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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自序】吹落晓珠声

2023-08-27 00:41 作者:芭蕾圈的一只吉赛尔  | 我要投稿

作者按:印了本诗集,辑录了习诗一年半的百余首,大多散见于我的B站专栏,欢迎移步批评。以下是我的序言,第一篇试论,散笔写成,未经裁剪。

一切始自壬寅立春。


首作《立春》以“光雾同尘”起笔,写诗的个人史就此借古老的光喻开启。习诗一年半,间或落笔,百首成此小集。

借着作序,写下第一篇诗论。持散笔,描画一年半以来的思考:十五到十六岁,写诗意味着什么?


这信念孱弱却明定,若是晓珠:

关于祷词和生死。


祷词:串珠与衣装之恋


“如串珠回环,反反复复,向他证明自己的浑然合一与诚挚。”(里尔克)

十四岁,在里尔克谈艺录中见到这句,写塞尚苦修般的虔诚。反复默诵,直至诗成为我自己的串珠。

诗是我的祷词。它源于个人史,但走得更远。真实作者遭遇“作者功能”,遭遇诗行间的陌生发言者,像若合一契却本为异己的陌生人。这力量牵引私人经验向地平线延伸,陌异,迷魅,如同苏珊朗格笔下的Magic Power。目眩神迷,我为之俯首,无所保留地交予彼时的情感,信任字句将记录和重塑它的小小信徒。

日记般,诗驻留我的悲喜,确证我的真诚。见到曾经的自己如何动情地垂怜草木,如何自许地矫顾怒步,如何哀怨地自表踟蹰。“如何一天天过去来到现在”(阿波)。写诗的历史性自我与其说是被诗行谋杀(福柯),不如说是借诗获得第二次生命。

这祝祷里有执迷,有沉溺,意味着爱肉身时同等地恋上衣装,不能自已。“真理的身体固然炫目,文学的工作对象却是衣服。诗或许是最贴身的那层蝉纱,但那些主要关心身体的人终会索然离去。”(包慧怡)诗人是那些自愿留下并在衣褶中长久梭巡的人。文辞、音韵和呼吸已足够令我泪下,甚至常常无关肉身。译者光哲感叹里尔克妙笔的句子,早已熟稔:“忍不住想,他说一些话,是否就像大天使的声音。”

因此迷醉于音韵。默诵每一束隽永的句子,瓦莱里所言“声音和意义之间的延宕”直击我心。这几乎是我十六岁恋上旧体诗词写作的心理根源。对节制的偏好,对节奏、声韵和音乐性的关注,从最早期的习作开始一以贯之。壬寅春组诗中有意用韵,后期的长短句错落则颇似无意为之。这一层面上,我期许的或许是如商禽般的写作:写匠人的诗,写忠于汉语的诗,甚至写新形态的旧体诗。如同太阳被称作晓珠之时,隽永、明定的曦光。海德格尔的陈词滥调对我仍成立: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因此,对抒情性(不加节制的、乃至冲击声韵和句法)的反思,或许会成为未来作诗的母题。于我,诗的本质绝非抒情,舞蹈亦非,音乐、绘画、影像亦非。(很乐意日后做各类艺术的本体论研究。)而诗的本质界定,下一部分将尝试展开。


我爱衣装大于爱哲思。而个人偏好之外,“衣装之恋”还关乎我对当代艺术的期许——它牵引着哲学史上最重要的二元对立,也即身与心,肉与灵,物质与精神,有形与无形,必死与不朽。

组组二元对立中,缺席的永远是前者。从柏拉图到黑格尔,“高扬精神、贬斥身体”的传统由来已久——身体是“灵魂的坟墓”(柏拉图),“神魂的寺庙”(圣保罗),“机器”(笛卡尔),直到萨特所言“The body is what I immediately am... I am my body.”近代哲学的身体观转向自尼采开始——他首次将生命冲动置于本源。而后,梅洛-庞蒂也在其《知觉现象学》中展开了详细论述:“身体是我们所能拥有的世界的总媒介”。柏格森、苏珊朗格、茜茨......这一理论进路逐步挖掘出肉身的原初力量场,不仅动摇传统的身心二分法,更明言出哲学史一直忽视的:文辞,写作,从来都不只是心智的造物

——它们来自具身(embodied)的能力。

艺术的具身性问题是我非常关注的研究方向。作为舞蹈爱好者,我深知舞蹈哲学的衰微源于“具身冲动-表意符号”之间的裂痕,源于前启蒙的迷魅之力遭到的历史性贬斥。21世纪,舞蹈哲学仍然尚未出生;但回视舞蹈的对岸,诗的特质令我颇为受启。

诗确实以表意符号为载体,以纸页为介质,但也同时和“歌之咏之,足之蹈之”的原始抒情传统紧密相连。它被书写、被转译、被阅读,但其歌咏传统又向“被朗诵、被直言、被聆听”的具身性开敞。有别于高度理性化了的古典主义音乐,诗的节奏、气息和唇齿之声,更近于对肉身生命冲动的复现;而和音乐史相近地,诗的声音同样源于鸟鸣和鲸歌,致敬和探索着宇宙万物合一的秩序。在宏大秩序—隐微之力中流转,在理性程式-迷魅之力中流变,在同一和差异之间。诗的声音发自符号,却不停留于符号;源自肉身,却不耽溺于迷狂。它既能上溯柏拉图时代极言自身的秩序和神圣,又可以在最晚近的后现代思潮中挖掘自身的生成(becoming)之力。如此,它或许能比任何一种艺术都走得更远,就如友人所言,“艺术的真谛是在动静间抉择”(KK)。

正因如此,吟咏时声韵的跌宕复沓,几近古今生灵通过嗓音和气息跨时空相结的纽带——爱上旧体诗词,如同直面古人。我以为,叶嘉莹力倡的吟哦解诗或许还能再被重释,再被挖掘——今天,一种基于汉语音韵的本体论思考,或许可以成为艺术哲学具身性研究的全新进路。


同时,它还牵引出中国诗歌表征上的特质——草木之思。

从《诗经》发端,草木的形象贯穿旧体诗词。而在具身研究的视角下,草木常常是肉身的转译和延伸,草木姿态常常是诗人身躯的重现。人-草木间的可能审美纽带,或为移情(empathy),或为共情(sympathy)。前者,有如中国画论“静观说”(宗白华),亦如西方古典美学般,仍然暗示了人-草木间主体-对象的二分关系,本质上视草木姿态为人性情的投影。如此,所谓“无我之境”(王国维)同样只是写作者借草木山水自抒心志罢了。

共情,则是我在前不久的论文中着力阐发的另一条伦理进路。具身的草木、具身的风霜雨露、具身的撇捺......在中国古典艺术中,诗句、书法、山水和万物往往都显露出人格化的痕迹。徐冰的系列书法作品,在我眼中,正是对汉字具身性的变形和探索;在上海西岸美术馆展出的“本源之画”,则展示了世界各地现代艺术家对中国古典绘画中具身性特质的高度关注。

“人格化”若非移情,是否可能成为万物有灵的例证?而这“灵”若非精神、亦非灵魂,是否有可能是种孱弱、隐微却真切存在的实体?这一理念和最晚近的“思辨实在论”“物体系的本体论”相映成趣,更传递着对人类境况的当代反思。诚如巴特勒之见地,人的本质并非改造自然的强力,而恰恰是种“脆弱性”(vulnerability),恰恰是受难(suffering),是作为自然一员的本质意义上的赤裸和易死。正是如此,草木才以其孱弱、幽微,得以分享和人相同的本体论境遇。今天,“人如草芥”绝非矫情,“天地不仁”也并非玩笑。在无常、苦难和失序被现代社会(无论我们界定它为后工业的、消费的、晚期资本主义的亦或数字的)再度赋义后,今人必须,在本体论上重思人和非人之物的联结。“万物与我为一”或许早已不再止于浪漫的乌托邦图景,而恰恰意味着,直面万物的孱弱本质,如同唐娜·哈拉维般直言:我们已经立足人类纪的边缘。

因此,无法回避:在今天写旧体诗词,在今天再度赋灵草木,在今天延续先人笔下的肉身姿态,意味着什么?未来,如果得幸坚持旧体诗词写作,我会尽力贯穿后人类思考于其中。惟其如此......


实践上,我作出了一些稚嫩的尝试。现代诗习作中,试着雕刻动词,描绘自己吟咏古作不时触碰到的“前现代”身体姿态,比如用“有杕之杜”和诗经中的其他语典,勾勒一种我钟爱的“踟蹰、垂首、四顾”。旧体诗写作还尚在起步。

深感,眼下对“忠于汉语”的实践尚且停留于经验和表征,常常得其形而未知其意。愿日后在这条路上跋涉得更远。“中国现代汉语是一种不成熟的语言......诗人确实很容易沮丧......如果还对诗歌有兴趣,就只能做绝望的努力。”(马雁)



生死:窄门与抽羽之痛


-“而诗歌是你我/勉为其难的虎符”(包慧怡)


-“惟有徒然地焦灼、等待和张望。

我们望向那门;它紧闭,不可撼动。

......从前门开,为万般沉默放行。”(薇依)


-“你们要努力进窄门。”《路加福音》

诗是我的虎符。

在几乎全部的现代诗作中,我的写作姿态都是错愕、踌躇、犹疑的。这有关我的十六岁,有关我体验世界的方式——时刻挣扎,不止息。去日如逝水,来日如镜宫,四壁如围城。许多时刻里,我绝非奥德修斯,绝无化外物为对象并自立为至高主体的骄傲,而更像个漫游者,不时惊诧于存在本身,近乎决绝地遭遇他者,体验秩序的崩解之瞬,嗅出荒谬。

迷惘时写“绿云下的大雨”,孤独时写“有杕之杜”,落寞时写“三朵成尘的诗句”,哀悼时写“重扄覆盖柳絮”。这一切,勉为其难。而诗赐我勇气,给我直面这一切的力量,让我从中抽身,一丝一缕地舔舐这悲喜。除却修葺命运的神力,诗是我的虎符。


但对外物,诗如窄门。

落笔的那一刻起,真切活过的肉身自我已不复存在。我将是“被不断牺牲的个性”(艾略特),将是“必死的存在”(罗兰巴特),将是“无法追溯的意图”(阿尔都塞),将是“封面上的一个名字,一种功能”(福柯)。作为写诗的人,我苦笑着面对整个二十世纪的“文本中心论-读者中心论”转向,俯首称臣。时代、视域和个体心灵间的通道多么狭窄,我深知,这诗思要过窄门——曾经的诗人献诗给神,后来的诗人自我锤炼。他们也曾经面对这门,默然焦灼。

然而今天的诗人,要面对的是极细小的门,它不再逼人,不再酷厉,甚至“发出香气”(马雁)。这门通往个体心灵,通往一种介于私人体验和修辞传统间的澄明。于是,我仍然怀抱几乎过时的幻想,期待走向他人,走向素未谋面者,期待“若合一契”的神启瞬间降临。批评史已经伤透了写作者之心,马雁的诗论却给了我宽慰,“艺术的尊严和力量在此。经验的沟通是不可能的可能,就像不可能成功的巴别塔,它始终在建。”


但抵达他者还不够。

诗行终将牵引我们走得比个体的经验更远——造诗并非简单的转译,它会创生出难以言明的深广和美,那些令人惊异的存在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个人。谓之神启。柏拉图谈论爱欲时有言,灵魂遇见美便惊颤,如同断翼会重新发芽抽羽。整个过程刺痛难耐,让人癫狂。爱欲在极度苦楚中带给人纯粹的喜悦。“作为起步,疼痛是不可或缺的。”(吴雅凌)

这抽羽的痛楚,来自有限-无限,易朽-不朽,现实-理式间的原初张力,也即有限生命对更深广之物的渴求。一如洞内的眼被启明,被投诸曾经在理式世界所见的完满,一经点亮便痛痒难耐。

但在今天,谈论理式,谈论美的原型,不得不面临重重困境:形而上愿望在“后现代危机”(利奥塔)之前溃不成军,而“美”又早已被杜尚的《泉》及余波判下绞刑。

但这并未杀死诗。建构、歌颂的辞赋固然书写了历史,但解构、叛逆、反抗、变形、流变......它们更像一种颇为迷人的当代出路。日常秩序如何溃散,种种谎言和神话如何被戳穿,伟大光辉的古老信念如何支离破碎......诗的生命力源于对日常叙事逻辑/节奏的解构,源于一种本体论般的留白/空无,这一层面上它或许本就沾染着酒神精神,迫使诗人无法在理想国中久留。正如福柯被问及哲学之命运时的狡黠一笑:被边缘化,那太好了,它本可以是变形和反抗。


但任何一个爱诗的人都清楚,美可以如何明定如晓珠,一生长对水晶盘。我理想中的诗句,当绚烂如扶桑,隽永如珠玉。它美,但这美丽可以无关在父权凝视中动弹不得的挂职缪斯,无关文明的虚伪神话。这美丽不意味着缔造一座新的大厦,不意味着建构一种全新的权力关系,而完全可以是流变的、无中心的、弥散的......这是种颇为后现代式的构想,或许诗的未来国度也可以是“千高原”。


“如同一面可能之镜/一个幻象的坍塌/牵动了世界的粉碎”(马雁)。

粉碎本就是新生。



致谢


没有缪斯,除了我自己。


没有自己的土地。出生三个月后就客居杭州的西安人,不属于任何一座城市。即使来自这里,也难言水泥丛林带来了任何尺度上的精神原乡。莫言有他的高密东北乡,马尔克斯有他的马孔多。而我的故乡,或许就是汉语,就是眼下的生活,只是诗。

十四岁,我爱上了艺术文论;十六岁,我发现了自己有把哲学做成艺术的心志。日后,大概率不会成为“大创作者”,但我愿意一直写诗,也把论文写成诗。“如果我的论文不能像电影那样触动人心,那就不需要写。”偶像姜宇辉教授这样说道。


壬寅立春前夕,完成了第一首诗,色调出自里尔克笔下的塞尚:我理想中的光泽和质地。

一年半我途经:里尔克,尼采,策兰,辛波斯卡,兰波,皮扎尼克,王敖,海子,包慧怡,狄金森,马雁,商禽,茨维塔耶娃,索德格朗,薇依。当然,还有《诗经》,《楚辞》,老庄,卓文君,《文心雕龙》,李商隐,李煜,朱淑真,纳兰性德,曹雪芹,吕碧城。


我厌恶制造缪斯的老家伙。

我偏爱女诗人。


我熟悉这狭小校园里每一株花树,留下了数千影像。数十个晨昏,手持镜头,为草木驻足。

为蜡梅写诗,为紫叶李写诗,为玉兰写诗,为樱花写诗。还有辛夷,重瓣樱,碧桃,菡萏,金丝桃,栀子,石榴花,凌霄,黄山栾,玉桂。

写诗的本子里贴着蜡梅、白梅、重瓣樱的花瓣,有我临摹出的花枝、长椅和三号楼前飘花的水池。

我不平于它们佩戴错误的名字像死囚受难。

我深知自己爱诗和迷恋摄影的理由:巴赞笔下的“木乃伊情结”。对驻留时光的渴望,对留存易逝之物的挣扎,对死灭的忧惧,在面对每一条花枝时,面对所有季节流转之瞬时,刺痛我。


两个春天,我持续、漫长地伤春,不能自已。春天的情绪先于春天进入了我的身体里,浸染着身边人。有天傍晚,桌上出现一捧辛夷和樱花花瓣。他等着我来,腼腆地开口:我也去伤春了,送给你。

高一,漫长的学考午后,我和座位四周的理工男同学们,一人一句接龙写作。未辑录:关于α与线面垂直。还有一首诗,关于Hegel和黑狗的谐音。想念他们:在不那么关心文学时,心灵仍然本能地对趣味开敞。

十六岁的初夏,每晚回寝的路上,我和她聊诗。月影里,我拈起裙摆旋转,带着醉意,默诵出所有的得意句子。她一句一句听着,一周里,读完了我的《马雁诗集》,告诉我她也想写东西。六月底,她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首作品,灵气逼人。

壬寅春、壬寅秋、癸卯春、癸卯夏......按照季节收编了全部诗作,一辑一辑发在个人网络专栏上。阅读者寥寥,但总是有人不吝赞美。某天,她问起“抱柱”的意思,他则捕捉到我的灵思。我们原本陌生。


十五岁,十六岁,寂寞和枯燥,连同感动和欢喜,都是绵长粘稠的。

运动会时,被皮扎尼克的灵心触动,一口气即成十首。晴朗的冬日上午,坐在医院等待叫号,写下八首诗,孱弱如我新冠后的心脏。长夏,在暑热熏蒸中一日裁剪了八首绝句,它们隽永如清荫。在复旦夏校,十七岁生日当晚,我留下七首赠诗作为临别之礼......

给他的生日赠诗,和一束清晨折下的带露桂枝一起递了出去。

给她的赠诗,她眼里含泪地收下。


一遍遍地,我阅读自己,直至被语词围困。

终而发现了笔下之人:走过去,停下来,回头张望。

我的爱,恨,得与失,得意和落寞,不平和愧疚,挥霍和眷恋,决绝与踌躇,观察与自怜,词句已悉数封存。



一位研究薇依的前辈对我说:只要走过这一切,就会是美的。如他自述,他似乎并非是穿越时光,而只是走过少时的一条条诗行才来到此地。

——带着烈度,带着痛切,惟有穿过这些诗句我才来到十七岁,来到高三。

这就是这本诗集诞生的理由:

十五到十六岁,我的个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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