等。”
她的声音朦胧地传来。
星月如云雨翻腾、洒落,穿过我的每一寸肌肤。静静地感受着呼吸透过全身的清冷,一念之间,泄露着悠悠的银河。湖水打湿了空远的夜,有如胶质缠绕周身。
流萤飞转,与草芥共同环绕着山谷。
在这里,找到了某种曾失去的东西啊。
“怎么样?”
星、月、夜,被光所勾勒着的神社,神社的屋檐下,便是身着蝉羽般澄澈,而长裙犹如被击碎的碧浪的巫女,东风谷早苗。
我上前走去,双足宛若受刑于此超脱于世的美感,只是望着,却也在将即之时停下了步伐。
“真美啊。”
除此以外,不再有语言能够亵渎。
“其实,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和神明一起消失了。”
“消失?”
“是啊,消失,思绪与欲望就这样乘着自己的肉体悠悠地去向远方——向——另一个世界?大概是这样吧。”
“所以你希望我不再倾心吗?”
“是呀,我也曾想过试着走进你的心里,可是那太残忍了。”
“你走后,会怎样呢?”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东风谷俯下身,踏着神社外延的走廊,如触碰着红线般拥了上来。
“所以我很害怕,很害怕。”
温暖的吐息在耳边、颈部和肩头萦绕着,凝固在寒夜中。
抽象的美最终化作了具体的人,那个人如今就在我的面前。
我将她夜空下娇小的身躯拥抱,如古希腊的三音诗般用指节轻轻敲打着她的后背。
“那样的话,我会用一生倾心于追逐你。”
“讨厌,这样我会内疚的。”
“没有那个必要,因为我会做到的。”
感受着她身上少女甜蜜的香气,其间掺杂着遥远的海风咸腥。
“只要是我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我总会做得到。”
“真好啊,真羡慕你。”
远远的,夜雀在山间啼飞。
“呐,要不要进来坐坐呢?”
“所谓神明,现在还在吗?”
“不要怕哦,她们很喜欢你。”
“为什么不试着在现在,进一步地追求我呢?”
“你现在甘愿我被伤害咯?”
“才没有,只是现在已经没办法了嘛。事已至此,无论怎样挽回都已是徒劳了,为什么不在那之前更享受一下当下呢。”
她抓起了我的小臂,压在了她的肩上,向后躺倒。
“叫我早苗吧。”
贴身款的巫女服在对她裸体的勾勒中又不乏一些模糊,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勾动着具象化的亵渎。
“早苗?”
“嗯,就是这样,不要再离我那样远了。”
“这样一来,还算是朋友吗?”
“不要非此即彼嘛,如果不想舍弃朋友的身份就不要舍弃,可是我想要一些新的距离。”
于是,我们在荧光闪烁的春夜中接吻了。
那之后又过了几个月,我们对交往的传言不再否定。
像朋友那样交往,又持有着相恋之人的边界,让交往也宛若游戏一般。
然后,在今天,也正如昨夜意料之中的。
早苗的位置,从此成为了空位。
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不再有第二个人识得“东风谷早苗”这个人。
我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是那美妙的夜晚中,早苗留下的咬伤依旧存在,这让我确信我心中的温暖并不是莫须有的。
东风谷早苗,现在轮到我去了解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