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废除死刑的漫漫长路
2012年12月20日,联合国大会表决呼吁各国暂停执行死刑决议文,有111个国家投票支持暂缓使用死刑。
有史以来,死刑普遍存在于全世界。而死刑存废论争,不过数百年历史。启蒙时代,自诩为人权国度的法兰西,兴起废除死刑论述与运动。从伏尔泰、雨果到加缪,思想家强烈主张速速为死刑画上休止符。但苦于汹汹民意激烈反对,难见成效。
上世纪70年代,为废除死刑而战的大律师巴丹戴尔,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态度,掀起废除死刑浪潮。1981年,全世界最早废除酷刑的法兰西,终于成为最后取消死刑的西欧国家。
回首来时路,两百余年间,废死问题撕裂法国社会,辩论激动人心。
断头台故乡 废死声不断
1764年,意大利刑法学家贝卡里亚出版《论犯罪与刑罚》。他从社会契约论角度,论证国家权力有限,以及个人生命神圣,证明死刑之不公平及非必要性。列举死刑带来的种种弊端,超越社会防卫之必要限度。主张纵为一个无恶不作之人,只要不对社会构成立即现实的威胁,国家就无权剥夺他的生命。小册子激起巨大反响,标志死刑废除论的诞生。
启蒙运动大本营法国,知识分子追求真理,热情无与伦比。伏尔泰深受贝氏影响,主张停止执行残忍的死刑,改进司法制度,一时应者云集。
1791年,法国大革命如火如荼,制宪会议讨论废除死刑。罗比斯比尔雄辩滔滔:“剥夺犯人以悔改或道德行为来赎罪的机会,在我看来是最令人发指的残忍行为。”制宪会议最终维持死刑,却通过废除酷刑法案:死刑目的仅为剥夺罪犯生命,不得对死刑犯施以任何酷刑。新刑法著名的第三条,将死刑执行方式一律改为斩首,宣称具有“最少痛苦”和“死亡平等”的划时代意义。而在此前,贵族处死享受斩首待遇,平民一律分尸处死。
谁能料到,在大革命狂飙下,人们所期待的东西一个也没到来,来临的只是繁忙的砍头大戏。历史的讽刺是,帮助设计断头台的路易十六,与王后先后成为最新杀人利器的祭品。断头台上的刽子手工作越来越繁忙,不到50天的时间,仅巴黎一地就处死了1376人,平均每周196人,到罗伯斯庇尔被处死的时候,著名的刽子手夏尔桑松已经砍掉了2700个脑袋。历史学家估计,大革命时期,全法国有三四万人丧命。
有鉴于此,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及帝国时代,废除政治犯死刑,但普通死刑继续执行。其间,废止死刑的提案常被提出,但一直未获通过。
文豪呛声 废死废死
26岁时,雨果匿名写作《死囚末日记》,猛烈抨击死刑。我们不知道这个死囚是谁,也不知道他犯下何种罪行,作者故意不提及。小说揭示任何人再过几小时,就要被处死时的恐惧和错乱。文豪妙笔,让读者仿佛亲耳听到斩首铡刀,在断头机轨道上疾速滑落发出的摩擦声。作家文笔叹为观止,散发的人性光辉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雨果强调的不是针对个案要求废除死刑,而是从人权的角度出发,彻底废死。呼吁法院、陪审团和法官,致力于废止对无辜者及罪犯的死刑。他说:“复仇属于个人行为,惩罚属于上帝;社会介于二者之间,惩罚力有不逮,报复不得滥用。”并以此诉诸文明的进步,他感慨:“过去的一百年,刑罚逐渐轻缓。拷问台消失了,磔刑轮消失了,现在断头台也摇摇欲坠,野蛮的刑罚终将从法国退场。”
议会演讲中,雨果侃侃而谈:“你们看一看,研究研究,想一想。你们坚持死刑。为什么呢?因为它能教育人。你们想用死刑教育人什么呢?不要杀人。那么你们怎么能在杀人的同时教育别人不要杀人呢?死刑行刑是道德的还是非道德的。如果是道德的,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呢?如果是非道德的,为什么你们还要这么做呢?废除死刑应该是纯粹的、简单的和彻底的!”
二战后,作家加缪对死刑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变化,从赞成转而要求立即废止。他在小说《局外人》中记叙了这样一个场景:“铃声又一次响起,门开了,我一出现,大厅里就鸦雀无声,真是一片死寂,我看见那个年轻的新闻记者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我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没有朝玛丽那边看。我已经没有时间去看了,因为庭长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向我宣布,将要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在一个广场上将我斩首示众……”
1957年,加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身为坚定废死派的他,同年出版《反思断头台》,夫子自道一则关于他父亲的故事。一名犯下灭门重罪的凶手被判死刑,父亲兴致勃勃地半夜起床去看。回家后,父亲没有向任何人分享所看到的斩首情景,而是满脸忧伤,一头扑到床上,呕吐起来。
一个完全合乎正义的惩罚,产生的不是其他后果,而是让他大倒胃口。人们不禁要问死刑的价值究竟何在。“没有一位作家不知道生命的价值,我想这是生命的尊严之一。也许正因为此,我才对正在执行的人类法律十分反感。”加缪如此论述。此时,他巧遇昔日辩友,加缪调侃:“问题的关键在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会保护你,反对对准你的死刑枪口,而你却会被迫赞成别人枪毙我。”曾有人讽刺他:“在严刑拷打卷土重来时,奢谈废除死刑?瞧你,说话要有点逻辑头脑,加缪!”后来,这位作家同行不得不承认:“加缪是一代法国人的良知。”
巴丹戴尔让死刑在法兰西成为历史
1969年全法民调显示,58%的法国人赞成废除死刑。但是,两年后,一名罪犯杀害出租车司机,另一名罪犯杀死警长。两件重罪激起民众巨大愤慨,一时间,民意完全反转。二人死刑特赦请求,遭到总统蓬皮杜严词拒绝。
1976年早春,严寒仍未散去,一则爆炸性新闻震惊全法。8岁男孩菲利普回家途中,遭人劫持,绑匪索要赎金,生死未卜。随后几天,人们情绪激愤。对受害者的同情,加上电视密集追踪最新动态,让这起案件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
人质父母热泪盈眶,苦苦哀求绑匪放过孩子,愿意私下支付赎金。十天后,父亲按照绑匪指示,寒夜里,从这儿捡起孩子的鞋子,又到那里捡起另一只小鞋,最后在一家咖啡馆的停车场放下赎金,拿着儿子带风帽的小大衣,失望回家。无人来取赎金,凶手到底是谁?
那天晚上,现场监视的警察,发现一位名叫亨利的年轻人,两次走进咖啡馆,分外可疑。次日,他被警方控制,48小时后,因无确凿证据获释。令人吃惊的是,亨利到处接受电视采访,宣称:“攻击小孩无耻至极,希望能早点找到菲利普,将凶手绳之以法。”他大言不惭:“我嘛,赞成对这样的罪犯处以死刑,任何人都无权伤害一个孩子的生命。”
不久,警方破获此案,发现了男孩冰冷的尸体。遭当场逮捕的亨利,眯着眼睛的照片,登上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一场对杀人犯的愤恨狂潮,席卷全国。“处死杀人犯”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多数报纸呼吁“以一儆百的严厉制裁”,以最快速度将凶手送上断头台。
内务部长表态:“如果我是陪审员,我会赞成判处死刑。杀人犯自己也赞成过处以死刑。”司法部长强调,本案适用速审程序,支持判处极刑。凶手父亲一脸憔悴,接受记者采访时,回答:“这无法原谅,这无法原谅!我,我认为死刑是对他的正确惩罚。”惊慌失措的母亲不断重复:“我简直搞不懂,我简直搞不懂!”一家周刊附上标题——甚至凶手母亲也要求处以极刑!
民调显示,99%的法国人赞成判亨利死刑。7名精神病专家一致结论,凶手精神正常。一片喊打声中,著名“废死”律师巴丹戴尔临危受命,挺身而出,自愿为凶手辩护。他先去看守所与凶手会面,了解详情。亨利坦诚绑架只是想获得一笔赎金,压根儿没想到杀人。面对追问,他无法讲述杀人行为:“这时我已经昏了头。”案子动见观瞻,律师立马收到无数死亡威胁。一枚小型炸弹,在巴丹戴尔家楼梯平台爆炸,他只好将孩子送到外省,以防万一。
巴丹戴尔组织专家队伍,由犯罪学教授向陪审员解释,死刑毫无益处,且有悖常情。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勒沃夫教授证明死刑野蛮不合理。狱中神父讲述执行死刑的恐怖痛苦,希望激起陪审员心中的一丝怜悯。
寻找什么样的辩护策略,才能打动陪审员?律师决定以最扣人心弦的形象——“将一个人活生生地切成两段”,赤裸裸地讲述受刑的真实场景。只有法官与陪审员自己感受到他们个人要对此承担责任时,这种恐怖场景才能让他们无法忍受。对了,就是要把他们放到正面面对亨利死亡的位置上,不容逃避。
庭审时,巴丹戴尔向凶手姐姐发问:“你爱你的弟弟吗?”女人哭的颤抖:“他对我们是那样的好。”律师一再追问:“那么,请你说,你爱他。”她大声说:“是的,我爱他,我爱我的弟弟,我爱他!”庭上一片寂静,一位女陪审员潸然落泪。
随后,几位专家证人的发言,强调死刑威慑价值无法确定;其他废除死刑的国家,犯罪血案与法国相差无几;处死杀人犯的决定不可逆转,这方面的知识恰恰很不扎实,不知不觉撼动了那些主张死刑的人所提的各种证据。
最后陈词的时刻到了。“死刑就是这样,一种在无知的黑暗中作出的司法祭祀。”巴丹戴尔慷慨激昂:“当一位母亲的泪水,融进另一位母亲的泪水时,正义到底在哪里?支持死刑的人们不想一想,他们的儿子兄弟有一天可能也会站到这个位子上。时代即将过去,躁动与鼓励行将结束,你们将与你们作出的决定一样成为孤家寡人。人们将废除死刑,有一天你们的孩子会知道,你们曾经将一个青年判处死刑。到那时,你们再看一下他们的目光吧!”
此时,被告亨利情不自禁,打破沉默,动情忏悔:“我内心深深地感到后悔,很久以来,我想向菲利普的父母道歉,我对自己所做的事多么痛心疾首,却无法挽回,多么痛苦。”突然推开扩音器,他大叫一声,“我再也受不了。”
退席评议时间不长,审判长宣读判决书,被告判处无期徒刑,保住一命。法院外喊声骤起:“司法腐败,处死杀人犯!”记者团团围住,巴丹戴尔向陪审员的勇气致敬。有人低声感叹:“这就是死刑的终结。在拒绝判处亨利死刑后,就不可能再对任何人宣判死刑了。”
1981年9月17日,时任司法部长的巴丹戴尔,在法国国民议会一展长才,游说议员废死。“两千年来,死刑有悖于人类追求的最高理想和最高愿望,既有悖于基督精神,也有悖于大革命精神。一段漫长的征程就在今天结束。自从1791年,弗尔戈在法兰西历史上第一次国民议会大会上要求废除死刑以来,已经近两个世纪过去了。”
“摆在各位面前的选择是明确的:要么我们的社会拒绝杀人的司法;要么我们的社会无视数百年的经验,仍然信奉以罪止罪,这就是杀死罪犯。”他大打感情牌,“有了你们,明天,法国的司法将不再是杀人司法;有了你们,明天,法国监狱里,不再有黎明前的黑夜中悄无声息的死刑执行,这已成为我们的共同耻辱;有了你们,明天,我们司法中的血腥一页将永远翻过去。明天,你们将投票废除死刑。法国的立法者们,我向你们表示发自内心的感谢。”
1981年9月30日,法国两院表决,高票通过废死法案。2007年,废除死刑写入第五共和国宪法:“任何人均不得被判处死刑”。死刑在法兰西,已成为历史。
200余年前,贝卡里亚的话掷地有声,发人深省:“死刑并不是一种权力,而是国家同一个公民的战争。体现公共意志的法律憎恶并惩罚谋杀行为,而自己却在做这种事情:它阻止公民去做杀人犯,却安排一个公共的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