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陶渊明的这首诗到底是何意呢?

宋代琴文化创新的重要表现,是以“自适”与“体道”为旨归,形成“重意轻音”与“大音希声”的哲思认知,赋予琴文化更为深刻的哲学内涵。欣赏品味琴乐、观摩琴体形态、体悟琴音蕴意,这是宋代士人修身养性的重要方式。观琴、弹琴、听琴都是“体道”的重要方式,但宋人往往淡化音乐感觉的浅层关注而进入深层的人文思考,琴并非必须演奏才能产生效果。被《宋史》称为“与物无竞”而“淳澹清素”的琴学大家崔遵度,曾是范仲淹学琴的老师,他在《琴笺序》中明确指出:“圣人本于道,道本于自然,自然之外以至于无为;乐本于琴,琴本于中徽,中徽之外以至于无声。”琴之“无声”与圣人“无为”相通,是琴乐至境。

欧阳修《三琴记》称“琴曲不必多学,要于自适;琴亦不必多藏”,《书琴阮记后》指出“乃知在人不在器,若有以自适,无弦可也”。虽然琴艺水平反映琴学修养,制作精良的琴体有着很高的美学意蕴与收藏价值,但相比于名琴和琴曲,欧阳修更加注重“自适”,遵循缘法而不强求。由于琴体本身是一种“道器”的存在,士人在生活中以琴为伴,往往产生条件反射式的安闲感与舒适感,从而排遣尘俗杂务,在一定程度上消遣心中忧虑。因此,在宋代士人看来,琴即便闲置,也自有一种哲思意趣。散文名家曾巩《听琴序》指出:
乐之实,不在于器,而至于鼓之以尽神,则乐由中也明矣。故闻其乐,可以知其德,而德之有见于乐者,岂系于器哉?惟其未离于器也,故习之有曲,以至于有数,推之则将以得其志,又中于得其人,则器之所不及矣。
意思就是说“乐之实”不在于“器”而在于“德”,强调“吾之琴如是,则有耳者无所用其听”,而“苟知所存不在弦,所志不在声,然后吾之琴可得矣”,从而鲜明地表达出重视琴乐内在道德性,而非音乐性的价值取向。理学家范浚《琴辩》更是明确提出“古人即于琴以止淫心,今人玩于琴而心以淫。心淫而怠,用弃于德之修,则惟琴为学之蠧”的观点。

韩愈《听颖师弹琴》围绕琴声展开想象,以比喻的方式描述琴声与意境,直观地表达音乐感受,欧阳修认为“自是听琵琶诗,非琴诗”,内在含义即此诗仅仅注重音乐与艺术欣赏的描写,并未触及古琴音乐更加深层的文化内涵。显然,苏轼也领悟到了欧阳修话语的个中三昧,其所作《听杭僧惟贤琴》重在通过体悟意境描述琴音琴声的机心不起、道法自然,这才配称得上是琴诗。苏轼以欧公仙逝不得其评为恨。从此处文献记载可以明显看出,较之唐人对古琴音乐的认知,宋人更多地体现出注重琴的弦外之音与内在本真的价值取向。
陈师道《后山诗话》载“鲁直有痴弟,畜漆琴而不御,虫虱入焉”,虽然被黄庭坚嗔嘲为“龙池生壁虱”,其中却蕴含着一种卓然意趣与目睹而“道存”的玄思。蒋正子《山房随笔》载周芝“遇琴则一弹,适兴则吟一二句,而不终篇......《琴诗》云‘膝上横陈玉一枝,此音惟独此心知。夜深断送鹤先睡,弹到空山月落时’”。所谓“遇琴则一弹”,即内蕴一种意到即止的高妙哲思,这与《世说新语·任诞》所载王子猷“忽忆戴安道”“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夜深断送鹤先睡,弹到空山月落时”更以深夜倦鹤为衬托,用“空山月落”的意象,喻示通过抚琴而不断触感天地万物,进入“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天人合一”之境,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哲学意味。

诸如“横琴”而非弹琴的文字,屡见于宋代的琴诗、琴词中。如:
欧阳修“饮酒横琴销永日,焚香读易过残春”,写“横琴”成为日常化生活情景;梅尧臣“横琴乃玄悟,岂必弄鸣丝”,写“横琴”悟道妙趣;
陈必复“约客有时同把酒,横琴无事自烧香” ,以“约客把酒”的欢乐热闹反衬和突出“横琴烧香”的安详静谧感受;
黄庭坚“横一琴,甚处不逍遥自在”,表达“横琴”即“逍遥自在”的心境;
吕渭老“白鸥汀,风共水,一生闲。横琴唳鹤,要携妻子老云间”,写“横琴”终老。
......
如此等等,均反映出宋代琴文化的丰富意趣与深刻哲思。
与之相应的是,宋人诗文中出现了大量“无弦琴”的意象。“无弦琴”的典故本与晋代诗人陶渊明相关。陶渊明爱琴之深,乃至愿以身化琴,其《闲情赋》云“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晋书·陶渊明传》载其“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因此,“无弦”遂成为“陶琴”最主要的特征。而宋代士人创作的琴诗、琴词中大量出现“无弦琴”“陶琴”意象,如邵雍“会弹无弦琴,然后能知音”“必欲去心垢,须弹无弦琴”,“无弦琴”成为“能知音”的象征和“去心垢”的方式。
苏轼“谁谓渊明贫,尚有一素琴。心闲手自适,寄此无穷音”“借君无弦琴,寓我非指弹”,“无弦琴”被视为巨大精神财富的“无穷音”。黄庭坚“聊持不俗耳,静听无弦琴”,指出“无弦琴”高雅不俗的特点;陈师道“袁酒无何饮,陶琴不具弦”、张耒“无令儿辈觉,一抚无弦琴”、陈瓘“五柳却能知此意,无弦琴上赋归与”等,都具有耐人寻味的典型性。
在宋代士人看来,“弦”有外界纷扰与尘俗繁杂的象征,是成就内心清净通明的一种干扰,而“琴”则是“道”的具象之体,因而“无弦”琴也就意味着排除世俗的搅扰,涤去尘俗而以自我澄明本心去感知,体会物我无间的“天人合一”状态,进而与天地自然相印证。这既是对自然“真音”的探寻,也是对“道”的体悟与参习。

宋代士人将“无弦”内蕴“空”“无”的哲学思想,与琴体器物存在的现实性质结合发挥,从而实现了琴文化属性的形上哲思,与器物属性的形下“道器”实体存在的统一,体现出“大音不在弦”、禅宗“心性本觉”与道家“大音希声”的深刻哲思。而宋代儒释道三教并用与本土禅宗的兴盛,以及琴僧群体与士人的交游 ,也促进了宋代琴文化哲学意趣的生成与盛行。
参考文献:杨庆存,侯捷飞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宋代琴文化的哲思内涵与境界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