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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开_下卷(14)魔王篇,云栈萦纡起安土

2022-12-11 10:16 作者:重舟-声名水上书  | 我要投稿

战国乱世之日本,除开武士阶层的相互杀伐,还有一大特色便是百姓一揆的风起云涌。

镰仓以来御家人武士从幕府那里获封地头,往往改派代官前往统治,安居高台分赐福报,自有骡马跪族主动跳出来倡导狼性文化。久而久之,不在领地的武士日增月长,村落土地落入百姓掌握,村民开始结成联盟采取种种手段抵制庒官压迫。

起初,还是一些较为躺平的方法。如果催逼过苛,便威胁集体逃散,借此来维护村落百姓的利益。发展到后来,生成名为“惣”的自治团体,渐渐有实力与武士一较高下。正长元年(1428年)爆发号称“天下土民暴动”的德政一揆,播磨国蜂起的一揆势力就曾放言“国中勿使有武士存在”。

等到本愿寺为代表的宗教力量介入以后,百姓一揆向武士阶层的挑战达到了高潮。武士镇压一揆也就成为两个对立阶级之间不死不休的必然结果,此种对立直到后来天草、岛原之乱方才告一段落。

织田信长平定越前,特意驻留数月,安排柴田胜家镇守北之庄城,统领北国。同时又安排前田利家、佐佐成政、不破光治三人留守府中,称为“府中三人众”。三人众作为与力监督国政,部分就有代替织田信长监视柴田胜家的意味。此种大名与直臣各自约束的体系隐约已有后世幕藩体制之滥觞。

返回岐阜前,织田信长给柴田胜家留下了九条国家法度,将国主柴田的权力框定为越前一国武家诸法度的限制之内,“事无巨细,皆须报于信长”。某种程度上,织田信长在越前规划的已是一个划时代的变革布局。

柴田胜家两年后在越前实施名为“国中御绳打”的检地工作,大规模丈量土地,成为后来太阁检地的发端。战国时期,土地往往控制在地方实力派的手中,大名或国主借助家臣团和有力豪族的拥戴才能间接掌控领地。而检地工作消灭地方实力派与劳作百姓之间的盘剥关系,使得一国领主可以越过中间武士的榨取,直接从土地耕作者那里征集税赋,没有中间商赚取差价。

越前检地成为织田信长破除旧有封建关系,解体庄园经济,创立近世秩序的一次预演。天正三年(1575年)秋天,革命家信长在北国越前画了一个圈,天地间荡起滚滚惊潮,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千古风流,万象更新。

第二年正月,织田信长选定近江国浦生郡开始修建安土城,主持筑城的乃是尾张以来的重臣丹羽长秀。丹羽年轻时作为信长的近习侍卫常伴左右,深得信赖。织田信长出兵江北,丹羽长秀负责攻略矶野员昌驻守的佐和山城,而后入驻成为近江佐和山的城主。近水楼台,丹羽长秀因此也就承担起了安土筑城的重任。

造作新城自从天正四年(1576年)动工,耗时多载,穷尽奢靡,其七重天守巍峨雄大,天下无双。屹立楼门,极目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白昼则近江舟楫出没于前,入夜则淡海鱼龙悲鸣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西望比良暮雪,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皆可指数。长滨之畔,故城之墟,六角、三好之所睥睨,朝仓、浅井之所骋骛,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安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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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土城示意图

日本古代所谓之天守阁指的是城堡顶巅楼阁和屋顶部分,兼具瞭望与指挥的作用。其文字或写作殿守,或写作殿主,也有称作天主阁,反倒是大家熟悉的天守阁始自于江户时代末期,是个比较新鲜的时髦名词。

关于天守阁的起源,有说源自于佛家思想的须弥山形象,也有说源自于基督教供奉天主的教会建筑,这些多半都是后人附会。其原初的来源只是古代寝殿简化以后的建筑样式,称作主殿。最早现于史籍是永禄十二年(1569年)织田信长替将军足利义昭修造的二条城,当时在畿内传播基督福音的葡萄牙传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评价此为“前所未见的石制建筑”。此后列国城池之天守阁便竞相仿效,数不胜数。等到安土筑城其设计完成的七层天守,已远超实用,成为彰显织田信长天下人实力之具象表现。

信长请来知名绘师狩野永德设计天守阁以及安土城内各处楼馆殿堂的内部装潢,可谓雕梁画栋,富贵堂皇。层层影壁皆以金粉为底,浓墨重彩,绚烂至极。向前则石崇叹为观止,往后则川普不遑多让,旷古烁今,是以被后人赞叹为安土文化,只可仰观矣。

筑城完毕,高僧玄兴受命作《江州安土山记》,颂扬织田信长布武天下,构建平安乐土之雄心壮志。又有附诗云:

六十扶桑第一山,老松积翠白云间。宫高大似阿房殿,城险困于函谷关。
若不唐虞治天下,必应梵释出人间。蓬莱三万里仙境,留与宽仁永保颜。

此后织田信长将岐阜留给嫡子信忠,使其监国美浓、尾张。信长自己移居安土城,雄踞京畿而虎视天下,誓要把平家的红旗(源氏尚白,平家尚赤)插遍全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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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伊势-安土桃山文化村的安土城复原品

前文书交代过,织田源自于古代的忌部氏,和中臣氏一样世代掌管祭祀事务,专职神棍,秘法宗传。等到混成武家身份,一向冒称藤原北家利仁流,反正也没人来查重指正。

足利义昭流亡西国,源氏的幕府訇然倾颓,织田信长接过将军权柄,蓦然发觉欲冕其冠,必改其姓。出于源平交代的因缘,信长改口自称是桓武平氏资盛流的后裔,龙王家族,血火同源。源氏荣华今消散,平家蛰怀一朝开,试看今日之东瀛,竟是赤旗的世界。

驱逐将军,海内光复,织田信长于天正二年(1574年)三月位列公卿,叙任从三位参议,成为京都认可的武家代表,朝廷殿上人。天正三年(1575年)十一月,就任权大纳言,兼右近卫大将。到天正四年(1576年)已然晋升正三位内大臣,而后一路升格至正二位右大臣。凭借武家身份而成就人臣之极致,织田信长可说是触及到了王朝政治的最顶巅。

兴亡盛败,叹英雄黄土,侠骨荒丘。
千秋万岁,无限为龙为狗。
君不见六朝烟草余芳乐,几片降旗上石头。
青天外,白鹭洲,暮鸦残照水悠悠。
斜阳里,结绮楼,湘帘半挂月如钩。

依照成龙败狗的旧例,人们往往会有一个错觉,总以为天正元年(1573年)织田信长攻破宇治槙岛城,驱逐将军足利义昭,室町幕府便已经升起降旗,沦为昨日花黄,天下者信长一人之天下。

此种观念殊为错谬。实际上直到天正十六年(1588年)足利义昭重返京都,与关白丰臣秀吉一道参见正亲町天皇之时方才辞任将军,落发出家,接受朝廷准三宫的称号。在此之前,足利义昭一直把持征夷大将军的职位,以幕府名义向列国大名发布军事动员,尤其是任免京都五山为首的临济宗寺院住持,借此来彰显幕府将军固有权力。

由于足利义昭当时暂居备后国鞆之浦,这一阶段也被称作“鞆幕府”。将军义昭所以能够立足鞆浦,心存光复,与西国强力大名毛利辉元的支持密不可分。

天正年间,安艺毛利与九州大友达成和睦,傲视苍空的双头鹰再度将视线转向东部战场。世代仇雠尼子胜久投靠织田信长,割据播磨,持续和毛利作对。毛利辉元因此决意就任鞆幕府的副将军,全力支持足利义昭上洛。有毛利势力的加持,将军义昭联合石山的本愿寺、甲信的武田、北越的上杉,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打造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庞大包围网。

受到足利义昭策动,往日在东西两强之间摇摆不定的丹波国波多野秀治、播磨国别所长治、甚至投靠织田的摄津国荒木村重诸般中小势力纷纷动摇,意图拥戴幕府将军。大义所在,人心向背,一贯以天命自居的织田信长顿觉众叛亲离,陷入到至暗时刻。

信长这边的应对措施则是将滞留在槙岛城的义昭之子足利义寻尊奉为若君,龙之血脉,依旧君临,拿足利的名头来构筑安土政权的合法性。此等臣下驱逐将军本尊之行径在室町后期其实屡见不鲜,最明显的就是三好长庆流放足利义辉于近江朽木谷,尔后在京都成立三好政权之前例。当世人看来,织田信长不过是在翻刻三好氏滥觞,走前人老路罢了。

这当然不是魔王信长所能接受的收梢。信长将西国的毛利与北陆的上杉视作当面大敌,而居中策应两强的本愿寺身处近畿,好比是棋局上的天元,须得当先击破。天正四年(1576年)四月,织田信长出兵摄津国石山御坊,试图截断木津砦与石山之间关联,将木津川河口纳入掌握,彻底切断毛利氏援助本愿寺的补给线,确保东濑户内海之控制权,从而达成绞杀本愿寺的战略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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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洲周延所做 石山大合战之图

塙直政和明智光秀率领的织田军团在天王寺附近展开烈火燎原一般强大攻势,本愿寺一方则得到了铃木孙市为首之杂贺众的支援。天王寺战役混沌迷乱,擅长铁炮袭击的杂贺众击溃织田势,讨杀大将塙直政。

塙直政原是出身于信长麾下赤母衣众,因功先后受封山城和大和守护,可谓国之股肱,王之臂助。如此心腹轻易捐弃沙场,织田信长怒发冲冠,当即亲率援军前往助阵,一举攻克天王寺,直抵城户口,杀灭一揆众两千七百余人,在本愿寺周遭建起十座城砦,团团围困,水泄不通。

然而当年七月,第一次木津川口之战爆发,毛利水军击败织田方,将粮草物资顺利送入石山御坊。织田信长围杀本愿寺的图谋于是化为泡影。

这或许便是战国时代日本海贼势力堂堂之初登场。

与杰克船长这样的加勒比海盗相比,日本中世纪海贼势力其实有着本质的区别,差异就在于日本的海贼其实是拥有海上支配权的合法领主,其存在模式一种是管理各处海港河口之关卡,负责征收名为“关役”或是“上乘料”的过路税。所谓关役,有帆别钱和货别钱两类,即根据船只大小或是货物贵贱而征收。所谓上乘,指的是雇佣海贼上船与之同行,类似领航或是保镖的角色。

海贼的另一种模式则是以“警固众”的身份成为守护大名麾下水军,纵横四海,名动天下。此类角色更迹近于活跃海上的武士集团,从上级领主那里拜领封地,就任代官,听从领主动员,随时参与征战。

战国时期濑户内海西部的海贼势力以三岛村上为首领,臣从于伊豫国守护河野氏。河野通直为了抵御土佐长宗我部的猛烈进攻,与安艺毛利达成同盟,基于这一层关系, 村上的水军这才投入毛利阵营,驰援本愿寺。

织田信长这边则主要以志摩的九鬼嘉隆为首脑,辅之以和泉的真锅贞友。前者在天正二年(1574年)征讨长岛一向一揆时即开始迭立战功,后者则在信长进据京都期间从三好一方转投织田。天正四年(1576年)就是真锅贞友和沼间传内二人奉命占据木津川口,封锁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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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鬼嘉隆

天正四年七月,三岛村上以及毛利直属的儿玉党组织战船七百余艘攻击木津川口,真锅贞友和沼间传内为代表的和泉众则率领战船三百余艘应战。双方基本都是小早、关船为主的中小型舰只,灵活穿插,大量投掷炮烙火矢之类的火器,焚烧敌船,杀伤敌众。这些炮烙火矢指的是将黑火药、铁片和金属填充在陶器中制成燃烧弹,点燃以后奋力抛掷,威力巨大。

野火昭昭,绿焰耀耀,凡我弟子,呜呼哀哉。和泉海贼寡不敌众,艨艟斗舰尽数化作葬礼的柴堆,蝼蚁一般奔逃的士卒则变成活动的火炬,木津川口满是烟尘、箭矢和惊声尖啸。真锅贞友、沼间传内等众多海贼将领纷纷战死,沦为光之王尚飨的祭品。千百的血肉如同油脂融化,悲鸣的哀嚎好似鬼哭咿呀。只道是秦皇汉武穷兵黩武,那晓得荆韩齐魏奏角吹笳。一声声都尉降、将军殁,尸填海港;又见那白刃交、宝剑折、血满矛钯。这人世间对炼狱地府最鲜活的想象,只怕亦不过如此。

毛利水军大获全胜,军资粮草送入石山本愿寺之后大摇大摆撤军回家。第一次木津川口海战织田方满盘尽墨,信长痛切地认识到往昔东国一带大马金刀的武士战法在广袤濑户内海面前已经失去了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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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水军安宅船模型

大人,时代变了,而今之计,惟坚船利炮方能破之。

大国重器,每每生发于上位者的好胜心。

由是,乃有战国时代著名的铁甲船现身红尘。

(第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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