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多利安

         多利安把帘子稍稍扯开，看着托马斯的船的甲板。灯光游走在观众的脸上。至少有两百人，全都紧紧地挤在一起。他们随着音响发出的音乐蹦动着，数百双闪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显。这是将溺于铬铁面对的最大的观众群。

        “今晚的观众很多啊。”

        维克多扭头看到托马斯·雷涅尔本人抱臂站在后面，他的棕色长发像窗帘一样围着他的面庞。

        “是啊，”多利安喃喃道。

        “你的乐队正在找你，”托马斯朝幕后的黑暗走廊点点头。“而且你不应该像那样看帘子外面。观众能看到你的。”

        多利安耸肩。“没有谁会把注意力放在我这里。”

        托马斯笑了，但似乎还有一些其他的意味在里边。“只要你们表现得和那天一样好，他们就会的。”

        多利安两颊烧的通红。“我们会的，”他不客气道，推开笑吟吟的托马斯。在舞台上，火花与卡律布狄斯释放出一阵音乐让多利安的胃因紧张而抽搐。他们只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生俯身在电脑前，手指飞舞着，而那个男的不断嘶哑地吼叫着。他们很优秀。但是比溺于铬铁还厉害？多利安宁愿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他不安地走过走廊，找到他的队员们：泽维尔、亚历克斯和雨果。他们正围在一个堆满了水瓶的桌子边上。

        “你跑哪去了？”泽维尔问道。

        “看观众去了。你叫我？”

        “只是看看你还没有紧张过度。”雨果对他微微笑道。他为了演出在眼睛边上涂的紫色化妆在阴暗的光照中微微散发着荧光。

        “呵。”

        火花与卡律布狄斯逐渐到达一个高音点，观众的吼叫声即便是在后台也震耳欲聋。大伙都不安地摆正身体，目光到处游走着，尽量不去看对方。

        “快到时候了，”泽维尔拿起他的吉他说道。

        托马斯出现在走廊上。火花与卡律布狄斯的高音已经消退成一阵失调的低音共鸣。“我要你们尽快完成布置，”他说道“和之前说过的那样，没有间隔时间。”

        舞台安静了。多利安能感受到他的血液在身体里泵动。

        然后：一阵鼓掌和认可的尖叫。多利安突然感知到了船只在波浪中起伏的运动。他的胃抽搐着。他从未参加过大型演出，但他想着凡事总有第一次。

        托马斯消失在走廊深处。火花与卡律布狄斯的成员们聚在一起，收起他们的乐器。多利安拿起他的电脑和调音工具，对其他人点点头。

        “为火花与卡律布狄斯欢呼！”托马斯在舞台上大吼着，欢呼声再次雷动。多利安的胃又抽了一下。他没有看向其他人。大家都很紧张，现在没有任何理由在上台为他们（确实短暂的）演出生涯中最大的观众群演出之前打搅别人。

        多利安和溺于铬铁的其他成员立在舞台边缘，正此时火花与卡律布狄斯大步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皮肤因汗液而显得光亮，脸颊因为热气而通红。女孩对多利安点点头，一个狂躁的笑容。“祝你好运，”她说道，多利安笑了笑对她回敬。这是两位调音师在演出路上的会面。

        舞台灯一变，打出粘稠的绿色。托马斯向后挥动他的头发，对着尖叫着的观众喊道。

        “我们今晚有新来宾，”托马斯嘶吼着。“是这阵子我见过最有天赋的新星之一——”

        观众可能对此不在乎，但多利安的胸膛在那么短暂的一瞬骄傲地挺起，接着他很快把这感觉驱散开。

        “就在昨天，我很愉快地观看了他们的现场演出。我马上就明白要把他们拉到我这里来。让我们欢迎——溺于铬铁！”

        被火花与卡律布狄斯演出的余韵带着的群众继续欢呼着。有那么一阵多利安感受到整个世界变得模糊，只剩下闪光和噪音。接着多利安又看到了托马斯，用一只手示意着溺于铬铁走到舞台上。多利安望了望其他人，然后他就开始移动了，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拽到台上。一切都变得苍白，像是核弹爆炸后的景象一样，舞台灯正在直射进多利安的眼中。他转身背向观众，找到了他能设立调音台的位置，以他所能够的最快效率迅速投身工作中：接线、拉起他的音乐程序。其他人拨动他们吉他的琴弦，轻点耳机。观众和海洋的声音融合成了也可能只是冲击着多利安鼓膜的血液的静态嘶吼。

        他抬起头，看到雨果、泽维尔和亚历克斯在灯光中的轮廓，站成他们一直以来排练时的阵型。终于，在他踏足托马斯的游船后的第一次，多利安感觉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他几个月前写成的音乐像抽象画一样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托马斯离开了舞台。现在只有溺于铬铁了。

        雨果转过来，说了什么。多利安听不到他的话，但是他认出了雨果的口型。准备好了？

        多利安点头。他把目光扫向观众。白色的舞台灯灼烧着他的视网膜，然后适应过来，看到最前面几排的面庞，以及他们周围的无尽黑暗。他无法辨别出观众和海洋的分界线在哪。

        多利安拿起调音台上等着他的话筒，按到他的嘴边。

        “准备好了吗？”他嘶吼道。

        雨果对他笑了笑，朝天空举起一只拳头。观众们沸腾了。多利安开启了全息投影，舞台灯立刻熄灭了，只剩下虚无缥缈的空旷星域的投影。它透过溺于铬铁，把观众变成光影交错的模糊景象。多利安倚向他电脑的键盘，放出他从他妈妈稀少无比的某次通信中截取出来的UNSC飞船引擎声。接着，他慢慢地把它拉长成一阵诡异的音乐。他抬起头，没有看向观众，而是远方某个熊熊燃烧的星体。

        乐队开始演奏：吉他鸣响、雨果咆哮、多利安预编程的鼓声震动着舞台。多利安将投影抛向观众，带着铁灰色的耀眼白光在高举双手对着溺于铬铁的狂野音乐嚎叫的观众头上闪光。多利安已经满身大汗了，一颗颗水珠沿着他的脊梁流下。他向后晃头，在他的额头上感受到了片刻的凉爽。这个舞台似乎散发着无限的热量：从乐队、从他们的演出，这所有无管制的音乐在静谧的黑色海洋上震动。

        这首歌快结束了。多利安的手指在电脑屏幕上快速飞舞，拉取泽维尔和亚历克斯的吉他发出的颤音，将它们调制成割裂的金属尖嚎。

        寂静。

        多利安的耳朵还在嗡响着。从歌曲开始到现在这一段时间中，他第一次看向那些灯光中若隐若现的观众。他们为什么这么安静？溺于铬铁的演出大获成功，而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看都不看他们——

        雨果转过来，困惑地看向多利安，然后向泽维尔和亚历克斯，他们耸肩，看起来和多利安一样恼怒和不解。

        接着他意识到观众没有看向舞台是因为他们都在看着天空。多利安抬起他的视线，正好看到一道白光从他们头上飞过，将一切照耀的如同白昼。然后它消失了，他们陷入一阵阴郁的紫色暮光中。

        “那是什么？”泽维尔眨着眼撞了一下多利安，把他吓了一跳。“那道光是从哪里来的？”

        多利安摇头。他意识到耳朵里的嗡嗡声是来自于观众们不安的骚动。

        “我们还要演下一首歌吗？”雨果转过来，他汗液浸透的化妆突然看起来非常的荒诞。

        “现在是什么回事？”亚历克斯说道。

        观众中传来一声尖叫。多利安立刻抬起头，看到什么东西在移动：一道在阴森的黑暗中移动的紫色闪光。

        观众爆发出恐慌的吼叫。多利安觉得他听到有人在说星盟。

        那道紫光变得更亮、更大、更近了。多利安从他的站台上离开，走到抬着头大张着嘴巴的泽维尔身边。观众涌向传遍，大叫着朝天空指指点点。

        “你觉得真的是星盟吗？”泽维尔问道。

        多利安没有回答。那道紫光正在合并成一个形状。某种后面带着结的半环。

        “那不是人类飞船，”亚历克斯突然出现在多利安旁边，雨果也在一旁。“你看那道光。”

        多利安颤抖着。紫光在飞船的黑暗轮廓中闪烁着。没有人类技术会用到这种光线。

        惊叫声充斥着游轮。已经没有观众了，只剩下慌乱的人群。

        托马斯哪去了？

        “星盟！”有人喊道，这次这个词清晰地凌驾在群众的恐慌之上。“是星盟！”

        那艘船近到多利安能感受到它的引擎喷出的热量。

        “它在朝海岸飞去，”雨果说道。“朝海雾小镇。”

        多利安看向他，“它为什么要去那？”

        “托马斯在哪里？”雨果说道。“他为什么还没有把这东西开回陆——”

        一阵尖锐、奇异的滋声响起。突然一个费解的砰声。以及浪潮般的尖叫。

        什么东西烤焦了的味道。

        “趴下！”多利安大叫。他用力推倒雨果，然后拉着亚历克斯重重倒在舞台上。等离子火焰灼烧着他上方的空气。舞台的远端爆发出一阵白色火焰，热浪突然变得令人窒息。多利安瞄向亚历克斯，看见他双手按着脑袋回看着自己。

        “他们朝我们开火了！”亚历克斯喊道。

        “趴着，”多利安嘶声。他抬起目光，发现雨果和泽维尔两个正躲在电脑台后。

        “你们没事吧？”多利安对着他们喊道。

        “有事！”泽维尔回复道。

        多利安阴沉地喊回去。“我是说，你们受伤没有，笨蛋。”

        泽维尔摇头。多利安看向雨果，后者扭了一下头，足以让多利安分辨不一个‘不’。游轮甲板下方的某处开始呻吟，微微向侧方倾斜。朝他们发射的东西肯定是打穿游轮了。

        多利安仰起脑袋。星盟飞船轰隆地远离他们，但在它的轨迹上留下了些什么。那是像昆虫一样在空中飞舞的影子。

        不是很多，可能就五六个。但它们全都在朝着游轮飞来。

        等离子火团在甲板上肆虐，把一切沐浴在一阵耀眼的紫色耀光中。人群中不断有尸体倒下。“回到后台去！”多利安对着他的乐队成员们喊道。“找到托马斯！”

        亚历克斯准备爬起来，但等离子又开始乱飞了。多利安把他拉下来。“爬过去，”他嘶声道。“快去！”

        “你呢？”

        “我有个计划。”这是个谎言。但多利安不觉得其他人能照顾他们自己，而他也没打算坐视自己的朋友死亡。“现在快离开这里。”

        亚历克斯点点头，爬向舞台右边的帘布。过大的火势把自己燃烧殆尽了，让那块帘子毫发无损。多利安扭头向雨果和泽维尔。“你们两个也是，快去！我马上就到。”

        雨果和泽维尔不需要叮嘱两次。他们爬过舞台，在第一个星盟士兵降落在甲板上时正好消失在帘子后面。

        那是一个昆虫类的，约莫人类大小的两足生物，带着透明纹理的翅膀稍稍振动，随着它开火贴回它的背部。等离子子弹射向了人群。剩余的士兵围过来，它们的武器把游轮一点点地削成碎片。黑色的海水从游轮侧面涌上来，每当碰到甲板上燃烧的火焰时都滋滋作响。游轮开始倾斜，除了星盟士兵外的所有人都被抛向一边，它们则用那嗡嗡的翅膀悬浮在低空。那鬼东西叫什么来着？他们在学校里学过，但多利安想不起来了。

        不管它们是叫什么，它们现在都被人群吸引了注意力，无暇关注燃烧的舞台。无暇关注多利安。他肚子按着舞台，爬到泽维尔的吉他被抛弃的地方。多利安抓住它的琴头，拉过来，忍受着它刮擦木地板的声音。不过星盟没有听到，掩盖在那持续不断的恐怖尖叫和等离子手枪开火的嗡鸣声下。

        多利安绷着全身肌肉，颤抖地站起来。他的手紧紧抱住吉他的琴颈。一个星盟士兵背背对着他，悬浮在半空中，使他们俩在同一个高度。多利安看向其他的星盟士兵，它们还忙于杀戮人群。

        多利安向前扑去，用全身力量挥动吉他。吉他撞上了星盟士兵的侧身，压碎它的翅膀，把它砸向游轮的一边。吉他上的琴弦崩断了。

        如果他们能活着出去，泽维尔一定会杀了他。

        等离子团立刻在他身边爆炸。多利安跃下舞台，重重砸在甲板上，被几厘米的海水浸湿。士兵们相互唧唧喳喳一阵，正是此时多利安意识到游轮上的尖叫声消失了。他的皮肤被这静寂的含义刺痛着。游轮在他身边不断燃烧。

        他希望他的朋友们找到了托马斯，他还希望托马斯有个不为人知的救生艇，他希望他们都在朝着海雾小镇乘风破浪。他这样希望、希望、希望着。因为他觉得他没法回去找他们了。他感觉自己除了跳下这艘正在沉没的船只外别无他法。

        多利安保持着低调，爬过游轮的黑暗处。等离子火焰已经从他这里移开了，但他不打算冒重新吸引注意力的风险。他不能从游轮的左边跳下去——星盟就是从这个方向来的。但右边可能还是安全的。他还有泽维尔的吉他。吉他能浮吗？他马上就会知道了。

        热浪和亮光在他身边爆发，他还感到身侧的一阵刺痛。木屑从舞台上爆发。他加快了爬行的速度，然后站起来，用尽全力跑去。那断裂的栏杆像一道鬼魂一样在火光中等着他。

        他听到星盟的尖叫。听到等离子火团的呼啸。

        然后他跳了出去，勉强越过了栏杆。有那么一阵，他悬在墨色的黑暗中，只被火焰的橘色光芒照亮。

        接着他砸进冰冷的海水里。盐水刺痛着他被木屑烧灼的地方。他睁开眼睛，透过黑暗看向一片虚无。

        等到他像刚出生一样喘着气穿透水面，他没有给自己片刻的休息。极致的恐惧驱动着他的腿不断击水，把他推离火焰。那个吉他就是个毫无用处的累赘。他扔掉了它，潜进水里，用他从小在麦克斯叔叔那里学到的泳姿向前游去。

        他由衷希望这是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