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界(下)
12
钱泽惠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只记得自己昏迷前的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依莎姐开车送她来到了机场,将放在后备箱里那个装满母亲遗物的箱子递给她。
“我......我现在在哪啊?”她揉揉眼睛,迷茫地看向四周,像是一间卧室,还是女生住的,她所躺的床上铺着一张白色床单。
突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她赶紧闭上眼,屏住呼吸,装作依旧熟睡的样子。
“你醒了啊,刚才你的脑电波突然出现了大幅波动。”是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她面前响起。
钱泽惠知道自己已经露馅了,她睁开眼,可眼前出现的女人她却从未见过。
“放心,我是25号。这是我在元梦世界的形象。”25号浅浅一笑,拨弄了一下自己飘逸的金色长发,在现实中她留着一头乌黑的过耳短发。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钱泽惠用警惕的目光看着25号,她看了下自己的穿着,确实不是之前见依莎姐的那套,而是她在元梦世界里最常穿的工作制服。
“你去了你母亲的老家是吧。”25号没有直接回答钱泽惠的问题。
“对。你们又监控了我的芯片是吧。”钱泽惠冷漠地看着她,“等我配合你们完成复活项目之后,我要辞职,请你们将我脑中的芯片移除。”
“我说过的,目前还没有人想要移除过自己的芯片,所以,我们不能保证手术的成功率。”
“我再问一遍,这是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钱泽惠愤怒地望着25号,她现在只想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你在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25号轻轻抛下这一句,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钱泽惠听到“啪—”的锁门声,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冲到门旁,拼了命地拍打着房门。
“给我开门!听到没有!你们再这样我要报警!开门啊——”她发疯般地嘶吼着,像是要把这些天来所有的悲伤、疑惑、愤怒、失望全部都发泄出来。
“Y教授,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项目还要继续吗?”25号看着单向玻璃那头正在疯狂拍打怒吼的钱泽惠,忧虑地问道。
“她现在的愤怒,并不是因为这个项目,而是知道她母亲前一个女儿的存在。”Y教授隔着玻璃平静地看着钱泽惠,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她怀疑母亲从来都没有真正的爱过她,她只是她死去的女儿的替身而已。”
25号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同情,她无法想象几十年的被爱和陪伴只是为了补偿自己对另一个人犯下的错还有缺失的爱而已。
钱泽惠有些精疲力尽了,她慢慢地蹲下,开始哭泣起来。
“这一切都是假的,无论是在元梦世界,还是在现实世界里,都是假的!你们......你们都在骗我......”她大口喘着气,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她突然想起上一次哭得这么伤心还是在母亲离世的时候。
“好了,等她平静下来,就把接下来的项目情况告诉她,”Y教授转向25号说道,“虽然知道真相很痛,但至少她也拥有了部分她母亲四十年前的记忆,这对于复活逝者来说非常重要。”
钱泽惠躺在床上,她不再在意自己身处何处、为什么会在这里,而是对于要不要复活母亲产生了巨大的疑问。
我真的想要让她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吗?她想起过去自己为了攒钱甚至还同意在脑中植入芯片,为元梦卖命工作的三年,还有曾经那句“我要陪你一辈子”的承诺,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可笑。
就因为第一次没有扮演好母亲的角色,出于不甘心和赎罪的心理,又找了一个很像女儿的女孩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母亲之旅,是这样吗?难怪依莎姐嘴里的那个极度强势又严格的虎妈形象和自己认识的完全不符啊,这只不过是她第二次扮演母亲角色的伪装而已。
真实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她记得自己在第一次回母亲的老家时,母亲说过许多耐人寻味的话。
“惠惠,你觉得我这个妈做得怎么样?”
“很好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当时的她觉得自己无比幸运,母亲对她多年的精心照料和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她完全摆脱了被亲生父母抛弃的阴影。
“那要是妈妈和你说,妈妈之前犯下过很严重的错误呢?”母亲面露阴郁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没关系啊,是人都会犯错的,更何况你还是我妈,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说完,她还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真的,真的愿意原谅我吗?”母亲的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期待。
“当然愿意了,虽然我不知道你犯下了什么错,但我相信你这么做一定是有苦衷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后悔。”她安抚地摸了摸母亲的头发,帮她轻轻擦去了眼角的泪。
钱泽惠突然感到有些反胃,她从吃完依莎姐的那碗面之后就没有尽过食,不过,她现在一点也不饿,只是觉得恶心想吐。
“啪——”房门被打开了,一头金发的25号又出现在她面前。
“你现在平静一点了吧,那我们可以聊聊关于项目接下来的要做的事情。”
“对于复活我母亲的事情,我想终止。”钱泽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25号似乎早已料到,她将手上的文件递给钱泽惠,“这两份文件是之前你签署的,上面有写到禁止一方单方面终止合作。不过,”她看了一眼钱泽惠,表情有些不可捉摸,“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要将脑中的芯片取出吗?”
“对,怎么了?”
“那就让我们做个交易吧。如果你想终止合作的话,你就得作为我们取出芯片手术的“第一例”实验者;当然,如果你想继续合作的话,那就等待我们的安排,后续会将你给我们的资料和你关于母亲的全部记忆忆传输到我们的系统中去。”
25号见钱泽惠陷入了沉思,她有些不忍心地提醒道:“你知道我们元梦在成功进行人脑芯片植入之前,牺牲了多少只小白鼠和大猩猩吗?”
“三千只。”
“那人呢?”钱泽惠突然发问。
25号像是要避开这个禁忌话题,她别扭地摇摇头,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我不知道,但你见过第一个成功植入的人。”
钱泽惠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再考虑考虑吧,虽然移除芯片听起来很容易,但那些连接着芯片的神经接口二次断裂,对于人脑是否会造成巨大的影响,我不确定。”
25号的离开,让房间又陷入了死一般寂静。
钱泽惠跳下床,在房间里走动着,如今,摆在她面前的选择题已经不是继续或者不继续,而是活着还是接受未知的死亡。
13
何妈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单晓莲则站在别墅客厅的大落地窗前,痴痴地凝视着远处小区的正门入口,她想王崇光应该快回来了。
在和杨柏打完电话的几天里,她的内心一直不太平静。在纠结了许久之后,她想干脆破罐子破摔吧,直接当面问王崇光关于元梦的事,反正他们夫妻这么多年,之前也因为于飞飞的事情闹过很多不愉快,也不差这一回。
还有一件让单晓莲有些担忧的事,就是王崇光的身体问题。他其实从小身体就不太好,看着也是一副瘦弱书生的模样。之前单晓莲老和他说把烟戒了,但他并没有听进去。可近一年来,单晓莲再也没有看到他饭后抽烟过,他书房里的烟味也几乎闻不到了。
难道真的是人近半百,突然决定改变自我了?她觉得不像,按照她对王崇光的了解,如果不是身体出现了大的问题,他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习惯的。
一辆黑色奔驰从大门口开入,王崇光从后排座位上缓缓地跨出步子。他今天看起来状态很不好,像是和别人发生了不愉快的争执,整张脸都是垮的,原本就苍白的嘴唇显得整个人更加无力。
“出什么事了?”单晓莲接过他的西装外套,担忧地看着他。
“没什么,就是出来之前和同事争执了几句。”王崇光淡淡地回了一句,说着便向客厅走去。
“崇光。”单晓莲注视着他的背影,突然叫住了他。
王崇光回过头来,他有些惊讶。
“我们去书房吧,有些事情我想问你。”单晓莲说得斩钉截铁,不等王崇光回答,转身就上了二楼的台阶。
王崇光只好跟着她,也上了二楼。
单晓莲关上了书房的门,书房门框上有一道淡淡的印痕,那是曾经的她磕倒时留下的痕迹。
“你是不是在元梦世界里见了于飞飞?”单晓莲的开门见山让王崇光有些猝不及防。
他的脑子里正在飞速运转,究竟是说实话还是搪塞过去,但想到杨柏刚才说的那句“为了单晓莲”,他猜测单晓莲大概率已经知道了。
“对。”
单晓莲的表情里闪过一瞬间的期待,她希望王崇光的回答是否认的。但这个轻轻的“对”,将她内心仅剩的一丝期许也戳破了。
“为什么?”她背过身去,双手捂面,已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晓莲,我想对你说实话。”王崇光走上前,拍了拍单晓莲的背,“我癌症晚期了,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单晓莲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放下双手,慢慢地转回了身,“什么?”
“知道检查结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只是没和你说而已。”王崇光拉开书桌的抽屉,将那张CT图递给了单晓莲。
单晓莲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接过了那张CT图,将它举到面前对着灯光仔细地看,可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身为前内科医生的单晓莲知道,这肺有问题没跑了,但真的严重到了晚癌的程度吗?她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这么大的事你都瞒着我是吗?你混蛋——”单晓莲愤怒地将CT图扔在地上,她走到王崇光面前,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王崇光被右脸上突如其来的疼痛给吓了一跳,他看着眼前怒气冲冲的女人,一瞬间有些恍惚。
“我可是你的妻子啊,是陪伴你走过二十多年的女人!你居然不告诉我你生病了!你,你还是人吗你!”单晓莲继续大声地斥责着,但说着说着身子就一下软了下来,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就是怕你这个样子,所以才不告诉你。”王崇光深深地叹了口气。
“所以这就是你要复活于飞飞的原因吗?想在死前再见她一面?”单晓莲停止了哭泣,像个疯子一样仰头笑了起来。
“高中时候每次看见你和于飞飞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在想,总有一天你身边的那个位置是我的。在你答应和我结婚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自己做到了,我终于赢了于飞飞一次。”她继续大笑着,可眼泪依旧止不住地流下,“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在你心里,那个位置早就是她一个人的了。不管我付出再多,我这辈子都赢不了!”
王崇光很想说些什么,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单晓莲说的是对的。在思索了片刻之后,他伸出手,摸了摸单晓莲的头。
“你去吧,我不拦着你。”单晓莲偏头甩开了王崇光的手,她站起身来到王崇光面前,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对于飞飞的死耿耿于怀。我问你,在她离世那天,我看到了她在十字路口给了你一封信就离开了,信上写了什么?”
王崇光紧闭着双唇,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单晓莲。这封信的内容他没有和任何人讲过,包括之前来找过他的于飞飞的母亲。
“信上写了什么?”单晓莲继续追问着。
“当年我要是早点打开这封信就好了,我就能发现这是一封绝笔信,可我还以为这和我们之前的书信来往一样......”王崇光痛苦地看着单晓莲,他再也受不了这么久的情感压抑,一下子跪倒在单晓莲面前。
“我真的好后悔啊,我明明可以阻止她的!我明明可以做到的,啊好疼——”突然,肺部的疼痛让他涨红了脸,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
单晓莲急忙打开门,大声呼喊何妈,两人随后合力将王崇光抬到了卧室。
“你先喝点水,刚才的事等你休息完再说。”单晓莲递给王崇光一杯水,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王崇光喝下。
“谢谢你。”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温暖的感觉从他的心底涌起,这可能就是相伴多年的夫妻之间才会产生的感觉吧。
“那你睡一会,我出去打个电话。”单晓莲接过王崇光手中喝完的水杯,起身走出了卧室。
“杨柏,我刚才问他了信的内容。”单晓莲走到了别墅的顶楼,掏出手机拨通了杨柏的电话。
就在王崇光回家前的一小时里,她接到了杨柏的电话,杨柏问了在元梦工作的朋友,王崇光确实在那有账户,而且他们的系统里也有于飞飞的人物资料。
“那我也可以进入元梦世界吗?他的记忆里也有我,那我也要参与。”单晓莲对杨柏说。
“这估计有些困难,要想进入他人的元梦世界,是需要在脑中植入芯片的。”
“可以,我植。”单晓莲没怎么思索就同意了。
“就为了进入王崇光的元梦世界?”电话那头的男声有些不淡定了。
过了一会,那头又说:“我可以想方法让你不用植入芯片进入,但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对面压低了声音说道,“于飞飞在死前曾经交给过王崇光一封信,我想要知道信的内容。”
“信?这我一时也找不到啊,崇光又不会告诉我他把它放哪了。”
“不是让你去找,是让你找个借口引出信这个话题,他的大脑会调动出和信有关的所有记忆,我只需要他的记忆就够了。”
“好,那我试试。不过我们说好了,只要我能让他产生对那封信的记忆,下次他进入元梦世界的时候,我也要进入。”单晓莲挂断了电话,她也很想再见到高中时期的王崇光,即便她知道王崇光是为了见于飞飞,但她还是想让自己陪在元梦世界里的“他”身边。
14
这个房间里没有窗也没有任何能显示时间的东西,钱泽惠已经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了。
就好像回到了母亲刚离世的那段时间,她把自己封锁在小房间里,只是躺在床上流泪,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不过,钱泽惠倒是发现了这个在元梦世界里的房间是于飞飞的,她偶然看到了贴在镜子上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站在“第一中学”四个大字旁,正对着镜头,露出浅浅的微笑。
这一次,她的内心平静多了,开始仔细地端详照片上女孩的模样。自己和于飞飞的轮廓还有五官确实长得很相似,但两个人的气质完全不同。照片上的女孩给人清冷的感觉,而钱泽惠一直是邻家女孩的感觉,这份差别或许就来自于不同的成长环境吧,钱泽惠心想。
“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是他们希望我继续拥有母亲和于飞飞之间的记忆吗?”钱泽惠自言自语着,开始观察起整个房间来,她忽然对这个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女孩产生了好奇。
房间不大但很整洁,很多家具用现在的眼光看起来有些老气,但在房间里添置了很多粉色的物件,可以看出十八岁少女的小心思。
钱泽惠随意拉开了床头的第一格柜子,里面竟然全部都是药瓶和药盒,这吓了她一跳。她拿起了几个已经空了的药瓶,上面的标签被人给撕掉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没撕干净的药瓶,她看到了“疏肝解郁”几个字。她想起了之前和伊莎姐交谈的时候,她说过于飞飞在高考前的精神压力非常大,但是从一抽屉的药量来看,似乎她的压力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她又拉开了下面一格,其中的一个铁皮饼干盒吸引了她的注意,里面放着一封封堆叠起的书信。
“信?”钱泽惠作为信息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代,难以理解老一辈对于写信的执念。
她拿起了最上面的几封,信都已经拆开了,里面是用钢笔写的,落款都是来自一个叫王崇光的人。
亲爱的飞飞,
有你真好啊,我的意思可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而是唯独有你才好。就像我今天说的一样,在第一次看到你也在看《审判》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遇到一个和自己兴趣相投的人是多么快乐啊。
很难想象要是没有你的陪伴,我的高中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的家庭情况你是知道的,除了母亲,我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我一直都在强装镇定,对生活的事充耳不闻,对现实的人视而不见。而你的情况和我也有很多相似之处,我想,我们都在彼此塑造对方吧。
我发现越来越习惯和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方式,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感受,就好比潮汐源自月亮的吸引,所谓在日常相处中一遍又一遍喜欢你,不就是因为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作用于彼此嘛。
期待与你见面的第二天。
王崇光
亲爱的飞飞,
最近你的状态让我有些担心,是因为临近高考压力太大了,还是你妈又对你说了什么?
不管怎样,你要相信我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你有任何烦恼都可以和我诉说,好吗?
前几天和你互换了看了《霍乱时期的爱情》,我觉得爱情是不存在后悔和不后悔一说的,
在一段感情里认真去爱和付出并能得到喜欢的人回应,这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怎么会后悔呢?更应该后悔的是为什么没有早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能够多一点共处的时间。
希望你的状态能够赶快好起来!
王崇光
亲爱的飞飞,
这次的读书会你和杨柏搭档,说实话,我很不开心。
其实,我能感受到杨柏对你的感情,他外表看起来有些粗狂,但其实内心却很细腻,尤其是对待女孩子,比我要更有办法。每次看见他用相机拍你,你露出浅浅微笑的画面,就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心烦。
我也想拥有一个相机,这样就能把你全部的美丽瞬间都记录下来了。
王崇光
钱泽惠接连拆了几封,透过字里行间,她能感受到当年这个叫作王崇光的男生对于飞飞的倾慕之情。他们会互相交换书看,他也会对她吃醋,就像所有少年时期的爱情一样,是那么的青涩美好。
亲爱的飞飞,
最近我一直会想到我们以前的片段,都是一些很零碎的小片段。我那天鼓起勇气和你表白了,你问我喜欢你哪里,这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一开始的喜欢是那么自然而然,或许要过了很久之后,我才能够把这些自然而然的喜欢梳理成线。
喜欢你骑着单车在学校里呼啸而过的身影,你的身体里好像住着自由的灵魂,喜欢你说话时的声线,有着穿透耳膜的磁性和温柔,喜欢你学习读书做题时的模样,一跃而下进入书海,舒展躯体向前游去,喜欢你感性而不矫情,理性而不世俗......
其实,我很担心你,我感觉你这段时间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消沉,之前配的药还有吗?等考完试,我陪你去北京的医院看看吧。
王崇光
这应该是在盒子中所有的信件里日期最近的一封,信封上写着2001年3月13日。钱泽惠突然想起母亲的日记本,好像她的日记是从3月二十几号开始记起的,而不久之前于飞飞就已经离开人世了。
“也就是说,于飞飞是在收到王崇光写给她的这封信之后不久就选择了从楼顶跳下——”钱泽惠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突然想到刚才的药,于飞飞得的会不会是抑郁症?
突然,她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她赶紧将信连同盒子塞进床底下,再迅速躺回床上。
开门进来的不是25号,而是一个她没见过的女人,不过她穿着和钱泽惠一样的制服,很明显也是元梦世界的NPC 。
“38号,你很久没吃东西了。”女人将一个垫着旧报纸的餐盘放在她面前,餐盘上放着几个餐包和一瓶水。
“我不饿。”钱泽惠倔强地推开了餐盘,她想以绝食来抗议,看看她们还能把她关多久。
“我接到通知,你吃完这些就可以离开了。”女人冷冷地看着她,这对她来讲也不过是在元梦世界的一项任务而已。
钱泽惠先是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们真的会这么轻易就放她走,但她很快就想到了一个问题:“你说的离开,是离开元梦世界回到现实世界,还是只是离开这个房间?”
女人像机器人一般站在一旁,钱泽惠能感受到她脑中的芯片正在发出指示,“你接下来可以在元梦世界里自由活动,但暂时还不能回到现实中。”
钱泽惠很想向眼前的女人发火,但她也不过是个工具人而已。
“好,我吃。”钱泽惠拿起了餐盘上的餐包,往嘴里塞去。在一口气吃了几个餐包之后,她打开了水瓶,猛灌了几口水,可能是太急了,她被还没完全咽下的水呛到,激烈地咳嗽起来。
她用手捂着嘴,半弓起背,想让咳嗽尽快停下,目光突然停留在身前空餐盘上垫着的那张旧报纸。这是一张光明日报的封面,头版新闻的标题是“热切庆祝九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顺利闭幕”。
“这......这是今天的报纸吗?”钱泽惠停止了咳嗽,她看向站在床边的女人,迫切地想寻求答案。
“是的,现在的元梦世界是在2001年。”女人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钱泽惠急忙地看向光明日报四个大字下面的日期,“2001年3月15日。”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把她留在元梦世界了。
等女人离开房间之后,钱泽惠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她用于飞飞桌子上放着的一根皮筋将自己的头发全部扎了起来,又去卫生间里洗了把脸,梳妆台上有一只口红,她想应该是母亲的,她往嘴上涂了一点,虽然依旧改变不住自己脸上的疲态,但从镜子里看,自己总算是显得干练、清爽一些了。
她打开了于飞飞家的大门,从这个老旧的居民小区离走了出去。现在应该已经是下午了,钱泽惠抬头看了眼天,阴沉沉的,像是随时会下雨的样子。
她穿过门前的马路,看了眼对面墙上的路牌,“第一中学”的后面画了一个朝左的箭头,她没有任何犹豫,开始朝目的地的方向走去。
去往“第一中学”的路和三十年后的路变化不大,除了路面有所翻新之外,两侧依旧矗立着密密麻麻、高低交错的居民楼。
突然,钱泽惠感觉背后有人向她跑来,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闪了一下,一个穿着校服,看着有些瘦弱的男生差点撞上她。
“对不起。”男孩慌张地向她道歉,但依旧没有停下脚步,迅速向前跑去。
“我没事,你慢点跑。”钱泽惠忍不住想提醒他,她看着他那发白的嘴唇,担心跑得这么急,会出事。
男孩很快就不见了踪影。钱泽惠继续向前走,她突然想到,刚才那个男孩穿着的是校服,也朝着第一中学的方向跑去。他很有可能是周末要去那补习的学生,可他为什么要跑这么急呢?
钱泽惠内心突然产生了一丝不详的征兆,会不会现在于飞飞已经......她迈开了步子,也开始朝前飞奔起来。
15
当王崇光跑到高三(二)班的教室里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极其压抑地黑了下来。乌云沉闷翻滚,发出让人胸口发闷的声响来。
“飞飞,你们看见飞飞了吗?”他像疯子似的,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坐在前排的几个女生大声问道。
“有病啊”,“谁知道啊”几个女生纷纷向他翻起了白眼。
王崇光顾不得理会她们,他刚想转身离开教室,突然撞上了刚刚进门的杨柏。
“你这么急干嘛?”杨柏斜眼笑着问道。
“你他妈再给我装!”王崇光气愤地瞪了他一眼,他自从知道杨柏和元梦公司之间的关系之后,就对元梦世界的一切都不再信任,他回想之前在元梦世界里的所有经历,都很有可能是杨柏设计好的。“这是最后一次,”他心里暗暗发誓,“今天一定要救下于飞飞,这样也就不用再进入这个鬼地方了。”
王崇光想推开挡在门口的杨柏,但他显然低估了杨柏的体格。
“我告诉你,我的相机不见了,”杨柏原本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了,“我要找到是谁拿的。”
王崇光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杨柏朝外侧的楼梯跑去,那是通过顶楼入口的唯一路径。
单晓莲是第一次来到像元梦公司这样的地方,她被一个胸前挂着“48”号码牌的男人带到了一间不大的房间。
“单小姐,麻烦躺在这里。接下来,请您放松身体,听我的指示就好。”男人的声音很温柔,边说边引导单晓莲躺到手术椅上。
“这样就可以了吗?我是不用植入芯片什么的吧。”单晓莲有些不知所措。
“您不需要。您可以作为旁观者的身份进入王先生元梦世界的路径,只不过需要以您现在的模样进入,而且您在元梦世界中的语言功能也会受到限制。”
“你是说,我不能说话,只能看?”
“是的。但是元梦世界中的人物可以看到您的形象。”
单晓莲虽然很不情愿,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接受。
“请您闭上眼睛,调整呼吸,我接下来会将一个能够联接现实和元梦世界的装置戴在你的头上,等我说睁眼的时候,请您就再睁开眼睛。”
单晓莲闭上眼睛,她的心里只想着能够尽快见到高中时期的王崇光。
“请睁眼吧。”单晓莲的上半张脸像是被套上了一个面罩,她慢慢地张开双眼,原本头顶的白色天花板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悬在头顶上的电风扇。
“我真的回来了?”她瞪大了双眼,环顾四周。她现在坐在一间教室的最后一排,而这个教室的布局和当年她高中时候的一模一样。
她缓缓地起身,教室里的人不多,都是她高中时候的同学,她仍旧记得其中大部分人的名字。可是,当她靠近他们身边时,大家似乎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她。
单晓莲是用现实中的模样回去的,在一群十几岁的年轻人中显得格格不入,大家可能把她当做是某个学生的家长了吧,她顿时感到有些尴尬,赶紧开始向四处张望,寻找王崇光的身影。
王崇光不在教室里,于飞飞也不在。单晓莲往窗外一看,天色灰蒙,她顿时心里一惊,转身走到教室后面的日历前。今天是2001年3月15日,就是在这一天,于飞飞走了,单晓莲当然不会忘记。
那时候,她看见于飞飞躺在教学楼前方的空地上,周围是哭喊声,尖叫声,以及千千万万种复杂的声音。而她依旧安静地躺着,苍白而冷峻的面容,柔软的头发,修长的手指,被血染红的白裙子......雨滴打落在她的脸上、手臂上、身上,伴着血水开出一朵朵花,她的生命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一天。
她当初和杨柏说要安排她进入和王崇光同一个元梦世界,可王崇光为什么会选择回到这一天?难道说......单晓莲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在一众学生诧异的目光中冲出了教室,朝离通往顶楼最近的楼梯跑去。
“什么相机?”王崇光跟在杨柏身后开始爬楼梯,在他的印象里杨柏总是随身带着他的宝贝相机,按道理是不会弄丢的。
楼顶在六层,“我离开之前,把相机放在课桌上了,回来的时候,就不见了。”杨柏的脚步依旧迅速,丝毫没有因为楼层的增加而减速。
可王崇光爬到一半的时候,就感觉有些吃力。
在元梦世界中的人物动作是由大脑意念控制的,按理来说只要他想动就可以一直运动下去,是不会有“累了”这种情况的出现。但此时的王崇光明显感觉身体有些疲惫,“这是怎么回事?”他虽然觉得奇怪,可如今的他也顾不上这个问题,只想赶紧跑到楼顶,见到于飞飞。
眼见即将到达楼顶大门,王崇光的心跳加速起来,他心里无比期望这道门的锁并没有被破坏,这就意味着于飞飞还没有来到这里。
可惜,掉落在地上的锁链告诉他们来晚了一步,大门已经呈现着半开的状态。
王崇光瞬间感觉脑门一热,他一个箭步向前推开大门,冲到楼顶的平台上,不停大声呼喊着于飞飞的名字。
远处栏杆外坐着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
“飞飞,飞飞!你就坐那,千万不要动!”王崇光激动地朝于飞飞的方向跑去,他太害怕再也见不到于飞飞,就像当年那样。
“不要过来。”于飞飞看着王崇光,冷冷地吐出这几个字,又往后靠了一下,她现在只要稍微移动一下就有可能掉下去。
那一瞬间,王崇光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甚至没有停下脚步,直到身后的杨柏一把拉住他。
不知道为什么,王崇光的脑中突然浮现出钱泽惠最后写给他的信里的语句:
“我想微笑的迎接每天的朝阳,却在醒来那一刻又开始抑郁不堪。”
“你疯了,她让你别靠近!”杨柏用力地扯着王崇光的校服外套,一把将他拽到身旁。
王崇光惊讶地看着于飞飞,现在的她就像一个空壳,没有哽咽,没有哭诉,就这样立于风雨中,眼神空洞麻木,像是对这个世界已经完全没有留恋之意。
“飞飞,你听我说,”王崇光朝她大声喊着,雨势渐渐变大,他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被雨水声压过,“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过得很艰难。你之前和我说过,好像整个世界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怎么也逃不出去,连一根救命稻草也抓不住。但是,你不要忘了还有我啊!只要你活着,我会陪你度过这一切的!”
于飞飞的双腿在空中晃荡,雨水已经打湿了她的全身,顺着她的脸庞流下,就像是泪水,那双失去焦点的眼睛,在茫茫细雨中看不清方向,让人有一种绝望的悲伤。
“从那以后,我便喜欢上了雨。雨滴落下的声音,融入到心情里,充满了忧郁,画满了悲伤。”
这时候,又有脚步声从楼顶上响起,王崇光和杨柏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一个陌生的女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钱泽惠见到他们显然也是愣了一下,尤其是看到王崇光时,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于飞飞,她在这里吗?”她的视野被他们俩挡住了,想要绕过他们往后面的围栏看去。
王崇光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女人,突然想起了刚才在马路上不小心撞到了她,当时因为着急没注意她的长相,可如今凑近一看,竟然和于飞飞的五官十分相似。
“你找她干什么?”杨柏突然走上前,用身体挡住了钱泽惠,然后猛地伸出右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钱泽惠被他突然的举动给吓了一跳,她拼命想用双手掰开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但显然杨柏的力量比她大得多。
“放开她!杨柏你在干什么!”王崇光也没想到杨柏会做出这种事,他赶紧冲上去,努力将将杨柏的手从钱泽惠的脖子上拉开。
“哼,就凭你们。”杨柏继续用力,他手上的青筋凸起得更加明显。
即便如此,坐在远处的于飞飞就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不关心这里发生的动静。
“那一刻我放弃了整个世界,独自生活在黑暗中。”
单晓莲气喘吁吁地走到了顶楼,刚推开入口处的大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她先是看到了像是年轻时候的王崇光和杨柏模样的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然后边上站着一个女人,拼命想制止他们。“于飞飞?”,单晓莲咋一看以为是于飞飞,但细看发现,她外表有些像是三十几岁的人,气质上也不同于于飞飞。
那于飞飞在哪?单晓莲心想着,但当务之急还是先把扭打在地上的两人拉开吧。她朝两人大喊了一句“都给我停手!”。
但他们都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扭打着。单晓莲才想起自己在元梦世界是无法出声的,于是她赶紧跑上去,用身体挡住杨柏即将要落在王崇光身上的拳头。
一瞬间,所有人都停住了,齐刷刷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单晓莲。
“晓莲,你怎么......怎么回事?”单晓莲的出现完全在王崇光的意料之外,而且她还是以在现实生活中的模样出现。
单晓莲抬起头,环顾起顶楼四周,突然发现了坐在围栏外的于飞飞,她苦笑着说:“崇光,你为了见她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王崇光看见单晓莲的嘴在不停地动,却发不出声音,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晓莲,我的时间不多了,就让我和她好好告别一次吧。”王崇光从杨柏的怀中挣脱开,噼里啪啦的大雨打在他的脸上,他随手擦了擦,朝于飞飞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去。
于飞飞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凝视着远方,时不时划过天际的闪电,照亮着被雨雾遮挡住、却又若隐若现的山坡。
王崇光走到了她身后。他真想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告诉她自己当年有多后悔,没有及时发现她的抑郁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如今,这些愧疚和后悔只能凝成一句话:“飞飞,对不起。”
“我不怪你,崇光。”于飞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是感情,“我只是累了,不想再努力活着了。”
在当年,抑郁症的概念还不普及,人们也无法理解这种心理疾病的严重性。而如今的王崇光能够理解,对于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而言,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解释,无法用理智战胜,无法用自我控制的痛苦。唯一的解脱方式,就是从高楼上跳下去,结束这种生命。
“如果有一天,你叫我的时候,我没有回头。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累了,我想退出了。”
王崇光望着一片布满阴霾,灰沉沉的天空,压仰着的心就犹如天空一般。他刚想开口,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等一下!你跳下去是因为你的母亲对吗?”钱泽惠一边说着,一边慢慢靠近于飞飞,“可是,她知道错了!她不该对你那么严格,不该用她的想法来控制你的成长,不该在你抑郁绝望的时候依旧无法理解你的感情!可她也无比后悔没有陪伴你继续长大!”
钱泽惠已经走到了围栏旁,距离于飞飞只有一臂之远。
“可你知道吗,她的后半生为了弥补对你犯下的错误,”她慢慢伸出手,想要触碰于飞飞的背部,“把爱给了一个从小失去双亲的女孩。”
“轰隆隆——”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响雷,整个教学楼开始晃动起来,在楼顶的几个人的身子都不由地晃动了一下,开始有些站不稳。
“怎么,怎么回事?”单晓莲颤颤巍巍地扶住最近的墙壁,看着对面逐渐坍塌的教学楼。
杨柏控制着身体的平衡,愤怒地朝钱泽惠吼道,“你快闭嘴!别破坏元梦世界的规则!不可以透露未来!”
钱泽惠挑衅般地扬起了嘴角,她完全没有在意杨柏的话,继续说着:“那个女孩在她的施舍下很幸福地成长起来,她真正的感受到了拥有所爱之人的陪伴原来可以这么美好、这么温暖!即便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
钱泽惠已经完全走到于飞飞的身后,她把手放到她的背上,安抚般地抚摸着,于飞飞缓缓地回过头来。
“于飞飞,对不起,如果你不离开的话,这个小女孩永远都拥有不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的陪伴了。”
钱泽惠放在于飞飞背上的手用力地一推,配合着周围剧烈的晃动,于飞飞就像是一张纸片一样,瞬间从六楼滑落下坠,下坠——在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像是一朵在雨中盛开的鲜花,血肉为瓣,白骨为蕊。
“不——”王崇光踉踉跄跄地跑到围栏边,他蹲下身,痛苦地抱住了头。他失败了,彻彻底底的失败了,即便是再给了他一次机会,他也没能成功挽救于飞飞的生命!王崇光突然感觉眼前一黑,自己也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16
Y教授打开暗室的门,他走进去,躺在中间手术椅上的女人已经醒了。
“是你?”女人挣扎了一下,说道。
“对,是我。”Y教授站在她的对面,俯视着被绑在椅子上的女人,“你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吗?”
女人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是说将于飞飞从楼顶推下去?还是说违反元梦世界的规则?”
Y教授皱起了眉头,他弯下腰,用手狠狠地捏住了女人的脸,“你以为你是谁,有资格破坏我制定的规则!”
女人使劲摇晃着脸,她明显感受到对方强烈的杀气,如今的她,就像是砧板上待宰的鱼。
“把我放开。”
“如果我不放呢?”
“你们是因为我想要退出复活我母亲的项目,所以才这么对我吗?”
突然,那双手从她的脸颊上松了下来,转变为轻轻地抚摸着她脸部的皮肤,就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原本对方就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她。
女人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这一突如其来的温柔举动让她不寒而栗,她知道这一切背后一定有陷阱。
“你知道吗?你拥有一张特别的脸。”Y教授的手从她的额头抚摸到她的眼角,再一路向下,慢慢滑落到脸颊、下巴、锁骨,最后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而这张脸,正是整个项目里最重要的。”
女人睁大了不安的双眼,她看着Y教授拿起桌上的对讲机,对着说了一句,“25号,你现在过来吧,她准备好了。”说完,回头向女人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叮叮——”是手机响起的声音,Y教授离开了暗室,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接起了手机。
“喂,晓莲?啊,你要过来找我?行,我现在刚好在元梦公司。”
Y教授回办公室换了一身衣服,便快步走向电梯,按下了负二停车场的楼层。
单晓莲开的是一辆红色宝马,Y教授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驾驶座等待着的她。
“上车。”单晓莲移下车窗对Y教授冷冷地说。
“崇光的情况不严重吧。”Y教授故作关心地问了一句。
“杨柏,你骗我,你其实就是元梦公司的创始人是吧。”单晓莲面无表情地问道。
Y教授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还是承认了,毕竟自己对单晓莲透露了这么多元梦公司的内容,还能帮她以旁观者的身份进入,只要稍微细想一下,就能发现其中的不对劲。
单晓莲没有说话,她的双眼中射出冷峻的寒光,那微微下翘的嘴角再加上有点咬紧的牙关,配合眉间的“川”字,“所以,你想趁崇光在元梦世界里的时候杀了他对吗?”
Y教授看着满脸严肃的单晓莲,他刚想开口否认,单晓莲紧接着说道:“崇光应该不是第一次去元梦世界了,但这次的反应却这么大。我问了医生,他说是外部的强电流过度刺激脑部造成的瞬时性休克。可问题是,我和你也进入了啊,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
单晓莲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曾经和王崇光坐了三年同桌的“好兄弟”,她很希望对方能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她的猜测。
Y教授沉默了一会,他突然开口:“崇光的身体不好你知道吧。”
“对,他和我说了。”单晓莲的心头泛起一丝苦涩。
“这个系统以往测试的都是身体健康的人群,像崇光这种身体情况的用户还是第一次,所以,身体一下子接受不了刺激也是正常的。”
单晓莲摇摇头,她直视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杨柏,我也认识你很多年了,我知道,你其实一直不喜欢崇光。”
听到这一句话时,Y教授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你知道,我从高中开始就很喜欢崇光了吧,所以,我一直在偷偷观察他。但因为你总在他身边,所以在看他的同时,我也总会注意到你。”
“我以前总觉得奇怪,像你这样外形帅气、又开朗阳光的男生,为什么总喜欢和内敛安静,一副书生模样的王崇光玩在一起?你喜欢打球,喜欢摆弄你那些数码玩意,但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你们应该是没有共同话题的才对啊,可无论他走到哪,他的身边总有你跟着。”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拥有我没有的东西吧。”Y教授淡淡地说了一句。
“真的是这样吗?”单晓莲眯起眼睛,怀疑地望着他,“我刚开始也是这么觉得的,直到我看到那次,你故意将崇光的笔记本扔掉。”
“什么?”Y教授皱起眉头,像是在努力回忆过去。
“或许你忘记了,可我却记得很清楚,是在高三的一次晚自修前,你出了趟校门,把他的笔记本丢到了校外的垃圾桶里。我当时刚从家里吃完晚饭回来,就看到你鬼鬼祟祟在垃圾桶前面。”
“不可能,我怎么会做这种事。”Y教授极力否认着。
“哼,我还特地等你走后,去垃圾桶前确认了一下,是崇光的数学课笔记本,他辛辛苦苦记了三年的笔记就这样被你毁了!”
“那次之后,我就对你特别关注起来,我这才发现,你选择和崇光做朋友,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嫉妒。”
“你说我嫉妒王崇光?我嫉妒他?一个从乡下来的穷小子?”Y教授笑了起来。
“你们来自同一个镇,也是那次中考的前两名。但是进入一中之后,你的成绩上却比不过他。更重要的是,你们都喜欢于飞飞,而于飞飞,最终选择了他。”单晓莲说这番话的时候,心情很复杂。
王崇光继续笑着,他说:“不,晓莲,你错了,我只是想赢过他而已,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
“我从小到大,都是人群中的焦点。我家境好,长相好,成绩好,一直都是作为“别人家的孩子”的存在,从来没有人可以比得过我。可是当年,在我听说我们镇有个男生和我同样考入了一中时,我突然有了一种危机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居然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优秀者存在。而在高中见到王崇光的第一面时,我的内心就有种预感,这个人将在接下来的三年成为我的竞争对手。”
“所以,你其实并不喜欢于飞飞,只是因为崇光喜欢她,所以你才要和他抢?”
“不是,我反而觉得,是我和飞飞先变得亲近的,王崇光才是横插一脚的人。”
单晓莲皱起了眉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变得愤怒起来。
“飞飞得跟一个能让她快乐的男生在一起,而不是找王崇光这样的闷葫芦!要是飞飞最后选择和我在一起,或许她就不会得抑郁症,也不会选择自杀了。”
“所以,你要杀了王崇光,因为于飞飞的事?”单晓莲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错。”Y教授将车窗玻璃摇了下来,一阵冷风灌入车内,“因为,这是杨柏的愿望。”
25号从暗门中进入,她的手里还推着一辆手术车。
钱泽惠惊恐地看着手术车上摆放着满满的医疗器械,她突然想起了三年前的那次手术。
“你这是要干什么?”她努力扭动着身体,想要从捆绑住身体的绳索中挣脱出来。
25号没有理会她,而是开始将器械从消毒盒中拿出,依次排列开。然后,又从盒中取出一个药瓶,用细细的针头往空针管里注满液体。
“之前你给我的选项你还记得吗?我还没给你答复。”钱泽惠焦急地说道,她希望自己如今的回答可以让25号停下一切。“我还是想继续和你们合作,将我的母亲复活。”
25号并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她的嘴角向上抖了一下,问道:“是什么让你下定决心继续了呢?”
“我的人生里还是少不了母亲。”钱泽惠将重音放在了后面的两个字上。当她真的看到了于飞飞之后,她突然觉得能在母亲的陪伴和关爱下成长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即使这份爱有些瑕疵,那又怎样呢,对一个孤儿而言,有人陪伴已经是一种奢求了。
所以,她选择将于飞飞推了下去,只有这样,她才有资格成为最终获得母亲陪伴的那个。
“这样啊。”25号将针管中多余的液体从针头挤出,慢慢地走向钱泽惠,“可惜,有点晚了。”
钱泽惠绝望地看着针头离她越来越近,她止不住打着寒噤。
“求求你,放了我——”。
25号冷冷地看着眼前如同兔子般恐惧的钱泽惠,她毫不犹豫地将针头对准钱泽惠的手臂静脉扎了进去,泽惠的手抽搐了一下,随之,她的意识开始逐渐迷糊起来,在她昏迷之际,她听到25号好像对她说了一句话。
单晓莲愣住了,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又问了Y教授一遍。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杨柏。”
单晓莲的身子往后缩了缩,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你,你究竟是谁?”
Y教授用冷若冰霜的面孔望着她,毫无波澜地说道:“我是王崇光的父亲。”
单晓莲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除了年龄的增长让他脸上多了些皱纹,头发也有些白了,他的脸型、五官甚至说话的声音都和高中时期的杨柏没有任何差异啊。
“你对元梦的了解有多少?”Y教授眯起眼睛,问道。
“它能够让现实中的人回到过去。”
“没错,这是我们元梦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Y教授的语气里有几分自豪,“虽然如今它已经实现,但你们都不知道的是,这背后凝结了几代人的努力啊,付出了多少辛酸和汗水啊!”
“当年,我被国家选中参与外派科研计划的时候,刚好是三十岁,杨柏才只有两岁。作为同批出国中最年轻的脑神经医生,虽然我很舍不得自己年幼的儿子,但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孤身去了国外,而这一去,就是十年。”
“这十年,虽然没有家人的陪伴,但是我在国外却有幸见证了新科技的高速发展,互联网、无线通讯、半导体......一项项有可能颠覆人类未来的技术开阔了我的视野,我再也不是一个只会拿着手术刀给人做手术的医生了,我要将这些技术革命应用到人身上。所以,我正式开始了脑电研究。当时,这项研究在国内几乎没有人听说过,但在国外其实早就有人开始研究了。我有幸认识了一帮想要“为人类想要创造一个新世界”的人,这也算是为创建元梦的打下初始的基础了吧。而这一干,又是十年。”
“等一下,您是说在这二十年间,您一直都在国外,一次国也没有回过?”
“我的研究比较特殊,想要回国的手续非常复杂。”Y教授叹了口气,点点头。
“但是,我非常想念我的儿子,那时候的他,也刚刚大学毕业了,正面临着找工作。他大学学的是计算机,和我实验室的研究方向很对口,所以,我和他母亲商量了一下,打算让他到我这边来工作。”
“难怪我觉得奇怪,杨柏完全不像是会闭门做研究的类型。”
“没错,我的儿子很不喜欢这份工作。”Y教授无奈地摇摇头,“他来了不到一个月,就和我说要回国去。”
“我自然是强烈反对,毕竟当时的研究已经到了很关键的一步,动物实验的成功率已经达到计划要求,紧接着就要开始进行人体实验。而且,在国外的实验室里很多都是父子兵齐上阵,所以我很希望他可以接我的班,继续将这个元梦的项目做下去。”
“可当年您才五十岁吧,这个年纪在科学家队伍里的也还算是青年吧,您也可以接着做啊。”单晓莲不解地地看着Y教授,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她瞪大了眼睛,轻轻说了一句“不会吧。”
Y教授苦笑了一下,像是看出了单晓莲的想法,“没错,我和王崇光一样,查出了癌症晚期。”
“我当时知道这个消息,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害怕,而是我的研究怎么办。所以,我更加希望杨柏可以继续把研究做下去,不要让几代人的研究成果功亏一篑。”
“按杨柏的性格,我想即便你用得病的理由压他,他也不一定会同意。”
“是的,我的儿子其实对我没有多少感情,我还记得那天我告诉他,自己得癌了,他的表情里只有吃惊,然后便嘱咐我多休息,别工作得太辛苦,甚至都没有伤心的情绪。在那一刻我就知道,让杨柏直接继承我的研究是不可能了。”
Y教授的表情开始变得疯狂,双眼闪着电一样的光:“最终,我决定让我的儿子成为我的第一个人体实验者。万幸的是,实验成功了,我将载有我全部记忆的芯片安装到了我儿子的脑中,这样我就能用他的身体来继续开展研究了。”
单晓莲的身体不受控地抖动起来,她悄悄将一只手放到了车把手上,这样就可以马上拉开车门,从车上逃离。
“所以,你,你杀了杨柏?”
Y教授的眼睛突然变暗了,但很快又闪烁了起来。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我当时创造元梦世界,是想如果在那个世界里,做一个称职的父亲,陪伴我儿子长大,那会有多幸福啊,很可惜,最终还是没能实现。作为父亲,我很遗憾缺席了他前二十年的人生,所以我将他这部分的记忆给保留了下来。在回顾他的记忆的时候,我发现了很多他后悔没能做到的事,去帮他完成这些未了的心愿也算是我这个父亲给他的补偿吧。”
单晓莲感到胸口像被压了块石头,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联系的老同学居然是他的父亲,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而眼前这个癫狂的男人居然能为了个破研究,杀害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看起来丝毫没有愧疚感,或许对像他这样的技术狂人而言,没有什么比创造元梦世界更加重要了吧。
“哦,时间差不多了。”Y教授看了眼车里的时钟,脸上展露出古怪的笑容,他对单晓莲说,“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元梦最新的研究进展。”
17
王崇光睁开眼,映入他眼帘的是盖在身上洁白的病房床单。他的脸被一个氧气面罩给罩住了,手上、胸前也都插满了管子,“就和那些等待死亡的重症病人一样,”他内心苦笑着,“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啊。”
他试图坐起身来,环顾四周,但上半身就像是石头一般,重重地压在床上,仅靠自己的力量根本抬不起来。
“先生,你醒了!”一个女声从病床的另一侧传来,穿着护士服的女人又惊又喜的脸出现在王崇光面前。
王崇光想说些什么,但被氧气面罩罩住的下半张脸没法出声。
“先生,你先好好休息,我联系一下单女士。”护士在确认完王崇光的各项指标都还在正常范围之内后,拿出手机开始拨打单晓莲的电话。
“好奇怪,没人接。”她在连续打了两次之后,电话那头都显示无人接听。
王崇光躺在床上,听到了护士的话之后,他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按照单晓莲的性格,自己要是生病了的话,一定会守在病床旁,除非......
他用力扯了扯护士的衣角,又指指自己的氧气面罩,示意她摘下来。
“单晓莲,她去哪里了?”在护士将他的面罩稍微卸下来一点之后,他立刻问道。
“单女士好像说,去一个什么梦的公司。”护士支吾地回答。
王崇光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晓莲一定不会罢休。但是,她知道那家公司和杨柏有关吗?王崇光莫名有一种不安感,他的心怦怦直跳,像是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单晓莲跟在Y教授身后,他带着她走了一条特殊通道,是由一部专门的电梯直达顶楼的研究平台。
“下面要见的这个人,你也认识。”Y教授缓缓推开暗室的门,向单晓莲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单晓莲在见到“那个人”的第一眼,就感觉有一阵寒意窜上她的背。如今,闭着眼躺在她面前的“那个人”,她曾经在元梦世界里见过,就是那个很像于飞飞的女人。
“你,你不会也杀了她吧。”单晓莲惊恐地看向一旁的Y教授。
Y教授伸出手摸了摸女人的脸庞,用爱怜的目光盯着这具躺在手术椅上的身体说道:“可以这么说吧。”
“为什么?杨柏那么喜欢于飞飞,可你为什么要杀害一个跟她长得很像的女人?”
“我不是杀了她,我是为了复活她。”
单晓莲愣了一下。
“我刚才和你说,我们最新的研究成果就是要复活逝者。我当时想到的第一个人选就是在三十年前就坠楼而亡的于飞飞,因为杨柏确实很喜欢她,也对她的死亡耿耿于怀。然后,我在杨柏的记忆里找到了她坠楼的原因可能和她的母亲有关,所以我就去调查了一下她的母亲,”Y教授的嘴角微微上扬,“你猜我找到了什么,于飞飞的母亲在她死后离开了那座小城,选择到一个新的城市开启新生活,还领养了一个女孩。”
说着,他便看了躺在手术椅上的女人一眼。
单晓莲惊讶得张大了嘴,“你是说,这个女孩就是,她?因为她长得和于飞飞极其相似,所以她的母亲才......”
Y教授继续说:“在复活逝者的研究中,其实最大的难点并不是还原这个人的记忆、情感、思维方面的东西,恰恰在于还原人的本身。虽然脑电技术的研究已经逐渐趋于成熟,但在材料方面的研究却依旧没办法找到能够完全替代人体皮肤的材料,要知道,在现实中,我们最先注意到的一定是这个人的外观,随后才会去了解这个人的内在。所以,复活逝者在外观建造上始终处在瓶颈期。”
单晓莲用手摸了下自己的脸,虽然因为年纪的缘故,自己的皮肤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光滑柔软,但这种人类皮肤独有的质感确实是世界上任何材料都合成不出来的。
“如果无法从头造起,那不如就用现成品代替。就和当年的我一样,选择用我儿子的躯体来延续我的生命。而复活于飞飞,为什么不可以用一具和她外形十分相似的肉体来承载她死去的回忆呢。”
单晓莲开始颤抖起来,“可是,于飞飞已经死了啊,她的记忆早就没有了。”
Y教授得意地看着她,说“所以就需要无数和她拥有共同回忆的人,来帮助拼凑出属于她的记忆啊。”
“我当时是打算联系所有和于飞飞曾经有过接触的人来参与复活逝者的项目,可还没等我联系,王崇光就找上了门来。”
“更有趣的是,我还发现于飞飞母亲后来领养的女儿居然就在我们公司上班,而她进入我们公司工作的原因居然是为了凑复活她母亲的钱。于是,我就用愿意帮她复活母亲的名义,让她去主动了解她母亲的过去,这样她就也能拥有关于飞飞的记忆。”
Y教授看了一眼的单晓莲,他笑着边说边走到墙角的一台电子设备旁,开始查看起上面的内容。
单晓莲震惊到满脸煞白,她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一个局。她再也忍受不了面前这个疯狂的男人,刚想转身离开房间,突然,原本躺在手术椅上的女人的身体动了一下。
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仔细地观察发现女人的手确实在动。Y教授因为背过身在专心研究设备,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女人的情况。
“给我销毁。”只见女人突然从椅子上坐起,她抓起身旁手术盘中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来到Y教授的身后,将刀一下子抵在Y教授的脖颈后面。
Y教授显然是没预料到这样的场面,他先是将手缓缓地举起,尽可能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道:“你居然醒了,好吧,看来是25号放了你一条生路啊。”
“少废话,快将我脑中的芯片销毁。”女人不屈不挠地将刀抵得更加用力。
“销毁,哈哈,这恐怕是25号和你说的吧。”Y教授笑了起来,“她是告诉你,除了将芯片取出之外,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启动芯片自毁系统,让它变成一块无用的金属片是吧。”
Y教授突然收住了笑声,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绝望的平静,“可惜,想要启用这个自毁系统需要让元梦初代的所有创始人都通过同意,而有几个创始人已经离世了。”
在一旁的单晓莲听不下去了,“你说过,创造元梦的初衷是想要为人类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可回到过去,人生真的会变好吗?”
“你知道吗,”Y教授的双眼变得通红,“当我看到,无数在元梦世界的用户们,TA们确实能够弥补当时的错误,但后来依旧会继续做出愚蠢的选择或行为。所以,他们就只能不停地回到元梦世界,一次次去修改选择、弥补错误,就像是上瘾了一般。最终,他们再也离不开元梦世界,也无法过好现实生活中“只有一次机会”的人生。”
单晓莲深深地叹了口气:“因为,完美的人生是不存在的,弥补了一个遗憾又会产生了另一个遗憾,纠正了一个过错也许会造成了另一个错误。”
“哼,”女人仍旧攥紧刀柄,“那你所谓的复活项目又是什么呢?”
“正因为我知道了元梦世界的失败,所以才设计了复活项目。我要打破元梦和现实的壁垒,让原本只能存在于记忆中的人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可想要复活一个死去的人,却需要牺牲一个活人的生命,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复活?”单晓莲质疑道。
“我和你解释过了,科技虽然在不断向前进步,但并不是每个领域的科技发展都是同步的。不过,复活于飞飞是这个项目的第一例,我相信未来的技术一定能够继续迭代升级。”Y教授沉重地说着,突然,他感觉到脖颈后面有一阵钻心般疼痛,侧身一看,女人手中的刀已经插入了他的脖颈之中。
“很可惜,你的项目继续不了了,因为我再也不想做替身了。”女人在他耳边狠狠地说道。
Y教授疼痛地叫出了声,他用一只手捂住正在流血的后颈,另外一只手挣扎着从口袋里摸出电话。
他刚将屏幕解锁,女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手机丢向远处。Y教授发疯般地想将远处的手机捡回来,他扑倒在地,拼命往前爬了两步,但颈后的血向外喷涌得越来越严重,很快,他就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18
突然,暗室的门被打开了,25号出现在她们眼前。
“快走,这里我来收拾。”25号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Y教授,焦急地朝钱泽惠和单晓莲喊道。
单晓莲不知所措地看着倒在地上的Y教授和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女人,她下意识地往门口跑去,随后,钱泽惠也跟着跑了出来。
在经过25号身边的时候,钱泽惠轻轻地向她说了句“谢谢你。”
她们跑到了电梯门口,钱泽惠在电梯门口刷了一下自己的工牌,她想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乘元梦公司的电梯了。
“她为什么要帮你?”在等待电梯上升的过程中,单晓莲不解地问钱泽惠。
“在这个公司里,我们只是一帮拥有人类肉身的编号工具而已。”钱泽惠闭起眼睛,复述着在她昏迷前25号对她说的那句话,“所以,我明白作为替身的痛苦。我给你注射的是低剂量的麻醉剂,之后的一切,要靠你自己了。”
单晓莲担忧地问道:“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我的脑中被他们安装了芯片,只要他们想抓住我就一定可以抓住。”钱泽惠像是如释重负般地露出了微笑,“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留恋的人了。”
电梯到达了顶楼,她们走了进去。钱泽惠透过下降中电梯的透明玻璃,看着那些原本在地面上像是蝼蚁般大小的人群开始逐渐变大、变大,最终恢复成正常的模样。
“那就此别过了。”钱泽惠朝单晓莲挥了挥手,转身迈出了电梯门。
单晓莲看着那张像极了于飞飞的脸即将从眼前消失,她先是在原地愣了几秒,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快步跟了上去,拍了拍钱泽惠的后背,说:“我想请你最后再帮我一个忙。”
“你知道你昏过去整整三天了吗?医生都说你可能挺不过来了,还让我准备后事,”单晓莲一进入病房,看到正坐在病床上看书的王崇光,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挺过来的!你不会,不会有事的——”
王崇光的眼角也有些湿润了,看着眼前憔悴的单晓莲,他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心疼和自责,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晓莲,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单晓莲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她抬起头,认真地对王崇光说:“崇光,有个人我想让你见一下。”
话音刚落,单晓莲就从病房门口走了进来。
王崇光惊讶地看着钱泽惠,这个长得神似于飞飞的女人竟然从元梦世界里走了出来。他赶紧扭头望向坐在床边的单晓莲,迫切地想要她给个解释。
“崇光,她叫钱泽惠,是于飞飞母亲之后领养的孩子。虽然,我知道她不想再成为于飞飞的替身,但为了你,我恳求她最后再帮我个忙,让你在现实生活中好好地和于飞飞告个别。”
王崇光有些震惊,他张大了嘴,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崇光,我知道你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单晓莲用坚定的目光注视着他,“因为我爱你。你还记得高中的英语课上,老师教过一句外国谚语吗,“love is company”,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当时,她在教这句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你,我想用自己来印证这句话,爱是陪伴,无论富贵贫穷、生老病死,无论你的心里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单晓莲就是要陪你一辈子。哪怕是你生命的最后一阶段,我也要陪着你走过,陪你完成你所有未完成的事情。”
钱泽惠站起身,轻轻地在王崇光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她转身,走向了门口:“崇光,虽然在元梦世界里你没能阻止于飞飞,那在现实世界里,我就再给你争取一次和于飞飞好好告别的机会。”
王崇光看着单晓莲远去的背影,他垂下头,内心的歉意如虫子一样,正在一点一点地啃噬着他。
站在病房一角的钱泽惠,听完了单晓莲对王崇光刚才所说的一番话,又看看病床上这个面色苍白且内疚的男人,她缓缓地开口:“你是王崇光吧,我之前看到了你写给于飞飞的信,当年她应该是你很喜欢的人吧。”
“我们都会对曾经快要得到,却遗憾错失的感情念念不忘。我能感受到单晓莲对你的爱,也相信你们应该过着很不错的生活,可在你的心里,却始终有着一朵白月光。毕竟爱而不得,总是比相伴已久的,更加令人在意。”
“但是,无论是得不到的白月光还是朱砂痣,当进入了琐碎的生活之后,也会逐渐变得平淡如水。漫漫人生路上,只有能够真正做到不离不弃,一直陪伴你的人,才会是那个真正适合你的人。”
钱泽惠的眼里泛起泪光,她突然想起了过去,她经历的许多艰难时刻,都是有母亲在身后,用最温柔的力量将她托起。这么多年的陪伴本身,就已经证明她们对于彼此是最合适的人。
不管母亲是不是为了弥补过去,不管对她的爱里有没有对他人的投射,这些都不重要了。
就像母亲临走前说的那样:“和你在一起的这么些年里,每一天我都很幸福。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陪我走过我人生的后半辈子。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们还能成为母女。”
“所以,我想说,我们身边重要的人越来越少,而留在身边的人越来越重要。现在还陪伴在你身边的人,才更值得你去珍惜。”
王崇光抬起头,豆大的泪珠从他的脸上滑下。
“其实,我在元梦世界里见到于飞飞的时候就意识到,无论我做出什么选择,她最终都会选择离开的结局。而我对她的感情也早已不是最初相遇的那般,更多只是一种被迫失去而遗留的执念。”
“我真傻啊——”王崇光痛苦地捂住了脸,“活在的记忆里的人,怀念他们的最好方式,就是放在记忆中陪伴那个时候的自己。而我应该在意的,是那个时时刻刻关心你、在你生病时照顾你、陪你一起度过每一天的人。但是,这么多年来,我却对一直在我身边的她——”
王崇光说不下去了,他将头深深地埋入了双膝之中。
“现在,还来得及。”钱泽惠打开病房门,阳光映射在她的脸上,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开,眼里有闪闪的亮光。她扬起一抹明媚的微笑,对着站在走廊里的单晓莲说,“你的丈夫需要你。”
番外1
“嫂子,你辛苦了。”我将最后一组前来吊唁的客人送出门之后,忍不住对身旁已经忙碌了一天而满脸疲惫的嫂子说道。
“我还好,希希,今天也是辛苦你了。”她微微一欠身,泪痕斑斑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接下来的东西我来收拾吧,你去隔壁房间稍微休息一下。”我摸了摸嫂子单薄的肩,感觉她这段时间又消瘦了不少。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脏乱的奠堂一眼,充满歉意地说:“那你先收拾一下,我稍微休息一下就过来帮你。”
我点点头,将她扶到了隔壁房间的床上,然后轻轻关上门,回到了奠堂。
奠堂的左右两侧摆满了白色的花圈,正前方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黑白人像,那是我的哥哥,王崇光。
我环视了一下地面上乱七八糟的坐垫,随手拿了一个离自己最近的,盘腿坐了下来,望着王崇光的黑白遗像说道:“哥,有些话我想和你说。”
“有个事我一直瞒着你,虽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那我想说出来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那天,我去一中了,就是于飞飞跳楼的那天。我其实是来看杨柏的,当时你和杨柏都不在教室里,但是杨柏桌上放着他的相机。他的相机向来都是随身带着的,之前也用它给我拍过几张照片,所以我对这个新奇玩意有些好奇,就拿起来摆弄了一会,顺便等你们回来。”
“我那时候不知道应该怎么用这个东西,只是随便按了几下,突然相机就亮不起来了。我当时好害怕,这可是杨柏的宝贝啊,要是真的被我弄坏了可怎么办。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学校里应该都有维修处吧,他们可以把一辆自行车给修好,那应该也可以把这个小玩意修好吧。于是,我赶紧拿着相机在学校里找维修处,就在我四处寻找的时候,我在楼道的拐角处看见了几个男生鬼鬼祟祟地走下楼。”
“我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叫住了他们,问学校的维修处在哪里。他们几个显然也是吓了一跳,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朝西南方向指了指,然后就迅速跑走了。”
“我就往他们指的方向走过去,在离维修处的小楼还有些距离的时候,我看了刚才给我指路的那几个男生从里面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拐弯就没了踪影。可我走到那里的时候,我发现维修师傅今天根本不在,而靠近门的桌上有一个打开的工具箱,里面的工具摆放得乱七八糟,像是刚刚被人拿过一样。”
“所以,我只好带着相机又回到了教室里,坐着等你们俩回来,可最终却等来了于飞飞坠楼的消息。”
“我当时没有有觉得这件事和于飞飞的死亡有关系,但是,后来我听说了当时楼顶的铁链是被人故意剪断的时候,我一下子想到了那天看到的那帮男生,会不会他们从维修部的铁盒里拿了工具,想恶作剧一下,将铁链剪断,但阴差阳错最终导致了于飞飞的悲剧?”
“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测,毕竟这件事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先求证的话,也无从下手了。所以,那就让这个谜团永远地埋在心里吧。”
我看着照片上的王崇光,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俩好像从来没有单独说过这么多话。
“哥,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你很聪明,也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不像我,这么多年了还是不了解自己。不过,我接下来打算想去国外生活,之前是虽然为了杨柏去的,但我发现自己更喜欢在国外生活,感觉更自由,也没有什么条条框框。”
“关于杨柏的事情,”我站起身,将桌子上的一些茶杯和碗碟收拾起来,“我也放下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知道在他心里研究才是第一位。当时,嫂子打电话告诉我,他倒在研究室里,我其实并没有很震惊。”
“好了,和你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爸妈还有阿姨都在老家过得很好,阿姨和妈的关系也比以前缓和了好多,可能是这么多年了吧,两个女人之间就不要互相折磨了,所以你在天上也安心吧。”
我将脏碗碟摞起,缓缓走向奠堂的出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是真的走了啊。
番外2
“皮皮,不要跑这么快。”我看着自己的孩子,正在沙滩上和邻居的孩子互相追赶着,不由地担心说道。
“小男孩嘛,总是有些调皮的,你就不要太担心他了。”丈夫坐在我的身旁,我顺势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近处的浪花不时地涌上沙滩,将各种珊瑚和珠贝冲上海岸,缓缓吹动的海风就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每个人的脸庞。
我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海风,惬意地眯起眼睛:“说起来,我刚来到南沙岛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我能有这么一天。”
“你是说,和丈夫还有孩子一起在海边公园散步?”
“嗯,我甚至连组建家庭都不敢想。”
丈夫将手搂住我的肩,轻轻地笑道:“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总觉得你很神秘,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和你说话的时候,也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那时候我其实没打算在南沙岛定下来。就和我之前一样,过几个月就换个地方,所以也没打算在这交朋友。”
“那后来,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呢?”
我闭起眼睛,七八年前的那通电话又在我的脑中浮现。
“是你吗,钱泽惠?”电话那头响起一个女声。
我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这个声音我这辈子也忘不了,和我曾经昏迷前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你不出声也没关系,我只想告诉你,元梦世界不存在了。”
我依旧没有说话,但此时却多了几分震惊。
“所以,你就不要再逃亡了,放心地在这个海岛住下去吧。至于你脑中的芯片和之前做过的事情,在我们这次通话结束之后,就不会再提起了。”
我刚想说些什么,电话那头像是要结束通话了,“就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好好享受在海岛的生活,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幸福地相伴一生吧。”
那时候,我遇到了我现在的丈夫,他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我和他总是会乘同一班列车,从刚开始的点头之交,到后来逐渐熟悉,在车上也可以聊上几句。
在很多次的车上漫谈之后,我发现他的言谈里充满了善良和温暖,每次和他聊完天,我总会觉得生活还是有很多美好之处的。但是,我心里依旧有个疙瘩,就是关于我的过去和我脑中的那块芯片。
在某一次的交谈中,我故意提起了元梦世界,想问问他的看法。他当时的回答是这样的:“记忆的宝贵之处就在于它是不可篡改且独一无二的。元梦世界的存在真的是让我们回去更改和弥补自己的遗憾吗?不是,它只是想证明即使我们有可以回到过去改变一切的能力,我们也只想和在现实世界里所爱的人一起过好当下的生活,一起小心谨慎地做好人生中的每个选择,一起携手抵抗未知的风险,一起相伴到老。”
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番话,让我卸下了心防。最终,我们走到了一起。在几年前,还升级成为了一个幸福的三口家庭。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紧紧依偎着丈夫,看着远方玩闹的孩子,幸福洋溢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