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花飘何方】五·丽泊斯塔的栀子花(下)
五·丽泊斯塔的栀子花(下)
珈登妮尔蜷缩在卡车的角落里,因为战争的爆发,她已经太久没有好好的休息过了。
她睡着了,做了梦,似乎是梦到了以前。
睡梦中,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珈登妮尔…!”
“珈登妮尔……!”
她突然惊醒,脑海里传来的声音全然不是自己所爱的人,脸上却遍布了泪痕,与泥土混在一起,脏兮兮的。
珈登妮尔被一名女子抱进了巨大的建筑之中,恍惚中,看见这里到处都是身穿白色衣服戴着红色袖章的人。
“你叫…珈登妮尔·安…对吗”
那名女子是一名医护人员,她温柔的把珈登妮尔安置到了走廊的上的一张床上。
珈登妮尔只是呆呆地点点头。
“好了孩子,你现在到的地方是克芮佩思尔(Crépuscule)军医院,这里是和平区,敌人不会攻过来的”护士抚摸着珈登妮尔的头,用手指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那么等下我会带你去水房冲洗掉身上的物资,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好吗?”
珈登妮尔还是点了点头,她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许久过后,护士带着珈登妮尔,用净水冲刷掉身上的泥土、血液、硝烟味,搓洗掉每一个角落的污渍。
“…多可爱的孩子啊…该死的战争……!”
珈登妮尔穿上新的衣服,乖乖的坐在床上,接受着医生的检查。
“哥哥姐姐”们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们的确把珈登妮尔保护的很好,只是有些挫伤而已。
珈登妮尔在医院里呆了两个星期,每天看着来来往往的医生和护士,看着被推来推去的床铺,听着刺耳的嘶吼声,闻着刺鼻的血腥味。
那天下午,珈登妮尔在医院里帮忙,当她抬起头的那一刻似乎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时长梦见的那个身影,是那么的熟悉。
“……辛西娅……妈妈……”珈登妮尔的眼眶中又流出了泪水,娇小的身躯在躺满伤员的走廊中穿梭。
珈登妮尔扑了上去,死死抱住那个人开始放声大哭,她确信这就是她的妈妈。
事实也的确如此。
“天呐……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哥哥姐姐们呢?”
珈登妮尔没有说话,哭的更加大声了。
辛西娅明白了珈登妮尔的意思,蹲下来擦干她的眼泪,轻声说道:“好了我的小天使,这些都是星神降下的命运,我们在这里重逢也是。”
珈登妮尔抽噎着。
“现在妈妈要救治这里的伤员,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平安。”辛西娅抱住珈登妮尔,抚摸着她的头发。
“如果小天使愿意的话,来帮我好吗?”
珈登妮尔用袖子擦了擦身上的泪水,颤颤巍巍的“嗯”了一声。
几个星期之后,克芮佩思尔城内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远处的枪炮声愈发靠近。
忽然,一枚炮弹打穿了医院的一处墙壁,坍塌下来,许多伤员与护士被埋在了废墟之下。
城内的防军倾泻而出,空旷地的野战炮发出了雷霆般轰鸣声,高处的防空机枪正不断倾泻着子弹,想要击落空中的飞机。
医院内的指挥官大声呼喊着:“把伤员向后方转移!另外我们需要留下一些人去前线支援!”
辛西娅义无反顾的冲了出去,冲进了战区。
珈登妮尔看着眼前的乱象,闹钟一片混乱,随后被人抱起,乘上车离开了医院。
等到珈登妮尔回过神来,发现辛西娅已经不在身边。
“妈妈……!妈妈!”
周围的护士安抚着珈登妮尔。
车队疾驰而过,远离了战火。
所有人都下了车,一片混乱,医生护士们安顿着伤员。
珈登妮尔穿梭在人群中,她还在寻找着辛西娅。
之后的每一天,无论是起床后还是睡前,她都询问着这里的医生。
“您知道,辛西娅妈妈去哪里了吗?”
她每天都趴在窗前,盼望着重要的人回到她的身边,就这么过了一年。
那天,医院外驶来几辆轿车,她激动的跑了下去,以至于在门口摔了一跤。
等她抬起头,一双大手正朝她伸来。
珈登妮尔顿时哭了出来,她本以为是自己心心念念的辛西娅,而现在在面前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性。
男子轻轻扶起摔在地上的珈登妮尔,仔细检查着她身上是否有伤,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
“你就是珈登妮尔·安?”
珈登妮尔边哭边点了点头。
男人用手帕擦去她的泪水,叫人拿来了一只小熊玩偶。
“这个,送给你了。”
珈登妮尔迟疑的接过玩偶,盯着小熊打量着,泪水又一滴一滴的滴落在了玩偶的身上。
男人抱起珈登妮尔,走进了医院,找到了这里的负责人。
负责人见到男人,赶忙站起来,微微鞠了一躬。
“您孩子的事情我很抱歉,请节哀爱托伊尔先生。”
男人沉默了一会。
随后男人说道:“他们是英雄,是光荣的,这大概也是爱托伊尔家族的宿命。”
“…真是伟大。那么,您到访这里的目的是……?啊,您怀里的这孩子……”
“我知道,我就是专程为她来的。”
“…您是要收养她吗?”
“没错。”
“那真是太谢谢了!我想您也明白的,前线越来越紧张,资源越来越匮乏,我们也无力让这个孩子继续留在这里了。”
男人转过头,看着怀里的珈登妮尔,问道:“你愿意跟着我吗?”
珈登妮尔呆住了,缓缓问道:“……辛西娅……妈妈去哪里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名负责人刚准备开口,却被男人打断。
“啊……我知道她,她很伟大,因为救了很多人,所以被星神眷顾,成为了天使,离开了那片人间地狱。”
“那……那她会过得很好吗?”
“……会的。”
珈登妮尔长舒了一口气:“呼…太好了。”
“所以你愿意跟着我吗?”
珈登妮尔点了点头。
“我叫普罗斯佩尔·爱托伊尔,那么之后,你就叫珈登妮尔·爱托伊尔了,还有,请称呼我为先生。”
“爱托伊尔……爱托伊尔…先生您是……”珈登妮尔猛然意识到了眼前的男人就是曾照顾自己的哥哥姐姐们的父亲。
普罗斯佩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的看着眼前这名眼里充斥着泪花的女孩,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普罗斯佩尔带着珈登妮尔登上了轿车,身后不再传来炮火的声音,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绿荫,放眼望去却几乎全是杂草。
汽车不断颠簸着驶向了城市,那座珈登妮尔再熟悉不过的城市——布洛斯塔德。
汽车停在了城镇远郊的一座庄园门口,幼时除了在硕大的校园里和布洛斯塔德城区,珈登妮尔从未踏足其他地方,显然也并不知道这里有如此一座庄园,装修精致但十分朴素。
庄园的大门打开,车子开进了庄园里面,车门被一名端庄的少女缓缓打开,珈登妮尔迟疑了一下,在少女的搀扶下跳下了车厢。
珈登妮尔环顾着四周,尝试将眼前陌生的环境印刻在脑中,却时不时闪过那些痛苦的记忆。
身旁的少女是宅邸中的女仆,迎接他们进入大门的是年纪稍长的管家,每个人都十分优雅端庄。
房子里的装潢如同外面一样简朴,深色的木板在明亮的灯光下也是闪闪发光的。
珈登妮尔看着墙壁上悬挂着的自己曾经那些哥哥姐姐们的照片,那些记忆又再次浮现在了她的眼前,她又像是当时那样瘫坐在了地上,捂住自己的脸蛋放声哭泣。
普罗斯佩尔凑到女仆身边,交代了些什么,便默默离开了。
随后女仆安抚了珈登妮尔的情绪,清洗了身体,换上了合适的衣服,送进了为珈登妮尔准备的独属于她的房间。
翌日,伴随着阳光与轻声地呼唤,珈登妮尔久违的睡了一次好觉。
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还带着丝丝迷糊走下了楼梯。
大厅中的沙发上端坐着一名女士。
普罗斯佩尔摆摆手示意珈登妮尔坐在他的身旁,并轻声对她说:“这是玛莉亚小姐(Ms.Maria/Maria·Kutschera),之后她就是你的老师,她会教你更多将来你用得到的东西。”
两天后,普罗斯佩尔留下一封信便匆匆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玛莉亚一点一点耐心的教导珈登妮尔信上写道的内容。
——
「亲爱的珈登妮尔:
现在的国家还依旧处于战争的紧张时期,国家需要我,因此。很抱歉不能陪在你的身边。
但好在胜利的曙光也已看到,我们与加布里埃尔达成了协定。在那之后我会来弥补这些缺失。
同时我也嘱咐尊敬的玛莉亚小姐,请务必悉心教导她,她是。聪明的孩子,机智过人。
如果有必要的话,宅邸的所有都可以由您提议,管家将会在。酌后一一执行。
普罗斯佩尔·爱托伊尔
1903年5月22日」
大约过了一个月,珈登妮尔在老师的教导下,仪态变得越加端庄,玛莉亚对珈登妮尔这样的孩子十足的放心,于是就给予了珈登妮尔十足的自由的时间。
但每到这个时候,珈登妮尔只是坐在床上抱着玩偶,呆滞者看着窗外的远方,看着洁白的鸽子,眺望着远处盛开的白色花朵。
那天清晨,巨大的声响吵醒了珈登妮尔,她迅速爬起披上外套,不顾一切的向房子外奔去。
“早上好珈登妮尔。”等她猛地推开大门看到的只有端坐在一旁的玛莉亚小姐,“您这样可不想是淑女。”
珈登妮尔惶恐的内心逐渐平复了下来,只看到了管家正卖力地挥舞着手中的锤子,砸倒一面面围墙。
“今天天气不错,不是吗?”玛莉亚小姐笑着说道。
珈登妮尔呆住了。
玛莉亚小姐接着说道:“如果厚重的围墙箍住了您的脚步,那么现在她为您而破开了。”
玛莉亚小姐抓起珈登妮尔的手腕,优雅的跨过了散落在地上的砖瓦。
“今天是实践课,而您作为豪门的千金小姐,也要继承爱托伊尔家的质朴,那么像一名淑女跨过这些废墟也是一门学问。”
之后她们来到郊外的田野。
“作为一名淑女,不是只蜷缩在屋下的洋娃娃。”说着玛莉亚小姐倒了下去,仰望着天空,感受着花草,“土地是圣洁的,绿草是生命的结晶。”
后来他们钻进了栀子花海。
“我明白您名字的意思,珈登妮尔。我想您最喜欢的也许就是这片洁白的栀子花。”
的确如此。
珈登妮尔又在花海中漫步,不过身边的故人已然不在。
一直到黄昏,她们回到了庄园,砖瓦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回到宅邸中,可口的饭菜已经分好装盘。
那天,珈登妮尔前所未有的开心。
这么平淡的生活一直持续着。
她与普罗斯佩尔的书信来往一直持续到了1904年1月。
那年的1月6日,硕大的标题登上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
「停战!」
一个月之后,普罗斯佩尔回到了宅邸。
他看着眼前消失不见的围墙,尽管吃惊,但他坚信此时的珈登妮尔已经变得落落大方。
他推开大门,眼前穿着得体的灰蓝色发色少女正端正的站在他的面前。
“欢迎回家!先生!”
回到家后的普罗斯佩尔,欣慰的看着眼前的少女,玛莉亚只是站在一旁。
“玛莉亚小姐,我很感谢您对她的教导,战争结束以后等到斯特莱尔学院恢复正常,我希望您能就职,并继续教导珈登妮尔。”
玛莉亚双手交叠在一起,两腿交叉行了屈膝礼,并说道:“您能平安归来是再好不过了,我很荣幸成为珈登妮尔这样的女孩的老师,同时我也很荣幸能够进入斯特莱尔学院。”
普罗斯佩尔把行囊交给管家,吩咐女仆准备茶饮。
“但如若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斯特莱尔学院的环境下,成为珈登妮尔的专职老师。”
普罗斯佩尔的表情略显为难,却还是答应会去询问。
几日后,普罗斯佩尔带着斯特莱尔学院校长的亲笔信交给了玛莉亚。
她的提议被接受了。
一周后,并未怎么被战争影响的布洛斯塔德城,很快恢复了正常。
还是像往常那样,太阳从地平线升起,钟塔响起,孩子们走出校舍。
只是城里不再像是昔日那般热闹。
战争结束以后,每个人都更加珍惜和平的日子。
普罗斯佩尔脱下了军装,回归到社会上,依然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医生。
那时候的人们从未想过他们还会再穿上军装,遭受那些战争的苦难。
这样平静的日子持续到了1905年的4月。
第一次战争的结束是在两方的合作欺压下结束的,他们瓜分了所谓的“侵略者”艾利安,在看似崇尚和平的条约里充满了胜利者的自大。
何处有欺压,何处就一定会有反抗。
1905年4月2日的夜里,艾利安王国在此前的动乱后建立的新政权带领着浩浩荡荡的军队进入了丽泊斯塔的边境线内。
等到太阳升起,艾利安王国已经攻下了一座还刚刚恢复生机的城市,建立了据点。
普罗斯佩尔再次穿上了军装,离开了家。
那年珈登妮尔年仅14岁。曾经亲眼目睹战争的她明白普罗斯佩尔的离开意味着什么。
敌国的军队如同闪电一般直冲丽泊斯塔腹地,战争仅仅持续了两个月,前线已经死伤惨重,军队的阵线一退再退。
炮火一直烧到了布洛斯塔城外约两百公里外的城郊,而哪里也将会是丽泊斯塔的最后一道防线。
珈登妮尔又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怀抱着自己的玩偶,看着窗外荒凉的样子,又再次想起了曾经自己的哥哥姐姐们离开的那一瞬间,安小姐消失的那一刹那。
“小姐,我想我们可能需要离开这里。”管家在敲门过后进入了房间。
珈登妮尔没有回答,她明白离开这里意味着什么。
良久过后,她开口道:“我能回到军队去吗?”
“您说什么?”
“我想回到军队,我想做些什么。”这次珈登妮尔的语气很笃定。
“我不同意,小姐。此外相比老爷也不会同意。”管家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道。
“……”沉默了片刻过后,珈登妮尔跳下了床,郑重地说道:“玛莉亚小姐曾经教导过我的是「真正的淑女要懂得跨过那些废墟,而不是躲避在屋檐之下。」”
“所以请让我参军,前线的士兵们不能放着不管。”
管家无力反驳。
“请让我寄信给普罗斯佩尔老爷,再收到答复之前我不会同意您的想法。”管家紧紧盯着这名少女,之后便离开了房间,“那么,我就先离开了。”
那天傍晚,天边的日落把白云染的像血一样红,珈登妮尔依然坐在床上,看着窗外。
晚餐过后,珈登妮尔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不顾一切的,在宅邸内二人都忙着打扫时,悄然离开了。
她不断向前奔跑着,直到跑上了大路,偷偷跳上一辆马车,进了城区。
她不断向人打听着招兵处的地址,不久后便看到了那见门口排着长队的大房子。
珈登妮尔站入了列中,以她一名少女的身高,夹在一群成年男子中间略显突兀。
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外巡视的军官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
“小姐,这里是征兵的地方,不是什么杂货铺。”军官开口说道。
珈登妮尔的眼神十分笃定:“先生……哦不,长官。我确定我是来参军的。”
军官上下打量着珈登妮尔:“你还没成年呢吧?”
“长官,我今年十四岁,名字是珈登妮尔·爱托伊尔,曾经加入过第一医疗队。”
当军官听到第一医疗队和她的姓氏的时候,肃然起敬。
他没有再过问什么,而是带着珈登妮尔径直走进了房子的最深处。
房子里挤满了人,到处都是男人,无论年老或年少。
迎接珈登妮尔的是一名女官,手臂上戴着印着红色十字图案的袖章。
“你是珈登妮尔……爱托伊尔?”女官诧异的问道。
“是的长官。”
“我记得你的名字,在第一次战争时的小战士。”
珈登妮尔死死地盯着女官手臂上的袖章。
“我想回到医疗队,长官。”珈登妮尔的语气中没有半点动摇。
女官犹豫的一下:“虽然医疗队的确缺人,可是……”
“我会做的很出色的。”珈登妮尔打断了她,“……抱歉,长官。”
“我很欣赏你的勇气。”
在此之后,女官把珈登妮尔带进了一个房间,开始仔细检查着她的身体。
“都没有问题,等下会有人给你拿合适的衣服,三十五医疗队还缺人,明天一早他们会在布洛斯塔德火车站上车。”
那天夜里,珈登妮尔为了躲避管家的寻找,独自一人躲在了火车站附近的巷子里。
天蒙蒙亮,珈登妮尔被火车的汽笛声惊醒。
她换上了蓝色的军装,戴上了袖章,背上了包。
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行军的沉重背包让她寸步难行。
珈登妮尔走进了火车站,月台上站满了军人,有人害怕的蜷缩在地上,有人大口大口喝着烈酒,放声欢笑,还有群人踩着木箱站在高处,就像是舞台,吹奏着自己手上的乐器,台下一群人们喝着酒,唱着歌,跳着舞。
珈登妮尔被人群挡住,于是搬来箱子,踩了上去,踮起脚尖,才看到台上的那群人。
她始终盯着站在最前排的那个年轻人手里的铜号,发出美妙的音乐声,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
她看的入迷。
“丽泊斯塔共和国军第三十五医疗队的战士们!请前往第五站台!”月台上的指挥者手拿着扩音器大声喊道,珈登妮尔这才回过神来。
她不断向前走着,越来越快,甚至跑了起来,差点被肩上的行李压的摔一跤。
“你们好,我是珈登妮尔·爱托伊尔,加入第三十五医疗队。”
医疗队的所有人吃惊不已,都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一个女孩突然开了口:“你是珈登妮尔?”
珈登妮尔点了点头。
“我的天啊,你还记得我吗?”
她十分疑惑。
“我们曾经救起的那个小战士就是你对吧。”
珈登妮尔这才想起来,不断回想着那天她所看到的面孔。
分配完了物资,火车的汽笛再次响起,所有人都进入了车厢里。
随着刹车收起时的喷气声,车厢动了起来,他们将驶向国家的最后一道防线,面对他们的会是前所未有的灾难。
疾驰的火车飞奔向远方的前线,突然落下的刹车使车厢里的军队乱成一团。
道路前方的大桥已经被敌人的炮火炸断。
面对这样的情况,也只能徒步前往,好在路程不算遥远。
敌军的炮火声越来越近,只是听到远处的阵阵闷响,许多青年就已经吓软了腿。
此时的双方都在整备着各自的资源,而敌军还一边不断向前线倾斜着炸药。
到了下午,太阳正在落下,所有人终于抵达了前线,而医疗队还未做什么准备,就马上接到处理伤员的命令。
夕阳之时,炮火才终于停歇,许多士兵依靠在战壕的墙边,只有轮换着才能勉强睡入稀缺的床铺一会,无论是吃饭也好解决内急也罢,也都只能在这狭窄肮脏充满泥泞的战壕里解决,因此常常散发着阵阵恶臭。
在战壕后方的临时战地医院里总是传来哀嚎,源源不断的浸水一桶一桶被搬进来,被割下的残肢也只能丢在一旁,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
这是珈登妮尔再一次在战场上过夜,就算年纪幼小,但也比许多成年男性更加明白和熟悉这里的环境。
凌晨时分,太阳刚刚升起,战场上除了残留的硝烟味,还有雾气笼罩着,像是隐藏着什么秘密。
一阵急促的哨声瞬间让士兵们的神经紧绷了起来。
“十分钟过后我们将进行炮击!持续二十分钟!随后立即发动进攻!各单位预备!随时听令!”远处的传令兵大声呼喊着。
珈登妮尔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背起沉重的背包,望向身后的人群。
“小珈登妮尔!发起攻势以后你和他们留在阵地。”医疗队的士官如此说道,“哦对了,我叫克罗心(Crossing)。你们只需要留在这里处理伤员就好了。”
刺耳的哨声忽然响起,战士们冲出战壕,冲向了远方,在枪林弹雨中前赴后继。
那一刻,珈登妮尔突然愣在原地。
她想起了曾经那些不美好的回忆。
但片刻过后,看到伤员从斜坡上送下,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声,颤抖着呼唤着:“医生……医生!”。
珈登妮尔马上恢复了状态。
经过多年的教育,14岁的她飞速思考着如何处置当下的局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军人们看见了日落,看见了夜晚闪烁的火光,又看见了日出,一直到战士们冲进地方的战壕,一直到敌军高举着双手爬出战壕。
珈登妮尔始终紧绷着神经,就算这场仗已经胜利,医生与死神的战争还在继续。
她的新衣服染上了漫漫的鲜血,变成了深紫色,散发出浓厚的血腥味。
几小时以后,他们处理完了大部分的伤员,把濒危的伤员送回和平区,还有另一项工作等待着她们。
那天是珈登妮尔第一次踏上真实的战场,一眼看过去一片荒芜,只有被烧的焦黑的树干还立在那里,但也早已破败不堪。
工兵们走在前面,医疗队在寻找着遗留的伤员。土地被血液浸的湿软,爆炸翻起土壤过后,一脚能踩下很深,因此有许多炸弹留在了土里。
远处传来一声爆炸,所有人惊恐起来,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名工兵踩到了没有引爆的炸弹,被炸的四分五裂。
珈登妮尔痴傻般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地方,地上还有身体的碎片。
她本以为战役的结束就是安全的时候。
晚上,在军队清点人数过后,她们被要求原地休整。
那晚无比寂静,原先还在战壕里围在一起下赌注玩的小伙子们,如今只剩下两人落寞的靠在墙上,如今也不知向谁兑换赌约。
第二次战争爆发后,起初人们还以为只是小冲突罢了,直到越来越多国家发动战争,局势越来越紧张,人们才猛然意识到这又是一场大战。
时间来到了1906年,珈登妮尔已经在前线待了整整一年,经历了风风雨雨,两国还始终是不相上下,战争望不到尽头。
这一年间,珈登妮尔和医疗队里的朋友们苦中作乐,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一起度过了她的15岁生日。
朋友一个一个牺牲,又不断有新人填补上来。
不断的离别让珈登妮尔的压力十分巨大,而最年轻的她又不敢拿起步枪冲上战场,只有腰上别着的一把小手枪防身,何况她也不被允许上去送死。
珈登妮尔的一切支柱都来自于始终与她保持着书信来往的普罗斯佩尔先生。
普罗斯佩尔先生得知珈登妮尔逃出家里独自一人参军,他的第一封信里充满了愤怒,随后又是絮絮叨叨的关照和提醒。
那年的8月16日,第三十五医疗队的所有人都被换了一遍,他们负伤或是牺牲,离开了战场,只有珈登妮尔留在医疗队中。
18日,珈登妮尔成为了第三十五医疗队少尉,成了最年轻的女军官。
自那以后,珈登妮尔的肩上像是背负了什么一样,她开始冲上战场,挎着挎包,只是带着一把手枪,穿梭在枪林弹雨中。
因为携带的东西并不多,在战场上极为敏捷,救助了许多人的生命。
从此战场上流传着天使般美丽的少女会拯救你的生命的说法。
22日,珈登妮尔收到了普罗斯佩尔的来信。
信中写道,普罗斯佩尔所在的军队要执行护航任务,防范潜伏在海上的潜艇。
只是往常的来信,但珈登妮尔却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他的信寄来。
战争又持续了很久。1907年12月31日,刺骨的月光与冰冷的雪花一同撒向大地,积雪盖住了废墟,冻住了泥土,为死去的人们盖上了纯白的被褥,只是这被褥和尸体一样冰冷。
战壕里的军人裹着单薄的衣服瑟瑟发抖,互相分享着巧克力,烟草。水壶里藏着的烈酒是他们活下来的希望,颤颤微微接过水壶,用舌头舔上一滴,一旁的战友直勾勾的盯着摇晃的水壶,生怕烈酒被脚下的土地夺去。
今夜是新年夜,战争开始已经好几个年头,等到黎明来临,他们又将踏入地狱的烈火之中。一望无际的战壕一处聚集着一小簇人,他们手里拿着各种稀缺的物资,自己的用命换来的奖章。人群的中央,一位青年手中拿着破旧的钢笔书写着信件,这是他们唯一的挂念。
处理完伤员的珈登妮尔靠坐在了墙边,身上蓝色的军装被染成了紫色,两天没有休息的她终于在黎明前闭上了眼睛。
神明不会因为怜悯让太阳不再升起,黎明如约而至,人们赞颂着的,带来希望的太阳此刻却点燃了地狱的烈火。
刺耳的哨声吹响,战士们却望着周围,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冲啊!丽泊斯塔万岁!”一个少年举着手中的步枪,爬出了战壕,向前奔去,周围的战士如同为潮水般涌出沟壑,战吼声此起彼伏,炮弹划破空气扎进泥土里,爆炸声接连不断,炸开的冻土,石块,血肉的碎块混在一起在空中飞舞。
珈登妮尔与医疗队的其他成员们穿梭在战场上,她们将是前线战士们的后盾,如同天使般与死神抗争。
珈登妮尔一刻不停的在战场上奔跑着,用力拖拽着受伤的士兵,安抚着他们的情绪。
“爱托伊尔小姐……我想……我想回家。”
“请把这个带回给我的爱人,她叫……”
“临死前能躺在你的怀里,我很幸运……”
战士们不顾一切的原因,正是因为有医疗队作为坚实的后背。
所有人都依赖着珈登妮尔。
在战场上,珈登妮尔躲进了弹坑,以躲开敌人极强的扫射。
硕大的弹坑里有肮脏的积水,里面有士兵的尸体和遗留物。
而在一旁,穿着敌国军装的男子正低沉的哀嚎着。
珈登妮尔听不懂他的语言,本打算掏枪的她突然发现男人的双腿已经被炸断,右手也血肉模糊。
珈登妮尔看着男人,心生怜悯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为他打了一针止痛剂。
男人用左手颤抖着翻找着自己的挂包,翻出了一枚铜色的怀表,表早已停转,盖子上留着一个女人的照片。
男人把怀表和口袋里的勋章交给了珈登妮尔,嘴里说着什么。
她明白男人的意思。
男人在大哭一阵后没了力气,很快便咽了气,但珈登妮尔的脚步一刻也不能停下。在炮火扬起的灰尘的缝隙中,透过升起的阳光,她似乎看到什么东西在发着金光。
过了大约几个小时,战斗结束了,打扫战场时,她不断寻找着那个发着金光的东西。
许久过后,她从土里拔出那个东西——只是小号。
但她记得这是谁的小号,几年前在火车站为军人们助兴的军乐团。
珈登妮尔看着小号,想起了那天小号手在演出结束后的笑容是多么温暖。
珈登妮尔捡起了一旁的头盔,已经破了一个大洞。
因为战争,她几近崩溃。面对那些不顾一切的军人,她始终询问自己:
“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1909年6月6日,敌军已经到了末路,但因为多年的交战,丽泊斯塔也希望早日结束战争。
敌人最后的反攻是前所未有的猛烈,几近举国上下的兵力都投入到了这里,机枪和大炮源源不断的吐着弹药,天上的飞机不断盘旋着。
“这场仗赢了你们都是功臣!为什么还不顶上去!冲啊!冲呀!”指挥官高举着佩剑不断呐喊着,但所有人都只是畏缩在原地。
“啊啊啊啊啊——!”一个小队冲了出去,随后被敌人的机枪瞬间歼灭。
“接着冲上去!不要停!”
指挥官的身后有几个穿戴精良的士兵,为了督促多年战争而失去士气的士兵们,国家组成了督战队。
在督战队的逼迫下,军人们不断冲锋,又一个接一个倒下,只有幸运儿才能被拉回,接受简单治疗,然后再继续冲锋。
珈登妮尔始终看在眼里,但似乎又无可奈何。
“指挥官!这样无谓的冲锋只会增加更多伤亡!请停下!”珈登妮尔向指挥官说道。
“一个女孩能有什么高见!只有这样才能更快结束!国家已经花费够多的经济了,我们不能再肆意下去!”
越来越多的士兵伤亡,甚至很多死在了督战队的手里。
珈登妮尔实在看不下去,抽出了腰上的手枪,无所顾忌的开枪杀了指挥官,此后又把枪指向了督战队。
“从现在开始这场战役由我来指挥!督战队也是战争的一员!滥杀自己的同伴!与叛徒无异!”17岁的珈登妮尔已经成熟,变得更加勇敢,就算不解活着的意义,但她明白,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
为了更多人的生命,她只能这么做。
后来,她指挥着大炮轰炸着敌军的防线,消耗光了所有剩下的炮弹,随后展开猛烈的进攻。
1909年8月12日,艾利安首都沦陷,首相被捕。
第二次战争终于结束,珈登妮尔已经18岁了。
之后,珈登妮尔因为叛国罪的指控被捕。
1909年8月17日,珈登妮尔遭到军事法庭审判。
那天,陪审席上坐满了曾因为她的救助而活下来的士兵,因为她的勇敢而获救的家庭。
他们所有人都手捧着今年最后的栀子花。
法庭外挤满了人,大街上到处都是栀子花香。
珈登妮尔的案件始终无法判决。
1909年9月2日,珈登妮尔被无罪释放,回到了布洛斯塔德城。
珈登妮尔回到宅邸,深深的鞠了一躬,她已经变得成熟。
普罗斯佩尔没有回到家里,只有一名叫莱特·帕里什的男人,看起来和普罗斯佩尔年龄相像。
莱特·帕里什沉重的告诉珈登妮尔,普罗斯佩尔是他的好友,在那次护航任务中,普罗斯佩尔所在的“韦罗妮克”战列舰遇袭,全舰牺牲。(注:普罗斯佩尔·爱托伊尔是丽泊斯塔共和国海军军医,因超乎常人的领导与判断能力任Véronique “韦罗妮克”号战列舰指挥官。)
二人曾在战前约定,如果谁牺牲了,就要负责照顾对方的家庭。
那天珈登妮尔又一次崩溃大哭起来。
莱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扶起瘫倒地上的珈登妮尔:“我很抱歉……孩子…你遭受太多了。”
沉默片刻过后,莱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里待太久,留下一句:“我向上级请示了你工作的事情,同意让你来我的诊所工作了……如果你想来的话,下周三来找我吧。”
一周后,莱特并不抱珈登妮尔会如约而至的希望。
午后,他的办公室被人敲响。
“我是丽泊斯塔共和国军第三十五医疗队的少尉,珈登妮尔·爱托伊尔。”
莱特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少女,未曾想她会是如此坚强。
“帕里什先生,请问我的工作内容是?”
“啊……世界移动医护服务。”
“请问这是什么?”珈登妮尔无法从名字上理解工作的内容。
“是为了应对战后重建保障医护的一项各国合作的项目,你会被派遣到许多地方,为需要你的病人提供医疗服务……能理解吗?”
“……我明白了,我会倾尽全力的。”珈登妮尔的语气十分坚定。
“你的衣服大概……下周就能做好。”
“…工作服吗?”
“算是吧。”
……
那天,珈登妮尔拿到了独属于她的衣服。
普蓝色的裙子和白色的上衣,胸口与裙子同色的丝带别着一枚蓝宝石,灰蓝色的长发打好结绕到脑后,用另一颗蓝色的宝石配合着白纱固定住,腰上的皮带都是各种小包,可以放下各种东西,硕大的普蓝色皮箱和黄铜包边,让珈登妮尔看起来无比优雅。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神充满了坚定有存在着忧郁。
那天她问莱特埋藏在自己心里很久的问题:
“请问先生,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莱特对珈登妮尔的疑问,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说道:“…踏上旅途吧,答案或许就在那里,要等你自己去寻找。”
珈登妮尔或许有些失望,但她依然记住了这句话,在嘴里不断重复着。
……
流浪的栀子花瓣,翻滚在丽泊斯塔的土地上,却始终无法安宁。
像是寻找到了慰藉,却又被人丢下
如今的栀子花瓣,依然在空中飞舞。
丽泊斯塔的栀子花,何时才能再度盛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