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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

2022-11-21 13:28 作者:空宇先生  | 我要投稿
{"ops":[{"attributes":{"class":"normal-img"},"insert":{"native-image":{"alt":"read-normal-img","url":"https://b2.sanwen.net/b_article/7e3fe42084d57b1f238ed292438b639cc434f7e3.jpg","width":1500,"height":2000,"size":2056770,"status":"loaded"}}},{"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 "},{"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 "},{"insert":"那老人的半截躯干,正以一种冰冷、安静的姿态伫于我的面前。聚乙烯醇的白色粉末。将它塑封成一具实体化的永恒。一台老旧的CD机,正放着歌手扬的《I’m Fallin》。\n\t我从医数十载,几乎未曾发生过与唯物主义的思想偏离,这是我头一次的、动摇式的沉思。我开始凝神于这具冰封的干枯躯壳,并想着,在它被弃置之前,是否曾真的拘住过一个灵魂。\n  毋庸置疑的是,它似乎的确将要走入永恒中去。接下来,一台高精度切片机会花上两个月的时间勤恳工作,把这半截躯干和另半截,都切成发丝般纤小的两万屡薄片。\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一)"},{"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  "},{"insert":"-“喂,我想再次确认您是否愿意在离世后捐献遗体。捐献后,您的遗体将被裁成上万段。因此,请您认真考虑,三思而后行。”\n\t-“我愿意。”\n  第一次联系老人,是在三年以前。一个庸常的冬日午后,我接到了他的电话。电话中,他用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他愿意参与我所承接的“可视人体”项目。\n\t那是一件令我头疼的差事,它的困难在于技术,更在于伦理。\n\t切割遗体是整个项目的基础。为构建详实精密的人体数据库,解决医学教学实物标本稀缺的问题,我们需要将一具遗体细细裁切,直至其精度可以呈现每一份横截面的脉络、组织和纤维的分布情况。 裁切后,每一份横截面都将被数码相机拍下,导入计算机中,绘成三维的人体剖面“全景图”。我十分明白如此真实、直观的数字化人体对教学的意义——如果一切顺利,它会成为人类医学的福音之一,我也会因此获得不可估量的经济利益。然而,“碎尸万段”的条件足以让任何人望而却步。尽管我苦于寻找合适的项目志愿者多年,我仍要遵循原则,向可能转变态度的对方说明该项目的实情。\n  -“那么,”我接着说,“请您提供一下您的住址,还有方便的时间,我得带您到我的诊室做一次全面体检。”\n  -“我什么时间都方便,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住在北临马府街云巷小区163号公寓的107房。”\n  于是我把初次见面的时间选在了周一,那一天的明日。\n  就是在这样一个小区中,老人存在着——从外面看去,一栋肿瘤医院掩蔽了它的大部分,通向小区门的水泥路旁,施工的机器正轰鸣聒噪,蓝色挡板围开了施工区和步行区,在冬日浓阴的天下,挤得小路愈加逼仄。小区呈半包围式,公寓红白相间,楼层大约二十。楼下的停车场种着一排不知名的、干秃的树。若不是因为老人,我大概是不会和这小区产生关联的。\n  第一次见到老人,他在轮椅中。银色的长发梳向脑后,扎一根黑色的发带。他面颊清癯、面色暗黄。一身墨色绒衣,长到脚踝的位置。简单的寒暄过后,他便邀我进屋里休息。\n -“您看,医生”,他摇起轮椅到客厅的窗前,指着防护铁网和窗玻璃间的空档处,“我一直想在死前分享这件遗憾的事。”\n  我顺势望去,那儿放着一个落单的木质花盆,以及盆中的一株植物。那植物的藤蔓已沿防护网格攀了十几厘米,并且能看出其向上发展的趋势。等到一个春天的来临,它应当爬满整个窗子,绽出各种绚丽缤纷的色泽,使铁网就此生机。\n  可惜,它的藤和叶已变作枯褐色,它已经死去。\n  老人说,去年夏天,他种下它时,也秉持着收获一窗烂漫的愿景。但一出车祸好巧不巧,夺走了他照料它的时机。他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后,那花儿就成了这副样子,而他也被限在了他的轮椅。\n -“我甚至不能伸手够它出来,这距离对我来说,已经太远。您知道,我只能坐,不能站,我把它放得太靠外边了。现在,我每天都要望着它,陪它说话。它这么坚强,我相信它是有灵魂的。”\n  老人似乎忘了我到他家的目的,只顾谈论那株植物。在我善意地提醒后,他才又摇动起轮椅,穿过三四平米见方,且装修粗陋的客厅。\n  我仍记得,当我第一次打开车门抱老人上车的那一刻,他的体重是那么不可思议之轻,几乎等同于一个昏迷的十岁孩子。\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二)"},{"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肺部阴影,胸腔积液,明显扩张的心室,听诊器传出波动无序的心音……体检结果表明,这是一具衰弱而残缺的身体。老人有持续恶化的心力衰竭、高血压、动脉粥样硬化等病症。另外,那次车祸使他脊椎骨折,植入了帮助复位的钉棒系统。但因伤及神经,不可恢复,他还是被押上了轮椅的禁锢。\n\t-“很抱歉”,我综合分析了体检结果,如是说,“首先,您的年龄有八十岁,这太大了;其次,您身体的疾病太多,不符合项目的要求。我们需要一些年轻的、健康的,有普适性的样本。”\n\t-“但是,您并没有在征集启事上这么写。而且,难道研究老、弱、病、残的躯体没有必要性吗?作为医生,您不需要面对老、弱、病、残的患者吗?”\n\t顿时,我发现他有一双与其他老人都不同的眼睛。他的目光透出我所始料不及的坚定。\n\t我从办公转椅上缓缓起身,走近轮椅旁边,走近老人身边。下午时分,窗缝析出的线线阳光,避开所有木然的标本和器械,沉默地眷恋我们。\n\t老人请求道:“可以关掉那些灯吗,我想让这阳光别显得那么苍白。”\n\t我答应了他。办公室暗下来后,阳光竟变作了金色。老人看起来很满足,他吃力地微笑着。\n\t我问他:“您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决心呢?”\n\t他却说:“这并不难。您所切割的,只是我的尸体,不是我。在我的大脑停止活动的一瞬间,这具身体便不属于我了。我只有对它的使用权,没有所有权。如今,它已临近使用期限。”\n\t-“您的家人支持您吗?”\n\t-“我没有家的。”\n\t我更诧异了:“那您住的是什么?”\n\t-“那是我的住处。”\n\t我大概推断到了什么,尽管不是很清楚。但无论如何,他是一名不幸者,和无数我曾看过或不曾看过的不幸者一样,各有不幸。我本想询问他的生平,但如此看来,这样的好奇也没有必要了。\n\t他顺手拿起叠在我桌上的X光片,观察上面阴云似的心影。喃喃自语:\n\t“这就是我的心脏吗?我很喜欢它,尽管它不怎么想为我工作了。对了,我的尸体处理后,是不是也像这样啊?”\n\t-“比X光清晰得多,”我说,“可以看到您所有内脏、神经、血管的解剖结构——就像这样子。”\n\t我打开计算机存储的一组早期数据,提供者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五十岁中年人,死于肾脏衰竭。那是十年前,我尚未拥有今天这么先进的机械和技术,他的遗体只被切成了五千份。\n\t系统开始运行,以一段五千帧的动画,流水般放映了一个人从头顶至足尖的健康和疾病。在腰部,一对畸形、老化的肾脏造成了他的死。\n\t-“看来,我的帧数会更高一些。”老人说。\n\t随后,他在数据库中点击查看了那中年人颅腔和胸腔的层剖结构,在那上面,我标注了许多重要血管和神经的名字。另外,还可以用系统附带的工具做手术模拟。老人细细地注视着屏幕,用虚拟手术刀划开了几根神经又复原。接着,他的神情有一个微妙的转变,平和的笑容也郁结了一些悲怜。\n\t-“所以,你们在面对我的尸体时,也会像我现在面对这模型一样么?”\n\t-“是的。不过,愿不愿意参与我们的项目,选择权依然在您手里。”\n\t-“我愿意。”\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三)"},{"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把早期的手续办好后,我们双方便循旧而活。埋首在灰色的实验室和红色的人体组织间,我保持着做实验和教学生的单调平衡。\n\t医学路子属实艰难,尽管我已“一条路走到黑”,走到了医学院教授的位置,我仍要如实坦言。其实,自实习起,我的生活便只余两种底色了。在红灰色调的主导下,我的生活紧凑而忙碌,不乏有的日子,我就蜗居实验室中,不知朝暮。因此,手机上的社交软件虽是应有尽有,我却极少点破上面的红点。\n\t冷漠是忙碌的产物。我从不主动和老人通话,也不大关注他过得如何。\n\t最初,老人也知趣,除却每周一次,不过五分钟的电话问候外,不会找我旁的事情。我则认为,身为中老年人,懂得珍惜所剩无多,且过一日少一日的生命,少耽误彼此,是种应有的默契。\n\t然而,正当我希望默契能持续,平衡能久长时。老人忽然在问候中增加了一句:\n\t“这周过得还好吗?——哦,对了,您方便在周末抽一天空吗?我有些话想对您说,有些地方想带您去。”\n\t-“您想去哪儿呢?”我的语气总体平静,但很难让人听出情愿的意思。\n\t-“如果您方便的话,就开车到我家楼下吧。我来跟您讲怎么走,好吗?”然后,他又重申了一遍,“如果您方便的话。”\n\t-“抱歉,我双休日有连续两天的硕士生讲座要开。”我推辞了。其实,我的讲座只安排了一天,但与其陪一位絮絮叨叨的老人消磨整日,不如把时间花在推进研究上更实惠。\n\t-“真遗憾啊,那行吧。”老人的话音立时衰微了。\n\t我达到了快速结束通话的目的,正欲自喜。可我还来不及放下手机,一些奇特的、难缠的思虑便取而代之。人类之所以难以拒绝彼此,恰是因为拒绝常会惹来思虑的后遗症。现在,我既拒绝了老人,也把自己陷进了一个无从挣脱的困局。\n\t唉,那瘦弱衰迈的老人,被我拒绝后,该怎样彷徨于失落中呢?除我以外,他还有其他可以说话的人吗?在打通电话之前,他有多久没和人类交流了?在我们相识之前,他是否就活得这般孤绝,年复一年?\n\t那一上午,我都没碰任何实验。只要一眨眼,就有一个困扰我的画面浮现:苍白蒙尘的客厅窗边,待死的老人坐在已死的花前,痴呆地独言。客厅的水泥地面上,老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远……\n\t我终于破例把电话回拨,对老人说,我周日的讲座取消了。\n\t-“咳咳……那真是,那真是太好了,咳咳……”由于肺部的淤血,老人一激动,便剧烈咳嗽了好一阵子。\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四)"},{"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周日,我第二次进入云巷小区,在红白楼下的停车场停下我的车子。这小区指定很老了,还保留着21世纪初年的配置和布局。楼面留下了道道雨痕,单元口的楼梯锈迹斑斑。没有广场,没有娱乐设施,处处透露着廉价和过时。附近的肿瘤医院隔开马路、大厦和高塔,巧妙地划分了两个时代的不同图景。\n\t我来时的小路还在装修——它似乎永远在装修。对小区居民来说,要抄近路到医院是不可能的,永远隔着挡板。\n\t车一停稳,老人就乖巧地从单元门出来了。他用力地摇着轮椅,想让它走得快些。他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却挂着甜蜜的微笑。一个蓝紫色双肩包挎在轮椅背上,似乎装得很满当。\n\t我按照老人的指挥行驶。一路上,人影、车影、楼影渐渐稀少,树木则愈来愈多。与此同时,路越发得窄起来,树越发得近起来,纷纷把枯枝干杈映进车内。\n\t一个半小时后 ,等人影完全绝迹,老人示意我拐上一座一边是树林,一边是石墙的缓坡路,并靠墙停下车子。\n\t我隔墙望去,视野里沉下一片墓地。\n\t-“我们要进去吗?”下车后,我小心翼翼地问老人。\n\t老人没作肯定,只摇车向前方进了几步,又转入围墙上开的小门洞中。我默然无言,跟在轮椅后,通过一个小斜坡进入亡者的安眠之所。最后,他引我走向一座仅容一人的亭子。\n\t这亭子应是新修的,黑色的瓦顶与雪白的支柱,皆素雅、庄严、洁净。不像刚刚那面石墙,发了霉点,落了土灰,黑白已不分明。亭上的匾额用行书写着“朗吟亭”。\n\t-“咳咳,”老人终于开始解开成堆的哑谜了,“出车祸前,我在这个墓园工作了六十年。建这座亭子,是我离休前的心愿。”\n\t我把他推进亭中。他打开双肩包,掏出一本人类久已不读的、厚厚的诗集——《银河逸闻》。\n\t一沓沉重的书页在翻动下,发出“咚”的声音。老人叹了口气,有些悲哀地说道:\n\t“很惊讶吧,纸质书。今年已是2082年了,而我还在用着。它的作者乘晚先生是最后一批人类诗人之一,他从世纪初年开始写诗,他写了3000首,我读了一辈子。这是一个时代的绝唱。今天,我先读这首吧——\n\t多年来,乘着飞船满身星辉而来的人\n\t就埋在这儿\n\t按照地球旧俗\n\t再刻上无人通晓的名字\n\t我猜,你是不会被分解腐蚀的吧\n\t我洒下的土壤就如野花一般多情\n\t我浇的酒也如眼泪一般炽热\n\t流浪宇宙满身星辉而来的人啊\n\t多年来就埋在这儿 ”*\n\t此间,我一直保持沉默,避免任何现实的言辞掺杂老人热切凝造的境地。在墓园的亭下,老人倾情吟诗,他的嗓音沙哑,但有抑、扬、顿、挫,并且足以使我这个对诗毫不敏感的人自觉止步于那个宏大邃远的国度,不予干涉。徐缓的风,轻撩着老人披散的银丝,仿佛也感应到那诗国的绝韵,自发而起。\n\t-“还有我作的一首《久不曾》。”老人打开另一本稍薄的书册,读道:\n\t“诗人落水寻月,于是一夜无诗\n\t而寄身此地,你我大抵如此\n\t居若茧壳,身似蚕蝇\n\t始终难敌是一场秋日\n\t久不曾逐星 久不曾悲泣\n\t久不曾信笔歌一曲\n\t久不曾盘桓 久不曾游弋\n\t久不曾泛水舟中行”\n\t读罢,老人的双眼看向我,直击我心里荒寂已久的某处。久不曾,我不得不承认,人类诗歌是我知之甚少,且懒于一顾的领域。除了小学、中学时代背诵语文课本以外,我接触人类诗歌的时间几近于零。比起我所从事的医学,诗歌实在是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之物,我只在四十年前用它来应付考卷。\n\t我粗略了解,写诗,主要是前人类时代(人工智能作诗盛行之前)的雅兴,那时的人们给我一种浪漫不实的印象,那时候,玉是忠臣的血,月亮上有桂树和仙子。前人类时代的诗人,如李白、杜甫,我也听闻过。中学毕业那一阵儿,我还能诵上几首,而今只能寻凑一点零词杂句。例如,当我看到身后林立的墓丛,我会忆起“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但这句出自何处,其上下句是什么,我一概不知。\n\t21世纪30年代起,人类逐渐退出了诗歌创作领域。2035年,某微公司总裁正式将一本《诗经》交给了智能机器人阿秦,宣告人工智能“已形成成熟的诗词创作语言、结构和韵式体系,人工智能所作诗歌已与人无异”。于是,智能机器人日趋成为炙手可热的“文坛新星”,人类诗人则渐渐消失。近五十年过去后,连阅读APP都已不再推送冷门的人类诗集了。\n\t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人类诗人。\n\t-“我喜欢给墓园的灵魂们读诗听,也给我的灵魂听。”老人说。\n\t不久前,我好像也听过关于灵魂的话——哦,是关于一朵不幸的花儿的。老人说,它相信它是有灵魂的。\n\t我问老人:“您认为有灵魂存在么?您如何证实呢?”\n\t-“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也是存在的,甚至比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还重要些。古往今来,很多人类都是有灵魂的,比如李白、杜甫,比如写下“流浪宇宙满身星辉而来”的乘晚先生。但如今,很多人类的灵魂丢失了,他们不再相信无形无质的东西,贪恋美丽的外表和富裕的家室。这就是人类诗歌衰落的主要原因——诗是人类灵魂的载体。”\n\t我不擅长理解抽象的事物,老人的一番话,直搞得我云里雾里。幸好,天上的阳光突然拨开了阴云,及时激起了老人“出去走走”的兴致:\n\t“来,推我到最南边的那块地吧。”\n\t南边是一处极不惹眼的墓区,一些横躺在地上的石灰石充作了墓碑。每块墓石都灰土蒙蒙的。它们所承受的雨打风吹,显然比其他立放的墓碑多得多。\n\t老人弯下腰,轻轻地拂去其中一块的尘土,露出一个不为我知的名字。\n\t-“这是一个年轻炽热的灵魂,才二十来岁,在2021年就离开了人世。他酷爱哲学,尤其是马哲,还是学生时,就发展了很多哲学理论。这些理论丰富了他的精神世界,却无法使他适应社会的需要。他父母从不理解他的追求,只以爱为名强制他按他们既定的轨道走,找他们认为好的工作。由于家庭矛盾愈演愈烈,他在外租了一间廉价房,成了没有钱也没有家的人。直到疾病带走他生命的前一晚,他仍在视频平台做哲学发展史的科普。”\n\t说完,老人又擦拭起紧邻的一块。\n\t-“这是一位倔强的诗人,2022年,他在发表完最后一篇作品后去世了,关于他,我所知不多,网上也不允许发布关于他的言论,他好像被什么不可抗力雪藏在盛世下。我只从他的作品中读出,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没有一篇作品不强调‘浪漫是不死的’……”\n\t老人饱含深情地一一介绍那些“灵魂”们,并饶有兴趣地同他们讲话。六十年的墓园工作期间,老人亲眼目睹过无数下葬、祭奠,无数眼泪和香火的悲怜。在我眼里,逝者只是跳出时间,固定下来的逝者,而在老人眼里,他们都是曾活过的、有思想的人。\n\t当然,我听不到“灵魂”们的回答。下午的阳光慢慢西斜,一点点从老人佝偻的背上移走,从轮椅上移走。我感到某种类似的剥离,也正悄无声息地进行着。\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五)"},{"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两年后,我决定让老人搬到医学院宿舍住。\n\t老人更老了,他开始忘记一些东西,他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晨起的鸟鸣、茶水的涟漪、麻雀的弃尸,乃至偶然一片干叶落在手心,多的是能引他发呆的事物。\n\t他活得比他预想的要久。但死亡仍在远处虎视眈眈,渐行渐近,只是采取了和缓的、匍匐的方式。\n\t我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是因为老人连续四个星期没有给我打电话——原先,他是每周都问候我一回,后来,频率就逐渐减低。两周一回,三周一回,断断续续的。我不得不增加了询问他的身体状况的次数。但几乎每次,我都得到轻描淡写,甚至无关所问的回答,比如:\n\t“今天……早上,我看见一只死去的马(麻)雀,在草丛里静静地肤(腐)烂着。虫蚀了它的内脏,露出惨白的估(骨)架。唉,它已经孤独地死去了很久。”\n\t他的话音又弱又颤,若不细听,已经很难听明白了。这次到小区接他时,他更瘦了,眼窝和颧骨都像是蒙了一层黄土的深沟,锁骨也生硬地顶在衣领上。他那双皱纹蔓生,筋络蜿蜒的手,仍捧着《银河逸闻》。老人木木地坐在停车场的树下,凝望着树梢,不断地重复道:\n\t“秋叶要落了。”\n\t我把老人安排在教工楼一层的单人宿舍,并为他付了一年的住宿费。我知道教工楼和学生宿舍间有一个校区的距离,这种安排可以有效减少老人和学生们见面的次数,避免一对矛盾体产生令人不快的冲突。我也为老人准备了硝酸甘油等救急药物,叮嘱他服用。\n\t另外,我本想用一块内置式芯片实时监控他生命体征的变化,但当我提出我的想法时,老人有力地摇了摇头。\n\t意外的是,老人并不怕学生们。在敞阔的校园中,他格外“钟意”西校区的操场,常常让我推他去那里散心。\n\t西操场有800米的环形橡胶跑道,是学生们傍晚活动的主要场地。每到晚饭后,就能看到他们戴着VR眼镜来此荡游。这种21世纪10年代问世的科技产物,今已普及千家万户。人们戴上VR眼镜和一副连接它的手套,便像在游戏里“挂机”一般,沉浸在虚拟的仿真世界,听不见、也看不见现实。老人没有这样的眼镜,也不想拥有一副。他称那些“挂机”的学生们为“行尸走肉”,他们不时地撞到他的轮椅。\n\t不过,他似乎喜欢一个小个子学生,那学生叫阿明,是全校唯一一个没有VR眼镜的孩子。他的家庭不富裕,没有稳定的收入,人也总是一副呆呆的、木讷的样子。每逢项目实践和学期考核,他的成绩往往在及格线边缘浮动。\n\t阿明也是操场的常客。但不同于“挂机者”们的闲荡,他一来,便站在操场的中央,仰望着天空。即便天上除了浓云和灰白的太阳以外,什么也没有。\n\t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老人加入了阿明的行动。与他一道,饶有趣味地折服于未知的苍茫之下。\n\t-“你们在望什么?”我不禁发问。\n\t-“星星。”阿明回答。\n\t天空中没有星星。不用说现在是阴天的傍晚,就连晴天的午夜也没有。这不仅要归于近地面绚烂的人造光源,那些三十年来乘着氦气球向大气层喷气溶胶的家伙更是扼死星星的凶手。全球气候变暖的肇事者为了缓解全球气候变暖而实行了这样的举措,于是为了他们的利益,银河牺牲了。最后一颗肉眼可见的星星,我也不知道它是何时消失的。假如阿明不提星星,我几乎忘了这种发光天体的存在。\n\t天上没有星星-----我告诉阿明。\n\t一旁,轮椅中的老人双眉蹙结,严厉的反驳说:“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也是存在的。”\n\t他重复那天在坟场里说的话。\n\t-“但是天上只有云。”\n\t-“人类的肉眼看到的,终是流于表面。在现代,人类的灵魂和星星一样,都无法用肉眼观测。当人类不相信星星时,他们便如愿以偿的失去了星星。”\n\t说着,他再次打开轮椅后的背包,拿出一本乘晚先生的散文集《地球漫记》,一翻,便翻到其中的一页。黄色的纸边印着几滴的深黄的泪痕,旧如百万年前形成的沙漠陨石坑。\n\t-“乘晚先生记叙了一次和友人出行的经历,先生说,他曾无比真切的感受过友人的灵魂(圣山之前的她,有着轻盈易碎的灵魂,如此脆弱而天真……),后来,又常常因她相貌美丽,而淡忘灵魂的存在。我想,若这位友人不是美人,乘晚先生或许都不会和她成为友人。尽管我尊敬乘晚先生,但读到这儿时,我还是很失望——浪漫的诗人,终究还是人,终究要以美好的皮囊作发觉灵魂的媒介。不过,至少在承认灵魂方面,他已经比其他人类强了……”\n\t-“您和他相识吗?”阿明问老人。\n\t老人喟然长叹:“六十年前,人类诗歌的尾声时代,我们曾共赴一场诗会。我们在一个天然树洞里念诗。那树洞很大,我和另外三个诗人,还有乘晚先生,曾唯一一次紧挨着彼此。有人挂上了一串彩灯,我们就借着灯光,分享彼此的诗句。也是在那儿,我提出了对先生的反驳。三十岁的先生没有作声,只从黑框眼镜的镜片后礼貌地笑了一下,把冷凝的笑容丢给二十岁的我。那一天,我们的躯体相互紧挨,但你知道,人类与人类之间,是可以离得那样近,又无比远的。”\n\t我们再谈回星星。老人和阿明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他们都相信,也希望我相信:他们可以用他们的心灵看到星星,看到那些亘古的、庞大的,以万年亿年来计的生命。\n\t阿明可以从一片灰蒙中指出猎户座、金牛座的位置。阿明有一台“X特朗”望远镜(它夺取了他大部分的伙食费),能在远郊观星。阿明也是乘晚先生的忠实粉丝——他觉得,把诗和宇宙星辰相联,是最浪漫的事,而乘晚先生这方面做到了极致。他甚至以英文推断,宇宙本身(universe)便是一首独绝(unique)的诗(verse)。\n\t-“我们来吟诗吧。”\n\t操场的人造草坪上,阿明逆光站立,双目微瞑,振臂如翼。此时,一道炫目的光轮环绕他的躯体,朝天空方向上升,在他的发间镀上一层金色。他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容光焕发——也许,他的体内藏了一轮太阳,只是在这一刻之前都处于休眠状态:\n\t“"},{"attributes":{"color":"#18191c"},"insert":"我是独自来到地球 "},{"insert":"\n\t"},{"attributes":{"color":"#18191c"},"insert":"身着永不褪色的宇航服 "},{"insert":"\n\t"},{"attributes":{"color":"#18191c"},"insert":"世上穿梭多年 已沾了人类气味 "},{"insert":"\n\t"},{"attributes":{"color":"#18191c"},"insert":"我是怀着秘密与爱意前来 "},{"insert":"\n\t"},{"attributes":{"color":"#18191c"},"insert":"终有一日 "},{"insert":"\n\t"},{"attributes":{"color":"#18191c"},"insert":"我会为你摘下银色面罩 为你告知:"},{"insert":"\n\t"},{"attributes":{"color":"#18191c"},"insert":"我们曾构成星屑与银河 "},{"insert":"\n\t"},{"attributes":{"color":"#18191c"},"insert":"宇宙是美丽不可说的谎 又如何呢 "},{"insert":"\n\t"},{"attributes":{"color":"#18191c"},"insert":"人类如孤芳 正彻夜自赏"},{"insert":"”*\n\t……不知何时,我也开始醉心于天空。我慢慢开始整理自己关于星星的、为数不多的记忆。我想起,在我上小学的那段时间,晴天的夜间,一些微小的光点会被无形的手洒落在不同的天区。说来奇怪,当我为了看清它们而眯起眼睛时,它们反而愈发模糊,趋于消失。现在,阿明所诵的诗,正轻盈地升到那灰白的云块之上,见群星浩瀚,漫成晶亮的海,一个身着银色宇航服的人类独自漂游在天宇。我的一部分也循着这首诗的轨迹上升,而舍这副身躯在灰云之下。\n\t我当然明白,这不过是那些诗句所引发的脑电活动,使用VR眼镜也能产生类似的效果,一切皆是虚无。然而,偏偏是虚无的化学反应,生成了我久不曾拥有的,绝妙难言的感觉。我从这世界物质的部分短暂地抽离了一刻。\n\t-“吟诗和作诗,是人类灵魂和宇宙的沟通。教授,您的灵魂刚进行了一次免费的宇宙之游。”\n\t这天,我和阿明说的话,比前两个学期加起来多得多。\n\t \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六)"},{"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嘀嘀,嘀,嘀嘀……”\n\t置入轮椅的心电监护芯片,正以不合拍的速度倒数冬天。阳光幽微地照进窗,照着一双极其枯瘦的手与阿明的手牢牢相握。\n\t心衰发展到终末期后,老人已经说不全话了,他的呼吸伴着咳喘,偶尔咳出一些血色的泡沫。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肢却难以置信的肿胀,这是体循环严重失调的结果。他几乎不能离开轮椅做任何事了,包括睡眠在内。任何较大幅度的肢体活动,对他都是危险的。但当我把一个植入式除颤仪放在他眼前时,“啪”的一声,那双瘦手把它打落在地上。\n\t老人第十次拒绝了医学院提供的治疗。因此,他的生命恍如一根异常脆弱的弦,经不起弹奏一首完整的歌乐。\n\t我恳求阿明说服老人——我认为,虽然眼前的死亡与我利益相连,但任其发生终究是种残忍。束手无策、旁观死亡的痛苦不亚于死亡本身。或者说,我那医者的自尊使我倍受折磨。每次遭拒,我都因不能行使救死扶伤之责而被几十年不变的从业道德拷问失职之过。\n\t阿明邀我到旁屋坐下,这是一个专门安置标本的房间。窗帘闭合,灯光昏绿,两米高的玻璃罩内,雪白的骨架低着头,黑暗远处的幽深正透过眼轮,从高处静静地凝视我们,凝视地面。\n\t接下来,阿明所说的话,将彻底影响我对生命的抉择。\n\t-“对一个诗人来说,这是非常痛苦的——他不能说话。那些侵入性的治疗手段延续的不是他作为诗人的生命,只是延长了疾病蚕食他人格的时间。在这余下的日子里,他什么也做不了。您觉得您在救他,实则不是这样——现在,这副躯体,已完全成了他的囚牢!”\n\t在那居高俯视我们的眼轮之下,阿明的手抓住自己的衣襟,试图以一个学生的理性身份与我交谈。往常内向的他,激动得话音抖颤。灯光垂直照着他的脸庞——那是一张微黄发绿,庄严得可怖的脸庞。在震惊之余,我选择做一个倾听者的角色。\n\t-“你先说吧。”我说。\n\t-“教授,我需要您放过他,您放过他,就是放过我。我也是想当诗人的人,所以,他所承受的一切,都极深地刺痛着我。第一次和他一起看星星的时候,他就和我说,与其失去人格和尊严地苟延年日,不如早日摆脱这具残病的躯体,给灵魂最后的、神圣的安宁。”\n\t-“教授,请允许我告知您一个医学领域以外的事实吧。”阿明把十指扣在胸前,像要传达什么神圣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由星辰演变而来,我们体内的每一颗原子都来自于陨灭的恒星。是历代恒星的骨殖铸就了我们。死亡让我们重新进入造物的轮回,汇成风,化成雨。然后,在更远更久的未来某日,万有引力又将我们聚成银河的星星。可惜,知道这点的人类已为数不多,那老人是难得的一个。可怜的他一直向往着被地球大气所隔绝的银河,既然在地球上看不到银河,他就想在离开人世后回到那里。”\n\t-“而他当初决定参与‘可视人体计划’的原因,就是想让我们一边使用他的赛博标本来模拟医学操作,一边了解他的为人,感叹‘噢,原来还有写诗的人’,让一些人去努力重拾人类的诗歌和灵魂。自我知道他宏大的心愿起,他就是我最敬佩的人。我说了这么多,您或许仍不理解,但是,您一定要尊重这位可敬的先生!”\n\t一股力量促使我攥住阿明的手,他几乎跪在地上恳求我,以一种比我求他说服老人要虔诚百倍的态度。顿时,我原本自以为是的、鄙俗的自尊坍塌了。我紧紧攥着阿明的手,轻拍他的背,用一个长辈的典型动作给他微不足道的安抚。是的,我是长辈,我拥有远比这位二十岁少年高的身材、年龄和社会地位,但在我鲜少涉足的另一领域,他却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巨人。\n\t而此时,我是在巨人面前自诩长辈。\n\t我依旧没有说话。这一次,我预感任何言语都是俗烂之辞,都将粉碎于阿明和老人坚不可摧的执著之下。关于老人,关于诗,我还有许多不曾了解的事,也仍不确定‘灵魂’概念的所指。诗歌、人格、死亡……三个概念的泡影在闭塞的空气中沉落又涨浮,最终一层一层地叠向我。在离我们六尺远的地方,还有一座死亡居于最高处,正颔首无言地诠释着“尊重”之重。\n\t我记得,我和阿明最后一次到老人的宿舍整理遗物时,他的桌上平整地摊着一本手写诗集,大概被有意地翻到了一个特定的页数,大概是老人推测它会有被我看到的时刻:\n\t“多的是你无从知晓之事\n\t譬如一千颗流星深夜赴死\n\t譬如消逝的国度 风蚀的沙砾\n\t而月光兀自凄清\n\t我想 我的忧愁 从何缘起呢\n\t当你偶然栖于我的长梦\n\t又翩然飞去无痕\n\t曾几何时 泪尽于眼轮\n\t而血已凝冷\n\t于是我只身没入苍苔 接造物的吻\n\t于是微风轻扬 苦雨下沉”\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七)"},{"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拒绝了所有辅助治疗后,老人死于一场梦中。\n\t那是一个很晴朗的中午,我刚用完午饭,手机就收到了远程监护芯片的室速报警。从不同的意义上来说,这很突然,也很安然。随后,室速转为室颤,在顷刻间消散了他的意识。因此,不论是电梯的快速降落,还是一个中年人仓皇狼狈地朝教工楼狂奔(这引来了很多学生的嘲讽),都不足以和死亡相拼。\n\t老人仰面于囚他多年的轮椅上,被和煦的阳光温暖着,闭着眼睛。阳光下,他面颊的皱纹平坦了些,褐色的老年斑也变浅了,似是沉溺于徜徉银河的自由,在一切苦难的结尾抵达安宁之所。他穿着经年不改的黑色绒袍,一条黄围巾映着点点金色的闪光。他已借了一个永远的安眠。监护芯片“嘀——”的长音,还在忙不迭地打破这安宁的表象,警告我们。\n\t阿明走进来,轻吻了遗体的前额。\n\t在项目实验室里,我剃去老人银灰的长发(那昔日里诗中飘扬,今簇簇零落于解剖台上的长发),取出了他椎骨安装的钉棒。阿明拿来干燥间的聚乙烯醇,和我一同涂抹老人的体表,防止低温冻坏遗体组织。一个下午的时间内,我们二人在默契的沉默中完成了遗体的防腐和冷藏,但我还没有勇气去做最主要的“碎尸万段”的工作——方才,我把遗体抱上担架,又一次感到那儿童般的体重。这个下午,我就那样直面着老人慢慢失温的遗骸,没有丝毫的掩盖,我看到疾病和岁月留在他身上的一切:瘢痕、瘀血、水肿以及凸出的,几欲顶破干皮的关节。怯懦如我,只好再让他在冰柜里等候一阵,转而去整理他的遗物。\n\t……\n\t83岁,两箱廉价的衣服和日用品,四箱纸质的书和诗。总的算来,一个人,六个箱子,外加一部初代的智能手机。\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八)"},{"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老人离世的第一个周末,阿明提出要去云巷转转。\n\t没想到,一年的时间,已足以让云巷面貌大改了。\n\t那被蓝色隔板夹窄的小道,已骤然宽广,周边是并排齐整的电子商城和肿瘤医院附属建筑,人群的流窜之处。所有21世纪00年代的遗存都不见踪影,五十多层的连廊式高楼取而代之,楼房的数目也增加了一倍,密集得要把空气挤成条状。\n\t红白楼、停车场、无名树、旧楼梯——我只能毫无头绪地和阿明讲起构成过去的要素。而阿明又恢复了往常的呆滞,像个孩子般一言不发地跟着我。\n\t没有客观的存在来映射它们。我们在这顶着熟名的陌生地方失落地前行。我不和任何路人搭腔,因为我清楚一个古怪而孤寡的老人不会在他们的印象中留下什么。另外,他们都有自己的要忙的事,比如用VR眼镜看电影。\n\t这次出行让我们很不快。于是,我重新开上车,带阿明去了另外一个地方。\n\t-“喏,这就是他生前工作的墓园了。”\n\t墓地“侥幸”逃过了大改,只是更荒凉一些,围墙上生了藤蔓和苔藓。我们还从围墙的小门洞走进下沉的墓群。多年来,由于赛博墓园的主流化和土地资源的紧张,很少有人会沿用旧俗,在现实中立碑了。两年过去,墓园的面积没有扩大,拱形的石碑淋满酸雨。\n\t-“啊,那个亭子,他跟我提过那个亭子!”远处的“朗吟亭”使阿明眼睛一亮。\n\t风照旧地吹过“朗吟亭”,亭子也明显旧了。黑色的瓦顶覆了一层青绿,雪白的亭柱开始长霉、发灰。但它依然直直的立在一片荒凉间,可以容下一个读诗的人。我忽而发觉,老人和阿明总爱读诗给我听,可迄今为止,我还没有为他们读过一首诗呢。也许现在,我应当到亭子里去。不过,我既不是诗人,又不懂诗,我应该去吗?\n\t我犹豫地看向阿明,阿明点了点头。他已猜到我的疑虑,并递给我那首躺在老人桌子上的诗。\n\t我学着老人的样子,迎着每一股穿亭而过的微风解开发绳。\n\t-“多的是你无从知晓之事…”\n\t我学着慢慢地读,想象流星(最后一次肉眼可观的流星雨已隐没三十年)、沙漠下的古城(或许在今人发现时,已掩埋千载)、月光(孤独的人望凄凉的月光)、苍苔(墓园处处是苍苔),想象我未曾听闻但已然消逝的事物。我的声调随着思绪,一句扬,一句抑。当然,我也不可避免地想到老人,但这次想到他,我脑海里不再是他枯干佝偻的身躯,而是他无穷的浪漫与愁思——他这首诗,是只写给我的吗?还是也想送给其他无法联络的人?(乘晚先生!)如今,老人与乘晚先生间微妙、遗憾的往事,已葬在流转的年光之下,恰如沉没的苦雨。唉,多的是我无从知晓,但已然逝去之事。\n\t随后,我睁开眼睛,环顾墓地——下午,西斜的阳光轻抚一丛丛石碑,墓旁的树开遍紫红色的花朵,深深吸气,花的香味漫进我的肺叶。四月上,春天如期而至。\n\t老人走了,但繁花复苏的季节仍会来临——我已久不曾这般百感交集。\n\t-“谢谢,谢谢!”阿明的眼睛盈满泪水。我也转身抹去涌出的泪。\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九)"},{"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实验室里,阿明带来一台磁带式收音机,放起一首七十年前发行的老歌,名叫《I'm Fallin》。\n\t《I'm Fallin》是一首慢节拍的歌,由当时的歌手扬演唱。它与今日的网红曲风大相径庭,不受欢迎。但阿明说,老人喜欢它,它像他的人生,也像他的诗。\n\t伴随那悠扬轻慢的旋律,我们终于着手了项目的主体部分。\n\t由于精密切割机的容量有限,在切割前,老人的遗体要先被我们用横锯一分为二。\n\t老人寂然不动,厚厚的化学物质裹住他的面部。截下他的上半身后,我小心地把它摆在解剖台前。不知为什么,我就托住下巴,直直地盯着它发呆。\n\t-“他去银河了,不在这儿了。”阿明说。\n\t我确实感到,我眼前的躯体很陌生,它再也不会告诫我“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也是存在的”,再也不会给我深邃的启迪。在它身上,有种具有熟悉感和主导性的事物永恒的飘散了。那种事物脱离人体,就意味着死亡,也许是灵魂。\n\t而我的世界中,则有许多东西在回归:我开始欣赏春日的繁花,让更多色彩涌入我的生命;我开始在午休时间阅读人类的诗集,尽管他人报以不解的眼神;我开始留意虫茧化蝶、候鸟比翼;我开始铭记我生于星辰,也将葬于星尘的事实。这些体验叩开了我的心扉。使我感到,我半百的心在跳动,我是这样真实地活着。\n\t我想,项目完成后,我会向学生们郑重地介绍老人。我会介绍说,他对医学的贡献重大,值得尊敬;我更要介绍,他曾如何炽烈地活过一生。\n\t我把诗人的遗骸放进切割机舱内,合上玻璃舱门,机器缓缓启动。而我和阿明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扬的歌声徐徐唱着。\n\n*注:文中标“*”的诗自微信公众号《每天写首诗》引用。\n\n\n\n\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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