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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论之部:(六)

2023-03-20 18:44 作者:蒲泉子  | 我要投稿


欣赏别人的痛苦是变态、残忍;还有一种是白痴,毫无心肝。文学上变态固可怕,但白痴更可怕。这种人便毫无心肝,不要说思想,根本便没感觉。欣赏田家乐者盖皆此种人。人摔倒把他扶起来,只要出于本心,不求名利,这是好人;若有他心,便不成。若有见人摔倒解恨,这也是汉子。若见人摔倒光看着,是白痴。而中国人写田家、渔家,只看着,是麻木不仁。



中国诗可以气、格、韵分,诗至少要于三者中占一样。

气:如太白,才气纵横,是气。但须真实具有,不可虚矫、浮夸。如不是铁,无论如何炼不成钢。

格:盖即字句上的功夫,“锤炼”。老杜“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必胸有锤炉始能锤炼。

韵:玄妙不可言传。弦外余韵,先天也不成,后天也不成,乃无心的。必须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神韵必发自内,不可自外敷粉,应如修行证果,不可有一点勉强,故又可说是自然的(非大自然之自然)。

中国诗最讲诗品、诗格。中国人好讲品格。西洋有言曰:我们需要更脏的手,我们需要更干净的心。更脏的手什么事都能做。中国人讲究品格是白手,可是白得什么事全不做,以为这是有品格,非也。所以中国知识分子变成身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现在人只管手,手很干净,他心都脏了、烂了,而只要身上、脸上、手上干净。我们讲品格,可是要讲心的品格,不是手的干净。

书亦有书的品格,好书“天”“地”都宽,宽绰有余。此是中国艺术文学的灵魂。

诗的成分:觉、情、思。

诗中最要紧的是情,直觉直感的情,无委曲相。

一切有情,若无情便无诗了。河无水曰干河、枯河,实不成其为河。有水始可行船润物;然若泛滥而无归,则不但不能行船润物,且可翻船害物。诗中之情亦犹河中之水。

思,思想,不是构成文学之唯一要素,而是要素之一。思想是生活经验的反响,生活经验是向内的,反响是向外的。诗的思想不是格言,格言是凝固的,是化石,不是诗。思想要经过感情的渗透、过滤,故思想中皆要有感情色彩,否则只是化石的格言而已。陶渊明“种豆南山下”(《归园田居五首》其三)一诗的思想,真经过感情的渗透。陈后山《丞相温公挽词》(其二)云“时方随日化,身已要人扶”,这是思想,但不可为诗之内容,以其未经过感情之渗透,是凝固的化石。

若但凭感觉、无思想,易写得浮浅,流于鄙俗,故“觉”亦要经过感情的渗透、过滤。

以情为主,以觉、思为辅,皆要经过情的渗透、过滤。否则,虽格律形式是诗,而不能承认其为诗。人有感觉、思想,必加以感情的催动,又有成熟的技术,然后写为诗。

人无不受外界感动,而表现有优劣。技术之厚薄尚乃浅而言之,深求之则有诗眼问题。

凡作品包括:一、情感;二、思想;三、精神。前二者打成一片而在诗中表现出来的作风即作者之精神。情感加思想等于作风,而作者精神从作风中表现出来。

曹、陶、杜各有其作风,三人各有其苦痛。

欣赏别人的痛苦是变态、残忍;还有一种是白痴,毫无心肝。文学上变态固可怕,但白痴更可怕。这种人便毫无心肝,不要说思想,根本便没感觉。欣赏田家乐者盖皆此种人。

人摔倒把他扶起来,只要出于本心,不求名利,这是好人;若有他心,便不成。若有见人摔倒解恨,这也是汉子。若见人摔倒光看着,是白痴。而中国人写田家、渔家,只看着,是麻木不仁。

诗中非不能表现理智,唯须经感情之渗透。文学中之理智是感情的节制,感情是诗,感情的节制是艺术。普通人不是过,便是不及。

李商隐《蝉》: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上句尚不过写实,下句真好,是感情的节制,诗之中庸。

陶渊明诗有丰富热烈的感情,而又有节制,但又自然而不勉强。大晏词感情外有思力: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浣溪沙》)


三句可为大晏之代表,理智明快,感情是节制的,词句是美丽的。

在生活有余裕时才能产生艺术,文学亦然。余裕即时间和余力,与闲情逸致不同。闲情逸致是没感情、没力量的,今说“余裕”是真掏出点感情来。

诗本是抒情的。但近来我觉得诗与情几乎又是不两立的。诗是抒情的,但情太真了往往破坏诗之美;反之,诗太美了也往往遮掩住诗情之真,故情深与辞美几不两立。必求情真与诗美之调和,在古今若干诗人中很少有人能做到此点之完全成功。

普通都以为韵文表现感情,余近以为韵文乃表现思想。余之所谓思想,乃是从生活得来的智慧,意即对生活所取得的态度。既不能禁止思想,就要使思想“转”出点东西来,不使之成为胡思乱想。

曹、陶、杜各有思想,即对人生取何态度,如何活下去。中国后来诗人之所以贫弱,便因思想贫弱。

一切议论、批评不见得全是思想,因为不是他那个人在说话,

往往是他身上“鬼”在说话。“鬼”——传统精神,不是思想,是鬼在作祟。

情见、知解,情见就是情,知解就是知。

诗人有两种:一、情见,二、知解。中国诗人走的不是知解的路,而是情见的路。陶公之诗与众不同,便因其有知解。

“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这之中有哲理而不是诗,便因其知解太多。

宗教家之写诗,如但丁之《神曲》。这样的作品是宗教的诗,而且这么伟大,只有西洋会有。他本身是虔诚的教徒,而又是一个有情见、有知解的诗人。

诗中不仅可以说理,而且还可以写出很可贵的作品、不朽之作,使人千百年后读之尚有生气。不过,诗中说理不是哲学论文的说理。其实,高的哲学论文中也有一派诗情,不但有深厚哲理,且含有深厚诗情。如《论语》及《庄子》之《逍遥游》《养生主》《秋水》等篇。“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不但意味无穷(具有深刻哲理),而且韵味无穷(富有深厚诗情)。

诗中可以说理,然必须使哲理、诗情打成一片,不但是调和,而且是成为“一”,虽说理绝不妨害诗的美。

前人论诗常用“意”字诗意、用意。今所谓“意”,与古不同,彼所谓“意”皆是区别“人我是非”。

世俗所谓理,都是区别人我是非,是相对的。诗所讲“意”,应是绝对的,无是非长短。

“意”等于“理”。诗可以说理,然不可说世俗相对之理。凡最大的真实皆无是非、善恶、好坏之可言。真实与真理不同,真实未必是真理,而真理必是真实,说理应说如此之理。

诗宁可不伟大,虽无歌德《浮士德》式之作品,而中国有中国的诗。因其真实,诗虽小而站得住。中国有的小诗绝句甚好,二十八字,不必伟大,而不害其为诗,即因其真实。

现在作品多是浮光掠影,不禁拂拭,使人感觉不真实、不真切。不真实还不要紧,主要使人感觉真切。如变戏法,不真实而真切,变“露”了倒很真实,可那不成。

文学上是允许人说假话的,电影、小说、戏曲是假的,但那是艺术。读小说令人如见,便因其写得真实。但不要忘了,我们说“假话”是为了真。如诸子寓言,如佛法讲道,都说小故事,但都是为了表现真。

诗人之幻想亦颇关系紧要,无一诗人而无幻想者。老杜虽似写实派诗人,其实幻想颇多。

但诗人的幻想非与实际的人生联合起来不可,如此才能成永久不磨灭的幻想;否则是空洞,是castles in air,空中楼阁。

德国歌德《浮士德》中之妖魔,虽是其幻想,乃其人生哲学、人生经验;但丁《神曲》游地狱、上天堂,亦其人生哲学、人生经验,故成为伟大。

出淤泥而不染才可贵,豆芽菜根本不在泥中,可怜淡而无味。长吉幻想虽丰富,但偶见奇丽而无长味。必植根于泥土中(即实际人生),所开幻想之花才能永久美丽。

极美丽之花朵,其肥料是极污秽之物。近代青年不肯实际踏上人生之路,不肯亲历民间生活,而在大都市中梦想乡民生活,故近代文学难以发展。

象征非幻想,但必须有幻想、有联想的作家,才能有象征的作品。象征多是幻想;譬喻多是联想,如“眉似远山山似眉”,眉与远山,二者皆实有,唯诗能将不相干之二者联而为一耳。至于象征、幻想,则是根本无此事物。《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乃现实所不能有,而诗人笔下有,且是真实的有。幻想又非理想。理想是推论,有阶段性;幻想无阶段,是跳跃的,非理想,而其中又未尝无理想。否则不会成为象征,诗人笔下之幻想若无象征,则不成其为诗。

屈原之所象征,司马迁能懂,《史记·屈原列传》:“其志洁,故其称物芳。”此二句互为因果。作者:志洁→物芳;读者:物芳→志洁。所象征的是洁,即不同乎流俗,高出于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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