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君的奇妙冒险•七】那天 悲伤逆流成河
(七)
失去了早田先生这块主心骨, 这个家就如同沙塔一般崩坏了。
在早田先生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 千芸和主母秋原太太天天以泪饰面, 悲伤得不成样子,总是不能从他离开的阴影中走出来。而我也忙于周旋诸多事宜,解决各种麻烦事情,而忽略了家中还有两个需要安慰照顾的女人。
于是,悲伤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不尽蔓延。
一切我可以依赖的人都不见了……
“千草酱,可以睁开眼睛了。”我扶着千草的肩膀,把她引到了它面前。
千草缓缓睁开双眼,强光让她有些不太适应。右手作顶遮在眉上,努力用眯缝的眼睛看清面前之物。
“这是……”她扭头看向我,眸中愁淡的浓云之间终于露出了一缕光。
“你忘了吗,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摸了摸她的头,以鼻尖触她鼻尖。
如此近的距离,我的心意都传达到了吗?
碧空之下,晴川临前,茂林修竹都列其左右,唯清澈似水的阳光流淌在百花之间。光在百花与千草之间流连,相应成欢,两不相厌。
“喜欢吗?”我侧头看向千草。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千草嘟着嘴,好像有些难过。
“怎么会不好呢,这里是只属于你一人的天地。”
“可是,我……我已经……”她抬起头,死死地盯住我的眼。
突然,有些听不清千草说的话了,恍恍惚惚中千草变成了两个,三个,动作也慢了下来,好像那些会动的浮世绘中夸张的慢动作一样。我想伸手摸一下她,可是为什么双手这么沉重,抬不起来。想叫,叫她的名字,可是,为什么突然不记得她叫什么了?好像……从来没有问过她,又会怎么知道呢?呵。
可是为什么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喉咙此时肿得发疼。她还在说话,我却听不清。好奇怪,所有的声音都开始变得扭曲变形起来,四周的一切都慢成了一帧一帧的了。脑子里忽然安静得像真空一样。我脑子不够用了,难道,时间停止了?
她在喊我吗?为什么看不到她了?
眼前笼起了一层层黑圈圈,像日食一般慢慢向中间合拢。我有点慌了,想眨眼,却找不到眼皮在哪里。这种感觉就像梦魇一样恐怖,可是更恐怖的是眼前模模糊糊的画面,不知哪来的火烧去了一切,烧了她,烧了我,我却毫无察觉,她的脸也越来越远。我正在往床上倒?为什么我会往床上倒?
最后一刻,好像看到她消失在了火海之中……
眼前,终于是无边的黑暗。
许久,我才发觉,自己在不停地下坠。身边无数的光点围绕,扶摇直上,直冲到不知名的哪里去。
我,会到哪里去?
无人回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了一点声音。我下意识望了过去,那些光点交合相纵,集在了一起,形成一张张光幕。
本以为那就是出口,正惊喜地向那边挣扎过去,可是下一刻,我便笑不出了,那是一张张浮世绘。在这无穷的黑暗中闪烁着诡异的白光。随后,连身体下坠也与光幕同步,慢了下来。
“吱吱吱……”光幕发出奇怪的声响,像是无病呻吟。
当身体缓缓接近一张光幕时,我心头一沉,身体却穿过了它,然而,下一瞬间却不受控制地被卷了进去。
天翻地转。如果这里有天和地的概念的话。
再睁开眼时,眼前一亮。
模模糊糊的画面逐渐清晰,仿佛毛面玻璃被雨水冲刷过后的痕迹。我歪着头,有点搞不清眼前的变化。
这是一场漫长而又煎熬的时光,心魔蔓延,痛苦挣扎……
没有声音,画面也失去了色彩,但是却能清晰地看出人物的一举一动。
主角是一男一女。
好似遇到争吵,年长男子指着女子,却无半点长者威严,破口斥骂着她。而她也被吓得跪在地上,头伏得很低,看不清脸。她身上却流露出几分熟悉的感觉。是……在哪儿见过她吗?
那一寸榻榻米就这么无声的被润湿了。我走过去想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然而下一刻我却不知所措了。
我的手穿透了她的身体,扑了个空。
这是怎么回事?
我四处探手挣扎,却只是在周围的空气激起了一圈圈浅浅的涟漪,来回激荡。
两人也停了下来,人偶一般没了动作。
冷不丁,背后被人推了一下,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光线昏暗,一间中式房间里,正中摆着一张黑白照片,好像是某个人的遗照,面部却因过度模糊只能判断出是个中年男子。
女子跪在遗照前,以泪饰面。而那个长者却一把她踹倒在地,面容狰狞,青筋在额头爆出。他毫不留情地指着女子破口大骂:“就你们也配做我西条寺家的人?别以为我会怕你那死鬼老爹,还不是你那个入赘进来的丈夫,借着他旧华族的特权威慑我们。哼,就这三脚猫功夫,以为能盖过我们主家一头?别想了,我告诉你,你那个死鬼老爹已经死了,天皇也已经下诏四民平等,废除你丈夫原有的华族身份。看你们怎么和我们斗?呸!”他唾了一口在女子身上。
“族长大人,我们从来都没想过和你们斗啊,我们只想好好生活啊呜呜呜……”女子伏在地上,哭得很惨。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似乎要把所有的委屈全部倾露出来。年仅十九岁的她在父亲走后已承受了太多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她举足无措的样子也说明她已经到了腹背受敌,四面楚歌的绝境。
“啊?没想过?”长者斜眼睥睨着她,右眼眼珠突得很大。“没想过为什么跑去兵库花钱买个身份?没想过为什么要大张旗鼓摆个架子在那里?你还说什么‘我们只是想好好生活下去啊’这样的漂亮话。哼!”长者顺手抓起女子的长发,把她绝望的脸扯到面前,那些滚烫的泪水洒落在老者枯瘦的手臂上,洒落在沾染灰尘的榻榻米上。
“不要,不要这样,快放开她!求求你放开她,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悲伤像大浪一样向我涌来,我避无可避。眼泪不受控制拼命涌了出来,可是声音却一点也发不出来,全部死死地堵在了喉咙中。
心好痛啊,为什么会这么痛,为什么不希望她受到伤害,为什么啊!?
我跪在她身边,发了疯似的抓向她,希望可以把她从长者手中抢过来。然而触及之处皆是虚无,我什么也无法握在手中,除了冰凉的地面。我什么也做不到……
我不知道这铺天盖地的悲伤之中是否也有我的悲伤,但是我的思念却无法传递出去。
“不要……”我努力举起双臂去捶打那个长者,尽管结果心知肚明,可是我还是做不到啊,做不到袖手旁观。“不要伤害她……”
“那么,也就到此为止吧。”他又唾了一口在她身上,提起膝盖顶过了她的下颔,温热的血气从她口鼻中喷出,染红了她的缟衣,生气从她脸上褪去。
此时此刻,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和阴霾,笼罩在我们的心头。
到此……为止了吗……
我绝望地看着她在我身前倒下,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被狠狠地踹了几脚,倒在了血泊之中。她蜷缩在地,捂着小腹浑身颤抖。
到头来,还是什么也保不住……
我伸手摸向她的肚子,原先微凸的小腹已经瘪了下去,代之的是不住的鲜血从她身下涌出。此时我才发觉她好像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原本瘦弱的身子在有了孩子之后更显单薄。
然而他却若无其事地负手离开了。
“人渣……”我怒视着那个长者,尽管他听不见,可我还是不停地唾骂着他。
生气从她身上逐渐褪去。眼中的光也逐渐黯淡了下去。她挣扎着爬了起来,但还是失败了,她只好双手撑着身子,向前爬去,爬到了遗照前。
“爸爸,我给你丢脸了,弄成了这个样子……”她涕泗横流,哭声已无,只剩下几许游丝般的气息和嘶哑的低喃声。
我深感她的委屈,如墨滴入清水中,不尽蔓延。
她又往旁边挪了挪,右手蘸着血在榻榻米上写着什么。
“必须留下什么……”
也许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也许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我不清楚,时间的流逝对我已失去了意义。她完成了她该做的事。也许是想到了什么。她往门口爬去,却在触及拉门之时,断了气。
于是,只剩下我一人了吗?
无穷无尽的孤独感和铺天盖地的的悲伤将我淹没,我的视线被泪水氤氲,什么都是模糊的了。
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
所谓转瞬即逝的光芒,或许比永恒的黑暗更令人绝望。
地上的血,写着这样几行字:
“一色君,千草对不起你,千草没有好好遵守和你的约定。
北海道的春雪,富士山的落樱,还有其他好多好多没有去过的地方,千草不能陪你一起去赏了。
千草曾经夸下海口说要保护一色君你,真是不知惭愧,如今被谁保护着千草一直都很清楚。
所以,一色君,我真的好舍不得你啊,舍不得离开你去往另一个世界。我们的孩子那么小,一定是迷路了。在找不到路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对不起,一色君……”
我放肆地大哭,周围的世界渐渐失去色彩与光亮,变成雾一样的世界,我又是一个人了。
“千草……”我向面前的无尽黑暗伸出手,却无助得要死,不知该怎么办。看着她只想着平日的音容笑貌,便仿佛他还活着,直到真切地见到她变成了灰烬。方才相信她已非这个世界的人了。
那个女孩真的就这样,从我的生命中离开了……
人寿几何?逝如朝露。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在后面的无常岁月里,我慢慢地回想起了一切。
主母秋原太太被西条寺主家人逼得沉了潭,早田先生的家也被他们分崩离析,而我在受到了巨大刺激精神失常后被卖到了吉原的一家歌舞伎町。
我的命运,就这样与西条寺家彻底错开了,在往后的时间里,不再重逢。而与我有过结发之缘的千草,只能永远地活在我的心里了……
