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地活下去:《女生徒》简述
一、
1938年,也就是昭和十三年的九月,太宰治收到了一包厚厚的邮件,寄件方是伊东洋裁学校的女学生有明淑,里面装的是从有明淑1938年4月30日开始接触太宰治的小说到8月8日大学用笔记本用尽为止自己的日记,详细描写了近3个多月来自己的生活、家庭状况和兴趣爱好,希望能作为小说的参考而寄给了自己仰慕的作家太宰治。
有明淑,1919年生人,卒于1981年,早年父亲去世,在裁缝学校毕业后便与一名军医成婚,育有两个孩子,1958年,丈夫去世,受洗成为基督徒,此后便没有什么消息了。
就是这样一位平凡的女性,在十九岁的九月,做了一件使其得以为世人所知的小事。
当时的太宰治已经发表了诸如《晚年》和《二十世纪旗手》之类的小说和文章,虽然名气不及后来,但也算得上是文坛新秀。就以女性视角来写就的作品而言,则有《灯笼》,写成《女生徒》的同年,也发表过像《叶樱与魔笛》之类的作品。可以说这时的太宰治对女性视角的私小说已经是很熟悉的了。
而对于有明淑小姐寄来的日记,据说太宰治曾比作“天佑”。《有明淑日记》,一般是这么称呼这份材料的,现藏于青森县近代文学馆,与其他太宰治的资料一起被编入了《资料集》。太宰治就是依据这本日记,创作出了但是声名大噪的,也是作为太宰治最经典作品之一的《女生徒》。《女生徒》记述了一位少女(以下统称为“私”)从早晨醒来睁开双眼到午夜睡前大约一天的所见所闻和心理活动。作为一篇小说,《女生徒》将《有明淑日记》三个多月的日记压缩为一天,在人物特征上保留了有明淑最典型的一部分,但修改和添加了诸多细节和太宰治个人创造,使得私不再是有明淑的简单复制,而是一个集时代特征和太宰治思考于一体的理想女性。
太宰治是1909年生人,时年29;有明淑是1919年生人,时年19;两人整整差了一个世代。两人的思想最终能合二为一,成为经典流传后世,是后来研究太宰治文学不得不提及的一段佳话。
二、
《女生徒》其意为女学生,但是“生徒”这个词与“学生”又有所不同,“生徒”一般指高中或以下的学生,而学生则一般是高中生或者大学生。作品中的私年龄大致14岁,经历了父亲离世和姐姐远嫁之后的痛苦,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私的家里养了两只小狗——恰皮和可儿,私十分疼爱卡恰皮,说它的毛发“发着美丽的亮晶晶的白色光芒”,却十分厌恶可儿,不仅认为其“可怜”而称其为“可儿”,当它与恰皮一起走进私时,还说它“脏”。
私近视,所以早上起来时看世界仿佛是蒙上了层层薄纱,模糊而不真切。她形容早晨起来就像是捉迷藏时藏在柜子里被人突然发现一般,眼前乍时一亮,就像是不断打开套娃般的盒子一样,到第七个甚至是第八个时只有小小的一个,“打开一看,里面却空空如也”。这种空虚感不仅来自于一个青春期少女迷茫懵懂的思绪,也源自于对亡故的父亲的想念。因此,私常常会小声呼喊“爸爸”这个词,但是早晨起来时还是会感到不自在,甚至还有点害羞。她到了对什么事情都会敏感的年纪了,她会讨厌自己发出老婆婆一样的吆喝声,会讨厌镜子里自己暗淡无光的眼眸,会觉得眼睛是一个怪物,会耻于自己无意之间哼唱的流行曲调。
每天早晨起床,打扫卫生,坐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的母亲是不是就会被左邻右舍喊去帮忙,所以早晨是经常不在家的。
私在等待酱汤煮好时,脑海中会浮现出昨天的所思所想,会突然地窜出一些与哲学相关的话题。在吃饭时,也会思考这是今年的第一次黄瓜,会看看报纸。
出门时,私抱着多少帮点忙的想法,在门口拔了十多分钟的草,拿着母亲少女时代的伞,有一种不是走在通学路而是走在巴黎街头的奇妙感。在神社附近遇见粗俗的工人,刻意拉开了距离。在电车上,找到的位置被不知名的男人霸占,即使申诉了也无济于事。实在等了好一段时间看到的空座位,却因为旁边却是化着浓妆脖子下满是皱纹的背着婴儿的女人,便不想坐下了。在学校时,早晨漂亮而无趣的女教师小杉;午餐时,听安兵衛学姐聊起一高的七大不可思议,下午的绘画课,到学校庭院和伊藤老师一起写生。伊藤老师和我说了一些有的没的,不仅聊起自己死去的妹妹,“还让我作模特,很折腾人。”放学后,我和寺院住持的女儿偷偷去理发店剪头发,虽然对方自以为很好看,但是我却觉得丑陋的像母鸡一般。住持女儿却兴奋非常,还说要顶着这个发型去相亲,一问要和谁家公子相亲呢,竟然说出了“住持的女儿自然是加入寺院里更合适不过了”这种胡话。这一切都让私觉得即奇怪又丑陋,犹如身上染着金鱼的腥味一般令自己恶心。
觉得万物恶心可恶得私,在回家途中偷偷溜到郊外,注视着的天空渐渐显出群青的底色,草木随着光线暗淡慢慢变得透明,一股暖流在少女的心中涌动。
“想要美丽得活下去。”
不同于前面大段大段因世俗的龌龊而表现的不满和痛苦,这里是少女,或者说是太宰治对美的自然流露,在太宰治等一系列无赖派作家这里,美被上升到了一个超越生命的存在,以至于可以说是关联一个角色生或者死的绝对领导地位。在同时期日本小说中,这种现象屡见不鲜。
接着就是私回到家中,发现家里面已经来了客人。尽管不乐意招待这些客人,但还是不得不帮着母亲做菜以分担家务。私做菜的方式既豪放又细腻,豪放在于其处理鱼时“不管怎么样先切成三片再抹上味增吧。”而细腻又在于其处理冷盘时用蔬菜火腿等拼出花瓣、农场和湖水、赤色的珊瑚等模拟的场景,拼接出自己幻想中的洛可可风格。这里也是一种隐约的美学表达,鱼虽然会使我想起嫁到北海道的姐姐,和夏季海水的泥腥味,但是鱼对于我的吸引力却远不如这些剩下的菜叶拼接出的拼盘。不是因为价格和其他什么,单单只是因为色彩的绚丽和形状美观,这种唯美的评判标准,即“纯粹的美,向来便无关乎意义,也无关乎道德。”这是何等的狂妄!却又如何的贴切。不是因为生活中有美才去追寻,而恰恰是因为生活中充满丑陋和肮脏,我们才需要去追寻美。同样,冬夜街头的雪、蔷薇的内衬,皮肤的痘痘、使用汤勺的方式......这些都可以成为美的载体。太宰治笔下的美,更多的不是去发掘生活中事物的美,而恰恰是发掘了人的美。
当天的客人有三位,今井田夫妇和他们的儿子。我很讨厌这些亲戚邻居,但还是不得不装出一副和他们相谈甚欢的模样,还亲昵地夸他们的儿子十分可爱。这些举措都使我感到异常的恶心。却不尽出于虚伪的表达,而是一对孤儿寡母在家里唯一的男人去世后面对这个世界不得不做出的适应。对此,私已经到了大家认为应该懂事的年纪了,因此必须表现得更加合群,更加亲和,以减轻母亲的负担。
而洗碗的时候,私就因为此事偷偷抽泣。
打扫完卫生之后,母亲也洗完澡了,私为她按摩,母亲不仅原谅了我的任性,还允许我去看最近上映的电影。私心中有愧,就为母亲朗读了一段《爱的教育》。母亲先于她而睡,而私却蹲在浴室洗衣服。私常常幻想着远处的山村里是否也有这样一位少女,和私一样十二点钟洗着衣服,一样望着眼前这轮明月。
入睡前,耳边响起可儿的声音。明天会变得更幸福吗?如是相信着,渐渐入睡。
我是东京某处的灰姑娘,而我的王子又是谁?
三、
太宰治在这部作品中废了比较多的心思。相较于其他女性主视角的太宰治作品,《女生徒》更多地是将一种少女的早熟与迷茫刻画了出来。在女生徒中,“私”的价值观常常与主流价值产生碰撞,一方面出于少女时期的独立意识,另一方面又源自于“私”丰富的阅读量。从《居里夫人传》到《濹东绮潭》,阅读量之多,覆盖面之广都超乎一般的初中学生。这显然一定程度上和小说的原型,有明淑的阅读经历有关。在有明淑四月至八月的这段时间内,大约读了18本书,看了四部电影,还有其他的报纸杂志之类没有统计。可以说,这样的阅读量造就了其细腻而早熟的性格。而在太宰治笔下的“私”,其形象更接近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文学少女。而在今天对这个词的理解,基本上可以概括为喜爱文学,沉浸于自己的唯美的幻想当中,常常伴随着不善社交或厌世特征的初高中年龄段的女子。如果用这个解释去带入《女生徒》其解释也就往往会浮于表面。值得注意的是,小说虽然是以一个十四岁少女的是叫展开的,但是创作者却是一个成熟老练的小说家。当一份材料摆在他面前时,他不可能不依据自己的意志对其进行裁剪修改。
使用微小之物表达人物性格是太宰治的惯用手段之一。带有象征意义的器物不仅可以直接表达角色的喜好、修养,也可以作为剧情发展的线索,推动情节的发展。在《女生徒》中,太宰治使用了大量的具体的细节来塑造人物的性格,比如在文章中出现的白蔷薇,与日记中的草莓花相比,其蕴含了更为明显的性暗示内容。还有洛可可风格的拼盘和巴黎街道使用的伞。“私”将白蔷薇绣在自己最隐秘的衣物上,实际是一种性意识的萌芽,而后文与住持女儿的对话,实际上也说明了“私”已经有了懵懂的恋爱意识。这种有意为之的改动不仅仅凸显了太宰治作为一位作家的原创性举措,也立足于小说整体,在短短一天的故事情节内完整披露了一名女学生的恋爱、交友以及家庭环境,实在是细腻之至。
那么她恋爱的对象是谁呢?一个猜测就是所谓“不知道自己绣着白蔷薇图案内衣”的伊藤老师。当一个少女会在意男子对自己的打扮是否有感觉时,这不失为一种暗恋的表现。
与之相反的是遇见化着浓妆的老女人时,诸如“金鱼般的腥味”、“母鸡”之类的描写。对美与丑,爱与厌恶两个概念的塑造,贯穿了整一篇小说。在小说中,“私”所代表的少女世界与成人世界,“私”所想象的世界之美与现实反映在其眼中的世界之丑组成的一组冲突作为小说情节发展之线索向我们描绘了一幅昭和前期的女学生素描。而文章中频频出现的词语:美、丑、臭(气味)、生、可哀想(可怜)、厌等直接表达主观情感的词语,同时,小说中也不乏大量关于百合、蔷薇、青草等草木,象征了少女的任性与纯洁。在女生徒的美学观念中,生物往往象征着丑,而非生物往往象征着美。健全的或者擦脂抹粉的男人女人体现了庸俗,而双目失明的缺陷的小新体现着人性的美。一种对自我的否定,否定中又夹杂着对美的渴求。可以看出,太宰治相比于外表美显然更注重精神的美,其笔下的女性往往不是因为其美丽的举止、外表令人动容,而是凭借其真性情使人记忆深刻。这一点在《斜阳》中尤为明显。
贯穿全篇,“私”这种行为与所想相反的情节层出不穷,最明显的莫过于在今井田一家来访时,言不由衷的表现了。抵触和厌恶,是《女生徒》中常见的感情要素。结合日记我们发现,有明淑在平日生活中的确表现出对亲友的厌恶,却对裁缝十分感兴趣,最后也进入洋裁学校。但是太宰治却有意识地忽略了这一点,虽说刺绣可以体现角色的个人能力,但是却不足以表现其喜好。在昭和前期,裁缝一直作为女性特长的专业之一,政府和学校而有意识使用裁缝、家政等课程规训女子的行为。太宰治的这一举动,很有可能是为了抵触社会对于女性的规训,从《女生徒》的自我意识,到《斜阳》的打破道德桎梏,在太宰治的女性视角小说中总渴望塑造精神独立而性格纯净的女性,其笔下的女性虽始终保持谦卑而怯弱,却散发着人性的光辉和反抗的意识。
四、
不同于太宰治在他的其他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孤独和厌世,从《女生徒》开始,太宰治便极力渲染出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从战败前后这一段时间,他创造了大量讴歌中下层女性善良与纯真心理、以及对社会成见有形或无形地抵触。可以说,这一时期的太宰治依然有意识地使用小说这一媒介进行抗争,尽管这种抗争无论在形式上还是思想层面上都远不及同时期的左翼反战作家们来得激烈、深刻,却是太宰治个人文学风格塑造不可或缺的一环。在他的作品中,表现的厌世观更多是一种近乎妥协的抵抗,这一点不仅在《女生徒》,而且在其他的小说作品中也可以寻到蛛丝马迹。《女生徒》中,对战争情景的几处描写,以及对“大人世界”的抵抗,并不像《灯笼》中这么直接,也不如《斜阳》中那么深刻,《女生徒》的抵抗,更多的是一种价值观的抵抗,一种纯粹的美的观念被现实世界慢慢击碎的过程。当我们看见少女不得不为了家庭向自己讨厌的俗气的大人们露出乖巧的样子,不得不渐渐迎合这个腥臭如金鱼般的世界。对父亲的记忆和失去父亲的世界就像是理想与现实一般,一边是对诗的渴望,纯粹的美的追求;另一边是庸俗的面孔,充斥市侩习性和辛苦劳动的世界。而少女夹在这两者之间,即怀着对美的渴望,又厌恶自己的丑陋。理想的美与现实的丑相碰撞,最终会在残酷的战争和大人世界中被打的粉碎,少女也会渐渐长大,沦为自己过去讨厌的母鸡似的老阿姨,无论如何渴望走在巴黎的街道上,如何渴望向居里夫人一样,如何倾慕路易王朝,如何想变成灰姑娘,最终都只能向死去的父亲一样渐渐离自己远去。
在太宰治的许多作品中,都存在着男性在家庭中缺位的情况。而男性的粗俗、丑陋与女性的纯洁、美丽的矛盾是其重要主题之一。《女生徒》中对话极少,几乎全是女主人公自己的心理活动变化。太宰治几乎接近解刨一般向我们展示了一种他理想中的女学生像——博学、感性却哀愁、厌世,但是对世界的厌恶最终转化为对世界的爱,对生的厌倦最终转化为对生的渴望。正如卡尔维诺所说的,“人们为了解释曙光而创造了灰姑娘,为了解释春天而创造白雪公主。”太宰治对于“曙光”,或者在文中体现为“幸福”之物,不可不认为是一种在战时的无声的抵抗。文学艺术不可能脱离现实政治而存在,即使是纯粹的无意义的美也不可能纤尘不染。我们始终相信幸福是一种期望,只在期待时存在,而不可求之过切。幸福、爱与美犹如两岸的塞壬,在战时不断引诱读者接近,却使之迷失方向。文学也如此,过于追求纯粹的无意义的美固然令人感动,却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幸福。这只文学的塞壬至今依旧存活在我们的世界中,并迷惑我们。我们非得像奥德修斯一样对爱和美充耳不闻,只顾走我们自己的路吗?
我认为不是的,《女生徒》可以给我们最大的安慰不在于她所描绘的浪漫伤感的文学幻想,而在于她给了我们一个生活的契机,一个可以再度审视自我的契机。太宰治本可以为故事的主人公署名,但却没有这么做,因为人人心中都存在着一个女生徒,敏感、任性却充满着对幸福的希望。我们将在这场西绪福斯般的旅途中不断醒来,不断睡去,直至死神终有一日降临枕边。当我们仍相信我们是80亿人中默默无名的灰姑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待明日的曙光。
后话:手边苦于没有《有明淑日记》的全篇,只有残存的图片。其余章节也源自道听途说。本来想分章节详细叙述,苦于资料不足,精力有限,只能寄希望于来日。
封面来源:https://nicostop.nikon-image.com/entry/novel/2023/02/14/1
【小説全文掲載】太宰治『女生徒』×写真家・高埜志保 – 少女と大人の狭間で揺れ動く心情を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