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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士之舞03下

2022-09-25 09:30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那些身份不明的纽波特-17战斗机,随着破晓的第一缕阳光突入了峡谷上空,机枪和炸弹的轰响开启了这个带着火药味的清晨。解开系泊缆绳的“伊卡洛斯”号不断向远离战场的方向退去,以免因太过靠前而招致敌机的围攻,甲板上的“骆驼”式战斗机纷纷冲向天空,与来袭的“纽波特”机群交织成了一片双翼机的杂影。刚刚被释放的乘客们惊恐地朝着荒漠深处奔逃,但他们还没逃出峡谷映在大地上的阴影,便看到一支同样穿着铅灰色军装的部队像蚂蚁一样包围上来,那些士兵的军装上依旧没有任何军徽标识,每人的头盔下都戴着鸟嘴型防毒面具,以免被掩护进攻用的烟雾弹所干扰,一对对大圆目镜显眼地在烟幕之间反着光,一张张黑死病医生般的冰冷脸孔遮去了他们的原本面容。

        投映着满天厮杀的翼影,荒漠开始像流沙一样向后倾泻,就好像有一样很重的物体压在那个方向上,使得整片大地都往那边歪斜了。马菲奥顺着流沙的走向回过头来,发现阿卜杜拉还藏着不少自己根本没有想到的东西,那是一辆英国造的MK.I型“大游民”坦克,正像一只菱形的铁盒般从峡谷后面轰轰碾出来,鸟嘴士兵们纷纷从它的航向机枪火力正面散开,从队伍二线位置让出来一辆法制“雷诺”FT-17型坦克,这种坦克比“大游民”更小,却革命性地安装了一门可以360度旋转的顶部炮塔,它转向避过了安装在“大游民”车体侧面的加农炮轰击,并在不需要重新调整车身底盘轴向的情况下,便调转过炮塔来迅速开了火,正好命中了还在缓慢转身的“大游民”侧面装甲,这辆巨大的移动堡垒顿时坍斜在了火焰中,被打断的履带像一团麻绳似的从高大车体上脱落下来,并卷绞进空转的轮底。

        乘客们穿过这两头钢铁巨兽的猎场想要远离交火区,马菲奥像舞白旗一样,奋力向挡在前方的士兵们挥动一块大号白手帕:“别开枪!我们是平民!”

        在这个距离上足够让那些士兵看清楚这些人的平民身份与非敌对意图,但他们竟毫无犹豫地抬起步枪来就向这边开火。塔蒙和圣埃克苏佩里合力把马菲奥按倒,才使得他免于被穿成筛子,背后的其他乘客们惊叫着四散逃窜或就地扑倒。那些鸟嘴士兵以训练有素的突击小组队形,从各个方向包抄上来,不断用步枪向着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交替开火,像黄油一样扎成方形小包的炸药也拖着点燃的引线被投掷过来。马菲奥看到昨天绑了自己的那个摩尔人就倒在不远处的沙地上,有一颗步枪子弹击穿了他的头颅,那把卡着壳的绍沙机枪还在他僵硬的手里抱着,便猫着腰扑过去把机枪拖了出来,然后吸取了教训地将枪管握在手里、把枪托狠狠地抡出去,不偏不倚地把掷得最近的一包炸药凌空击了回去。这包炸药正好落回到了投出它的主人手中,那名士兵隔着面罩冲越烧越短的引线连吹了两下,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鸟嘴面具,便慌忙用手握住长长的鸟嘴状滤清器把面具扯下来,对着那只剩线头短的导火索失去了吹上第三口的勇气,开了窍甩手将它抛开,爆炸把黄沙高高崩飞到半天上,周围的鸟嘴士兵们纷纷背对着爆心扑倒下去保命。马菲奥把自己的毛瑟C96枪把插进木制枪匣里,将这只与手枪配套生产的匣子当成枪托抵在肩窝里,并将手枪调整成了速射模式,把它当成一支短卡宾枪朝着卧倒的鸟嘴士兵们压制开火,塔蒙则把从摩尔人身上捡来的木柄手榴弹一颗颗投出去,借着这短暂的空档,圣埃克苏佩里鸣着他的手枪指挥乘客们穿过封锁缺口赶快逃命。他们向一座高大的沙丘爬去,那架蓝色的“莱特宁”领航机轰鸣着从沙丘另一端冲上了天空,并在高高地爬升之后旋即俯冲下来,就好像沿着一条看不见的大拱形过山车轨道在高速行进,机腹擦着沙地掠过时,漏斗状的气浪将沙尘强劲地吹拂起来,像一只巨翼般把紧追在后的鸟嘴士兵们狠狠扫倒,被吹开的头盔和面具在沙地上散落得到处都是。重新拉高的领航机在空中反复摇摆了一下翅膀作为示意,圣埃克苏佩里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是罗卡来了!大家跟着领航机的指向逃出去!”

        峡谷方向的短暂空战正在迅速走向结束,跌落下来的“骆驼”战斗机几乎和还留在天上的“纽波特”战斗机一样多得吓人,有一架铅灰色的飞机猛然转向,朝着离战场越来越远的逃亡者们追了上来,虽然它和其他同类长得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显然是这支神秘的“纽波特”机群中最为凶猛的长机,就好像一支大鱼群中掌握方向的那唯一一条,它灵巧而凶狠地翻飞着,击落了沿途拦阻和挑战自己的所有“骆驼”战斗机,座舱里的那名王牌飞行士操纵着这架飞机,自如得就像是在操纵自己的身体,并在短短十数秒之内就追咬到了负责引路的“莱特宁”尾后。意识到威胁的罗卡沉住气等他追近到航空机枪射程以内,才突然向上垂直拉升,险险避过了刚好射出的机枪子弹,那架失手的“纽波特”连忙拐向另一侧以防范罗卡可能从上方发起的攻击,但连续两次落入劣势低空之后,它都没有受到领航机的射击,便立即看出这架“莱特宁”根本没有携带任何武器,随即有恃无恐地把机身暴露在罗卡的机鼻正面前方,从容不迫地将航空机枪对准了这个无法反击的对手。

        “快逃啊罗卡!”圣埃克苏佩里焦虑地看着两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这时阿卜杜拉的“猎象鸟”乘着空气攀爬了上来,对准“纽波特”长机的尾后位置轰轰连开了两炮,长机不得不弃下“莱特宁”来对付这个更具威胁的不速之客,两枚大口径炮弹都在它的灵巧规避之下落空了,“猎象鸟”还在吭哧吭哧地重新装填,而“纽波特”的机枪火力则在空中甩成一条弧线般的弹道,不断将自己的射界边缘朝“猎象鸟”挤过去。

        “要糟!我早劝过他应该换几挺速射机枪的!”地面上的卡普罗尼用礼帽扇着落进头发缝里的沙子。

        “猎象鸟”从枪口前避了开去,但那副粗重的尾翼却还落在射界以内,被击中的垂直尾翼碎裂成无数残片随风飘落,失去了转向控制的“猎象鸟”笔直地冲着沙漠栽下去,迫降时冲起的沙浪,像海水一样从层叠的岩丘后面扬起来。

        霸占了天空的“纽波特”长机向地面上的人们俯冲下来,那些多灾多难的乘客跑得越来越散,但从空中俯瞰,这种速度的移动连躲避都算不上,那架飞机把机关枪子弹抽打进沙地里并一路延伸,刺下这燃烧的尖喙来啄食没有力量抵抗的人们。

        那架福克DR-1三翼机从云层中冲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它,因为它的整个机身都涂成了血一样的大红色,在几年前的战争中,“红骑士”斯图茨就是这样无畏地把自己的座机变成了一面旗帜,好让敌人和战友都能在第一时间认出自己,他不害怕因此招致敌人的挑战,同时又能避免自己人的误伤。他从聚集过来准备展开猎杀的“纽波特”机群之间穿过并开火,那些阻拦他的敌机纷纷坠落下来,就好像承受不住这架大红色三翼机所散发出的光与热而燃烧死去,直到那架长机被迫放弃屠杀,并调转机身前来迎战今日的第三个对手。燃烧的机枪弹道不断在两机之间穿梭出无数条笔直刺痕,他们握着航空机关枪的剑柄,在这生与死的天空中激烈地击剑云端,双方就像十七世纪用剑决斗的火枪手一样竭力躲避着对方的火力,而试图让自己的“剑”刺中对手。随着他们的交战距离越拉越近,那从容不迫的斗剑渐渐演变成了凶残的缠斗,几乎看不清那些散乱的弹痕了,两架飞机就像两头恶犬般相互滚打撕咬着,相互抢夺对手的后上方优势位置。无处可逃的乘客们散落在荒漠之中,无数双眼睛共同仰望着这场能决定他们生死的决斗。在又一轮狗斗之后,铅灰色的“纽波特”长机占据了优势高度,就在它从背后向着“红骑士”凌厉俯冲攻击之际,“福克”三翼机像一条燃烧的眼镜蛇般凶猛地向上空昂起爬升航迹,在这个垂直筋斗翻到最顶端时,飞机的机头已经调转到了原本飞行方向的背后,飞行姿态也从原本的平飞翻成了座舱朝向地面的倒飞,斯图茨在此刻以一个翻转将机身改回到平飞状态,爬升筋斗使他重新占据了高度优势,垂直半圆转向使他从原本以机尾对着敌人的不利态势,翻滚成了迎头俯向敌人的有利位置,扑空了“纽波特”长机加大马力试图从对手的射界下方俯冲逃离,但斯图茨在他完成脱离的最后一刻开了火,短促的长点射从敌机座舱一侧扎进去,并切断了同一侧的主翼,落败的“纽波特”长机转着圈陨落成了沙漠深处的一团火球。

        “福克大灾难!”马菲奥对着这场二十世纪的决斗跳着脚欢呼。“福克大灾难”这个词儿出现在几年前的战争时期,指的是“福克”系列战斗机凭借性能优势而对自己的敌方空军形成了压倒性打击。

        失去了首领的机群无法再自行产生出一个新的王来,它们游移地在附近空域逡巡徘徊,迟迟不愿承认自己的落败而就此离去,但“红骑士”驾驶着三翼机,在受他保护的乘客们头顶盘旋了一个圈,结果没有任何一架敌机敢于再越过这道圈发起攻击。

        一片新的引擎轰鸣声为今晨的战斗沉沉拉上谢幕,人们最先看到的是之前离开的“莱特宁”领航机重新向着这边飞来,紧接着出现的是跟在背后浩浩荡荡的一大群战斗机,它们的型号同样是法制纽波特-17,但与那些不敢表露身份的铅灰色飞机不同,这些战斗机的垂直尾翼上全都醒目地刷上了蓝白红三道纵向标识色,像是一面面三色旗从天空中飒飒拂过。

        “法国空军!”圣埃克苏佩里对着那些战斗机喊道,“罗卡用领航机上的无线电召来了附近机场的法国空军!”

        为了防止被新来的空军战斗机误认作敌人,斯图茨适时地将座机降落到了平坦的沙地上,把战场交给这支生力军去扫尾。他从座舱里跳下来,与圣埃克苏佩里先生握了手并互致敬意。此时那支铅灰色的神秘军队,正在法国空军的打击之下迅速退回到沙漠深处,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受到重创的摩尔人和“伊卡洛斯”舰队也正在撤退,阿卜杜拉的武装飞艇缩成了地平线上的一颗小黑点。

        “红骑士先生,同为飞行士,我很高兴能作为朋友而不是敌人跟您站在一起。”圣埃克苏佩里说道。

        斯图茨望着这场落幕的微型战争,脸上划过一丝并不明显的阴影:“他们居然向着没有武器的平民开火,我为出现了这样的飞行士而感到悲哀。也许空中骑士的时代已经永久地过去了,仅仅在几年前的战争期间,我们交战双方这些开着飞机的好小伙子们还以骑士精神自居,大家都是一生中最正直也最爱逞英雄的年纪,敌对双方的空军飞行士在空中遭遇时会先脱帽致意再开火决斗,击落了对手的飞行士会降落到战场上查看战果,如果对手还活着,他会与被自己击败的敌人平等地握手,如果我在敌军的阵地上空坠机死去,我的敌人们会像送别他们自己的英雄一样,以最盛大的军礼将我下葬,从我的飞机残骸上拆下螺旋桨来做我墓碑上永远的十字架……但是一场年轻人对抗年轻人的战争杀死了太多这样的好小伙子,最后的骑士精神,也许真的随着几年前的天空一同燃尽了。”

 

        那条床单和衣服扎成的绳索,一头被绑在阁楼房梁上,另一头拴在米丽腰间,有一架白色的飞机在窗口下方的“绝壁”外盘旋着,它轻灵而小巧,从窗沿高高望下去,显得就像是一架大号的纸飞机,那就是桑托斯·杜蒙的应援前来营救的轻型飞机“蜻蜓”号,机翼上画着埃菲尔铁塔的机翼图案,以此纪念这位巴西飞行士首次驾驶航空器环绕铁塔飞行的创举。

        “再见,好姑娘!”米丽紧紧拥抱了一下格尔达,“我是在你来之后才做了这条绳索,没有你我就没有逃出去的勇气。人死不能复生,但没有人会只因为伤心就死掉,而人的心死了,是可以再活过来的,让我的心复活的人就是你!我很高兴能和你做朋友!”

        她从格尔达送来的满地糖果中捡起一颗放进飞行服口袋,以示接受了对方的友谊,然后爬上窗台,花了几秒钟看清“蜻蜓”号的航迹之后便一跃而下,戈比和格尔达合力握住不断滑下的绳索,以防她落到机舱以外。

        桑托斯·杜蒙准确地将米丽接进了飞机后舱,米丽以最快的速度解掉了腰上的绳索,摆脱束缚的“蜻蜓”旋即向远天的云间飞去。桑托斯·杜蒙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新乘客:“没错,我认得您,您确实是那位在锦标赛上夺冠的小飞行士,那两个孩子向我讲述您的遭遇并请求我帮助时,我本来还有些担心他们撒了谎。您的名字很像是Mile(英里)这个词的讹读,也许您注定就是要历经千山万水的。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个容易悲观的家伙,但今天我很高兴,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位光荣的骑士。”

        在目送米丽成功进舱的一刹那,格尔达突然爬上窗台,仿佛就要不顾一切地跟着跳下去,戈比慌忙将她拖了下来:“不成!桑托斯先生说他的飞机太轻了,装不下第三个人!”

        格尔达看着白色的“蜻蜓”号渐渐与云朵融为一体,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痛苦:“她走了。我永远也不可能像她那样飞走!”

        “请原谅我,我也得走了!”戈比有些不敢讲出这句话来,他总觉得对格尔达太残酷了,“我不会忘记您的!”

        格尔达猛地抱住了他:“你愿意帮助我吗?你会回来接我逃出去吗?”

        “我不能向您保证!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做出了保证,最后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我没有家,我跟着两个靠打架、做买卖、打短工、黑吃黑才能糊口的老家伙,在一架老掉牙的飞机上流浪过活,我没有能力给您这样的保证。”戈比飞快而轻飘地用双臂在格尔达背上回抱了一下,“我尽全力!”

        格尔达看着戈比消失在门外的走廊上,确认再没有人注视自己时便痛哭了起来。她在一天之内接连得到又失去了两位朋友。


        马菲奥、塔蒙和罗卡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凡尔纳市,戈比狂喜着冲上来迎接他们。马菲奥发现这个小鬼眼睛里覆上了一层从未有过的忧伤,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罗卡得知了米丽已经成功出逃的消息,而斯沃罗家的宴会也已结束,斯沃罗带着一些成功和一些挫败,还有自己的整个家庭离开了朱比角,飞往了海对岸的欧洲大陆。罗卡突然发现,他的目标和他的阻碍,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他已经在沙漠中一场与死亡擦肩的战斗中重拾了自己的光荣与勇气,他现在需要的是一场艰苦的战斗来赢得胜利,但一场袖手而得的成功却让他的全部勇气都扑了个空。他失落地看着斯沃罗家空荡荡的宅邸,两眼变得像失去了云朵和星辰的天空一样空洞:“她靠着自己的力量就逃跑了,她根本不需要我来搭救。我要去哪儿找她?又要以什么理由去找她呢?”

 

        戈比怎么也没有想到,朱比角的胜利竟会变成一系列分离的开端。罗卡向他们告别了,因为他突然失去了自己的目标,再也没有一个飞行士的角色需要他伪装,再也没有一个人需要他去搭救,他看不见自己的天空要往何方延展,只好决定暂时留在朱比角,给圣埃克苏佩里先生当一名机械师助手,等到把自己混乱的思绪理清了再说。戈比才刚刚开始感受到与罗卡的友谊,这种同龄人之间的友情是马菲奥和塔蒙所未能给他的,乘着凡尔纳市启航的时候,被留在身后越来越小的朱比角,像一块残破的碎片扎在了他心里。

        与此同时,飞行士们的世界也正在发生剧变。自莱特兄弟发明飞机以来,世界就像在一个精彩的梦中漂浮着,很多人都可以在自己的院子或小作坊里制造小型飞机,很多人都可以学习飞行并触碰到天空,大家认为世界会在这属于天空的梦之中永远飞行下去,但现在梦醒了,飞行士们愕然地看着一头新的康采恩(康采恩:德语Konzern的音译,指多种企业联合而成的集团,是一种高级形式的资本垄断组织)在短短数周内成长起来,撕咬着这个幻梦般的天空时代,并将它狠狠地扯落到了现实的大地上。凡尔纳市宴会上的“窗台贸易”,仅仅是斯沃罗吞噬一切的开端,他巧妙地利用了莱特兄弟与寇蒂斯两家航空工业巨头之间的矛盾,一边两头下注,一边暗中将二者的专利战争挑拨得更加剧烈,迫使双方为弥补诉讼和商业攻击的巨大亏空,而像赌徒一样疯狂将越来越多的股份抛售给斯沃罗财团,他们始终没有觉察到自己脖颈上的绳索正套得越来越牢,因为斯沃罗信守承诺将“升力弧线”中的发动机技术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了他们,使得他们自始至终未曾怀疑过这位“合作伙伴”的忠实,直到斯沃罗将已经研制完成的“灰背隼”航空发动机公开展示,双方才惊觉自己得到的只不过是仿用“灰背隼”小部分技术的一件拙劣半成品,自以为能够在世界航空市场上至少保持十年的技术领先优势,被斯沃罗推出的完成型“灰背隼”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过时滞销品,这对死对头至此才算醒悟了过来,而一头比他们更庞大的资本巨兽业已长成,斯沃罗吞下了这两家公司最重要的股份、专利权和航空技术,将他们逼迫到了破产的边缘,世界航空工业第一次陷入了真正的垄断,再也没有体量相当的商业实体能够对斯沃罗财团产生制衡,而斯沃罗在军政领域与众多巨头家族的长期往来也获得了回报,越来越多的军队和企业将他的财团指定为了唯一供货商,这使得他可以毫不受干扰地实施自己的“合法掠夺”。莱特兄弟始终未能真正收到的专利费,被他成功地提高至30%税率并征收到了几乎每一个拥有飞机的人头上,而与他联合起来的巨头们提供了更可观的强制力量来作为这种贪婪征收的实际保障,于是每一名飞行士都发现自己正在失去拥抱天空的自由,因为他们的每一架飞机都有30%属于斯沃罗,支付不起这笔专利费的航空小企业纷纷申请破产,随后被并入斯沃罗财团联合体,付不起钱的个人则被强制收缴了自己的飞机。斯沃罗在大地之上隔断了一层无形的巨幕,并把支离破碎的天空逐渐纳为自己的私人领土。马菲奥和塔蒙向来对贵老爷们的力量嗤之以鼻,但这回他们毫无办法,因为他们甚至支付不起购买航空燃料的专利税额来重新发动“飞行酒桶”,他们和许许多多的飞行士一样被困在了凡尔纳市这座孤岛上,并无奈地看着斯沃罗财团前来收缴了自己的“飞行酒桶”。

        就在凡尔纳市抵达罗马中途站的那一天,塔蒙发现自己的老婆乔吉娅就守在中途站上等着,身边牵着他们的小儿子,在几年前塔蒙跟着马菲奥离开自己的农舍时,他还只是个小婴儿,而现在已经是个能干农活的男孩子了。他们一家人在中途站的旅馆里待了一夜,马菲奥和戈比发着愁看到他们窗口的灯光始终没有熄,第二天早晨塔蒙找到马菲奥,并对他说:“我要回家了。”这是一句很合现实常理的话,但马菲奥是个会给沙漠居民送可口可乐的人,是个敢拿五个戈比外加一匣二十响子弹去“赎”回一个孩子的人,是个看到一架喜欢的飞机就能追着满世界乱跑的人,换言之,并不是个活在现实里的人,因此这句话对他而言无异于最可怕的诅咒。

        塔蒙回到家三天后,就彻底变回了出门旅行之前的模样,他把自己的飞行服和挡风镜洗干净叠好,压到衣箱的最底下不再打算翻出来了,换上了一个普通意大利老农夫的草帽和粗衫,悠闲地哼着歌儿去农田里做自己最熟稔的农活儿。在开始收庄稼的那一天,马菲奥再次拜访了老朋友的农舍,塔蒙的小儿子像看到敌人一样拦在门口不让他进去,乔吉娅太太煎了蛋招待客人,但脸上眼里巴不得马菲奥赶快滚出去。

        “塔蒙老弟,我想到一个新点子,而且是个好点子。”马菲奥没有坐到餐桌前,定定地站着对塔蒙讲话,“飞机没了算得了什么?我们可以去搞两匹好马来,像美洲的牛仔和远东的马贼一样,沿着东方快车的铁路线自由奔驰,在日出的时候启程,在日落的时候搭个帐篷点起篝火,呼吸一下野风的气味……”他的声音越说越苦,终于在把编好的这套说词讲完之前就噤声了,他突然发现,自己以前坚信着最快乐的那些所谓“自由”,在塔蒙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在塔蒙如今安定快乐的生活面前,自己这番苍白滑稽的引诱又是多么恶毒。

        “清醒一点儿吧,老伙计,你自己也知道这行不通,现在已经不是属于飞行士的时代,更不是属于牛仔和马帮的时代。”塔蒙很心痛地看着这位老朋友,“我们毕竟不能总像孩子一样瞎闹,人是没有办法永远活在梦里的,去找一份正经的差事吧,你会开飞机,可以到斯沃罗财团的下属公司里去当个飞行师,或者你可以在我的农田对面盖一栋小屋子,我会教你怎样垦田种地。”

        “老伙计,我很抱歉再来打搅你,祝你和尊夫人幸福。”马菲奥就这样走了。第二天早晨,塔蒙发现他把毛瑟C96手枪连同子弹和木匣子一块儿留在了自己的农舍窗台上,匣子里有一张支票,是马菲奥当初想用来向罗卡和米丽买“升力弧线”的几年来全部积蓄,另一张字条上写着马菲奥歪歪扭扭的粗字:“塔蒙老兄,我是一位胡思乱想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只靠自己的梦想就能活下去,而梦醒的那一天他也就死了(这只是个比喻,我会活下去的)。我非常抱歉用自己的梦打搅了你那么多年,堂吉诃德死的时候把自己的遗产分享给了桑丘,而我想把这些微不足道的礼物留给你作为补偿。抱歉,我身上找不出比这把手枪更贵的东西了。”

        只有戈比教老马彪苦恼,他不能把这个孩子塞给塔蒙家,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安置他,更不能不负责任地将他抛开了事,只好继续在身边带着。这一来倒教戈比心碎了,他毫无办法地看着马菲奥失去了一切动力,没日没夜地在小酒馆里昏天黑地地喝酒,大醉之后便因为交不起酒钱或旁的一些事情而跟别人打架,然而身边没了塔蒙就好比断了他的一只手,因此这架打起来多半是输,戈比生怕他给人打死了,只能上去护着他,时常免不了几道伤口和几块淤青。在某一个晚上打完架把马菲奥拖到路边草地里之后,戈比解开了他的飞行服以免他喘不上气来,却意外发现从内侧口袋里飘出来一张纸,他借着月光捡起这纸片看了个分明,几乎以为自己也喝醉了。

        那是斯沃罗交给罗卡的一百万元支票!

        马菲奥在镇子上拒绝帮助罗卡的时候,那么坚定地说不会要这张随时可能被斯沃罗冻结的“空头”支票,但现在戈比知道了,世上没有哪个土匪不爱财,不管他是真土匪还是自封的,因而也想通了,在那天晚上从镇子起飞出发之前,马菲奥曾声称有急事,独自又往镇里跑了一趟,原来是摸回罗卡的空宅子里去收了这笔巨款。几天来他每逢向酒馆老板赖账,必要吹嘘自己手上有一百万的财富,但绝不肯拿来付酒钱,因为他要留着这笔款子把被抢走的飞机赎回来,好东山再起,现在想来竟并不是在吹牛。

        马菲奥在草地上睡到第二天中午才爬起来,丢了魂似的发现戈比和自己的百万元支票都不见了,只剩一小叠现钞留在口袋里,后来他听酒馆里的人说,戈比从银行取了一笔钱来偿清了他欠的酒账,并请求不要再难为这个老家伙了。他当然没有告诉别人,还有一笔可观的现钱留在了马菲奥口袋里,免得跟他干过架的人趁醉打秋风。没有人知道这小子带着一百万元的剩下部分去了哪里。

        但马菲奥的脑子还没有完全被酒精泡坏:“那死孩子要去俄罗斯!”

        凡尔纳市要去俄国,这座城市要靠飞行才能运转下去,斯沃罗的高额专利税相当于抽走了她存在下去的基础,于是凡尔纳市第一个站出来抵抗这种垄断,声称自己是位于天空中的国际领地,不受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管辖,因而也没有向斯沃罗缴税的义务,斯沃罗暗中指使好几处中途站都拒绝凡尔纳市停泊,她只能向北避往斯沃罗的触手不那么稳固的俄国;飞行士们也跟着前往俄国,他们将凡尔纳市视作了逃避专利税掠夺的方舟,带着就快要被抢走的飞机涌向那里,希望能躲开斯沃罗的吞噬;但所有人都知道,斯沃罗的人马也要去俄国,他注定不能容忍一整座城市对自己的反抗,而一定要当着全世界飞行士的面拔掉这杆不驯的旗帜。马菲奥也曾想跟着去俄国,但他在打定主意之前喝上了酒,浑浑噩噩直到今个儿。

        马菲奥像困兽一样在酒馆外走来走去,他一定要去俄国找戈比,而走这么远的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塔蒙、飞机、毛瑟C96和足够的钱,这几件他至少得有一样,然而不幸的是他一样都没有。他痛苦地抉择了好半天,拿不定主意应该去争取其中的哪一项,塔蒙是万不能再去打扰的,手枪送出去了自也没有再讨回的道理,一分钱尚且能难倒英雄汉,而况是一笔足够从意大利到俄罗斯的钱之于一个破产的酒鬼,于是他的决定就在太阳下山之前做下了:他得把自己的飞机抢回来。

 

        在马菲奥离开的同一天,人们都被收音机里传出的一则消息吸引住了,斯沃罗亲自宣布称他对“凡尔纳市”的逃税行为已经忍无可忍了,将被迫采取“强制手段”。一个大集体对另一个大集体的“强制手段”,无外乎战争。一些人在晚饭或夜酒之后热烈地聊着这件事,并各各发表了一通自觉大有道理的高谈阔论,然后满意地睡去了;另一些人将这件事藏在心里激愤着,苦恼了一天却并没有什么办法,于是沮丧地睡去了。但塔蒙睡不着,他在窗外大树上的那窝夜猫子叫了第三遍时,从辗转反侧之中爬起来了,因为害怕惊醒家人,而像做贼似的用洋铁片弯成的防风罩挡住提灯的火光,只露出堪能照亮正前方的一小条亮缝来翻找自己的衣箱,他把毛瑟C96和飞行服一块儿压在了成堆的衣服最底下,为了防止正处于不安分年纪的小儿子摸到那把手枪,又在箱子上加了好几把大锁。开锁、翻箱、搜检,他无声无息地干着这些活儿,可当他终于搬开小山一样的衣物找到箱底时,却愕然发现自己藏着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就在塔蒙坐在提灯边发愣的时候,一双手从背后把熨好的飞行服披到他身上,塔蒙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到乔吉娅太太鬼一样地站在夜影中,不声不响地把捧在臂弯里的飞行帽、风镜和装在匣子里的毛瑟C96一一挂戴到他身上,她仿佛有无限的话想要对这个比儿子更不安分的丈夫说,但出口之后却只剩下这样一句:“早些回家,别忘了给我和孩子带礼物。”

 

        戈比留给马菲奥的那笔钱远不够去俄罗斯,但足够让他在欧洲瞎转上几程。马菲奥像没头苍蝇一样花光了这笔路费,并终于探听到了“飞行酒桶”被斯沃罗财团收缴之后的下落。他把身上的最后几个子儿用来买国际班列车票,好前往那个叫作“八叶榛”的奇怪终点,而售票员向他纠正道,这个不吉利地名的正确发音是“不翼城”。

        马菲奥利用漫长的车程来消解先前长期酗酒在大脑里遗留的副作用。在火车厢里没日没夜的颠簸沉睡之中,他梦见自己年轻时曾经养过的马,梦见第一次认识塔蒙和第一次得到那把毛瑟C96的时候,还有在乔克其其度过的那些快活日子,直到乘务员叫醒他并把他扔下了应到的站台。他跟着火车稀里糊涂地到达了目的地,甚至闹不清楚这里究竟处于欧洲的哪一部分。

        马菲奥来到“不翼城”的时候,深秋时节阴沉欲雨的冷空低低地积郁在这座城镇上方,参差林立的烟囱不断喷吐着浓重的烟圈,将本就黑暗的天空涂抹得更加浓重,那些僵硬而忧郁的直线像是要将不堪重负的天空刺穿,空气里仿佛能够伸手摸到某种水藻一样的灰沉物质。整座城镇就好像是一团沮丧与失意的凝结物,向外围不断散发着某种灰暗的光,使得周边那辽阔而阴郁的旷野也被染上了一层难以忍受的悲伤气息,强风呼啸着从旷野的四面八方吹向城镇,并从那些陈旧的建筑之间穿过,呜呜地发出一种类似低沉弦乐的哀鸣。

        这里是斯沃罗财团收购之后改造而成的一座重工业基地,城镇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工厂,负责销毁因支付不起专利税而被斯沃罗财团从各地收缴的飞机,这里是天空的墓地,摧毁和埋葬着一架架飞机的械构与一位位飞行士的心。由长长的钢缆系固在地面上的无数防空气球遮蔽了低空,像给这里的天云笼上了一层罩子,气球吊舱上的守卫用探照灯和海勒姆机关枪一刻不停地扫视着阴郁的大地,他们的职责就是确保任何一架飞机都只能被绑在大型载重卡车上送进来,拆解成无数的零件或铁渣送出去,而绝不能在这儿飞起来。那一刻马菲奥才感到,“不翼城”这个名字起得真是贴切极了。

        马菲奥沉重地穿过这座工厂之城,总感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异样感困扰着自己。两侧破败民居墙上的小方格窗不时打开来观察他一眼,然后又生怕被发现似的迅速扣上,就像是一只只惶惑的眼睛不断睁开又闭上。工人们穿着脏破的工服三三两两地贴着街道边缘走过,劳累得甚至没有心思抬起头来打量一眼这个陌生人,孩子们在积满煤灰的肮脏土地上踢皮球,在马菲奥路过时好奇地跟在他背后跑着,已经很久没有穿飞行夹克的人出现在这座被剪掉翅膀的城镇了。这时郁空中沉沉地滚过一个闷雷,雨水被空气中的烟尘染作灰黑色而砸落下来,马菲奥躲到了街边的一座小酒馆避雨,在看到这家店的门脸之时,困扰他已久的残醉和头痛终于在一个激灵之后惊恐地彻底清醒过来——这是米丽被绑架的那家酒馆,当日被寇菲林砸晕的那个侍应生,还在头上的伤口处缠着绷带,站在柜台后头满脸忧郁地望着门外的大雨。马菲奥总算认出来了,这座面目全非的“不翼城”,竟然就是他最早认识罗卡和米丽的那座乡下小镇!火车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幻梦走向高潮和开始结束的地方,马菲奥刚才立着俯瞰城镇全貌的那座秃山岗,就是他们曾经趴在荫蔽下用望远镜窥探罗卡和米丽的那片小树林,整座小镇的占地被扩充了足足一倍,那些齐整漂亮的农田如今都被踩在了重工厂的地基之下,孩子们坐着追看“凡尔纳市”的毛驴和耕牛也全都没了踪影,它曾经的明媚和快活被毁得多么彻底!

        连绵的沉雷像是在心中震响,茫茫的雨声令人困倦,酒馆院子里养着的几只鸡正独脚站在积水里,把脑袋藏进翅膀底下去避雨,酒馆里空荡荡的,秋天的落叶在风中飘卷着,被雨水打得声声脆响,其中一片从马菲奥脸上拂过去时,唯一一个坐在桌边避雨的客人向他唤了一声,出神的马菲奥回过头来,发现此人竟是在朱比角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飞行士冯如。

 

        “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会和塔蒙先生、戈比小子一块儿来。”冯如领马菲奥穿过迷宫一样阴沉的“不翼城”,马菲奥身上披着他给的雨衣,隐去了身上的飞行夹克,冯如自己则穿着一件本地工人的石棉工服。

        “你知道我会来!?”马菲奥惊讶道。

        “我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你会来,破产的飞行士们到这儿来不外乎两件事,一是来拆自己的飞机混口饭吃,二是来找回自己的飞机。我总相信你应该是后一种人。”冯如向着堆满飞机残骸的空地一指,马菲奥一眼就认出了杂在无数废铁中的那抹酒红色,他拼命跑上前去,伸手抚摸着“飞行酒桶”那被雨水浸暗的机翼,就像是抚摸着一柄已折断的剑。

        “它已经破成这样了……”马菲奥感到自己的眼泪从心里涌出来,几乎难以抑制,“它的发动机呢?”

        冯如在背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他跳上一辆让人看了几乎不敢相信还能开的旧卡车,从车斗上掀开了一件罩在雨布下的长方体,那正是从“飞行酒桶”里拆下来的航空引擎,是这架旧飞机上最贵重、很可能也是唯一贵重的东西:“抱歉,是我把它拆了下来,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马菲奥跟着冯如来到了紧邻空地的一座破厂房,这里就是他的暂栖之所,厂篷最深处用大块的帆布罩着一件对称形的物体,马菲奥仅看轮廓就认出,那是冯如的“山岚”研驱,他不忍上前掀开帆布去看这架飞机残损的模样。

        “我把‘山岚’的残骸从朱比角运上了‘凡尔纳’市,可随后斯沃罗就开始征收航空专利税,我再也没有足够的资金将它带回自己在美国奥克兰的工厂进行修理,‘山岚’在最糟糕的时候失去了‘复活’的机会,而斯沃罗财团的那帮吸血鬼竟然连这样一堆残骸也不放过,要收缴到工厂里来榨干它身上的最后一颗铆钉,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跑到这里来做工人。有很多飞机是飞行士们单独定制或手工制造的,斯沃罗财团认为这些非量产型的飞机毫无利用的必要,直接绞碎熔化成废铁才是最经济的处理办法,被集中到这里的飞机太多了,一架飞机被送进粉碎厂或高炉之前,可能会在空地上闲置很久,我就利用上工的幌子,不断收集工厂里拆解下来的零件,或者到这些空地上寻找其他飞机上可用的部件,希望能够以这种方式修复自己的飞机,就是在这儿翻废铁堆的时候,我看到了你们的‘飞行酒桶’。说来你可能觉得我在吹嘘,‘不翼城’这个地名其实就是我起的,其他工人觉得它很贴切,便慢慢传扬开来了。”冯如带马菲奥到厂篷一角坐下,用断砖块架着一只小锅子烧热水喝,“我并不是这样做的唯一一人,有很多飞行士都来这里做了工人,并以同样的方式收集零部件修理自己的飞机,希望能够赶在被销毁之前把飞机修好并抢回去。那些没有飞机的工人当中,有些人帮助我们,有些人阻扰我们,伪装成工人的飞行士之间也彼此存在着或友好或敌对的关系,谁也不知道同行们手里是否有能用的零件可供交换,谁也不知道自己的飞机哪一天就会被别人肢解用于修补其它飞机,所有部件中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引擎,所以我才会想把‘飞行酒桶’的引擎拆下来给‘山岚’用。”

        雨水中一阵打斗和嘈杂的声音惊扰了二人,马菲奥马上冲出去察看,冯如见怪不怪地跟在后头。在相邻的工厂门前,他们看到有一群穿着铅灰色制服的人正在殴打一名工人,这些家伙的制服比普通的工厂领班更加齐整,每人皮带上都绑着样式一致的短棍和左轮手枪,其中一人肩上还挎了长长的步枪。

        “是监工团的家伙们,他们是斯沃罗财团直属派遣到各处工厂里来的。挨打的工人也是个飞行士。”冯如躲在暗处向马菲奥介绍道。

        那名飞行士的飞机几乎已经修理完成,可它被监工团发现了,并由高大的起重机吊装到露天传送带上,轰轰然朝着前方绞转过去,工厂正猛张着焚化炉的大口等着它。那名飞行士拼命想要站起来扑向自己的飞机,但监工们一边踢打他一边嘲笑他的惊恐和惶急,就像一群猫在摆弄一只半死的耗子取乐。马菲奥想要冲过去帮忙,但冯如将他扯住了。那名穿着工服的飞行士眼看着自己的飞机消失在传送带末端,焚化炉吞下这件牺牲品时,仅仅只是在炉口隐隐冒出了一团稍亮的火光。马菲奥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想象到自己的“飞行酒桶”被送进炉口时的模样。监工们大笑着走远了,留下那名绝望的飞行士死了似的蜷在地上不肯再动。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马菲奥暂时在“不翼城”住了下来,每天也穿着工服和冯如一样去上工,并抓住一切机会收集能够修复“飞行酒桶”的零部件,以及对于起飞来说不可或缺的燃油。冯如在自己的破工篷里给马菲奥留出了一处打地铺的位置,作为回报,马菲奥把自己熟识的几家航空黑市掮客介绍给了他,通过这些灰色渠道,可以凭更低廉的价格买到些走私货,或是凭更高价购买一些因为受到斯沃罗垄断而在市面上非常少见的稀缺品。冯如时常在下工之后忙到半夜才回来,用那辆破卡车运着些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物件,钻进厂房后头对自己的破飞机一阵敲打,他从不告诉马菲奥自己找到了些什么、飞机修理得如何,马菲奥也不去打听。为了时刻提防“同行”们来拆“飞行酒桶”上的零件,马菲奥每晚都睡在座舱里。

        马菲奥在某一天夜里被巨大的震动惊醒了,他原本以为是有人来抢“飞行酒桶”的发动机,可从座舱中探出身子之后,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飞机正悬在半空中晃荡着,一座巨大的起重机吊臂从主翼与机身的连接处死死“咬”住了它,在机腹下方,原本在下工之后就已经沉睡的工厂再次苏醒了,交错起伏的高炉和金属粉碎厂发出暗红的热光,仿佛在无数座火山在阴云中酝酿着喷发。这是斯沃罗财团针对飞行士们的小动作所展开的一次突袭,他们不动声色地从其他好几座工厂调集了更多监工团来到“不翼城”,并选择在子夜对整个工厂进行搜查,因为这往往是伪装成工人的飞行士们最放松的时候,白天隐藏在各处的飞机也纷纷拖到夜色下进行修理。无数辆起重机车像一群天鹅般在工厂各处仰起长长的钢铁颈项,将被那些被发现正在接受修理 的飞机叼向高空又丢往传送带,监工团用短棍和枪来镇压试图反抗的飞行士,整座“不翼城”像做了噩梦般呻吟着震耳的噪响。

        “飞行酒桶”被重重地沉放到传送带上,好几副钢缆栓上起落架和尾翼将它固定住,马菲奥从座舱里钻出来想要解除那些束缚,守在传送带边上的监工们这才惊觉座舱里居然还有人。他们马上找到了一种新的乐趣,每当马菲奥试图跳下飞机,他们就打靶似的朝座舱周围开枪,逼迫他缩回座舱里去:“你这么喜欢飞机,就让它做你的棺材吧!”

        引擎里灌着大约半成容量的燃油,马菲奥猫在驾驶舱里,孤注一掷地发动了“飞行酒桶”,这架老飞机吭哧着轰鸣起来,但固定在传送带上的钢索却紧绷着不让它逃脱。马菲奥被零星的枪击压在座舱里抬不起头来,比起自己挨枪子儿却更怕流弹打坏了机首引擎,他的飞机是这条传送带上固定着的最后一架,紧挨在前的一架已经滑进了焚炉里,马菲奥甚至能感受到那颗钢铁之胃里喷涌而出的热浪了。

        有一个穿着监工服的身影从工厂方向摸了过去,竟冒着被一同送进炉口的危险跳上了传送带,并紧赶几步攀住“飞行酒桶”的机尾爬了上去。监工们生怕误伤这个同行而停止了射击,此人从背后将刚刚冒头的马菲奥压进座舱里。马菲奥挥拳去打这个似乎想要活捉自己的家伙,却看到跳进来的竟是塔蒙,他一把扯开趁乱从某一名倒霉监工身上抢来伪装用的铅灰色制服,露出了底下棕色的飞行夹克,并笑着把匣子里的毛瑟C96还给马菲奥:“我就知道最闹腾的一定是你!”

        马菲奥老半天讲不出话来,不知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他用力从木匣子里掣出了自己的毛瑟C96,感到失去的一切重又握回到了手中。塔蒙掀开了被帆布裹在自己背上的那件重物,那是一柄正宗的海勒姆机关枪:“我去找了你的黑市老卖主,寻到了比‘绍沙’更好的东西!”

        “等老马彪拿到盒子炮,你们就知道谁是大爷了!”马菲奥从座舱里暴起而出,甩手向着机身周围就是几轮三发点射,打断了锁在尾翼和起落架上的那些铁索,“飞行酒桶”轰地从炉口狂奔出去,整条不断后退的传送带都成了它的跑道,塔蒙像前几年打仗时的堑壕突击队一样用枪带把海勒姆机关枪挂在一侧肩膀上,与马菲奥分站在两侧机翼朝不同方向开火,工厂、哨塔和防空气球上的探照灯纷纷聚集到他们俩身上,海勒姆机枪和毛瑟C96的子弹像焰火一样四处喷射着,逃命的监工们在传送带两侧狂奔成一大片跃动的人影,扯破喉咙的惊呼声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们,“飞行酒桶”载着他们冲过这条被聚光灯照亮的大道,磕碰弹跳着飞上了天际。

        从这个角度仰望不翼城的天空可真是吓人极了,分作好几层悬浮错落的防空气球填塞了烟囱与烟囱之间的每一片空隙,从大地连接着它们的无数根钢缆交织成一张硕大的蛛网等着猎物撞进来,值守在气球吊舱里的卫兵纷纷把探照灯和机关枪对准第一个起飞的“飞行酒桶”,地面上的监工们也抬起步枪和左轮枪试图把他们重新搂下来。马菲奥不得不操纵飞机盘旋了一圈避开那些钢缆,艰难笨拙得就好像一条搁浅的鱼,塔蒙则吃力地把海勒姆机关枪架到了后舱武装座圈上,试探着向防空气球突突了两下:“太高了!仰射很难打中他们!”

        冯如猛地掀开了那张巨大的帆布,露出了底下的“山岚”研驱,修长的机身像阴云一样被喷涂成灰蓝色,机翼剑一样地永远保持着咄咄逼人的前掠角度,上好了油的航空机关枪从两翼位置突出来闪着黑亮的光,在马菲奥的印象里,这架藏在帆布下的飞机一直还保持着在朱比角坠毁时的破落模样,他完全不知道,“山岚”已经修理完成了。冯如站在正前方仰望着静滞的三叶螺旋桨,门外的枪响和火光不断在他耳边、脸上闪过,一种混合着愤怒、痛苦与不甘的情绪让他自己都为之感到羞愧:他已经救回了自己的飞机,明晚就能按照计划把它藏上重型卡车逃出不翼城了,为什么监工团偏偏在今晚发动了突袭?为什么偏偏是马菲奥和塔蒙遇到了危险?但这些灰暗的想法马上就被某种从心底燃烧出来的东西所取代,冯如的两眼顿时发出光来了,他拭去机翼上久积的灰尘,让自己的“剑”重新焕放出霜雪一样的寒光,机库里没有旁的人,他的话完全是讲给自己听的:“最好了,现在这样最好了!我造出飞机来,是为了让它飞,而不是让它像废铁一样绑在卡车上屈辱地被拖出去;我造的是一架驱逐机,它要像士兵一样去和欺压我们的人战斗,而不是停在这儿永远展览。今晚的意外正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山岚’,我们走!”

        他像跨上马鞍一样跃进了座舱,这座残破的旧厂房早就被他清理得空荡平旷,一直通到大门空地的直路正好是准备妥当的起飞跑道,“山岚”像流星一样飒沓地冲过这短短一段直道,并在奔抵尽头时,被高速穿过机翼的风托举着升向了夜空。

        就在“飞行酒桶”被来自上方和下方的火力逼迫得即将失速坠毁时,山岚研驱像战马一样擦着它的翼尖爬升上去,座舱里的冯如看着高空的防空气球、探照灯光与机枪火力,凭着与子弹一样迅捷的速度迎面朝自己猛冲过来,感到引擎里的燃油和体脉里的血液都在大仰角爬升的剧烈过载中燃烧:“我能发热,我发我的一分热!我能发光,我发我的一分光!我是夜里的萤火,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防空气球吊舱里的机枪火力像暴雨一样泼洒下来,不时从“山岚”的翼梢或蒙皮上擦过去,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短短数秒之内就将它变回了刚坠毁时的狼狈模样,但被前掠式倒海鸥翼切割开来的空气却托举着它继续爬升,并把平飞着的机身侧转过来避开愈加密集的敌火,两翼上的反击火力逆着与敌方弹道平行且相反的方向刺击上去,将被触到的气球一个接一个凌空击毁成爆燃开来的巨大火球。他为自己的战果而激奋着,却浑然不知自己正在做着无臂的狂奔、无翼的飞行——山岚的两支翅膀,已经在穿过那些系泊钢缆的一刹那,被高速飞行带来的反冲击力齐齐地切下来了,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机身在惯性作用下继续沿着斜上方向冲击了一小段,然后彻底失去控制砸落下去。就在冯如向下坠去的时候,他看到更多航空引擎的燃烧、更多枪口的火光从自己不断陨落的座舱两侧重新冲升上去,那是躲在“不翼城”各个角落的飞行士们,正一个接一个挣扎着腾起了自己或已修好、或仍然半残着只是勉强可用的飞机,汇聚成一片川流的炬火,朝已经被“山岚”撕开一片缺口的防空气球网延烧过去,他们用各自藏着或从监工手上抢来的枪械、甚至是用自己无武装的机翼,向那些想要锁住天空的气球冲击而去,损毁的飞机和被击落的气球、座舱里张开降落伞盖的飞行士和吊舱里扯着降落伞绳的卫兵,不断从这冲撞着的云层间飘落下来,而爆燃的氢气囊联结成一片火的海洋,烧尽了阻隔在不翼城与夜空之间的一切。

        “娘妈的!”冯如从光秃秃的“山岚”残骸里爬出来,用老家方言骂了一句脏话,“老子讨厌坠机!”他摘下飞行帽并抬起头来,顿时觉得自己的坠机有了回报——在不翼城之上,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久被气球与阴霾遮蔽了的星空。

        “飞行酒桶”杂在那些成功逃入高空的飞机之间,朝着远方的夜色飞去。

        “希望能支撑到我家的农场再降落,我们在那儿搞一些黑市上的走私燃油,然后继续飞到俄罗斯。”塔蒙看了看手心里用荧光涂亮了指针的罗盘,又抬头寻找着北斗七星辨认方向。

        马菲奥没有回答,他有一种预感,这可能是塔蒙最后一次愿意跟着自己出来大闹一番了,他品尝着从现在开始流逝的每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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