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员
2017年的夏天,感觉比前几年长了不少。从6月份开始,直到10月连续的大雨摧毁了我所有的袜子,秋天终于势不可挡地闯入了我的生活。这年放假,我收获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电脑,我见到它的时候老爹已经帮我设好了密码。键盘突起的高度和触摸手感都和好几年前家里那个笔记本差不多。
正好我有很多时间,我决心慢慢将之前没有键盘时的生活敲进那并不好看的方盒子,就像好多好多年前,我的小学班主任要求我做的那样。笔者现在已经不需要赶在夏天结束时将前几个月的生活上交给班主任审阅,然后她用同样的字体回复一个毫无情感的“阅”。她甚至不愿意为了笔者打出阅的全拼,却愿意浪费自己有限的年华,约我家长去办公室聊些诸如三好学生还是三个班长之类的问题。从那时起我想了好久,直到今天也没能明白一个30个人的班为什么需要20个班干部。
这样的经历倒是没有让我感觉到厌烦。我并不熟练地找到那几个键,输入拼音,再从一连串字中找到我想要的那个。等到那个字终于出现在屏幕上,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它和本子上写的究竟是不是一个东西了。于是,这项工作就像猴子在临摹陌生人的作品,在几乎搞不懂本来意义的情况下最终还真的搞出来一个很奇幻的东西。它们看着有些不同,我还以为这一大本临摹下来能挺多的,等家长调整完了字号,屏幕上闪闪发亮的几个小块,就是老师这一个学期认可的我的全部了。
随便找到其中一个小块,想出来大概要20分钟,应该是半节课吧,那时上课我经常走神也记不太清楚。写下来大概要半个多小时。但是那会儿我的爹妈总是要看要改,改的多了他们嫌乱就又让我重抄一遍,于是又要不知道重复写多少字,明明其它作业他们都相当没有兴趣,唯独对作文情有独钟。即使作业这种小事,家长眼里也各有各的三六九等。令少年时代的我更厌恶的是,有时候他们还会叫我外公来。那个顽固的老头子一看见我的作文立刻充满斗志。这意味着交给老师之前,我没法看动画片了。当然,大人的确是大人。他们用30秒看我的,用2分钟思考,用一分钟写写画画,然后骂出来能有十多分钟。无论是表达能力,还是表达方式,我都有着很长的路要走。然后,要交给老师,万一老师不满意,循环又会从这段里的某一个地方开始。
在我没什么机会用电脑的时候,写个作文大概都是这样。我自以为吃差不多了,憋足劲吐出来一大摊。他们对着这些东西指指点点,“吐得不好看,重新吐!”,“吐的时候要使劲,要深刻,古人所谓呕心沥血,就是要把心吐出来!“。我不喜欢用感叹号,不过不打一个一是对不起他们的口水,二是有个红波浪线看着难受。我那时还只是个小学生啊,除了接着吐简直毫无办法。直到最后吐了血,他们看着泛红的东西,这还真是心的一部分,终于丧失了兴趣。他们告诉你,今天可以了,你把这些东西打扫完了给他们说一声。他们厌倦了,这一刻终于卸下了老师和家长的责任和自我感动。敲键盘的时候,至少他们不会来烦我了。看到一个又一个垃圾袋,谁知道里面装的是哪次的,统一贴上封条了事。
家长还有老师并不喜欢我的呕吐物,也不喜欢我,但是很关心我。他们对我像医生对病人,看到我又活过今天了,心满意足地打卡下班。我也确实是不争气,就像老妈经常提到的那些自制力差的病人,刚好转没几天就溜出病房偷吃肯德基,捡别人的烟屁股抽,最后病情加重转ICU。他们频繁喂我吃的,喂些精装的呕吐物和伪装成流口水的口香糖。而我不见长高不见长胖,食物全化为了没日没夜的狂吠,只能用催吐检验消化系统是不是正常,防止肠子接肺里去了。万一我吐出来是一大摊黑的,或者真的呕心了,可以及时治疗。只是这检测来得过于频繁,我也确实有病,迷上了胃酸在喉咙里奔涌而过的感觉,还有把呕吐物仔细地,原封不动地塞进垃圾袋这个过程。它们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就像我曾经是老妈身体的一部分一样,我有义务对它们负起责任。
后来,家长们公认我熬过了体弱多病的童年,不再来检查,给我出了院。他们给了我自己的垃圾桶和扫把,这是对收拾能力的认可。我如果想检查一下自己,就自己捅自己嗓子,吐完了用黑色厚实的垃圾袋封好,打上日期,整齐地码在垃圾桶里。之前没有收拾的一些东西,我趁着高中毕业无事,打算也给扫垃圾桶里去。只是,如今我扫帚用的太熟练,之前胃不大存不了什么东西,把所有之前有过的东西敲进电脑后,七月的太阳还没有晒到我发霉的屋子。多年的存活经验告诉我,后面还会有不少阳光灿烂又毒辣,不适合出游的日子,多到西西弗斯的耐心都会耗尽。考虑到自己的效率,这漫长的时光刚刚好让我成为一名合格的打字员。
那么我该敲些什么呢?我习惯了被检察和吐,现在突然没有医生管我了,看着一地的污秽茫然无措。后来一想有个同学提过一嘴,说我有一次吐得蛮奇特的,要么是吃了啥不该吃的,要么就是得病了。回想一下我确实也吐得相当舒服,好像是什么东西憋在肚子里很久了,一瞬间迸发出来,不留一点在肚子里。这是个不错的切入点,终于,赶在七月前,我敲下了《睡前故事》的第一个字。给小说起这个名字则是一个月后的事情。
我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主角。主角的原型想来想去只能是我,因为只对这一个东西有些了解。那些年天天在医院里被人检测呕吐物和体征,周围确实有好多别人,见到的却大多是一些呆着口罩,遮的严严实实的医生护士。今天给你来句 “肺炎,输液!”,清醒过来手上多了个针孔;“明天来句“阑尾炎,开刀!”,昏迷过后肚子上多个洞。他们比我更了解我,也更有手段了解我。于是,我大概就是他们说的这样吧。
我起初很抗拒,好像我的肠子啊、心啊、肺啊、脑子啊,都是他们从菜市场挑好的再塞进我的破皮囊里一样。同学们的认可确实让我有了自信。要是没有老师家长们的指导,我肯定能挑出一副更好的出来,甚至于,我可以自己长出来一个脑子,一个天生不是用来涮火锅的脑子。不过最后的结果,却是令人失望了。我审视了一个又一个垃圾袋,仔细观察里面的每一点东西。泛黄又酸臭的汤里面都飘着一样的碎片:
“肺炎,输液!”
于是,我在那之后更经常使用“笔者”一词了。住院时期,周围人吃的都是一样的病号餐和药,如果他们想吐,也一定能吐出来和我一模一样的东西。最后堆在一起,到底是不是我的,我也说不清。我不能称自己是作者,这些内容,换做是别人也能折腾出来。只是我把他们写了下来,甚至用的还是别人用过的本。现在有了电脑,笔者终于变成了一个打字员,就像在病房里一样。不管是别人的垃圾,自己生产的垃圾,还是自己即将生产的垃圾,把它们贴上标签推到那里,是我的爱好。
每天完成打字员的工作一般是晚上8点。顺着山坡溜达下去,就是静悄悄的各种医院了。笔者经常坐在医院的门口,看着空无一人的操场脑子里循环播放别人的旋律。笔者如今已经是打字员了,笔者出院了,还有官方签名盖章的出院通知书。他们告诉我,“各个器官脏器正常,少抽烟喝酒,少做剧烈运动。像你平时扫扫垃圾逛逛街就挺好。”
笔者也不能算讨厌他们,默默接受了自己打字员的生活。夏天的晚上总是很漫长,又没有别人来拜托笔者。带着这个还算健康的身体,在进下一次医院前,多走走路吃点东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