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凡间历劫帝信篇
1.
北离昭和帝祝皖站在城楼上,望着城楼之外的大好河山,忍不住问身旁的侍从高潭:“朕是不是老了?”
高潭看着帝王斑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细纹,开口道:“是人都会老。”
“你说他还能认出我吗?”她看他。
“会的。”高潭道。
正值严冬,寒风卷着鹅毛似的大雪四处纷飞,雪花飘到祝皖的掌心,很快便被热气化作一泓冰凉的清水,自掌间一点点滴落。
祝皖低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掌心,又转而抬头望向大雪纷飞的铅色天空。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一树红梅,以及那个身披银灰色狐皮大氅,笑容温暖的少年。
那年,也是一个雪天,寒冬腊月祝皖却穿着不合时宜的单薄衣衫,正攀在墙檐上将手伸向一枝还覆着雪的寒梅。
却不想,此时楚信已经身披银灰的狐皮大氅从宫墙的另一端缓步走来,见到正准备折梅的祝皖,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目光与其相撞的那一瞬间,竟一时忘了心跳。
祝皖跳了下来,问:“你叫我?”
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单薄的少女,以及她被冻红的鼻头和脸颊,楚信有些不忍,便脱下了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祝皖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冲楚信微微一笑:“谢谢。”
两个人聊了几句祝皖才知道,原来楚信是迷了方向一时找不到回御花园的路,这才四处乱窜的。
楚信是北离史上最年轻的将领。十五岁那年,边关告急,楚信的父亲楚珏提枪上阵却不想造手下人背叛暗害,最终战死沙场。
他所出身的楚氏一门历代都是北离良将,尤以他的父亲最为传奇。但可惜的是,楚将军英年早逝,膝下只有楚信一子,且尚年幼。
本来,大家都以为这楚家算是败落了,但没想到楚信竟是一个不输于父亲猛将。小小少年披上战甲独赴边关,一人一剑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尸山血海中硬是杀出了威名,杀出了成就。不过短短数载,楚信便立下了无数战功,获封异姓王时,他还未及弱冠。
今日他凯旋回京,圣上龙颜大悦,在宫中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只是楚信常年在边关生活习惯了,不适应京中生活,更不会应付交际,便借口出去吹风。但他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迷路。
说来也巧,早些年楚信在宫中也曾与祝皖同过一年窗。只是祝皖身份尴尬,平时甚少与人交往,比之人缘一向很好的楚信,她倒显得孤僻很多。虽说楚信不一定记得祝皖,但祝皖是记得他的。
她也猜到了楚信是个什么情况,便提出送他回去,楚信脸上羞得通红,闷闷的道了一声谢。行至一处梅林,不远处便是宫宴大厅,祝皖看着宫宴中与其他皇子公主其乐融融的皇帝,眼中不免有些失落。
楚信看在眼里,他忽然想起祝皖的身份。她是废后在冷宫产下的孩子,十四岁那年便亲眼目睹废后自缢,从未享受过一天属于公主的待遇。又想起她今日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楚信不禁多了些怜惜之情。
“这宫宴还有些时候,想来也不急着回去。”楚信忽然开口道。
祝皖诧异的看了一眼楚信,疑惑道:“信王殿下这是要留下来陪我?”
楚信玉白的脸上铺上一层薄红,他撇过头望了望天,道:“怎么,不欢迎么?”
祝皖笑了笑:“当然没有。”
楚信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以后你有什么难处,找我便是。”
祝皖看着少年清澈眼,清冽的梅香在鼻尖萦绕,有那么一瞬间,祝皖是后悔的。
2.
那之后祝皖在宫中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宫人们虽不知道她是如何搭上信王这条线的,但也知道对方不能得罪,终于也学会赔着笑脸喊主子。这倒是让不少人暗里酸掉一口牙,嫉妒她得了楚信的青眼,以后说不定还会入主信王府成为当家主母。
祝皖常备着茶点等楚信过来,平日里最多的就是听他说起朝中见闻以及一些趣事。
有时候说的急了,口中的点心也来不及咽下去,直接就给人噎着了。祝皖只好一边给他递茶,一遍给他拍背。这叫祝皖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笑话,时不时就提起来取笑他。
只是不知为何,祝皖总觉得楚信心里藏着事,而这件事给他带来了忧愁。
后来,时局变换。太子因为包庇下属残害重臣被皇帝罢黜,此后各皇子之间风起云涌,纷纷前来拉拢手握兵权的楚信。更有甚者直接打上了床榻间的主意,在楚信的酒里下了催情药物。等到楚信发现不对时,药性早已渗透五脏六腑,如火烧火燎令人煎熬无比。
他一把推开了凑上来的地坤美人,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宴席,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只是凭着仅存的执念跑去了祝皖所在的宫殿,也不顾身后人的呼喊。
扑入熟悉的怀抱中,楚信心里的不安一瞬间都被抚平。他双目含泪面眼尾染上一层胭红,抬头便看见祝皖正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带着冰雪气息的梅香已经铺满整个庭院。
完了。泪水像珠串一样自楚信眼中不住的往下掉,抱着祝皖的双臂忍不住收紧,生怕下一秒就被人推开。
“喻之你……”祝皖看着怀中的人,微微皱眉,“竟然是坤泽吗?”
一股茶香扩散开来与寒梅香气缠绕起来,楚信忍不住瞪大双眼,震惊的看着祝皖。
祝皖笑了笑,也不多言,只是倾下身吻住了楚信丰润的双唇……
“夜深交颈效鸳鸯,锦被翻红浪。雨歇云收那情况,难当,一翻翻在人身上。偌长偌大,偌粗偌胖,压扁沈东阳。”
一夜过后,两个人相顾无言,最终还是祝皖先开了口。
“没想到我们竟然还有相同的秘密。”
楚信转过头看着祝皖,并没有说话。
“我是为了在这皇宫中生存下去才伪装成坤泽,喻之你又是因为什么呢?”祝皖问他。
楚信笑了笑:“你想知道啊?这大概……要从我父亲战死那年说起吧。”
“你也知道,楚氏一族到了我这一代人丁稀落,我父亲是楚氏的荣耀,可却只有我一个孩子,而他走的也太突然了……”
祝皖唇口微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伸手抚向楚信的背脊,以示安慰。
“葬礼那天,我母亲抱着我对我说,信儿,你要成为楚氏的荣耀,你要成为想你父亲一样的英雄……”楚信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道,“知道我分化成坤泽的只有我母亲,那天喂我吃完抑情丹后,她抱着我说,信儿,你是一个乾元……”
“之后的事情你也清楚,毕竟,北离战神不可能是一个坤泽嘛。”他笑道。
“北离战神不可能是坤泽……”祝皖笑了笑,“这话说的倒不错,毕竟真话说出来人们也是不愿信的。”
楚信垂眸沉默片刻,这才抬眼望向祝皖,他忽然开口道:“瑾瑜,你是否想过,和他们争上一争?”
祝皖看着楚信,道:“我想过。”
楚信不再说话,他看着祝皖微笑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3.
后来,在楚信的策划下,祝皖登上了帝位。这时所有人才知道,原来那个不起眼的冷宫废后之女,是一个乾元。
得知此事的珍太妃气的笑出了眼泪。
犹记当年,珍妃正得圣宠,急需笼络人心,树立自己贤德的形象。于是,她向先帝提出让祝皖与其他皇子公主一起听学的建议。毕竟她是个坤泽,根本无法威胁到其他乾元帝子的地位,便没人提出异议。
只是没想到,她祝皖才是藏的最深的。
祝皖称帝后,下令将其他皇子公主以及不支持她的党派都关了起来。楚信得知后,便连夜赶京城入宫面见皇帝。
祝皖进来时,便看见楚信坐在一旁,案上还放着一叠奏章。
“信王这是要替他们求情?”
“他们毕竟是陛下的胞亲,如此行事难免遭人诟病。”
祝皖坐下为楚信添了一碗茶:“他们在,于我便是威胁。”她将手中的茶碗送到楚信手中,“朕能弑父称帝,他们便不能吗?”
楚信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祝皖,他张了张嘴,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那些无须陛下亲自动手,至于那些肮脏的事情,就由臣亲自动手吧。”
楚信征战沙场多年,手中不是没有沾过血,有过人命。只是,头一次,他觉得自己手中的人命是那样沉重,鲜血是那样刺眼。
天牢中,安王祝永年看着眼前的楚信,讽刺的笑了笑。
“曾经在太学你我也算有些交情,当时我们可能都没想到会有今天。”
楚信垂眸不语。
是啊,当年那些在太学无忧无虑一同打闹的孩子们,怎么会想到如今的局面。
“楚信,你就当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祝永年看着他,“防着些祝皖,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免得到时候性命都丢了。”
“多谢安王好意。”楚信顿了顿,继续道,“将来如何楚信心里清楚。”
祝永年笑了,那笑容仿佛是在嘲讽楚信,你知道个屁。
4.
变故要从楚信战后回京路上昏迷说起。
祝皖守在楚信榻前,身后跪着的,是太医令郭子虚。
“你是说,信王有孕了?”
郭子虚跪在地上,抖如糠筛。他深知自己无意中发现此皇家秘辛,恐怕人头不保,只得伏地哀求天子饶他一条性命。
祝皖伸手替榻上昏迷的人擦了擦额头薄汗,开口道:“几个月了?”
“回、回陛下,已经三月有余。”
“三个月啊……”祝皖低头轻抚楚信微隆的小腹。
一直以来,祝皖和楚信都很注意这方面的防护,每次事后都会给他服下避子的汤药。但没想到,汤药也有失灵的时候,他们终究是没防住。
“郭太医,你先下去吧,”
“是。”郭子虚擦了擦虚汗,知道自己是逃过一劫,起身欲走却又被祝皖叫住了。
“郭太医应该知道有什么可以落胎不伤身的方子吧。”
祝皖看着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楚信是被汤药的味道弄醒的,他睁开眼,便看见祝皖端着一只还冒着热气的汤碗,神色温柔地看着他。
楚信身子微微颤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喻之,该喝药了。”祝皖将碗递给他。
楚信看了眼祝皖,毫不犹豫地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将碗放置一旁,楚信拉住祝皖的袖摆。
“陛下,今天能不能,陪着我?”
祝皖抱住楚信,道:“朕一会还有早朝,晚些时候再来陪你好不好?”
感觉到环在腰部的双臂松弛下来,祝皖低下头,便看见楚信苍白的微笑。 “陛下有要事在身,那便先去忙吧……”
祝皖笑了笑:“放心,朕下了朝一定飞快地往你这赶。”
“嗯,陛下去吧。”
楚信微笑着看着祝皖渐渐远去的背影,等终于见不到人影,这才收起笑容,低头抚向自己微隆的肚腹。
疼痛是突然袭来的,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腹中撕咬,楚信疼的直冒冷汗,只能紧紧攥住榻上锦被,下唇已经咬出了血。
下身流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整个床榻,楚信蜷缩在被子里,身体止不住地痉挛着。他能明确的感觉到那个小东西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那一瞬间,楚信觉得自己的心也在痉挛着。
这个时候,他真的很希望那个人能陪在他身边。
可是她不在。
5.
郭子虚被叫去问话的时候,他真的快被祝皖吓哭了。
“不是说是不伤身的吗?怎么流了那么多血?”祝皖喝道。
“陛下冤枉啊。”郭子虚都快哭了,“这小产流血乃是常态,陛下此后日日以汤药进补,修养元气,信王殿下很快就会复原的。”
“……药呢?”祝皖道。
“药、药……”郭子虚颤颤巍巍地挺起身,朝殿外喊道,“还不快把药端上来!”
祝皖接过了汤药,便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行至榻前,才发现楚信早就醒了过来。但对方只是躺着不说话,一双眼木木的盯着床顶,一点反应都不给她。
祝皖低头用调羹舀了舀碗中的汤药,放凉了一会才送到楚信嘴边,温声道:“喻之,该喝药了。”
楚信默默侧过头,并不搭理她。
祝皖轻叹一口气,他知道,楚信这是在跟她置气。
“你我都清楚,那孩子是留不得的……”
楚信闭上眼,眼尾处是晶莹的泪花。
其实他也并不是在跟祝皖置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在跟自己置气。有时候人就是这么矛盾,他很清楚那个孩子不该存在,他也毫不犹豫的接过了祝皖的汤药结束了那个小东西的生命。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难过,忍不住去埋怨自己。
“陛下可不可以先离开这里,我想一个人待会。”楚信开口道。
“这……”祝皖看着楚信,又看了看手中端着的汤药,知道他现在是真的需要一个人静静,便将药碗放在一旁,叮嘱他一定要喝药后便退了出去。
等听见殿门关合的声响,楚信这才睁开了眼,又躺了不知多久才挺起身,他看了眼一旁的药碗,里面的药汤已经凉透。想起祝皖的叮嘱,楚信还是拿起药碗将冰凉苦涩的液体咽入口中,一饮而尽。
这仿佛花光了他全部的力气,只觉得疲惫不堪,昏昏欲睡,没多久便又躺了回去,合上了眼。
等祝皖前去察看情况,才发现人已经沉沉的睡过去了,便上去掖好被子遣人点上了一只安神香。
6.
殿外的雨不知下了多久,雨丝还带着深秋的寒凉,寒风凛冽,吹落了梧桐树上仅剩的几片叶子。
楚信闭着眼,依稀还能听见寒风呼啸骤雨击窗,却也没有要醒的意思。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耳边有人在叫他,忽远忽近,还带着哭腔。楚信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动了动脑袋,想听的再清楚一些。
只听见,一道带着童稚的声音哭喊着叫他爹爹,它说它好疼好疼……
“爹爹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质问的声音在耳边炸起,犹如晴天霹雳将楚信从睡梦中惊醒。他呆呆的坐起,良久才动了动身体,从床上走了下来,赤着双足走在深秋冰凉的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到窗边。
窗外还刮着大风,楚信伸手推开窗,将其支起,刺骨的寒风立刻从窗口灌入打在他的单薄的身体上。但他却仿佛不怕冷似的,站在那里也不动弹任风吹着。
祝皖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让她气极的场景。
“你这是在干什么!”祝皖大吼着,皱着眉走去关上窗门。
楚信看着她开口道:“臣只是觉得闷,想吹吹风罢了。”
祝皖看着他苍白的脸,声音放软了几分:“喻之我们先回榻上躺着好不好?地上凉,怎么能光着脚呢?”
楚信看了她好一会,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没什么生气。低头思索了一会,这才抬起头,道了一声“好”。
祝皖笑了笑,上前将人拦腰抱起送回榻上。
“下次不要在光着脚在地上走了。”祝皖捂住楚信冰凉的双足,“会冻着的,对身体不好。”
7.
“我们走吧。”陛下开口道。
我应了一声,搀着她从城楼上走了下去。
天很冷,风很大,雪花落了我们一身,落在陛下的发间染上一层霜雪。
其实,陛下和信王之间的关系我多多少少还是能猜到的。那么多年服侍君王左右,有些事情说不知道不清楚都是假的,只是我们这些老人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我是个中庸,但我相对于其他中庸,对乾坤信香的味道却十分敏感。
陛下继位后,我便在她身边服侍。几乎每个月总有几天,她会遣散身边所有侍从,与信王在寝殿会面,每次我都会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梅香。
我可以肯定,那是坤泽信香。
发现这股信香的时候,我心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信王,楚信,他可能是一个坤泽!
这太荒唐了,可能我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楚信,北离的战神,他会是一个坤泽?连我都不信。
可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生了根。
我忽然想起之前听说的传闻。 据说十五岁那年,信王曾把自己关了起来,整整三天都不曾出来,行军时常用某种剂量很大的药物,还很频繁。
那我是不是可以猜测,十五岁那年,信王迎来了他第一次雨露期,但他没有依靠药物,一个人凭着意志挺了三天三夜,行军时为了防止自己雨露期发作,所以服用了剂量很大的抑制药物?
但这又是为什么呢?既然他与陛下欢好,二人又为何不公诸于世呢?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
信王必须是个乾元,因为他身上肩负的是整个萧氏的荣耀,因为他是王朝的战神,因为这是一个对坤泽存在偏见的国家。
他是坤泽,祸乱丛生。所以他和陛下只能是君臣,而不是枕边人。
只记得关于信王的奏章越来越多的送到陛下的书案上,陛下紧皱的眉头也再也没有舒展过。后来的某一天,一直罪状,一杯鸩酒,陛下就要了他的性命。
我知道信王决不会危害到陛下,陛下自然也是清楚的,可这朝政之事和帝王的心思又怎会那么简单?信王的势力确实从某种方面来说与陛下形成了对立,且构成了一定的威胁。
他是坤泽不错,但他明面上的身份是乾元,他的势力,他手下的将士,他的声望,都昭示着他功高震主的事实。
百姓只识信王而不知陛下,这是不该的。
“惟愿陛下以后能用可信之人,才不至于,坐拥江山,无边孤寂。”信王接过毒酒,冲陛下笑了笑,眼中满是柔情。
“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饮下毒酒,凭你是天神下凡也得死一死。乌黑的血从信王口中喷涌而出,他的身体摇晃几下,便不支的软倒在地。陛下低头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的信王,矮身缓缓蹲下,伸手扼住了信王的下颔。
陛下低着头很认真的注视着信王的双眼。我看见,她伸手在信王眼尾处点上一颗鲜红醒目的泪痣。尔后才转过身,不再看身后人一眼,朝帝座走去。而信王,只能无力地瘫坐在原地,努力地瞪大已经涣散的双眼,望着陛下的背影,直到气息断绝。
有句话说的不错,最是无情帝王家,信王他忘了,帝座上那个是个帝王。
鸩杀信王后,陛下昭告天下信王暴病而亡,感念其功绩以国丧之礼葬之。这是帝后二圣才有的待遇,人们只当信王与陛下君臣情深,一时广为流传,成就了一段君臣佳话。
那之后陛下励精图治,在北离进行一系列改革,政治经济空前繁荣昌盛。
昭和十三年,梅妃李氏诞下公主,帝大喜,宴饮群臣。席间陛下喝了许多酒,已经有了些醉意。她摆摆手,我立刻迎了上去,搀扶着她走出殿外,吹吹风醒醒酒。
忽然,陛下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伸手将我推向一边,摇摇晃晃地跑走,掀开一层层帘幕,最后倚靠在一根柱子上,望着前方,吃吃的笑着。
“怎么,是见朕幺女出世,特地回来看看的吗?”她大笑着,双臂大张,袖摆生风,眼尾却泛了红。
不知看了多久,她突然发作,恶狠狠的叫了一声:“楚信!”
她死死地瞪着前方,质问道:“为什么不说话?”
“陛下……” 我伸出手,却不敢上前,只看见她又向前走了几步,缓缓伸出右手,似在抚摸什么。
那一刻,她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就像一场做了很久的梦骤然结束,还处在梦境和现实的交织,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拉回了人间。
她只是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微微偏了偏头,眼泪就那样滚落了下来。
某个冬日,六十有三的昭和帝让位太子林绩。
她说她大限将至,于是命人打开了信王陵寝,进去后再没出来。
祝皖:
自幼我便生长在冷宫,陪着半疯的母后看尽世间冷暖,人心险恶。
十四岁那年,我故意留下一尺白绫在她眼皮子底下,从此结束了她痛苦又煎熬的一生。
时四妃之首珍妃接管后宫,为树立她贤德之名,便“好心”将我接出了冷宫,在太学与其他姊弟一同学习。
当然,这也多亏了我“坤泽”的身份不可能威胁到任何人。
和楚信在宫宴上的相遇是我故意为之的。我需要一个人在我身后,而信王,则是最好的后盾。
我从前与他曾在太学同窗一年,他虽不识得我,但我却记得他。别看他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样子,其实他的心比谁都软。他怜惜我,喜欢我,我便顺着他来。
只是,我没想到,楚信会是一个坤泽。
一直到他扶我上位,而后好几年我们都保持着这种关系,只能藏于暗处,不能见光。我可以立任何人为后为妃,但唯独不能是他楚信。
因为他是我北离战神,是楚氏一门的荣耀,他是“乾元。”
所以,我们甚至连一个孩子都不能留……
有时,我怀疑他是不是早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那日他问我是否相与其他人争上一争时,他便知道我一直在利用他。只是他还是实现了我的心愿,成全了我。
那天,我看着楚信那双琉璃般的双眼,里面有他对我的宽容对我的释怀,可唯独没有仇恨。他的目光是那样温柔,看的让人心碎。
为什么,不恨我?
我得不到答案。
楚信:
一个人一旦开始怜惜另一个人,那他就完了。
宫宴那一晚,我看着落寞的瑾瑜,心中生了怜惜之情,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喜欢像是生了根,牢牢的扎进心底,再拔不出来了。
我常对镜子里的自己说:“你明知道是没有结果的事。”
可明知不可,却还是情难自禁。
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和她在一起。我与她皆为坤泽,纵使我不介意她知道我秘密,可两个地坤在一起只会害了她。
只是,我没想到,瑾瑜她是一个乾元,而我是一个坤泽。
那天发现身体不对劲的时候,我的意识其实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了,下意识的推开那些拥上前的坤泽,便朝瑾瑜所在的宫殿跑去。就这样阴差阳错,我们结合在了一起。
而后,我助她登上帝王宝座,让她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可这样,我们反而更不能在一起了。
她是君,我是臣。身为北离信王的我,肩负着萧氏满门荣耀的我,只能是一个乾元。
安王的劝告我不是不明白,其实我知道宫宴那次偶遇是她有意为之,从一开始她就是抱着目的接近我的,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赌一把。
她落胎药端给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可是,感受到那小东西的生命在逐渐流逝时,我心里却难受的紧。
我有想过若是他平安出世会是怎样的场景。我会坐在他身旁,握着他小小的手,教他功课,瑾瑜回来的时候他会高兴的丢下手中的笔,迎上去撒娇喊娘亲。
可那终究是我的奢望。他最不该的,便是择了我们做这一世的双亲。
帝王宝座冰冷彻骨,我曾尝试过去温暖那座上的人,她是我的祝皖,是我的瑾瑜。
可我唯一料错的便是,那座上的人是昭和。
北离帝王昭和帝。
妄图去温暖帝座上的那个人,是最愚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