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想世界】月季
听教授说,以前是不用穿防护服的。
教授是个奇怪的人,嘴里常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他经常望着培养罐的玻璃自言自语,看着有些孤独。
“即使是第二次冲击也只死了一半的人啊。”他这么和我们说道。
我不知道第二次冲击是什么,大概是上个时代的东西,教授很怀念那些。
这种时候我和月季只能对视一眼,然后无奈地笑笑。
基地只有三个人,教授,月季,和我。
我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说得更确切些,我不知道父母是什么。
教授和我说那是上个时代的家庭模式,一个家庭通常由父母和孩子组成。从生理学意义上来说,就是我的父本和母本。
我问教授有父母吗,他愣了一会,眼神望向远处。
他说,有的。
我没说什么,但教授摸摸我的脑袋,说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当你父亲。
我点点头,我看的出来他希望我答应。
他指着冷库对我说,这就是人类的未来。
教授说,月季是和我一起从培养舱出生的。
培养罐可以将受精卵培养到个体十岁左右,那之后就不能以营养液维生,需要摄入些真正意义上的食物。
我睁开眼时,身体漂浮在液体里,我四处打量着,一眼就望见了对面培养舱里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就是月季,她赤身裸体,也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
教授来的很快,他看着很激动,后来他和我说,他那时已经十几年没和活人说过话了,每天都会来培养室看着我和月季一点点长大,从受精卵到孩子。
我和月季接过教授递来的毛巾,擦干身体,穿上他带来的白色衣服。
在此期间我和月季一直彼此观察着,对于眼前略显苍老的男人,我们都对和自己接近的东西更感兴趣。
我注意到我和月季有些地方是不一样的,但我们都没放在心上,心里只想着吃饭,肚子已经叫了起来。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顿饭,蛋白质和淀粉制品,即使到现在也是吃这些,因为机器只能合成这些东西。
不过我和月季都没抱怨过,因为没吃过其他的东西。
教授将储存芯片植入到我和月季的后脑,教授说,这是学习的必要方式,因为没有时间给我们从头开始学习,我们的任务就是在前人的成果上创新,创造,然后复兴人类。
植入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无数的信号涌入脑海,从未接触过,从未了解过的东西在大脑里碰撞,撕裂,结合。
当我醒来时,教授拍拍我的脑袋,看着很是心疼。
本能让我逃避这些,但我又不知道能逃到哪去,这个基地的结构已经在我大脑里扎根生长。
独立基地,地下一千米,只有唯一一个可以通往地上的电梯井。
我想乘电梯离开,但大脑不允许。
它说,地上是末日。
教授告诉我们,了解环境是第一步,他还没正式给我们植入知识。
我看见身旁的月季腿一软,差点摔倒。
她有些愤怒,攥着拳头质问教授,为什么是她。
教授只是淡淡回应道,因为运气差,精子和卵子的选择是随机的。
月季不说话了,但看着还是火气不小,这是自然的,谁都不愿意一出生就遭受这种痛苦。
教授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笑道,“不管哪个时代,生命都是伴随着痛苦诞生的。”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不停的植入新的知识,我和月季都习惯了这种事,因为没法逃避,所以不如了解些新的知识,这也是我和月季找些乐子的唯一手段,几年下来,我和月季基本掌握了大部分所需要的知识,用教授的话来说,就是让人类重回地面的知识。
但对于上个时代的人文社会,我和月季都几乎一概不知。
月季很想去地面看看,我则没那么多想法,在地下生活也不算差,用教授的话说就是,这年头能活着就行。
月季骂我没出息,她经常问教授关于上个时代的问题,各种文化习惯什么的,但教授对这些避而不谈,他唯一回答的一个问题是,那个时代怎么样?
不算好也不算坏,他这么说道。
大概几年后,有一天教授突然对我和月季说,一个月后准备上地面采集生物样本。
月季兴奋极了,一把抱住我,我愣了一下,也抱住她。她的头发很柔顺,身体也带着香气,和她的名字一样。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已经成年了。
月季是她自己起的名字,教授没给我们起名字,他说他毕竟不是我们的生父,起名这种事让我们自己来,月季查阅了很多资料,各种好听的字眼词藻。但她最后决定叫自己月季,她告诉我这是上个时代的花,很漂亮,很好闻。
我没给自己取名字,我不知道该叫什么好,反正叫我的时候喊一声就行,名字没什么意义。
关于上个时代的信息,我和月季最了解的只有花,各种各样的花,所有能开花的植物,教授没告诉我为什么,只是说会用到的。
一个月后,教授带我们来到无菌室,从保险舱里取出了三件看着很厚重的衣服,还有一个圆形的面罩,衣服看着厚,实际上还好,最重的大概还是那个氧气瓶。
我和月季暗自庆幸,这些年的锻炼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教授说,考虑到行动,氧气瓶是小型的,毕竟地面不像太空没有重力,所以我们在地面的活动时间只有两个小时。
我们三人穿上衣服,说是穿,不如说是将人套进去,我隔着头盔的玻璃与月季对视,她冲我一笑,伸手敲了敲我的头盔。
教授责备似的瞪了一眼月季,月季吐吐舌头,站在我身后。我想挠挠头冲教授笑笑,但只能挠到头盔。
电梯不算小,但三个人穿着这身衣服也有些满满当当,我们仨挤在一起,显得很是滑稽。
教授表情严肃,我很少见他有这种表情,他一直是个幽默随和的人,看来地面上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危险许多。
连月季都收敛了笑脸,静静随着电梯上升。
大概过了一段时间,教授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快到地面了,让我们做好准备。
月季一下子就紧张起来,身体有些颤抖,我攥住她的手,隔着手套感受不到她的体温,这还是我第一次握她的手,她像是有些惊讶的看了我一眼,但没有挣开。
很快她放松下来,我想松开手,她却露出一个坏笑,反而抓紧了些。
这下轮到我脸红了,但也只是那么一小会,突然出现的阳光有些刺眼,我闭上眼,适应这股光源。
我知道,这是太阳,尽管在储存芯片里有关于太阳的知识,但第一次见到太阳还是有些好奇。
教授看上去很平静,我瞥了一眼月季,发现她也刚睁开眼。
我收回目光,观察前方的景象,然后手狠狠吃痛了一下,是月季猛地攥紧了我的手。我知道,月季也看到了这幅景色,难以置信的景色。
教授大概明白我们的惊讶,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又指了指我们携带的材料收集舱,示意我们少问多做。
这时月季放开了我的手,我感受着那份疼痛,心里有些奇怪的滋味。
也是,眼前的一大片花田,很难说有哪个女孩不心动,更何况月季这种在地下待了快十年的女孩。
教授走到蹲在花海边的月季,拍了拍她的头盔,示意她采集手册里的标注的样本。
我总算明白芯片里这么多花的知识是干什么用的,原来我们的的工作就是采花。
这活算是踩在月季的心里了,月季很快采了一大堆花抱在怀里,我看着她蹲在那里,头盔映着花海。
直到教授拍拍我我才反应过来,弯着腰在花海里找花。
这方面月季的天赋很明显比我强得多,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月季已经采了好几束,我却只有手里孤零零的几朵,我把那几支花递给月季,月季笑着从我手里接过。
教授站在旁边,阳光照射在他的头盔上反射出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很快时间就要到了,教授做手势示意我们回电梯井,我将花收在容器里,招呼着月季挤进来。月季看着有些恋恋不舍,但很快挤到我身边。
电梯下降,我们重新回到地底,这里的灯光虽然不如地面自然,但总归是很熟悉。
教授带我们在灭菌室里站了好一会才让我们脱下这身衣服,但很快又换上另一身实验服,也是包裹着全身。
教授没有说话,面色凝重地示意我将容器递给他。
我照做,教授接过容器,带我们来到另一个房间,我和月季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
教授打开容器,将容器里的花一支支摆在无菌台上,煞是好看。
我和月季都一头雾水,不知道教授要做什么。
教授拿起一支花,捏住一片花瓣,一用力就扯了下来。他将花瓣放到一个形状奇怪的机器里,就这样重复着,很快花就变得光秃秃的。教授启动机器,很快便有碎屑落下来,我才明白这是个粉碎机。
月季有些不解,她想问些什么,教授挥手制止,他今天没说话,也没让我们说话。
他将碎屑收集起来,泡在透明溶液中,又将刚才的花柄收起来,扔到一个焚烧炉里。
教授终于开口,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
“刚才的操作看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月季却没反应。
“看懂了就好,你先来。”教授指指我。
我点点头,很快按教授刚才的操作步骤来了一遍,教授点点头,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然后他看向月季。
月季退后一步,默默摇头,声音有些不甘。
“我们把这些花摘下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是什么?明明,这么漂亮......”
教授冷声道,“等你做完我就会告诉你。”
她红着眼,按照流程操作了一遍,虽然看得出来很难过,但她的操作仍然无可挑剔。
教授长出一口气,带我们又去了一趟灭菌室,这是今天第三次。
教授坐在椅子上,我和月季面对着他,坐在两侧,形成一个三角形。
我看得出来,如果教授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月季很可能会甩手不干,她一直不愿意做这些,好不容易出现些自己喜欢的感兴趣的东西还要亲手毁掉。
像是过了很多年那样,教授终于开口。
“空气有毒。”
我不怎么惊讶,月季大概也多少能猜到一些。
“上个时代,一种植物病毒在暗处诞生,这种病毒单一感染被子植物,但对宿主完全无害,所以没有人在意。”
教授顿了顿,像是不愿意提起。
“直到发现病毒能够改良植物品种,便有人特意给各种植物接种病毒,利益嘛,说了你们也不懂,很快那种病毒几乎传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由于很长一段时间内病毒对任何生物都没造成危害,所以它与商品没什么差别,品相好的病毒宿主甚至能卖到很高的价格。”
教授露出苦笑,我大概知道接下来他要说什么。
“当病毒二次变异时,改变了植物的光合作用,病毒让光合作用产生的氧气携带了一种极微小的物质,这种物质本身也是无害的,但人类吸入或者皮肤接触这种物质后,它就会与人类特有的代谢产物结合,成为剧毒物质。”
“这种病毒只对人类有害?”我瞥了一眼月季,向教授问道。
“也不是,病毒变异的速度出乎意料,不同宿主的病毒产生物质的效果也不同,比如玫瑰只能影响女性,对男性则没什么影响。”
“美丽是有代价的。”他说。
我沉默了,尽管我猜到了大部分,但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月季有些茫然,这对她来说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哪怕她甩手不干也合情合理,没人愿意接受这种事。
她的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攥着,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这种时候的安慰只会火上浇油,教授和我都没有开口。
良久,她的手慢慢松开,像是没了力气一般,她抬起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向我和教授露出一个压抑着悲伤的微笑。
我宁愿她不笑。
让我意料之外的是,月季的情绪很快调整过来,她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就像她一开始也不愿意接受知识输入一样,但总得习惯。
我跟高兴她能这么想,教授也很担心她会一蹶不振,但现在看起来还好,她还是那个调皮古怪的女孩。
教授将之前没输入到芯片内的信息传递给我们,我和月季接收之后,大概明白我们现在所处的地面上的环境。
我们这一片属于温带气候,全年基本上都是二十度左右,所以地面上才会有一片花海,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根据教授的资料,我大概明白了地面上花海的种类以及宿主病毒的特性,一个不好的消息是,这附近的花基本可以杀死所有动物,所以那天在地面上除了花什么也见不到。
地面上的花实在太多,除了前人记载的和教授这些年发现的,还有许多花的效果是未知的,未知就意味着危险,所以教授极其谨慎。
我和月季的任务就是采集尽量多的不同种类的花,研究它们宿主病毒的共性,只要找到初代病毒的模板,就可以杀死世界上所有的宿主病毒。这是上时代人类的基因武器,很难想象有一天竟然会用来拯救人类。
“这样花也会灭绝吧。”我问教授。
“这是必要的牺牲。”
时间慢慢过去,我和月季应该二十多岁了,教授也越发苍老。他很早就不陪我和月季去地面了,但每次都会在电梯井迎接我们,隔着玻璃和我们打招呼。
月季从少女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我觉得很有女人味,虽然我不知道女人味是什么,但我猜就和月季名字一样,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月季已经盛开了。
我们已经去过地面很多次了,只是两个人的电梯并不拥挤,我也没再拉过月季的手。我渐渐对这份工作熟悉起来,一眼就能认清各种花卉的种类以及病毒特性。月季的效率依然很高,她很有天赋,但我能感觉到她没有初次来到地面的热情,正如她所说的,采这些花的目的只是为了毁掉做研究,那花再漂亮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没法反驳她,呆在她身边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有段时间月季很痴迷于白月季,她常托着下巴沮丧地和我说,要是能找到白月季就好了。
我知道那不太可能,因为电梯井周围没有就意味着这一带大概率没有月季。更何况是白月季。
但我没有和她说,这种事说出来也只会让人心烦。
那天我们走了挺远,电梯井附近已经没有未知的花卉了。教授对制氧这方面很拿手,和我一样,他也不怎么喜欢花,但没办法,这是必须的工作,我和月季接过这份工作后,他就可以安心搞他的研究。
我们的氧气储存从两小时进步到四小时再到七小时,但负载并没有明显的增加,七小时足够走很远了,去掉工作时间和回来所花费的时间,我们可以走两个半小时,慢跑的话还能更远些。
在一处水源旁我们发现了紫罗兰,这算是意外收获,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发现新的花卉了,连月季都有些兴奋,我喜欢看她有活力的样子。
月季突然拨开花丛,脸上的表情很是诧异,她用手指着那个方向,示意我看。
我望过去,却看见一只鸟躺在花丛中,我用手戳了戳,鸟完全没有反应,已经死了。
大概是误入这片区域的鸟吧,我想,毕竟这附近生物都死绝了,教授说动物是有灵性的,它们也不会去危险的地方。
月季挖了个坑,将小鸟埋进去,她一直是个温柔的人。
我们摘了几束紫罗兰放到容器里,向电梯井走去。
那天以后月季明显比之前活跃许多,我在心里暗暗感谢紫罗兰,也许紫罗兰能让人分泌愉悦的化学物质也说不定。
月季给我看她做的新衣服,是白衬衫和裙子,我很好奇她是从哪搞到这些材料的,她告诉我是合成纤维,至于款式是她好不容易从教授那求来的上个时代的东西。
我不懂这些,对于服装更是一窍不懂,我不太明白女孩为什么会喜欢花和衣服之类的东西,我对这些毫不在意,但我知道月季喜欢,所以我就很开心。
月季做好了衣服但不舍得穿,这一点我常揶揄她,她只是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我很少见她这么活跃,我越来越相信是她感染了紫罗兰病毒,所以变得很开心,尽管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有信念总是好事。
我常去看教授,可能是因为人老了总爱回忆过去,以前不愿意说的关于上个时代的事,他偶尔也会提起,什么影视剧,什么体育运动,什么学校医院之类的,我知道他很想念过去,这点我也无能为力,我还是只能陪在他身边,听他说过去的事。
我喊了声父亲,教授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就像十年前我刚从培养罐中醒来那样。
月季的新衣服越做越多,也开始穿在身上,从一开始的腼腆到落落大方,说实话,有个漂亮的女孩在眼前晃来晃去是很幸福的事。
但那套白衬衫和背带裙我还是没见她穿过,我问她她便说舍不得,穿了就皱了,我嘲笑她小家子气,心里有些遗憾。
过了一段时间,我去找教授时,发现教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心里有些不安,但我其实已经做好了面对教授死去的准备,因为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我喊了两声教授,教授没反应,我又推推,教授的身体歪倒在椅子上。
这下我便知道教授是真的离开了。
我喊来月季,月季很难过,但她是个极坚强的女孩,拼命忍住眼泪不让我看见。
我将教授的遗体带到地面,这是久别的三人一起乘坐电梯,只不过这次没那么挤,因为教授没穿防护服。
遗体埋在了离电梯井不远处的花海旁,我只有些许关于葬礼的知识,只记得葬礼上要有花却不知道是什么花。我搬来一块石头,上面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月季在地面上写道,写句话吧。
我觉得挺好,便写下一行字。
“先驱者长眠于此。”
回到基地,总觉得有些空旷,月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望着培养罐默不作声,二十年前教授是不是就是这样望着我和月季呢,我想。
又过了一段时间,月季从教授离开的悲伤中走了出来,恢复了活力和笑容,我觉得很开心,这样的基地才显得不那么冰冷,稍微有些温度。
那天我和月季乘坐电梯,她从灭菌室出来,对着我嫣然一笑,伸手拉住了我,我有些不解,但很乐意,从第一次和月季去地面后,这是我第二次拉月季的手。
月季攥的很紧,仿佛害怕我松开似的,我牵着她的手来到了地面,这次我们没有急着工作,我和月季牵着手沿着花海慢慢散步,就这样走到了上次的紫罗兰花海旁。
月季拉着我的手坐下,她望着湖面,用手指在地面写字,问我知不知道紫罗兰病毒的特性。
我打趣道,是会让人开心的病毒吧。
月季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那只鸟,其实死去很久了。”她在地面上写道。
我愣了一下,心里的不安开始蔓延。
“紫罗兰病毒的特性是防腐。”
我攥紧月季的手,冲她摇头,嘴里却说不出来一句话,即使我说出来,她也听不到。
她挣开我的手,就如同她第一次见到花海时那样。她站起身,轻轻解开头盔,又脱去那件臃肿的防护服,露出那套白衬衫和背带裙。
她伸直腰——像是二十年没有伸直过腰那样狠狠伸直,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的自由的不是合成的剧毒的空气,冲我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那笑容比她身后的紫罗兰花海清澈湛蓝的湖面要美一千倍。
我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我没有摘下头盔和她一同赴死的决心和勇气,教授说,我要为人类活着。
月季大声喊道,“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茫然地点点头。
“我喜欢你,尽管我不明白喜欢是怎么一回事,教授说那是要说给重要的人听的,所以,你要好好记着。”月季笑着说,
我不知为何跟着傻笑,眼泪却滑了下来。
“我啊,没法为了那些大义啊使命啊在地下呆一辈子,和谁都不行。”她吐吐舌头,“我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所以不必自责。”
“这话很自私,不过我还是要说。”
“不管为了人类也好,为了自己也好,为了我也好,总之,好好活下去。”
月季贴近我的头盔,额头触碰着面罩,手轻轻抚摸,在面罩上落下一个吻。
“可以的话,为我采一株白月季好吗?”
她松开手,身体向后倒去,落在紫罗兰花海中,溅起无数花瓣。
花瓣簌簌落下,犹如下了一场紫色的花雨。
我抱着月季的防护服回到基地,基地里只能听见脚步回荡,老人的教诲,女孩的笑声,都已经是过去了,就和上个时代那么远一样。
我收拾月季的房间里找到了她穿过的衣服,她离开时果然穿的是最喜欢的那身。
孤独感悄然袭来,我觉得浑身发冷,尽管我明白基地一直是恒温,但我还是忍不住地颤抖。
我会不会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呢,我想。
我拖着身子回到房间,沉沉睡去,我希望醒的时候这一切都是假的,教授和月季都还活着。
我做了一个很深的梦,梦里是成片的白月季,月季站在花海中向我招手。
我几乎就要冲过去了,但耳边有声音响起,那声音说,要好好活着。
那是月季的声音吗?还是教授的?我听不出来。
很快我便明白了,那是一群人的声音,十个,一百个,成千上万个,几十亿个。
我从梦中惊醒,只觉得肩膀沉重不堪。
我来到教授曾经指给我看的地方,那里保存着无数的精子与卵子,我又想起教授的话。
“这是人类的未来。”
“教授,您真的要离开吗?”面前的男人牵着女人的手,面容焦急地问我。
我点点头,看着女人些许隆起的小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还有事要做。”我说道。
“我可以帮您做啊,干嘛一个人去地面冒险呢?”男人有些着急,他不明白我一个人去地面的理由。
“你找到了你的女孩,现在我要去找我的女孩了。”我轻声道。
男人愣住了,女人也拉住他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下去。女人微微弯起身子,向我鞠躬。
我摆摆手,穿上那件防护服,我花了数十年心血的防护服。
电梯慢慢上升,男人和女人向我道别。
我从花海里采了一束花,放在教授坟前。我心里默默道,教授,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要去找我的女孩了。
那片湖还是那么清澈,紫罗兰开的还是很好。
我没让男人和女人来过这边,我不想有人打扰到月季。
我拨开紫罗兰花丛,一眼便看到了我的女孩。
她还是那么漂亮,身上沾染着紫罗兰的芬芳。
我掏出那瓶紫罗兰药水,轻轻涂在月季的皮肤上,我轻声道,我带你去找白月季了。
我横抱起她,她的身体依旧柔软。
我身后是闪烁着阳光的湖面,脚下是她身上落下的紫罗兰花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年或是两年?氧气和食物不是问题,我在教授留下的基础上改进了许多,可以说基本上这三十年我都在做这些。我没法灭绝这些花,月季很喜欢它们,我只能在别的地方改进。
我从来不是什么为了人类着想的人,我只是不想让教授和月季失望而已。
月季碰到过一些,但总没有月季想要的白月季。
就这样又过了不知多久,当我觉得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时候,我看到草丛里开着的白月季,一整片白月季。
我有些踉跄,抱着月季走到花丛边,将月季轻轻放在花丛中间。
我从容器里拿出改良的紫罗兰种子,在白月季周围种了一片,这种改良过的紫罗兰种子相当好,很快就能长大开花。
我看了一眼月季,她脸上挂着笑,像是还活着一般。
我摘掉头盔,来赴三十年前错过的邀请。
但我太老了,我不愿躺在她身边,那样只会弄脏我的女孩。
我决定躺在手能够到她的地方,就像三十年前那样,伸手刚好能碰到的距离。
我躺了下来,犹豫再三,握住月季的手。
天空湛蓝,不得不说人类数量减少后环境好了很多,这话不知道会不会有些冒犯人类,我想。
我闭上眼睛,深深进行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呼吸。
月季说的对,这太美好了。
我听见紫罗兰在地下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