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教员:评刘慈欣《乡村教师》
(删减版,全文见某乎 )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
《乡村教师》是刘慈欣1999年创作的短篇小说,首次发表于2001年。 它是我们的田野系列中的一篇,另一篇是《中国太阳》,这个系列实际原初只完成了《乡村教师》一篇,但这两篇都规划在了“普通人”系列里, 又都是涉及中国农村, 于是并列在此。刘慈欣说这个系列是受美国科幻作家克利福德·西马克影响,西马克开农村题材同科幻结合之先河。科幻本身是工业文明的产物,更适合发生在城市。中国作为农业大国, 每个作家都无法忽视农村和农民,科幻作家也是如此,于是刘慈欣写出了这两篇关注农村的小说。农村和科幻混搭起来, 毫无违和之感, 给人以单纯在土地上所没有的震撼。
《乡村教师》是刘慈欣写作软科幻的开始, 双线叙事、参差对比与镜头语言是这篇小说较突出的叙事策略; 小说旨在传达对社会现实的焦虑, 对小人物的悲悯同情,对教师这一职业的致敬, 对人类真知的回礼, 以及对未来的美好寄寓。有人说它是太空视角下的师说。我就粗略的解读一下。
开篇作者附言,这是绝无仅有的“这篇小说同我以前的作品相比有一些变化,主要是不那么“硬”了,重点放在营造意境上。不要被开头所迷惑,它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东西。我不敢说它的水准高到哪里去,但从中你将看到中国科幻史上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意境。”要想解读出本文奥秘首先要从作者附言谈起,这是篇软科幻,对于软硬的定义我们在此不去深入探讨,只需知道硬侧重技术,而软侧重情感。而本文最奇妙之处在于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意境,这段话两次提到“意境”,“意境”多数时候是主流文学专属的语境, 是主流文学的追求, 还是衡量主流文学品质的一个标准。放在一篇科幻作品中,确实让人不可思议。但重要的是刘慈欣营造了怎样的意境? 营造得是否成功?“意境”同科幻能否自然衔接?在我看来,代入的时间不同,对意境的感触不同,先按下不表。
他知道, 这最后一课要提前讲了。
又一阵剧痛从肝部袭来, 几乎使他晕厥过去。他已没气力下床了,便艰难地移近床边的窗口。月光映在窗纸上, 银亮亮的, 使小小的窗户看上去像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 那个世界的一切一定都是银亮亮的,像用银子和不冻雪做成的盆景。他颤颤地抬起头,从窗纸的破洞中望出去,幻觉立刻消失了, 他看到了远处自己度过了一生的村庄。
李欧梵曾说过:“中国传统小说没有什么镜头感, 必须有了电影以后才能在文本中催生出视觉性的效果来。”当今视觉媒体发达, 电影化想象越来越成为潜藏于科幻作家头脑里的冰山, 有意识地在写作中运用镜头化语言则成为一种流行趋势。这对几乎看过所有科幻电影的刘慈欣也不例外, 他经常在小说中运用电影化表现手法, 使小说读起来具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和精神震撼,《乡村教师》即是范例, 这篇小说由局部特写开篇, 逐步向远景方向发展,即特写—近景——中景——全景—远景层层过渡, 类似电影剪辑的方式将最精彩的、反映主题或最富有戏剧性的部分前置突出出来, 以局部特写开篇, 形成先声夺人的效果,这便是开场的镜头语言。这篇《乡村教师》几乎不用专门设计镜头, 刘慈欣在写作时已然设计好了镜头和场景切换的方式。接下来的广角取景, 对乡村教师人生境遇的叙述, 以类似电影蒙太奇组接的手法, 将生活的片断拼接构成小说人物人生的全部。穿插描述了李老师生存的乡村环境以及他的病情、贫瘠与坚韧,麻木与觉醒。静谧的黄土高坡嫣然是一个乡土中国的缩影,唉,这山里人的难处,外人哪能知晓呢?
李老师犹如回光返照,不用眼睛感受出孩子们的存在,本村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孕育出的似乎只有保留着国民劣根性的农民,刘宝柱的爹因为女人的偷跑又赌博又喝酒,还打孩子。郭翠花的母亲疯了。外村要赶十公里路才能来,迫不得已只能住校。
在李老师看来最温馨的画面是是孩子们等待吃饭的红脸。
娃们和火光,娃们和火光,总是娃们和火光,总是夜中的娃们和火光,这是这个世界深深刻在他脑子中的画面,但始终不明其含义。但他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他便是唯一的光。烛光中,他看到下面那群娃们的面容时隐时现,像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拼命挣脱黑暗的小虫虫。这火光是黑夜中炉灶中燃烧的柴火,火光映在围在灶边等待晚饭的孩子们脸上,是世间最温暖的画面; 这火光是夜晚教室里的烛光, 是补课时为了省钱点起的蜡烛, 火光中孩子们脸上是对知识的渴望; 这火光是黑夜中孩子们点起的香火,是为了留住老师而对神灵的乞求。“黑暗和火光”构成了小说的意境, 是乡村教师的象征。
他用尽了一生在娃们的心中燃起科学和文明的火苗,但他明白,同笼罩着这偏远山村的愚昧和迷信相比,那火苗是多么弱小,像这深山冬夜中教室里的那根蜡烛。当“六亿神州尽舜尧”的理想灰飞烟灭后,国民性迅速往前革命时代倒退,甚至有堕落到鲁迅时代的危险,
一次意外,他发现他患了食道癌。刘慈欣在流浪地球中写道“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这墙是什么?”是死亡,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李老师发现自己还有半年长舒一口气,可以把毕业班送走了,他的钱也全花给了孩子。
在改革开放后的大街上走着,他发现时代的参差,霓虹灯的照射下,他接受了宿命论。 也不由的让他想起他的老师。就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慢慢地回忆起自己不算长的一生。他很坦然,各人有各人的命,早在二十年前初中毕业回到山村小学时,他就选定了自己的命 。
前不久,教委出台新政策,取消了民办教师,其中的一部分经考试考核转为公办。这里是指1992年8月,国家教委等联合下发了《关于进一步改善和加强民办教师工作若干问题的意见》,明确提出了解决民办教师问题的“关、转、招、辞、退”五字方针,加快了解决民办教师问题的步伐。2000年完成合格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的工作,结束了长期以来公、民办教师并存的状况。
与众不同的是,李老师他不在乎什么民办公办,他只在乎那一批又一批的娃们,从他的学校读完了小学,走向生活。不管他们是走出山去还是留在山里,他们的生活同那些没上过一天学的娃们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所在的山区,是这个国家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但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里的人们对现状的麻木。不是穷导致了麻木,而是人们对现状的麻木使得他们一直贫穷。没有文化,人们都变得下作了,那里的穷山恶水固然让人灰心,但真正让人感到没指望的,是山里人那呆滞的目光。
记得那是好多年前了,搞包产到户,村里开始分田,然后又分其它的东西。宣传大包干时,常说的一句是,“大包干就是好,干部群众都想搞,若是搞上三五年,吃陈粮,烧陈草上个人富,集体富,国家还要盖粮库。”同时在《八次危机》中写道,根据对当时任职地委书记(农村改革得到中央首肯之后升任安徽省长)的王郁昭在访谈中的披露,这个放在博物馆里的农民按手印的契约不是原件,而是后来新华社记者去小岗村做的。并且58-08年粮产从四千亿涨到一万亿,虽然播种面积略有下降,靠的是现代农资投入,种业发展以及机械化进步。农民们把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分了,单靠“积极性”,怎么能摆脱贫穷呢?
他走累了,就在人行道边坐下来。整个餐馆像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穿着华贵的客人们则像一群多彩的观赏鱼。玻璃内外是世界的参差,他又想起秀秀。
秀秀是本村唯一一个没有嫁到山外姑娘,也许是因为她从未出过山,怕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秀秀没上过学,但自小对识文断字的人有好感,这是她同他好的主要原因。但二蛋的一瓶廉价香水和一串镀金项链就把这种好感全打消了,二蛋虽不识字但脑子活,去城里干起了挨家挨户清洗抽油烟机的活儿,一年下来竟能赚个万把块。识文断字又不能当饭吃。”秀秀对他说。这正是当时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的理想面对“百无一用是书生”的现实矛盾而破灭。所以他也说不出什么。
和二蛋成亲一年后,秀秀生娃儿死了。村里历来都是这样儿,生娃是从不去医院的。所以没人怪二蛋,秀秀就这命。宿命论的愚昧让李老师绝望和窒息。
但娃们还是有指望的,那些在冬夜寒冷的教室中,盯着烛光照着的黑板的娃们,他就是那蜡烛,不管能点多长时间,发出的光有多亮,他总算是从头点到尾了。他生命的亮度,将在最后一课中照亮孩子的思想。
他站起身来继续走,没走了多远就拐进了一家书店,城里就是好,还有夜里开门的书店。除了回程的路费,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书,以充实他的乡村小学里那小小的图书室。半夜,提着那两捆沉重的书,他踏上了回家的火车。顺便说一个有趣的事,在某个版本的漫画中,李老师买了科幻世界带给孩子们,这个杂志其实也是刘慈欣发表小说的地方。
在开头的局部特写之后倏尔转向长焦镜头,浩渺的银河之心——
在距地球五万光年的远方,在银河系的中心,一场延续了两万年的星际战争已接近尾声。
那里的太空中渐渐隐现出一个方形区域,仿佛灿烂的群星的背景被剪出一个方口,这个区域的边长约十万公里,区域的内部是一种比周围太空更黑的黑暗,让人感到一种虚空中的虚空。
这样的长焦镜头将远方的景物拉得很近,同时将物体与物体之间的距缩小,压缩了画面的纵深空间。小说真正的高潮在李老师的讲台生命完结后, 碳基联邦的除星行动中, 3C文明测试轮回上演 , 来自太空的生命检测束 落到了中国西北被黄土覆盖的山区, 这所山村小学, 正好位于检测波刺形覆盖区的圆心上。接下来的情节仿佛美国好莱坞, 从正面镜头移至反打镜头头, 外星舰队那番有关文明进化和宇宙是否可以理解的对话是典型 的反扣头, 正反镜头切换构成颇具张力的对峙, 虚实相映, 科幻独有的奇妙、浩而纯净的意境也就此托出。
“终于结束了。”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振动了一下,把这个信息传送给站在他两旁的参议员和舰队统帅。
“是啊,结束了。战争的历程太长太长,以至我们都忘记了它的开始。”参议员回答。
远古的记忆似乎被点燃了,其实,谁能忘记战争的开始呢?这记忆虽然遗传了几百代,但在碳基联邦的万亿公民的脑海中,它仍那么鲜活,那么铭心刻骨。
这样的战争在我们国家有过吗?我想是有的,抗日战争,三大战役,抗美援朝,对越自卫反击战等等,“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这句话几乎家喻户晓。其实原话是“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句话中的“忘记”,不是简单的记住,而是深刻的铭记。这种铭记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或许是发自内心的骄傲和自豪。任何人都应该铭记对自己民族有重要影响的历史时间、人物和事件,不然就是对自己民族的背叛。
在这里我想催更一下刘慈欣,在一次访谈中,他透露准备写“人民战争”系列,描写未来的地道战、地雷战,但还未发表过一篇。
星际战争动辄延续两万年, 舰队规模动辄上千万艘, 战场上动辄几百万颗恒星 被消毁,组成的血潮动辄上万光年。时空蛀洞, 恒星蛙跳, 反物质云⋯⋯壮阔到超乎想象。纵观刘慈欣的科幻小说, 只有这里写到了浩瀚的星际战争,使我们捕捉到它的一丝幻影。
碳基生命和硅基生命是科幻小说中常出现的生命形式。碳基多指有机物构成的生命体, 硅基更多是无机物构成的非生物。现今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 基于半导体二氧化硅的人造生命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生命形式, 硅基生命也有了发展和想象的科学基础。碳基文明和硅基文明是不同的,具有生命特征的碳基文明是温情的,更加珍视其他文明,而电路和代码构成的硅基文明是冰冷的, 战争和征服是它们的本能和生存的终极目的。正因为有了碳基文明对生命的珍视, 小说的情节才有了继续发展的推动力。碳基联邦经过浴血奋战击退了硅基帝国,将它们赶到银河系第一旋臂,为了阻止它们进行恒星蛙跳,碳基联邦要对第一旋臂内的恒星进行清理, 建立起一条五百光年的隔离带,而太阳系正是处于第一旋臂内。就这样,一场遥远的星际战争就同地球相遇了。
根据碳基生命和硅基生命的不同特点, 小说中赋予他们的社会形态也是不一样的。碳基是更为先进的“联邦”, 硅基是更为专制的“帝国”。碳基联邦是这篇小说中重要的主体, 碳基生命的形态未做详细描述, 只选取了三个代表人物: 最高执行官、参议院议员和舰队统帅。他们之间的交流不是通过语言, 是通过智能场。最高执行官负责决策, 参议员体现了更多的民主, 舰队统帅则更武断, 类似于人类社会的形态。在进行恒星甄别的过程中,这三个人物不时发生争执,增加了故事的悬疑和情节的张力。
夜深了,烛光中,全班的娃们围在老师的病床前。
“老师歇着吧,明儿个讲也行的。”一个男娃说。
他艰难地苦笑了一下,“明儿个有明儿个的课。”
他想,如果真能拖到明天当然好,那就再讲一堂课。但直觉告诉他怕是不行了。
突然的转场使读者视线收回于地球这个一亩三分地上,在地球上, 乡村教师忍着剧痛在病床上讲最后一课, 他要给孩子们讲最有价值的知识, 包括鲁迅和牛顿三定律。作者写得耐心, 每一条定律都同现实生活相比兴, 使乡村教师的形象更为深刻感人。
他想用手比划一下,但手已抬不起来了,他感到四肢像铁块一样沉,这沉重感很快扩展到全身,他感到自己的躯体像要压塌床板,陷入地下似的。
时间不多了。此处一语双关,既是留给老师的时间不多了,也是留给3C文明甄别的时间也不多了。烛光之亮化为孩子的星星之火。
在太空端, 摧毁恒星的奇点炸弹已在不停发射。奇点炸弹是独特的科幻创意, 它虽有上千万甚至上百亿的质量, 但却没有大小。它产生自宇宙大爆炸,是唯一能摧毁恒星的微型黑洞。刘慈欣极尽细节描写之能事, 为我们描绘了恒星爆炸的可视化图景。
“你们感到消沉?”舰队统帅问,他看到最高执政官和参议员的智能场暗下来了。
“又一个生命世界毁灭了,像烈日下的露珠。”
“那您就想想伟大的第二旋臂战役,当两千多颗超新星被引爆时,有十二万个这样的世界同碳硅双方的舰队一起化为蒸汽。阁下,时至今日,我们应该超越这种无谓的多愁善感了。”
时至今日,这种多愁善感已并不无谓且越发重要,“建立新中国死了多少人?有谁认真想过?我是想过这个问题的。”开国大典前一天傍晚毛主席率领第一届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全体代表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庄严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奠基典礼。毛主席不忘本,我们不忘毛主席什么叫不忘本?就是不能忘记自己的怎么来的。道是道器变通之根,根与本,相通。
这几百年前就在欧洲化为尘土的卓越头脑产生的思想,以浓重西北方言的童音在二十世纪中国最偏僻的山村中回荡,就在这声音中,那烛苗灭了。
地球这端, 乡村教师进入了生命的回光返照。他思路清晰地为孩子们讲解了牛顿第二定律。然后写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比喻,老师想象自己的大脑被劈开, 脑中的知识化作一把发光的小珠子散落一地, 孩子们像抢糖果一样把珠子捡起来。他知道孩子们没听懂, 但要求孩子们都背下来。在孩子们牛顿第二定律的童声伴奏中,乡村教师生命的烛苗熄灭了。
恒星检测终于轮到了太阳系。碳基联邦的指挥官们赞叹着这个星系的优美。检测从最内侧的行星开始, 水星、金星没有生命, 第三号行星地球有生命迹象。检测波束在亚洲大陆形成一个五千米的圆形,山村小学正好在圆心上。检测开始的三个问题, 孩子们都不会回答。摧毁命令下达, 奇点炸弹加速扑向太阳系,地球命悬一线。
这时,还是最高执行官的直觉起了作用,他命令在奇点炸弹到达太阳系前再做几个测试。前两个问题, 孩子们还是回答不出, 第三个问题,是牛顿第一定律, 孩子们悦耳的声音终于响起了!接着是牛顿第二定律,第三定律,地球的文明测试通过了!奇点炸弹被紧急转向, 但奇点炸弹已经越过水星, 离太阳很近了。最终奇点炸弹像子弹一样擦过太阳, 太阳系和保地球文明保住了!
小说并没有就此结束。碳基联邦继续对地球文明进行检测,发现了它是更高的5B级,可以利用核能,已经走向太空, 登陆了自己母星球的卫星。他们对此难以理解, 地球生命体没有记忆遗传,生命体之间的交流 “靠一种很薄的器官,这种器官在这个行星以氮氧为主的大气中振动时可以产生声波,同时把要传输的信息调制到声波之中,接收方也用一种薄膜器官从声波中接收信息。”而这种信息传输的速率只有每秒1至10 比特, 依靠这样的手段达到 5B文明令人难以置信。他们发现地球文明中存在一种个体, 负责在两代生命体之间传播知识, 这样的个体有一个已经消失的太古名称——教师。
参议员说:“文明的这种孤独进化,是银河系太古时代才有的事。如果那古老的记载正确,我那太古的祖先生活在一个海洋行星的深海中。在那黑暗世界中的无数个王朝后,一个庞大的探险计划开始了,他们发射了第一个外空飞船,那是一个透明浮力小球,经过漫长的路程浮上海面。当时正是深夜,小球中的先祖第一次看到了星空……你们能够想象,那对他们是怎样的壮丽和神秘啊!”
最高执政官说:“那是一个让人向往的时代,一粒灰尘样的行星对先祖都是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在那绿色的海洋和紫色的草原上,先祖敬畏地面对群星……这感觉我们已丢失千万年了。”
“可我现在又找回了它!”参议员指着地球的影像说,她那蓝色的晶莹球体上浮动着雪白的云纹,他觉得她真像一种来自他祖先星球海洋中的一种美丽的珍珠,“看这个小小的世界,她上面的生命体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做着自己的梦,对我们的存在,对银河系中的战争和毁灭全然不知,宇宙对他们来说,是希望和梦想的无限源泉,这真像一首来自太古时代的歌谣。”
而在近来,刘慈欣表达了对互联网时代社会趋向虚拟化的担忧,对于这种虚拟世界, 刘慈欣早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计算机技术刚开始发展时, 就有敏锐的觉察。在他最早的长篇小说《中国 2185》中就构建过一个虚拟世界的华夏共和国, 那时这种新技术是他科幻创意的来源。但当这种趋势逐渐成为现实时,刘慈欣又先于世人表现了担忧, 尤其是年青一代沉迷于虚拟世界,会失去仰望星空的兴趣,人类的探险精神、创造力和想象力将面临萎缩。刘慈欣在获得克拉克想象力服务社会奖时发表的演说中就说:“在 IT所营造得越来越舒适的安乐窝中, 人们对太空渐渐
失去了兴趣。相对于充满艰险的真实的太空探索, 他们更愿意在VR中体验虚拟的太空。”
“宇宙的最不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可以理解的。”最高执政官说。
“宇宙的最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不可理解的。”参议员说。
前一句是爱因斯坦所说,让我想到苏格拉底的名言,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加上后一句便形成了类似于“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的结构。这句话是谈我们对世界的认识的,我自己水平不够,所以请大家亲自去读实践论。
从太空中地外文明的角度看, 人类中负责传承知识的教师,使命更加光荣与伟大。而为此献出生命的乡村教师, 更彰显了人类的理想主义精神。这是人类的希望所在, 小说的结尾也落笔于希望:“他们将活下去,在这古老而贫瘠的土地上,以收获虽然微薄,但却是存在的希望。”
《乡村教师》乍看同一篇普通的纯文学小说没什么区别, 写的是一位罹患绝症的乡村教师,在最后时刻竭尽生命向学生传递知识。但是后部跳转到了太空,当从碳基帝国俯视低等的地球文明时, 两代生命之间传授知识的个体, 是被称为太古词汇的“教师”——此时读者的心灵一定会受到撞击。单纯从现实角度描写乡村教师,会是令人感动的《凤凰琴》, 而从宇宙的广阔的背景下俯瞰卑微的生命,会产生传统小说不能及的强烈的震撼。从这一点上说,科幻文学确实拓宽了文学的边界。
《乡村教师》不仅从题目看不出与科幻的关系, 大部分情节看似也与科幻无关。遥远贫困的山村, 封闭愚昧的乡民, 孩子期待渴盼的眼神, 带病上课的老师, 几乎是一部科幻版的《凤凰琴》, 在揭示乡村落后现状及人们精神面貌的描述上绝不亚于主流文学。然而, 如果仅仅停留在浅表性的人物与场景上, 尚不足以用“中国风”来形容, 深层的“中国风”还应体现在民族根性的揭露上, 对民族根性的挖掘与批判是刘慈欣科幻小说达到的另一高度。
“他”辛辛苦苦跑下来的校舍维修款, 村民却要拿出一部分请人唱戏,他给搅了, 于是扫了全村人的兴, 大家自此百般刁难, 及至他死在课堂上,也只有学生悲伤,而无他人怀念与追悼。在众人眼中, 和大家想法、做法不一样的“他”不过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怪人而已。这让人想到鲁迅《药》中的夏瑜,为人民的解放而死却未曾想到所谓人民却会买其行刑之血来入药,使英雄的自我牺牲价值归零, 这是何等的悲怆与凄凉。
20世纪90年代是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关键时期, 也是经济体制改革的关键时期, 社会基层经历着持续性变革与失血, 诸如工人下岗、全国性乡村教师工资拖欠等。20世纪90年代的知识分子或者说未来的中产阶级群体中弥漫着前途迷茫、焦虑不安的心理, 写于这种背景之下的《乡村教师》不免夹杂着知识分子式的焦灼, 突出地表现于这篇小说的现实主义叙事线条中, 主人公李老师在去世前给学生传授他认为最有价值的文理知识,“文”为鲁迅的《狂人日记》,“理”为牛顿三定律。《狂人日记》是五四时期重要的启蒙主义小说, 对麻木愚昧国民性的批判及对将来的坚定信念和热烈希望。小说重述鲁迅《呐喊·自序》中著名的“铁屋呐喊”有启蒙与救赎之义,然而切实履行拯救的是理科知识域中的牛顿三大定律。有意思的是,《乡村教师》(2001年)之后不久, 中国迎来了一段爆发式增长的黄金时光, 旧的社会矛盾逐渐消解,可谓“劫后余生”——《乡村教师》所讲述的, 也正是一个劫后余生的故事,教师被分配了救世主的角色。
真的能拯救于世吗? 在那个年代及小说所叙的语境中,乡村教师的生存尚成问题, 其群像类似紧趴在大地上负笈蠕行的蜗牛, 刘慈欣以生花妙手将蜗牛放置到了宇宙的维度下,并赋予了它超能力。刘慈欣在《乡村教师》中开了现实一个玩笑, 真的是这小小的乡村教师拯救了世界吗? 即便认识了几个字, 背会了几个公式, 这一代农村孩子的命运又会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吗?“《乡村教师》反映了一个十分深刻而且沉重的人文命题, 那就是在教育者自己都无法理解知识和学习的本质时, 面对迫在眉睫的生存压力和来源于人类自身的惰性, 越艰苦、越壮烈的挣扎, 也越显得可悲。”
一百年前, 鲁迅先生在他众多的作品中曾不遗余力批判着国人内心深处的人性之恶与民族之劣根,无论《阿Q正传》《藤野先生》《狂人日记》中记录的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法, 还是看客心理、吃人与自愚, 都显示了对民族未来的忧患。这一主题在百年后的中国科幻小说中依然延续着。
“他”的心理独白中大段引用了鲁迅关于“铁屋子”的描述,“假如有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 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很少有科幻小说会如此深思鲁迅先生对国民性的批判。一方面对国民固守千百年的封建思维、落后思想与自私、懒惰、旁观予以坚决抨击, 另一方面又如《药》结局中的花环,留给读者以些许的希望。那些痛哭着埋葬了老师, 并能回答出外星舰队文明测试题, 避免了太阳系毁灭的孩子们, 他们不就是民族的希望吗?
刘慈欣怀疑着公众的判断, 质疑看似万众一声实则毫无主见的盲从, 反思着国民衡量事物的标准, 揭示着人们内心深处的封建沿袭。
小说中对民众的描写反映了刘慈欣思想的一个侧面,《为什么人类还值得拯救?》是 2007年那场著名的对话, 地点是成都的白夜酒吧, 对话者是江晓原教授和刘慈欣。他们的对话让人回到了百年前的“五四”,那时爱国志士就想将“赛先生”,也就是科学, 引入中国。刘慈欣在对话中说自己是“疯狂的技术主义者”,江晓原则对科学主义表示怀疑, 认为科学的权威已经过大。看完后觉得这实际是立足点问题, 刘慈欣长期处于基层,他了解社会基层多么缺少科学精神和科学的思维方式, 所以觉得中国还处于应该大力提倡科学的阶段。江晓原教授一直研究科技史, 处于学术研究前沿,受西方反科学思潮的影响,对科技有某种警惕, 并不认为科学是最好的知识体系。但我还是觉得刘慈欣的观点更符合中国现实,中国人口素质低是基本国情,科学普及和启蒙需持续进行。科幻能成为这样的途径也是有意义的。
在这场对话中,还进行了引发争议的“要不要吃人”的思想实验。那时刘慈欣的写作正处于社会实验时期, 对极端状况下人类的道德体系进行过思考, 科幻文学总是超前的, 所以他的观点会出乎常人所料。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 现在的刘慈欣绝不会再持有当初那么鲜明的观点, 现在他非常谨言慎行。因为现在的网络环境很混杂, 公众人物的任何观点都能引发曲解、对抗甚至攻击。科技带来了社会参与方式的变革, 但整体国民素质的参差不齐造成了这种乱象。这也说明, 不管科学还是人文素质, 我们都有很大提升空间。
刘慈欣的这篇小说的特点是双线叙事,双线叙事是中国古代小说较有特色的一种叙事方式, 旧小说常有“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等语, 即为“双线结构”的标志, 运用双线结构叙事可以拓展事件的时空跨度。小说以双线叙事对比推进, 第一条是现实主义叙事,西北黄土高原上, 一位乡村教师倾其所有, 投身教育, 后来发现患上癌症,需不菲的医疗费, 于是放弃治疗,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挣扎在讲台上教授学生牛顿三大定律; 第二条是科幻叙事, 银河系中碳基联邦为阻止硅基帝国恒星蛙跳, 决定摧毁一些不具备文明特征的恒星。俨然两条逶迤并下的河流,汇流处浪花迸起, 升至高潮, 牛顿定律最终挽救了太阳系。如果说经典叙事接近男性书写, 散文式的双线叙事结构则更像是女性书写的嫁接, 从山村与宇宙、逼仄与广袤、自由与束缚等多重二元对立的关系张弛拉伸, 使故事在并行而悖反的逻辑叙述中弥散出浓郁的抒情气质。
小说采用横比叙事策略,意在产生反差,在反衬中凸显冲突。刘慈欣选择了对比这种表达力度最大化的方式, 不妨从文中随手拈来几组对比:穷病交加的濒死教师—拯救地球的传道者(小——大); 无法享受更好教育、知识结构失衡的乡村学生一拯救地球的功臣(小一大); 村庄的渺小一地球的庞大(小一大); 地球的渺小—外星人联盟的可怕 (小—大)⋯⋯类似这样的对比, 充斥在短短的《乡村教师》中。乡村教师的故事, 本为常见的叙事选题,但放在宇宙的维度下, 就有了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 以至会令读者产生阅读庄子《逍遥游》的体验, 蟪蛄春秋, 尘埃野马, 不同的文字质感,传递的气息在某种程度上却极为相似。
刘慈欣的语言能力、写作灵气在科幻创作中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达到了知识传递与文学感动的双重功效。但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或作家。严谨如刘慈欣这样的作家, 作品中也难免会出现种种瑕疵。作者也曾对作品中存在的硬伤表示出深深的遗憾与歉疚。在《无奈的和美丽的错误——科幻硬伤概论》一文中, 他以自己的小说为例将科幻硬伤分为疏忽硬伤、知识硬伤、背景硬伤、灵魂硬伤四种,并诚恳地举出作品的错误,比如《乡村教师》中的行星文明测试数量是疏忽硬伤,这类硬伤没有什么讨论的价值,它是不应该出现的,反映了作者写作的不认真态度。一些读者也热衷于从其小说深处寻找这些硬伤作为阅读之外的乐趣, 如同在电视剧中寻找穿帮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