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 2
第二次见到十辰于是在一家烤肉店里，飒觉得自己大晚上顶着寒风出来吃烤肉已经够神奇了，在门口跟老板娘点完串，找了个桌坐下摸出手机没玩一会儿，就听到耳边一声朗笑：“我们又见面了。”
看到十辰于的脸时，飒才反应过来声音的主人是他，十辰于还是那副清清爽爽的样子，高领卫衣配黑色长裤，多一件外套都不穿，帽子也不戴。
年轻人身体真好。飒在心里啧了一声，又看了他两眼才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十辰于身上系了个围裙，系的还挺紧，腰的线条都被勒出来了。
“你在这打工啊？”飒问。
“啊，”十辰于应到，“刚就在门口炉子那儿烤肉呢，您眼神不好没看着。”
“啧。”飒耸耸肩，“下次你叫我一声，我走路不看人。”
“我叫你什么？”十辰于问。
“华立风，立风，飒，都行，你叫哥我也没意见。”飒对别人怎么称呼他这个问题上向来无所谓，只要知道是在叫他就行。
“知道了叔叔。”十辰于转身就走。
“我削你啊！”飒道。
这个点店里没什么人，角落里几个中年男人凑在一起打牌，地上放着一箱啤酒，没人理会他们。十辰于在外头烤肉，来回端了有五六趟才终于把飒点的东西上齐，横竖没事干，干脆拉开椅子坐在旁边看他吃。
“你能不能把围裙脱了。”飒指了指他，“看着好别扭。”
“行。”十辰于解开背后那个蝴蝶结，脱掉了飒觉得好别扭的围裙。
飒没再说话，低头专心干饭。五分钟消灭了二十根羊肉串，随后开始从容不迫的啃鸡翅，偶尔灌一口雪碧，时不时从旁边的盘里夹一筷子大白菜跟肉一起塞进嘴里，腮帮子撑得鼓鼓囊囊嚼啊嚼。十辰于好几次想说话，愣是没能找到空隙说，两手揣袖盯着他吃了二十分钟，直到气氛逐渐变得诡异，食物消灭了快一半，飒才舍得抬起头，分了一个眼神给他：“怎么不说话？”
十辰于都无语了：“原来您知道我在这儿啊？我还以为我隐身了呢？”
“我吃东西不爱说话。”飒嚼着牛肉，“以前有个人老爱在我吃饭的时候跟我说话，后来我就和他绝交了。”
“至于吗？”十辰于感到不可思议，“什么仇什么怨啊。”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飒仰头喝了口雪碧把卡在嗓子眼的食物咽下去，摇了摇罐子，说：“没了，再帮我拿一罐呗。”
“哎。”十辰于认命，起身去拿雪碧。
“你们这儿，五一人挺多的吧？”飒吃饱喝足拍了拍肚子，靠在椅背上消化烤串，“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十辰于说，“人是挺多，我不太建议你出门，啥没看着光看人头了。”
“哦。”飒笑了笑，“那我就得在酒店待好几天了？”
十辰于想了一会儿，说：“你会钓鱼吗？我可以带你去钓鱼。街区往前走有个水库，平时没人，环境挺好的。”
“好啊，”飒一听就来了兴致，“我还真很久没钓鱼了，我住的地方也没处钓鱼。”
“到时候我带你去。嗯…加个联系方式？”
飒沉默的看着十辰于，两秒后突然笑起来：“加就加呗，你那是什么表情，好像在拆炸弹。”
“觉得你挺不爱社交的，怕你不乐意。”十辰于掏出手机，跟他加了微信。
“我先回去了，什么时候钓鱼叫我。”飒心满意足的站起来，拍拍肚子说。
后来飒每想起那次钓鱼的经历就觉得好笑，也不知道十辰于加他是产生了什么化学反应，跟他在一块儿，总能遇到各种离奇的事。
“这渔夫帽挺配你。”十辰于看着飒背着鱼竿慢悠悠走过来，笑道。
“你怎么戴斗笠？”飒有些无语，“下田插秧啊？”
“遮阳用的。”十辰于瞥他一眼，“没有风哥这么浓密的头发。”
飒乐了半天，跟着他走到钓鱼的地方。
今天天儿好，太阳不毒，还有微风。飒一直觉得晒太阳吹风是一件很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把鱼竿丢给十辰于组装，自己站在那儿叉腰吹风。
“一会儿给你吹水儿里。”十辰于说，“这个点儿有鱼，再晚就都不上来了，赶紧的。”
“年轻人怎么这么着急。”飒啧了一声，走下来找了个石头坐好，接过鱼竿嗖的一声甩进水面，击出一个小小的水花。
十辰于看着他，挑高了眉毛：“你装饵了吗？”
飒闻言，把眉毛挑得更高：“你没给我装吗？”
两人互瞪了一会儿，飒说：“不够意思。”
“你缺心眼。”十辰于说。
飒笑了好半天，装好饵重新把竿甩出去，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问：“这水有多深？”
“三四米吧，你跳下去能没过头顶。”
“你是不是找踹？”飒转头看着他，“还有，你一个鱼竿弄了快二十分钟，咋的太滑溜拿不住？”
“风哥你才来几天啊说话就有东北味儿了。”十辰于勾了勾嘴角，“我第一次听见南方人说东北话，真是…”
话没说话，十辰于很不给面子的笑了起来，这让飒感到愤怒，有了想把刚刚的话付诸于行动的念头。他指着边笑边装鱼饵的十辰于，说：“再笑我就把你踹进去喂鱼。”
“不笑了不笑了。”十辰于停下来，飒这会儿才看清楚他手上拿的什么。他为了今天钓鱼特意跑去几公里外买沙蚕，丫倒好，直接从家里拿了块生肉。
飒已经无力吐槽，看着他装好肉一甩竿，十分惬意的盘起腿开始钓鱼。
其实飒算是个耐心不错的人，但他没有见过东北的鱼，或者说没有见过这么无耻的鱼，啃一口饵就跑，在飒以为上钩时收竿一看，虫没了，光剩钩。
某一次飒抢在饵被吃完前抬竿，发现虫子身上的伤口很小，皱着眉头说：“十辰于你确定这里有鱼？这全是鱼崽子吧？我说怎么钓不上来呢？”
“我上次来还钓了一桶呢。”十辰于也是一无所获，但他的耐心显然比飒更好，表情没什么变化。
“我怎么感觉…要下雨？”飒看了看天，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剩下一片灰蒙蒙的云。
十辰于叼着根狗尾巴草说：“开始下了再走呗，来得及，我带了伞。”
飒于是逐渐开始放空自己，换了个姿势继续钓鱼，准确的说是喂鱼。期间十辰于放在草地上的生肉引来一只大熊蜂，直直冲进装肉的袋子里，那熊蜂有大拇手指头那么粗，金灿灿圆滚滚的，吓得飒差点儿蹦水里去。
倒是十辰于淡定的把袋子系紧，东戳西戳逗着熊蜂玩儿了好一会儿，相当损。
“我靠，那是什么东西？”
飒看着正前方一百米的天空压过来黑乎乎一片不明阴影，耳朵比视觉延后两秒听见了哗啦啦的声音，触觉又比耳朵延后两秒感受到了一阵仿佛要把人卷上天的狂风。
“来不及了。”十辰于反应很快，一把拽住他拉到自己身边，打开那把大号的伞，将两个人覆盖住，“先在这儿待着。”
“你挺有先见之明啊！”飒抱着膝盖说，几乎是刚撑开伞的一瞬间雨就落下来了，“我以为昨天下过今天不会下，就没带伞。”
“你拿着，我继续钓，下雨上鱼。”十辰于把伞柄递给他。
“…哦。”飒无语的看着他甚至有点兴奋的表情。
水里的鱼上没上不知道，他俩顶着暴雨逃窜的画面倒是挺像两只撒欢儿的哈士奇。原本还想坐着等这阵雨过，没想到丫大概是跟那群鱼崽子串通好的，拐了个弯迎面冲着他俩就来了，浇了一身湿，哎，就是玩儿。前面几十米有个菜棚子，十辰于把伞给他让他先跑，他收拾东西，飒跑到菜棚下头，伸长脖子看十辰于站在雨中收鱼饵，装钓竿，磨叽半天总算弄完了，背着大包小包往前跑，飒差点跳起来给他喊加油。
东西扔到地上，两个湿透的人站在棚底下瀑布似的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大眼瞪大眼好长时间没人讲话，气氛再度变得诡异。
东汤一年半载都没下过这么大一场雨，偏偏让他俩赶上了。后来十辰于说大概是台风不知道华立风是什么风，特意来送见面礼，话音刚落后脑勺就被飒拍了一巴掌，叫他滚蛋，怀疑他是故意雨天带他去钓鱼。
“我又没捞好！”十辰于说，“我有必要为了让你淋雨搭上自己吗！”
“少来。”飒没理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有没有吹风机？”
“在床头柜里。”十辰于看着飒穿着他的衣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仿佛多了个孪生兄弟。
雨下了一个多小时才慢慢停息，天也差不多黑了。靛蓝色的晚空带着潮湿气息钻入感官和毛孔，在北方独有的空旷感漫上心头，时间仿佛停了下来，每一秒都无限漫长。
这里的人都是在这样的天空下长大的吗？飒这样想到，有些出神的望着，十辰于轻声走到他身后，拿过他手中的吹风机，将风调小一档，说：“你看吧，我给你吹。这里下完雨可漂亮了。”
飒十分感谢十辰于无心插柳让他专注散发灵感的行为，一片天，一片地，一盏橙暖的小灯将他们笼罩在这个空间，清冽的眼泪兀自融进血液游遍全身，剩下淡淡的恒温。
他两度因为这个人感受到恒温，飒喉结动了动，没有说什么，耳边只留下吹风机运作的声音。
「大作家，心情好点了吗？」
飒刚把自己泡进温泉，就收到了卷的微信。飒擦了擦手给卷回消息：「淋了场大暴雨，心情相当好。」
「是你疯了还是我？」
「你。」
「友尽吧华立风。」
「别，我开玩笑的。」飒笑着抿了一口啤酒，整个人躺进水里。
真是精彩的一天，飒闭着眼睛想。在这个地方交到一个朋友似乎要比他居住的那个城市容易许多，大家对彼此的生活都很了解，也都这样生活着，只要有三言两语的共同话题或是兴趣，就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没人会问你做这些是为什么，没人在乎你从哪里来要到哪去，没人在乎你是睡觉还是发呆。这里的人们顺着某种规律活着，无论悲伤还是欣喜，平和还是热闹，都只是在这个小城镇里，与世隔绝般的运转着。
挺好的。如果能拥有属于自己的这样的一个家，也挺好的。没有外界的纷扰，没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摩天大楼，没有犹如洪水的人潮，也没有好像稍微放松一点，就仿佛要被淹没淘汰的紧张。
飒睁开眼睛，轻轻眨了眨，他有些累。
不，是很累。
是在夜深人静时无法挣脱、在炎炎烈日下无法自救的疲惫。
他甚至不知道，如果站在楼顶，他会不会双眼一闭，就那样跳下去？
如果跳下去了，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但是那时他已经不在了，所以都无所谓了。
飒想到这里，觉得有些好笑，从水里站起来捞过浴巾擦干净身子，披上浴袍放了水，拿着啤酒瓶回到房间，慢慢爬上床，窝在被子里面，抱着膝盖一口一口抿酒。
多留一会儿吧，在这个人间，还没有历遍冷暖，还没有找到心爱的人，还没有感受过幸福。就这么放手，有点太可惜。
飒抱紧自己，只有零星的月光照进漆黑的房间，与寂寞的人影重叠。困意借着醉意慢慢攀升，在不知不觉中睡去，窗外虫鸣很快变得微弱，世界寂静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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