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刀》丨一个被成人遗忘的真实世界(二三)

二三
我只去过齐伯伯家一趟,印象有点模糊了,好像记得他家楼下有个理发店。我沿着那一片楼栋转了一圈,总算找到了,那楼还是从前的样子,上次来玩的情景又历历浮现在眼前。他家住在最东边的单元,三楼西户,门口过道还有一堆蜂窝煤。
站住齐伯伯家门口,我酝酿了好一会儿,终于敲了敲门。屋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门开了,是齐萱。她看见我不禁一愣,随即笑道:“你怎么来了?快进屋!”
“给你们拜个年。”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爸妈出去了。没事儿,我告诉他们,你快坐!”
可能这正是我所期待的结果。屋里有暖气,热烘烘的,齐萱只穿了一件薄毛衣,披散着头发,看着我说:“你这衣服挺好看的,在哪儿买的?”
“呃,在泺口,我姑姑给我买的。”
“不错不错,越长越帅了。”
我把大衣脱下来,她接过去挂在门口衣架上,又端过果盘来,“你吃点瓜子,还有糖。”
他们家的客厅有点拥挤,一套灰色布艺沙发,墙角摆着一架电子琴。
“你还会弹琴呢。”
“学好几年了,一会儿弹给你听。”
齐萱坐在我的侧对面,问我最近怎么样,我说挺好的,家里都挺好。又问她怎么样,她眼珠向上翻了翻,说还行吧。又盯了我两秒,突然问,班里有喜欢的女生吗?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哪有啊。她笑着说,你应该喜欢那种爱学习的女孩吧?我笑笑:这个不好说,你爱学习吗?她砸着嘴说,我以前爱学,现在不爱了,就喜欢玩儿。我有点惊讶,她咯咯地笑起来。
“周叔叔是怎么死的?”她忽然问道。
“你不知道吗?”一说起父亲,我顿时感到有点窘迫。
“我爸说是喝酒死的,可我不大相信。”
“为什么?”
“周叔叔人多好啊,以前每次来我们家都爱说爱笑的,我们全家都喜欢他……”
我有点不可思议,想不到父亲在外面这么受欢迎。在母亲的话语体系里,父亲一直都是外人嫌弃的对象,人家都在背地里笑话我们呢。我也确实觉得父亲没什么好的,贪杯、焦虑、喜怒无常,怎么会有人喜欢他这种人呢?可是在齐萱的描述中,我却好像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父亲,开朗、热心、不拘小节,我一时有点搞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你想他吗?”齐萱见你发愣,忽然问道。
“不想。”我低着头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剥了一块糖,放在嘴里,使劲咀嚼着。
“在学校有人欺负你吗?”她又换了一个话题。
“应该没有吧。”我不太确定地说。
“以后谁欺负你就来找姐,姐替你出头。”
“你这么厉害……”我不禁微微一笑。
“你不相信?我在学校认识的人可不少。”
“我听说了一点,你认识王吉宇吧?”
“他呀,”齐萱若有所思,略带得意地说,“他一直想追我,可我没答应,不过关系还不错。”
“他好像跟我们班杜冉……”
“我知道,无所谓。”她有点不耐烦地打断我,“我可不想这么小就谈对象,再说我也不喜欢他那样儿的。”
“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少打听!”她笑着推了一下我的脑门,又问,“你说我将来学音乐怎么样?”
“可以啊。”我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可我爸不让我学,非逼我考高中。”
“你可以先考高中,再考音乐学院什么的。”
“我不是不愿意学嘛,我就喜欢搞音乐,你听过我唱歌吗?”
“没有。”
“没有怎么知道我可以?”
“看你挺自信的呗。”我不由得笑了。
她又推了我脑门一下,起身走到电子琴前,坐下试了试音,然后开始弹奏,琴声流畅悦耳。那是一首罗大佑的《追梦人》,她一边弹一边唱,我感觉身上的皮肤一紧,屋里的空气似乎都要凝结了。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
……
我还是第一次听一个同龄的孩子以这样的方式演绎一首成人的歌曲。她使劲拿捏着自己的嗓子,让声音尽量显得成熟苍郁。我是个音乐上的白痴,对乐理一窍不通,但我觉得她唱得很好,几乎和原唱一样好,她将来完全有能力当一个歌星。回家的路上,她的歌声仍像一个魔咒似的在我脑子里绕来绕去,久久不能停歇,以致我一天都魂不守舍的,嘴里一直哼着那只曲子,晚上做梦都梦到了《雪山飞狐》的剧情。
开学之前,母亲带我去了一趟眼科医院,彻底检查了一下视力,结果发现我的近视已有三百多度。
“配眼镜吧,你都达到中度近视了,不戴眼镜会影响正常生活。”坐诊医生看着我的检查结果心不在焉地说道。
“近视不是还分真性近视和假性近视吗?我这视力以后还有没有可能恢复?”我有点不甘心地问。
“我们这儿没办法。”医生脸上露出十分不屑的笑容。
我看着他眼睛上覆盖的厚厚的镜片,很怀疑他是出于嫉妒才这么说的。诊室里的检测仪器嗡嗡地响着,那幅戴着眼镜扛麻袋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和母亲对视了一眼,似乎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唉,你这眼算是瞎了。”在公交车上,母亲望着我鼻梁上新配的黑框眼镜,一脸愁容地说道。这副眼镜花了二百多块钱,差不多相当于母亲半个月的收入,还是用的普通玻璃镜片,要换成更轻的树脂镜片至少要五六百,我们想都不敢想。
开学没多久,老贾就把我调回到教室后排,跟一个叫马奇的有点神叨的同学一桌。他现在对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一心只想把我从眼皮底下挪开。我这人虽然不属于很顽劣的那种,但也向来不大受老师待见,所以乍一受到重视总有点不适应,心里还有点诚惶诚恐的感觉。现在好了,老贾终于把我放弃了,故意表现得十分冷漠,常常对我视而不见,好像我这个学生根本不存在一样。如此一来我反倒轻松了,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不用看他的脸色行事了。我这种人注定难堪大任。
我发现班里的同学已经出现严重分化,好学生、普通学生和拉帮结派分子三者之间泾渭分明,互相看不顺眼,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用老贾的话说就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好学生一般举止比较文明,一心向学,没有兴趣(或能力)掺和别的事;帮派分子则谈吐豪迈、打打闹闹,颇有一些社会气;普通学生两边都不靠,两边都惹不起,于是自己玩自己的,成为沉默的大多数。当然也有少数跨越阶层的人,譬如史君,他虽然属于帮派分子,但跟班里其他人关系也不错,见谁都说说笑笑的,很会讲笑话,受到大家的欢迎。我和同学说起他小学时的各种跋扈行为居然没人相信。还有楚岩,她无疑是班里最著名的好学生,大家对她都很尊敬,但极少有人成为她的朋友,除了一个叫孔梅的被大家群嘲的胖女生。老贾对这三类学生的态度鲜明,对前者尽量照顾,尽力保护;对后者以恫吓为主,适度打压,但不过分干预;对普通学生则是只抓纪律,不问学习,他们要是犯了错被逮住,挨的巴掌往往是最狠的,因为老贾要借这样的机会来立威。
不过我一直也没找准自己在班里的定位。如果以学习而论,我现在已经不算好学生了,好学生至少要进班里前十名。我也算不上帮派分子,虽然能跟史君他们说上话,但还远没到称兄道弟的地步,更没有参与过任何打架斗殴的事。看来我只能算一个普通学生,也确实有些普通学生对我心存好感,但我还是有点不甘心,不想就此沦为被轻视受压迫的大多数。再说,我还想考全年级第一呢,这个目标就像当年的侠客梦,一直藏在我心里,绝不会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