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为什么太宰治这么丧,却有很多人喜欢?如何理解太宰治的《斜阳》?


为什么太宰治这么丧,却有很多人喜欢?
回答:
这个问题还是得先问三岛由纪夫,因为三岛承认太宰是个优秀的作家,但同时非常讨厌他。三岛讨厌太宰的原因是因为太宰过于擅长把“弱点转化为优势”,以至于达到了“自我欺瞒”的地步。三岛还说了这样一句话:“不想被治好的病人没有当病人的资格。”三岛说了这么一大段,其实意思就是,太宰通过把自己的“丧”进行审美化处理,而失去了摆脱这种状态的欲望。在三岛看来,太宰非常自恋,恐怕还有点无病呻吟。

首先我并不同意三岛的看法,在三岛看来,太宰治的“丧”只是一种风格,一种选择。但如果我们看一下太宰治的生平的话,就会发现,太宰治的“丧”绝对不是无病呻吟。太宰治也不是不想把自己治好(虽然他有一段时间确实拒绝去医院),要不然他也不会去自杀。自杀对于太宰治来说,“反而是对活着有欲望的人才会去做的事情”。关于太宰治的真诚,我在其他关于太宰的答案里讲了很多,这里不再赘述。
不过太宰的“丧”绝对是有一种审美化处理的,他写小说正是为了解决自己实际生活中的问题。太宰的小说是不停地迫近自己实际生活的过程。《人间失格》的最后一段获得了一个“神的孩子”的肯定之后,太宰才能更加心安理得地去死吧。太宰治自己也说过他写小说不是为了“教训别人”,只是为了治愈自己。看看《晚年》里有名的这一段:
我本来很想死。但今年正月别人给我一件衣服,是当作新年红包。衣服是麻质的,缀有鼠灰色细条纹。大概是夏天的衣服吧。我决定那就活到夏天好了。
丧和绝望是有区别的。真正的绝望是古希腊戏剧里的歌队唱的那样:“最好的是不出生,第二好的是出生后立刻去死。”把绝望写下来的那一瞬间,绝望其实就成了虚妄吧。
当然我不是说太宰这里有什么错,更不觉得“真正的绝望”是一种更高尚的东西。我只想说,丧这种状态,其实就是一种很绝望但又没有完全绝望的状态吧,大抵就像鲁迅说到那样:“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回到三岛的批评,他这个批评对于太宰治不太适用,倒是可以套用到很多太宰粉丝的身上。ta们没有太宰那样的经历,也体验不到什么创伤。他们的“丧”真的就只是一种风格。是一种选择。ta们就像三岛说的那样,绝对不能算是“病人”,因为他们并不想“治病”,而且还觉得自己的“病”很酷。
太宰治这样说自己,分明从一开始就很空虚,却嬉皮笑脸说:“我只是故作空虚。”很多太宰“粉”怕是反过来了吧,分明只是故作空虚,却说:“我一开始就很空虚。”
另一方面,太宰治也早就成为一种文化偶像,作为商品不停地被消费。当然这不代表太宰治不是一个好作家。更不是说太宰治犯了什么错。只是说太宰治火到今天这种程度,以这种方式火,很大程度上脱离了他的本愿吧。我也不是觉得《文豪野犬》或者小畑健(他画的封面让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一年卖了21万本,之前16年总共就卖了37万本)有什么错,消费太宰治商品(符号)形象的人,本质上也没有什么错。只是我还是希望ta们能看一下太宰治的原话:
我完全不指望作家个人的魅力。我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种不好好去写作,却在生活中故作孤高,别扭地使性子,轻易地将绝望和虚无挂在嘴上,不断炫耀自己充满魅力的风格,逗得旁人发笑自己也沾沾自喜还故作谦虚的诗人。
他还说过这样的话:
就算看了我的小说,你的生活也不会变得比较轻松,更不会变得比较伟大。
不过很多喜欢太宰治的人可能没看过太宰治的小说吧。其实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如果没有时间的话,我建议看看《奔跑吧,梅勒斯》,比较短。
太宰治是一个真诚、温柔的人,这是更难学习的地方,他这样说拜访他的朋友们:“总觉得大家明明都是这么好的人,还特地大老远来我这种乡下地方,自己却什么也无法招待,恐怕会让人人家抱着一种寂寞,幻灭怅然而归吧?这样的忧心萌生,转眼已如傍晚的乌云笼罩全身,我躺在被窝里又开始辗转反侧了。”在这一段之前,太宰治说他不喝酒的时候就不能敞开跟别人说话,总是畏畏缩缩的。所以《人间失格》的结尾别人才会说叶藏即使喝了酒也是好孩子。丧很多真的就是太宰治的保护色。
太宰治的精神内核不是丧,而是真诚。他说真诚是“只有大天才才能够办到的艰难事业”。
生活不是艺术,大自然也不是艺术,说得极端一点,小说也不是艺术(中略)创作中当中最需要努力的,就是“力求正确”,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如何理解太宰治的《斜阳》?
回答:
斜阳这个意象本身就很有趣。有两个论述值得被列出来,一个是青柳晴香,她引用《奔跑吧,梅勒斯!》中对斜阳的描写,指出斜阳是绝望中的希望快要战胜绝望的那一刻。《奔跑吧,梅勒斯!》中的原文是这样:
斜阳将红彤彤的光芒照射在树叶上,枝叶闪耀着火红的光芒。距离日落时分还有一段时间。有人在等着我。有人在坚信不疑地、静静地等着我(中略)奔跑吧,梅勒斯!
第二个论证是柄谷行人的,他首先指出《斜阳》整个大的故事框架基本是基于契诃夫的《樱桃园》的。而《樱桃园》中对斜阳有这样的描写
樱桃园卖掉了,已经没有了,这是事实,事实,可是别哭了,妈妈,你的前头还有生活,你还有优美而纯洁的心灵……我们一块走,亲爱的,我们离开这儿,我们一块儿走吧!……我们将建立一个新的花园,比这个还要茂盛;你会看到它,会了解它,于是欢乐、宁静而深沉的欢乐就会像夕阳(斜阳)降临在黄昏那样来到你的心间,你就会微笑,妈妈!我们一块儿走,亲爱的!我们一块儿走吧!……

在这里,斜阳仍然象征着一种希望,但是它与其说是对立于绝望的,不如说是内在于绝望之中的,就像荷尔德林说的那样,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救赎。柄谷行人说的是感受力,他认为太宰治对于斜阳的感受和契诃夫是共通的,他们都从中找出了“宁静而深沉的欢乐”。柄谷行人指出,太宰的很多作品中都将光和暗不是作为对立的,而是相互依存的两个元素来进行处理。《斜阳》中的母亲就是明之下有暗,而上原则是暗中带明,在表面颓废的生活下有着平民阶级旺盛的活力。在柄谷看来,整本《斜阳》是
以明招暗,以暗招明的世界,四人相互交错的时刻生成的微妙的光于影的世界。
另外柄谷行人还指出太宰治这个时期的思想本身就处于一种明暗交错的暧昧状态之中。太宰的政治立场表面上看起来很不稳定,倒反而是他真正在思考政治的证明。相比之下,战前昭和战后麦克阿瑟的日本人,则根本就没有变化,只是顺应不同的时局而已。《斜阳》中的和子也发出这样的疑问:“革命,究竟要在何处进行?”
柄谷行人还提醒我们,虽然太宰治把花了很多笔墨去描写和子的世界观,但这倒未必是太宰赞同她的看法。可以说其中的主要人物都平等地被太宰的思想投影了。他们是太宰不同的化身。
有一点柄谷没有说的,就是上原和和子的恋爱,明显带有DH劳伦斯的色彩。太宰在小说里也提到了劳伦斯的名字。上原与和子的恋爱,是典型的DH劳伦斯式的二元对立式恋爱,两者的关系是形而上和肉体、观念与现实、落魄贵族和堕落大众的对立。
顺便再说一下,DH劳伦斯那种宗教式的主题在《斜阳》中体现得也非常明显。除了对于《圣经》的直接引用之外,很多象征也非常明显。比如和子把革命和“虹”联系在一起,这是《圣经》诺亚方舟里签订契约的意象。而且和子还经常把自己和“蛇”联系在一起,比如在父亲去世的晚上,她看见蛇无处不在。蛇在《圣经》里诱惑夏娃偷食禁果,获得知识,像“神一样知道善恶”。这里很明显有启蒙、觉醒的象征,同时也暗含了堕落、毁灭的意蕴。和子获得的就是这样明暗交错的、二律背反的知识。
再比如说,直治,他在给姐姐的遗书中说自己
仅仅出生在这个家,我们就永远像犹大的亲戚一样,要恐惧,要谢罪,不得不羞耻地活下去。
直治出生在贵族家的原罪意识无疑是太宰本人的投影,太宰说过出生在有钱人家的孩子必须得在大地狱里死去,所以他本人一直想摆脱贵族身份,而且采取的是和直治遗书中说的一样的方法:
我想变成一个下流人,变成一个强暴之徒。我以为,这才是成为所谓的民众之友的唯一道路。喝酒,根本无济于事。我必须得变得迷迷蒙蒙、浑然不觉才好。为此,我只能使用麻药,我要忘掉家庭,我必须反叛父亲的血统,排斥母亲的优柔。我必须对姐姐冷酷,不然,我就无法获得一张进入民众阶层的门票。
熟悉太宰治的人会发现,这一段简直就是对太宰本人生活的素描。直治和姐姐都想融入所谓的民众阶层,直治是通过直接融入民众的生活,而姐姐虽然也体验过劳动人民的生活,但更多还是想进行所谓的“观念革命”。贵族必须死,她们姐弟两人代表两种不同的努力和失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