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藏唐五弦琵琶谱释读补遗
过去的文章中,笔者曾经对日藏唐传《五弦琵琶谱》的解读给出了一个大略的方法。自然,这是挂一漏万,因此时时要留意未曾说明清楚的问题,然后解释明白。
第一个问题是连续多个侧写小谱字的时值问题。这里面其实又包含着另外一个问题,即是侧写小谱字是不是必须与其前方正字同弦的问题。我们知道在“掣拍说”的解译范例《敦煌乐谱》里,鲜少多个小谱字连续出现的情况,所以面对《五弦琵琶谱》里面有时出现的多个小谱字连用,就要给出合适的时值解释。
现在一般认为侧写小谱字是左手击弦音,特点是音色与拨子拨弦不同,音量也要弱一些。对于一个侧写小谱字的情况,“掣拍说”实践于《敦煌乐谱》的结果很明显是作一单位时值,同正字相同,这一结论是从同源旋律比对得出的;而对于《五弦琵琶谱》,寻找对照后发现该结论依旧适用。
对于多个侧写小谱字连续使用的情况,可以非常自然地推定各字时值没有改变,只是简单相加。这样的假设用在《五弦琵琶谱》上,是适合的,可以解读出正常的音乐形象。但是也有批评意见,认为这样的奏法太过单调,不能体现琵琶的技巧。
如果从臆造的音乐风格和不甚明晰的历史记述出发去探讨这些多个侧写小谱字的奏法,这显然是要无功而返的。因此必须从符号意义和符号设计的角度去探寻答案。由此我们回到了侧写小谱字的音乐指代上:它必然指代一个与正字等时值的左手击弦音,这是被那些无多个连续小谱字的曲目解译实践所证实的。那么,既然是左手击弦音,是否能够在与上一个正字不同的弦上发出?答案是肯定的,任何人亲手去试一下都不会怀疑;此处亦有《平调子》“四”+侧写小字“上”的谱例。
如果认为多个连续小谱字的时值等于一个正字的时值,或者是多个连续小谱字的时值等于同样个数的正字时值除以二(余数把时值加一),则这两种看法实际上是把小谱字连续出现的写法当作一种连续击按同弦并快速交替的演奏手法的特殊记法,其省略了表示缩时值的符号。这里遇到了一个问题是:如果前后两个侧写小谱字不在同一根弦上,或者在同一根弦上却要奏满两个时值,这样又该如何表示?省略特殊记法的符号,却要对按普通原则进行的记法加以特殊说明,这个事情十分可疑!再者,对于多个连续侧写小谱字以后第一个正字是带掣点的情况,请问你是减这个(本来就已经很紧凑的)时值呢?还是忽略掉这个掣点?再者,对于多个连续小谱字中间有“丁”的情况,请问你要怎么算这个时值?……
这些符号表示意义上的含混不清只能说明,连续出现的侧写小谱字没有省略了记号的特殊奏法,它就应该按照普通的单个小谱字叠加来计算时值。而且这样的侧写小谱字受到奏法记号的规范,例如“弛”或者某些人理解的“滚奏”,甚至于可以被“火”修饰(虽然《五弦琵琶谱》里并未出现);掣点是不能修饰侧写小谱字的,原因在于左手击弦不须右手返拨——所有被掣点修饰的侧写小谱字,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全部是抄写时遗漏而后校补的正字。
侧写小谱字在符号意义和实际奏法上亦能够与前方正字或前方侧写小谱字不同弦,但这种用法不常见。要仔细辨别究竟是别出心裁还是抄写出错。
第二个问题,则是演奏速度的推测。实践上定60BPM是笔者常用的速度,试听后过快或过慢可以小幅度加减。笔者认为这些曲子的速度在45-75BPM之间,大多数约60。
需要知道的是,决定乐曲演奏速度的原因有数个,比较主要的原因除了乐曲自身的性质以外,还有乐器的物理发音特性,以及奏者的心理状态。
先从奏者的心理状态说起。如果奏者(或者是听众),习惯了较为快速的行为方式和快速多变的音乐,那么常常会认为60BPM过慢,以至于至少要从75BPM算起。但是这里也需要注意:古人一天的生活比现代人的节奏要慢很多,拿着现代人中节奏较快的一群来推测古人,明显也有不当之处。除却这些背景层面的因素,人短时间的心理状态,例如热血/平静/焦虑/闲适,则都有影响:笔者自身的经验中,这些心理状态最高可以达到把最适速度+-10BPM的影响。
接下来是乐器的物理发音特性。琵琶作为拨弦乐器,其拨弦后声音迅速达到最大强度,而后逐渐(以接近指数的速率)衰减。可用人类的听阈值估计乐音持续发挥作用的时间。可以看得出这个时间和右手拨子拨弦、左手击弦所能间隔的最短时间是有可比性的:乐音持续发挥作用的时间要比弹奏的最短间隔时间长数倍——这也是为什么掣下一弦和击同弦比较多的原因。处理好上一个音的余音问题——或者令其自然衰减,或者直接停止——是演奏技法和演奏速度要解决的问题。而在演奏技法的优化已经给定的状态下(给定了乐谱),那么演奏速度就是需要调试的唯一变量。具体说来,就是适合的演奏速度(在考虑最快的情况下)要使得上一音的余音不干扰下一音,下一音的奏出不突兀。
注意:换用不同的乐器可以使得乐曲本身的最适速度发生改变,例如琵琶/吉他版的《何满子》速度在54-60之间选择比较适合,但如果换用里拉琴或者竖琴演奏,其速度就要缓到45.
最后一个是乐曲本身的性质。乐曲本身的性质涉及两个方面:一个是信息量与长度的比值,另一个是要表达的内容。要表达的内容这个方面大家都清楚,内容的缓急要和演奏速度的快慢相互适合。而信息量和长度的比值,或者说信息的传输流量,这个信息学的问题一般人是没有考虑过的。一般而言,设有一个平均的人,以平静庄重的心理状态去听,那么他接受音乐信息的速率是有一个上限的,可以换算为多少BPM,但这个数值通常很高,远超过我们的讨论范围。更重要的其实是“多少BPM会让人感觉不无聊也不走神”——也就是说,专心的听众达到了信息传输与接受的平衡,他的思维线程里上一个传输任务刚刚结束,下一个就已经开始,中间没有空缺和等待。所以,适合的演奏速度(在考虑最慢的情况下)要令人不无聊也不走神。要做到这一点,(对于弹拨乐器)必须使BPM>30。
另:《王昭君》《惜惜盐》具备配词吟唱的特征,其速度可能会受配词影响。
第三,平调曲的问题。平调曲用林氏平调定弦和耐尔森平调定弦来审,能审出两类:一类是改换以后调式调性没有改变的,另一类是改变了的。两种定弦换过以后调式调性改变了的是《夜半乐》和《薛/萨问提》:这二者用林氏平调定弦是林钟商,耐尔森氏平调定弦则是林钟羽;观其内部没有改变的音程,发现变宫音、商音和徵音有重要作用,这是能够支持它们是林钟商的。调式调性没有改变的曲子又分两类:一类是用“小”字的,一类是不用“小”字的。用“小”字的如果转用林氏平调定弦,会出现大量的均外音,这是需要避免的,因此它们必然要用耐尔森平调定弦,各种逻辑推定和旁证都支持这一点。不用“小”字的那一部分,代入两种定弦法后会发现对曲目的影响不大,即是所谓两可的情况。
列出表来,就是:
调式调性改变=《夜半乐》和《薛/萨问提》。
调式调性不变+有“小”字=《平调子》《上元乐》《三台》《武媚娘》《平调火凤》《移都师》。
调式调性不变+无“小”字=《何满子》《六胡州》《天长久》《惜惜盐》。
这其中最特殊的唯有《平调子》:它的上半部分从开头往下七个字和《大食调》相同,而同样在这上半部分有三个“八”字。把这三个“八”当作“小”的缺损讹误固然可以,但当作“八”听起来居然也是可以的。而其下半部分和上半部分的风格也十分不同。严格分类时要考虑把它移出;甚至或可再立一类:
调式调性不变+有“小”字+调式调性不纯粹=《平调子》《上元乐》《武媚娘》:
修饰性均外音--《武媚娘》;
分段嵌合体--《上元乐》;
不分节,疑似拼接--《平调子》。
以上这是按照客观特征的分类,至于怎么编排群组,那各家有各家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