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
伊兰德的女儿生了病。
里拉抱紧手中蒙了层灰的绘本,眨着她蓝色好看的瞳仁,无辜的看着伊兰德。
“啊,抱歉…咳,很抱歉”
伊兰德有一种无奈的怒意,她知道女儿很喜欢那些捡来的故事书和小珠宝,常常溜出自己的视线跑去拾荒,然而她完全没有办法。
应该是场小病,就给她长长记性吧。伊兰德一边想着,一边把拧干的湿毛巾搭上里拉绯红的额头。
“你啊,以后少做这些拾荒的事情了”伊兰德叹了口气。
里拉把怯弱的目光一收再收,只是一直小声的抱歉。在寂静的咳嗽声中,她只看到了染白了母亲鬓发的月光。
她尽力的止住那些停不下来的咳嗽,又仔细地看那个已经掉色,变形的绘本的封面。
艾斯大叔说这是一个关于梦精灵的故事。
那些精灵从黑夜里抚慰伤心的人儿,把人的梦变得透明,变得幽蓝。会带来星星呢。
带来星星,星星是什么颜色的呢。她还从未看到绚烂的星星呢,贫民窟糟糕的环境从未允许过星星的出场,工业织成的幕布无情的遮掩了那些美丽之物。
这里的夜晚只有苍白的月亮。
…里拉嘀咕着,沉重的睡意压过了她的意识。
第二天,里拉的情况却更糟了。意识朦胧的伊兰德在清晨摸了下里拉的额头,结果那个可怕的像一块加热过的烙铁的温度,把伊兰德吓坏了。
她急忙地推开木门,拿上门口许久不用的木桶,赶去这块很远却是唯一的公共井。
里拉的意识在被灼烧。但她还很清醒。她只是紧紧的抱住那本扉黄的绘本,对着天花板发愣。
她想起母亲对她讲过父亲的事。她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就一阵激动和疑惑。她想起母亲的话
“那些可恶的政客把你爸爸当筹码耍了。无辜的人成了博弈的替罪羊”母亲常常抱着她说。
父亲被流放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充斥着寒风与雪。他的消息从此中断了,但母亲说他一定还活着——为了我们。
于是他的归期成了幻想中的慰籍和寄托。
他还会回来找她们吗?他会给我很多新奇的书吗?他会给我们一个新生活吗?
他,还爱着我们吗?
里拉又昏昏的半睡了过去。
……
伊兰德忽然回来了,小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那扇古老的已经开裂的木门被轻轻地推开,释放进些许杂着灰尘的午光。伊兰德喘着粗气,把一桶说不上干净的水挪到了里拉的小床旁边。
伊兰德又摸了摸里拉的额头。她的脸色俞来白了,她感觉到这个温度的不对劲。
“快点擦擦,你现在的模样真的吓坏人了”
伊兰德用发黄的毛巾一遍又一遍的擦拭里拉的身体。那些清凉的水淌过苍白的肢体,蒸去聊胜于无的温度……
许久许久,里拉的高温终于得到了些许缓解。伊兰德松了口气,把拧干的湿毛巾放在里拉的额角上。
她用她泡起褶皱的手搭在里拉苍白,冰冷,纤细得畸形的小手上面。
“我的小里拉阿…”
伊兰德抛下几滴无力的泪水。
天色沉黯了下去,夕阳尽力敛收起那些燃烧的霞光,染得微粉的云层在重复的叠加。
…只有月亮的夜晚,又要来了。
里拉的意识非常模糊。刚刚冗长的记忆只有短暂的印象,她只记得一直被拧干的毛巾。
里拉感觉自己像被冰冷的海水裹了起来,失去了温度与感知,于是开始出汗,她刚穿上的微薄的白色衬衣被迅速地浸湿了。
她感觉意识想要逃离开这个沉重的躯体,灵魂如此挣扎着,嘶吼着,横冲直撞的在肉体上留下了许多深邃的伤疤。
最终像沉入海洋一样,沉没在无端的黑暗和窒息里。
能做个好梦就好了。
…
伊兰德憔悴的起身。她已经被下午重复的机械运动抽去了所有的动力。
饥饿与困意一同缠绕上了伊兰德。她摇摇晃晃的只找到了一些少的可怜的黑面包。她坐在已经入睡的里拉的身边。
她开始担心起还未吃完东西的里拉。她看着那个女孩瘦弱的,苍白的脸,心里像落下了块沉重的石头。
她感到一阵母性的愧怍
抱歉…
与太阳一同升起的,是里拉的体温。
她再次恢复了可怕的温度,像一块燃烧的枯木。而里拉一直平静的可怕的躺在床上,似乎做着无止息的梦。
伊兰德无力的拿起毛巾,在那个水已经不多的木桶里沾了沾,去擦里拉的脸。
她在害怕,她在发抖。她想起那天去取水路上远远看到的那些被随意摆放发臭的尸体。她的思绪被这顽固不退的高烧引向最糟糕的想象。
不会的。
…水逐渐见底,那个腐朽杂着风沙的木桶底已经清晰可见。只是里拉的温度从未下降,像一种极其不好的征兆,在伊兰德混沌的思考中扭曲,变形。
不会这样的。
伊兰德在慌乱中胡思乱想。忽的她的指甲划伤了里拉憔悴的脸。
伊兰德彻底吓坏了。
她突然想到了这块唯一的卖药地,然后又想起来他骗钱手段的高明。她心里涌着一阵苦痛的洪水。该怎么做呢,要去那个该死的医生那,放下所有的尊严去讨要那些药吗。
毛巾从她手中脱落,在快见底的木桶中溅起一阵浅浅的水花。
她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拿出身上仅有的钱,攥着那些少的可怜的戈比。
她摸出身上挂着的十字架,庄重地把它放在里拉的床头。
“保佑我可怜的女儿,保佑…”她有些哽咽了
“里拉,我现在出门一会,一定等我回来,一切一定都会好起来的…”伊兰德像在喃喃自语,然后推开那扇咯吱的门,逃跑似的冲向远方。
…
糜烂的光亮投映在漏洞的小屋里。
现在是什么时候?里拉模糊的意识忽然自我唤醒了。她只是感到脸痒痒的,但没有力气去挠。
啊,我要死了吗?不对,我应当在做梦。
她这样混沌的想着。
里拉好像在一阵白光里看到猛烈的风雪,落寞的阴云延伸着,延伸着,要压倒这个易碎的世界了,一个影子模糊在其中。他是谁?是艾斯大叔吗,是爸爸吗,是童年的幻想和追不到的影子。
场景又被猛地撕裂开,里面套换成了一片温柔的阳光下的花海,妈妈牵着她的手,微笑着引着她。远方的平原上似在游荡着微薄的风,像大地微弱的呼吸与脉搏。将要破开的浅蓝的天幕上还缀着几个执着的孤星。
……
艾斯大叔说梦精灵会来到这里,梦会变得透明,变成蓝色,她好像能看到星星了。
但是里拉猛地发现绘本不见了,她拼命抬起沉重的眼皮,想要寻找它。
……
“你只有37个戈比,完全不够”戈尔医生嘴巴上叼着个老旧的雪茄,这间破小屋,应该说是诊所里面全是难闻的烟味。
“啊,可是医生,这是我全部的家当了”伊兰德带着哭腔。
“你的家当只有这么点吗?…”他用一种鄙视的眼神看着伊兰德,吸了口雪茄。
“但是不好意思,女士,我想你拿不出更好的筹码,是没有可能拿到珍贵的药了”
“毕竟最近贫民窟都在闹瘟疫,这儿不缺求药的人。我可是用命从城区偷运过来的,难道你就拿这些少的可怜的37个戈比糊弄我吗?”
他沉默了一下,然而他的眼睛突然闪出一道光,流露出一种诡异的笑。“…但是小姐,我看你长的还不错…”
伊兰德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有想法吗?快点做出选择。不然滚蛋。今天上午我已经赶出去三十多个赖皮了,不少你这一个”戈尔看着她的因害怕而发散的蓝色瞳仁,把她浑身发抖的身体扫射了一遍,只是微笑地抽着雪茄。
伊兰德在发抖,在发颤。
“嗯?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吗?别在这个地方装傻。如你所见,我需要招待许多人。”戈尔有些不耐烦了,他敲了敲烟头。
“…是的,先生,就这样”伊兰德绝望的说出了这么句话,鼻子里充满着窒息的烟雾。
“好的,女士,既然你已经做出抉择了”戈尔的眼睛里点着了阴霾的火,他笑着,一边走到她的身后,赶出几个正在咒骂或者乞求的人,最后把那个后面挤满了人的大门砰的关上。
她的心随着那些被门遮蔽的光一同黯淡下去。
对不起…
烟雾缠绕……
里拉终于看到了那本可爱的绘本。它躺在自己的脚边呢。里拉放弃去拿它的希望,不过虚弱的她终于有了一点力气,开始挠她痒痒的脸。
但是,都是血。那块伤口被这样粗暴的扩大了,渗出血来。她现在的脸十分苍白,蓝色的眼睛被衬托的更加空洞。
啊,怎么了?怎么了?
她迷惘的看着手中的血,那些骇人的湿热的液体从她的脸上淌下。
我不应该去捡书的,不应该的。里拉很害怕,周围看不到妈妈,她流下几滴无力的泪水——跟她脸色一样苍白。
我要死了吗?死掉了会怎么样呢?
她的血与泪水混乱的落在她洁白的衬衣上,弄脏了。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抱
我生病了,我搞砸了一切。
…
她又感到昏沉的睡意。
梦精灵应该来到这里了,一切都开始变得透明了,一切都变得幽蓝起来了。里拉看到了那绚烂的星河,恒古的光亮。
……
伊兰德散乱的头发在风中凌乱,汗珠还在淌下,她紧握着那些稀少的药品。在那个泥泞的土路上行走着。
她不愿意再去回想那些该死羞耻的记忆,但是女儿得救了,女儿得救了。她一直默念这几个字眼,把它们当做麻痹自己的信条。
于是她推开门,那扇咯吱的门。
只是看到女儿微笑但已经僵冷的身体
…?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儿没有等到她回来。
她感觉她突然做错了许多事。
然而她只是想要女儿,然后等丈夫回来。就这样。
或许我错了吧?我下贱,我无能,我留不住他们。伊兰德看到黯淡的光,月亮升起来了,那个孤独的月亮轻轻的穿过破洞的房顶,于是地上结满了霜。里拉生病了,伊兰德或许也生病了,但是或许贫民窟在闹瘟疫,他们也在生病。
……生病的究竟是什么。伊兰德想不明白。
她只是落下同样苍白无力的眼泪,什么也改变不了的盐水,渗在尘土里。
…
伊兰德想了很久很久。
油灯燃尽了,月光朦胧了。
最后释然的笑着,将灵魂轻轻缚在一串纤绳上,由重力剥离她自由的灵魂与那具被玷污和麻木的身体。
白昼的光撕裂开夜幕,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